我第一个从那辆爬行很慢的列车上跳到站台上。我还没看清站台是什么样子,就用手捂住了脸。
风如刀子。
父亲没来接我们。
一个不怎么会说话的,但很有力气的司机把我们领到一辆蒙着黄帆布的卡车跟前。妈妈和弟弟妹妹挤进驾驶室,我只能坐在帆布车厢里。我要爬上去,没成功,跌了下来。司机从后面卡住我的胳肢窝,一甩,把我扔进车厢,摔得挺狠。我刚想咧嘴,司机说:“别出声!狼听见哭声就会追你,这辆破车可比不上狼!”
“我爸呢?”我问,把委屈咽进肚里。
天上有风搅拌着雪,像快要天黑的样子。
“你爸爸在家烧炕呢!”
车开动了。现在回忆起来,一九六五年时从县城通往农场的公路糟糕透顶。我缩在蒙着帆布的车厢里昏昏欲睡,看着车外迷茫的雪天,像看一场令人郁闷的电影。
公路上再没有第二辆车、第二个人了。我们的卡车一声喇叭不用鸣,像匹缺少调教的野马向着那个只有一座大烟囱的农场奔去。
我先看见了一栋草房。它像一件陈旧的玩具一样,穿着白雪的披风,带着一种欢乐色彩。因为雪大,草屋就好像从雪里长出来的一样。风迎着我的面孔吹,那草屋上熏黑的烟囱冒出的烟,也送到我的鼻孔里,我闻到了一股烧焦的、浓烈的干草味。我拼力咳嗽起来。
妈妈跟在我身后拎着皮箱,皮箱在雪地上划出一道沉重的雪沟。我听见妈妈怒气冲冲地喊:“告诉你把口罩戴上,谁让你摘掉的?”
我刚止住咳嗽,就看见一个很可笑的男人向我们走来,他是从那栋草屋低矮的冒着热气的小门里走出来的。
这个男人快走近我时,黑脸上马上飞翔着醉人的笑容。妈妈大概认出了他是谁,早把皮箱搁在雪地上,喘着粗气站着。
弟弟和妹妹已经在我们身后滚成了两个不大不小的雪蛋。可笑的男人不知是哭还是笑,正哼哼着。一条同样滚成雪蛋的毛茸茸的狗,在友善地逗着我的弟弟和妹妹。我看见那条狗甩起的大尾巴,带起雪尘,扬在妹妹的脸上,妹妹倒吸一口凉气:“啊呀!”
可笑的男人喊了一声:“大桦!”拔萝卜一样把我抱起来。
我闻见了一股陌生男人的气息,当然,也有从小草屋里带来的煤烟味。
这是爸爸。
爸爸的两个鼻孔像两眼黑煤井,两只眼睛被烟熏得通红。我们兄妹三个像三件东西一样吊挂在爸爸身上,爸爸手上还拎着那只皮箱。
我第一眼注意的那栋草房就是我们的家了。我们就要在那里面度过很多很多个北大荒的冬天。
“你干什么?怎么这副样子?”妈妈问。
“我从昨天开始就认认真真烧炉子,怕你们冷!现在总算把屋子烧暖和了!”
这时,妹妹趴在爸爸身上说:“爸,我要那条狗!”
“那是邻居的狗。”爸爸说,“等过几天给你要一条!”
“不许养,狗身上有味儿,生跳蚤!”妈妈在一旁插话。
那条狗很友好地送了我们一程,拐进自己家的院子了。
我们家的屋门很矮,爸爸低着头才能进屋。这毕竟是新家。屋里的热气一下子把我们拥抱了。
爸爸突然喊:“谁的尾巴这么长,进了屋还不把门关上?”
我从那天知道,冬天要随手关门。
这时候,妈妈要洗脸。爸爸就去井台上打水,我要跟着去。爸爸说:“走!看看爸爸怎么打水。”
妈妈瞪我一眼说:“老实待在家里!”
我说:“去看看!”
爸爸挑着水桶在前面走,我在后面兴高采烈地跟着。我看见爸爸的两只棉鞋像两只不好看的船在雪里行驶着,把雪花踢溅起来。
那井好深,有三十几米的样子,里面好像有很多故事。爸爸把桶放下去好长时间,才能听见水桶落底的声音。爸爸嘴里喷着白气,鼻孔里也喷着两股白气,那白气越喷越急,水桶才从井里伸出头来。水桶里的水异常清澈,上面还漂着一块透明的冰。
“我看看井底行吗?”我问爸爸。
爸爸犹豫了一下,说:“来吧!我扯着你,不过,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爸爸拽着我的手,我慢慢把头探向井口,里面正荡出仙境般的袅袅白雾。于是,我在离井口很遥远的地方,看见了一块小圆镜般的反光。
“爸,那里有个小圆镜子!”
“那是井底。傻孩子!”
水被倒进铁锅里,爸爸从一座很大的柴垛里,抱回一大抱麦秸,蹲在灶边开始烧火。等到灶膛吞吃了一大堆麦秸,锅里的水才冒出丝丝热气。
晚上,我们全家五口人就睡在一铺热炕上。外面风很大,吹得电线乱摆,灯泡忽明忽暗。全家人都不言语,倾听窗外的风声。
未泯的好奇心使我久久不能睡去。屋外那充满激情的狂风,高傲地尖啸,使我们这些异乡人神志恍惚,荡气回肠。我让爸爸将令人心慌意乱的电灯拉灭。
弟弟和妹妹几乎同时尖声大叫:“不!我害怕!”
“别吵吵!这鬼地方!”妈妈嘀咕了一句。
爸爸没吭气。
我闭上眼。狂风好像簇拥着雪国巨大的舞台来到草屋的窗户底下了,震荡着每一座灵魂不灭的草屋。
好像是在半夜的时候,窗外的狂风停了。外面突然变得一片混乱,有人狂呼乱叫。我不知发生了什么,抬脸一看,窗户上映着一片火光。
爸爸拍了一下我的头:“老实待着!不是咱家失火,都别怕!不要出去!”然后,他披衣下炕,拎着一个脸盆,从水缸里舀了一盆水,冲出屋去。
妈妈坐起来,裹着被子,对我们说:“不许睡了,都别闭眼,披着被子靠墙坐着,咱家一失火,什么也不要了,都往外跑!这鬼地方!”
我们全像猪崽拱到妈妈的被子里,又像袋鼠露出个脑袋,哆嗦着盯着明亮如昼的窗户。一直到映在窗户上的火光暗淡下去,变得一片黑暗时,我们才听见屋门被推开了。爸爸又带着白天的可笑模样站在屋子中央,他满脸黑灰,只有眼睛是白的。他奋力擤鼻涕,喷出的简直是两股焦黑的墨水,惹得妈妈喊:“出去擤鼻涕!”
爸爸只顾说自己的:“亏得今天没风!如果风刮起来,咱家的房子也着了!”
“怎么把房子烧着了?”妈妈还在被子里微微地发抖。
“这不奇怪!大概头半夜风大时,风把炕洞里的火星子抽出烟囱,落在草房顶上,没人知道,就这么烧起来了!”爸爸开始用冷水洗脸。
“真可怕!”妈妈说。
“别哆嗦啦!北大荒就这样,每年都有草房失火。只要人活着就行!来北大荒种地的人,本来也没啥东西!”爸爸竟嘿嘿笑起来,伸手把我从妈妈身后拽出来,扔回我自己的被窝,“当然,我还有儿子、女儿!”说着,拍了一下弟弟的屁股。爸爸刚要来拍我的屁股,我就把被子裹紧了。
第二天早晨,我走出家门,看见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烧焦的草房废墟,昨天见到过的那条狗站在烧焦的门边哀伤地叫着。
“咱们过去看看吧!”弟弟站在我身后,望着黝黑的废墟不敢迈步。
“走!”我向着那废墟走过去,后面跟着弟弟。
我来到这个地方才一天,却像过了一年。
一根烧黑的房梁上还冒着烟;地上有一串通红的干辣椒,那可能是主人准备过冬吃的,它被救火的人踩碎了,金黄的籽落在乌黑的土上;有几根很脏的鸡毛粘在土墙上,是不是有一只很好看的长满美丽羽毛的鸡被火烧死了?
“哥!”弟弟在废墟的后面喊我。
我绕过倒塌的草房,看见弟弟跪在一个如鸡窝大小的窝前。那窝是用砖头垒成的,四周蒙着一层很结实很厚的雪。里面有一条我从没见过的,有一只眼睛还不能睁开的小狗。
它是因为躺在雪被一样的窝里,才死里逃生的?它真可怜。
“你妈呢?”弟弟试探地摸了它一下。
它不叫,只是呻吟。
“你爸呢?”弟弟开始放心地把手放在它身上移动,不再把手挪开。
我钻进很小的窝里,闻见一股陌生的腥味,我两手把它托了出来,很像回事似的对弟弟说:“弟,你别傻呵呵问它了。它知道什么?连眼睛还没睁开呢。以后,我是它爸,你是它妈!”
弟弟挺着脖子说:“不行!我是它爸,你是它妈!”
我和弟弟叫它“红狗”。
它的毛很奇怪,在太阳光下,竟闪出红幽幽的光来。
“它怎么还不睁开眼睛?”弟弟尖着嗓子叫。
它还太小。
“你别老抱着它!”我吼起来。
“就兴你天天抱它?它都不会长个儿啦!”弟弟也不满意。
很长时间,因为红狗的所有权问题,我和弟弟争论不休。
有一天,我和弟弟到处找不到红狗了。我怀疑弟弟心里有鬼,弟弟却责问我:“哥,你把红狗藏哪里啦?快拿出来!装什么呀!”
“我还怀疑是你干的呢!”我也喊。
这时,妹妹用一顶爸爸戴旧的破棉帽子托着红狗走到我跟前。
红狗正在棉帽里睡觉。
“你藏了它?”我问。
妹妹胆怯地望着我。
她也喜欢红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