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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恶雪·冬天的迁徙

妈妈是一位漂亮、年轻、有个性的女人。她领着我和弟弟、妹妹住在一个出盐的港口城市,没有贸然跟着十万转业官兵去北大荒。那十万人里,有一位是我的父亲。他是个能写诗,会写小说,又会自己瞎编故事的黑脸人。他去北大荒时,我正在妈妈的肚子里舒服地睡着。父亲丢掉了所有的人间欢乐,也没顾及我是否想跟他说两句话,就推开门,走下楼梯,离开了这座温暖的港口城市。其实,我占用不了他一分钟时间,他只需把那张黑脸贴到妈妈的肚子上,就能听见我向他吼了些什么话。

妈妈经常把父亲的一件深咖啡色西装拿出来欣赏。西装记录了一个男人平静而辉煌的日子。妈妈孤独寂寞的岁月都让她自己默默地吞掉了。

她从不去电影院看电影。因为傍晚看电影的人多是夫妻两人和那些年轻的恋人。她常常把发给她的电影票送给同一楼道的人,那个楼道的孩子们常常喊:“阿姨,今天放的是新电影,您还有票吗?”

有一天,我又听见了这种喊声,我拉开自己家的房门,高声喊叫:“我今天也要去看电影了,我爸爸回来了!”

结果,几乎所有的房门都乒乒乓乓打开了,伸出各种各样的头:“你爸回来了?”

我没再回答,把门关死了,然后把桌上的信封拿在手里,对着窗户的光线照了照。那是个很结实的信封,里面什么也看不清。我把它打开了,从里面滑出一张照片。我想了想,用唾沫把它贴在墙上。它很不听话,掉了下来。我又吐了一大口唾沫,才把它贴牢了。我后退两步,看着一个古怪的男人朝着我微笑。照片上的人戴着长毛狗皮帽子,穿着很厚的棉袄,腰上扎着一根蛇一般的草绳。他背后是一座比他人还矮的草屋,身边立着一根树皮剥落的木桩子,上面挂满了玉米。

这人就是我的黑脸爸爸。

有人来看望爸爸,我指着用唾沫粘在墙上的照片:“墙上呢!”

凡是来看望爸爸的人,都会拍拍我的脑袋。

我问妈妈:“咱们家怎么不跟着爸爸走?”

妈妈说:“北大荒冷,能把下巴冻掉。你一脱裤子大便,半个屁股蛋子都会冻掉在地上。你受得了吗?”

我说:“那爸爸每年回来什么也不少啊!”

妈妈用指头很重地弹了我的脑门儿一下。我也不知道自己说对了还是说错了。

妈妈的心情是不好的。她一旦沉默寡言,我们就必须老老实实的。可是,孩子很少能聪明地靠观察母亲的脸色过日子。

那个深秋,父亲没有回家。

我就在那个秋天办了一件不该办的事。我早年的最深刻记忆就从那个秋天里清清楚楚地开始了,它感受着秋季的凉意。

我从装有父亲那件深咖啡色西装的箱子里抽出了一沓钱来。我也不知怎么想的,拿出了一张一元钱。我把它揣在衣袋里。

我仅仅是为了显摆一下。一个孩子一旦知道了炫耀,大概就变得不那么可爱了。我并没有打算把它花掉。我那时想花掉一元钱,还必须耗费点儿力气和时间。

街上有一个摆摊的老头儿。现在回想起来,这老头儿就是靠一分钱一分钱的收入度日的。他摆着个色彩缤纷的糖摊,这些乱七八糟的糖果能把孩子们勾引得心里痒痒的,衣袋里有一分钱,也要跑过几条街,在这个糖摊上花掉。

我衣袋里揣着那一元钱,在老头儿的小摊前面站了半天,把自己爱吃的糖豆之类看了一遍。那老头儿的眼光根本不往我身上看,他大概一直以为,我的口袋里除了有一块脏乎乎的手绢,不可能有一分钱。

可我觉得,有一元钱,完全可以到商场去挺着脖子走一圈的。我正准备转身走,却看见老头儿的身边有一个大盒子,里面有蜂窝般的小格子,小格子里能伸进去一只手。但在密如蜂窝的格子上蒙着一张红纸,把所有格子遮盖住了。

这是个新鲜东西。

老头儿喊:“谁来碰碰运气?五分钱一次!有的小格子里有东西,玩的吃的都有。摸到东西算你走运,摸不到别丧气,再花五分钱接着来!”

老头儿一边喊,一边眨着一只眼,一副神气又神秘的滑稽样子。

我受不了那种神秘的诱惑。

我走过去,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摸大盒子上的红纸,猜想这个格子里有什么,那个格子里会藏着什么。我被诱惑得头昏脑涨。

“别碰!没钱靠后站!”老头儿抬手挥赶苍蝇一样示意我走开。他认识我,而且知道我爱看热闹,衣袋里从来没有一分钱。

我火了。我觉得老头儿那张不断眨着一只眼的脸,是我见过的所有动物里最丑的脸了。

我把那张攥得发潮的一元钱抽出来,握在手里,露出发软的一角。

“我摸三次!”我说。

我发现那老头儿爱动的眼不动了,好像我给他治好了病。

“你要摸三次?”

“三次!”我说。

“一毛五!”

“找我钱吧!”我把一元钱递了过去。

我接过老头儿找给我的钱,眼睛就盯着蒙着红纸的木盒子。

我没有犹豫,急切地捅破了红纸,把手探进一个小格子里,一摸,是空的。

我看见老头儿紧张的脸放松了,频频动的眼睛平静下来。

我又一次捅破红纸,把手伸进一个格子里,一摸,还是空的。

一群孩子在我身后吵吵:“再摸!摸这个地方,肯定有东西!”

结果,我又摸到一个空格子。我沮丧地吐了一口气。

那老头儿的眼神又开始神秘起来:“再摸三次吧!”

身后一群没钱的孩子乱叫:“再摸!再摸!肯定能摸到东西的!”

我又递给老头儿一毛五分钱。

又是什么东西也没摸到。

当我意识到只剩下一毛钱的时候,我出了一身冷汗。我心里被害怕和欺辱折磨得痛苦不堪。现在想起来,老头儿大盒子里的五十个格子中只有一两个格子里有东西。老头儿就是利用那张红纸给孩子们的诱惑,才把夕阳般的日子过得优哉游哉的。

我得到的还不仅仅是欺骗。

我刚一进家门,就发现事情不妙了。一屋子的人。大人孩子呆呆地站着,都在等着我。屋子中央留下一块可怕的空地,我就站在那空地上。街坊邻居全跑到我们家干什么?他们的眼光全都带着厌恶的意味扎在我脸上。

妈妈端正地坐在大床上,双手摁在大腿上,脸色苍白,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

是的,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它们曾是慈爱美丽的,但它们现在绝不会有那种爱意荡漾出来。

我想求饶。

我等待着。我想,一旦听见妈妈说话,我紧绷的神经就会轻松了。我就怕妈妈紧闭着那两片薄唇。我十分怨恨一屋子的人。左邻右舍的人怎么都知道我家里可能上演一场由我主演的好戏呢?难道在我捅破红纸把手探进小魔格子里乱摸的时候,已经有人告知家中了?

妈妈爱面子。她不会轻易把左邻右舍都知道的丑事平淡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会把自己的威严和规矩告诉她的亲儿子,也告诉所有的人。这正是我害怕的事情。

“跪下!”

我猛然听见一声喊。那声音的威严劲儿绝不会让我想起是妈妈的声音。

我哆嗦起来。黄昏的窗户向我投来微弱的无可奈何的光。那种伤感第一次撞进我的心里,因为我想起了在北大荒开垦土地种粮食的父亲。

父亲会救我。

“跪下!”

我幼稚可笑地强硬起来,把眼光向屋子四周扫了一下。这些人的面孔依旧没变。他们希望这场戏的高潮快快开始。他们膝下都站着一个跟我同龄或比我略小的孩子,这些孩子也许在不久的以后,也会干出一些让大人们心烦意乱的破事来。所以,我就扮演了这出教育戏的重要角色。

没等到父亲是否答应来救我,我还没回忆起父亲那张可爱的黑脸上飞翔着的笑容,耳边忽然掠过一架轰鸣的飞机,它震耳欲聋。

我的手捂在自己脸上。

我第一次感到母亲的巴掌堂堂正正地打在儿子脸上的庄严意味。

“我找爸爸去!”我喊了一句,想夺路逃出房门,却发现门早被人插死了。

“跪下!”

父亲不能救我。

我跪下了,就跪在屋子中央的空地上。大人孩子的眼光在我俯着的背上乱扫。我脊背上的汗已经把背心浸透了。

妈妈哭了。

我不敢看哭泣的母亲。

我一看见母亲的眼泪,才知道自己错了。我在心里抽打着自己耳光,对自己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我的妻子和孩子们:

我现在躺在只有我一个人住着的家里。这是一间很寂寞的草房。我就躺在炕上想你们。

我和我的伙伴们在一场恶雪天里挣扎了一天一夜,我们迷路了。回想起几天前那场大雪,我庆幸自己活过来了。可我却失去了一位叫马杰的好朋友。我们陷在雪窝里,谁都想死,不愿再挣扎了。谁都想像冬眠一样死掉,让雪给我们堆成一个雪坟。啊!熬过恶雪的折磨实在太难了。

我不想死。我还有妻子和孩子,我在秋天采回的榛子和木耳还装在布袋里挂在屋檐下,准备带给你们。

我不死,我想你们……

我现在躺在很热的小炕上写信,心里有好多话要说。就是想你们。就像我被围困在恶雪窝里时想你们一样……

我什么时候能够和我的妻子,还有我的孩子们天天守在一起啊!

范丁
一九六五年冬

这是父亲写给我们的一封信,一封很关键的信。因为看完信后,我在那个冬天又看见妈妈用熨斗熨平父亲那件深咖啡色西装。

妈妈领着我和弟弟、妹妹在冬天的海边上尽情地玩了一天。

回家后,妈妈郑重地跟我们说:“孩子们,我们今年冬天搬家!”

母亲不能没有丈夫,我们不能没有父亲。

我不知道该感谢那次搬迁,还是该审判那次举家迁徙。因为从那个冬天起,我的血液里就渗透进北大荒草甸子里飘荡的野草气息;我的头发不再是又黑又软伏伏贴贴躺在额头上,而是像枯草一样戗毛戗刺;告别了这座出盐的港口城市,会有一群野孩子在北大荒那片土地上静静地等候着我;童年的第一页在北大荒那里掀开,是幸运还是什么?

在那个冬天,我站在那条街道上喊:“我们走了!找爸爸去了!”

我回头看见妈妈忧伤地望着我。

我不知从那些敞开的窗口里探出的一张张脸上都写了什么,但我知道,我一生中,头一件大事就这么发生了。 rSrujidQUHjtBG8iJ32ucDTHOKlfzl/YXHKPo/HtFmU3vywFrxabg8VfyybMT8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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