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忧郁的旅途

我清清楚楚记得这件事。

郑老师走进教室，看见大家翻开的书，轻松愉快地说：“今天去看撒药飞机！全体同学都去！”

“嗷”的一声，男女同学都像狼一样叫起来。

我们上课时，听见过飞机掠过操场时沉闷的轰鸣，那时候，郑老师念课文的声音就被打断了。她也在听那飞机的轰鸣声。轰鸣声响到极点时，一个巨大的影子从操场上空滑过。听说，撒药飞机降落在几座山围成的一片空地上。那里有一个不太大的飞机场，是临时修建的。

全校一至六年级学生都出动了。

北大荒孩子没见过飞机，就像北大荒孩子不知道巧克力糖是棕色的一样。

可我在幼儿园学的第一首儿歌就这样唱：

天上有飞机，

地上有大炮，

家里的红星牌收音机，

也是南京制造，

……

这是阿姨教的。

我就是第一次亮着嗓子念出这首念了千百遍的顺口溜，才让北大荒人把我推上了俱乐部的舞台，让我为他们扭二人转，为他们歌唱丰收的秋天。

我傻。

我们像蚂蚁一样拖着长长的队伍，走在黄沙道上。这是一段充满好奇和辛酸的旅途。

半路上有的男同学要撒尿，找不到一处遮挡的地方，几个男同学就围成一圈挡着。女同学可不敢，匆匆离开队伍，爬上一道土坎，走到土坎背后解手，然后提着裤子追上队伍。她们唯恐被队伍落下。

我们累坏了。我们知道翻过前面那座黑乎乎的山，就能见到飞机场。可我们离那座山还很远。我们走，它就往后退；我们站住，它也不动了。

黑乎乎的山气我们。

这时，后面驶过来一辆敞篷卡车，先把低年级学生拉走，然后拉我们。

为了节省时间，一车人被塞得像饺子馅一样，一个挤一个，谁也动弹不了。

在这辆车上，我注意到一个叫蔡阳的同学。他被挤在车厢后面的角落里。他长得白净而瘦小，挤着他的人稍一动弹，他就疼得一咧嘴。但他忍住了，他不断抬头望着前面愈来愈近的黑山。他坚持着。

车厢里更加拥挤混乱。

只有我注意到他。我向他笑了一下，我想说：“再挺一会儿！我也很挤，被挤得喘不上气来！”这时，他也向我笑了一下，他懂了我的微笑。

车稍一倾斜，就引起一片混乱。

“别挤了！”“你踩住我脚了！”“你抬起胳膊，我的脑袋转不过来了！”……

那时，高年级一个粗壮的男同学压在我身上了，他站不起来，我也只能硬挺着。我在心里哀求着汽车：“快点儿开！开快点儿！我受不了了！”

突然，汽车停住。

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同学们就一个个往车下跳，司机和老师奔向车尾。

蔡阳被挤昏过去了。刚才汽车爬坡时，车头微微扬起，力量全都压向车后。

司机抱起蔡阳：“醒醒！你醒一醒！”

一个男老师的声音都变了调：“蔡阳！阳阳！”

我看见蔡阳刚才还向我微笑的嘴角上，有着一丝血迹，他苍白的脸更加苍白了。

但他还微笑着。

我们站在山坡上，目送着汽车把蔡阳拉走了，把蔡阳飞快地拉往农场医院。

我怀着忧愁的心情，翻过了脚下的山。当我们眼前出现了一个停着一架撒药飞机的机场时，男女同学涌下山去。而我的忧愁还没有被驱散，就像头顶上那块凝固的深色的云，不笑不哭，也不移动它的脚步。我怀疑它看见了刚才那一幕。

我们围坐在飞机场的跑道边上。机场路面是用压路机压平的土道。当撒药飞机轰响着在我们面前离开地面时，飞机场上暴起一片北大荒特有的黄色尘埃。我们就在黄色的烟尘中静静地坐着，看着飞机歪着翅膀，飞向一片忧郁的灰云。

飞机消失。飞机场上的黄烟吹散了。我们的头上和肩上落了一层黄土。

参观结束。我们饿着肚子再翻过那座黑山，走回家去。路上，郑老师让我们根据今天的参观，写一篇作文。郑老师强调，要写出旅行中想迫切见到飞机的心情，写出撒药飞机的威风，写出自己参观飞机以后的美好志向。

郑老师走到我旁边，摸摸我的头发：“这篇作文你一定好好写。学校要举办优秀作文展览！”

我感觉，郑老师像站在很远的地方跟我说话，那声音费力地穿过漫天的黄色尘土，来到我耳边时已经变得很可怜了。

我不知道我点没点头。

我正注视着头顶上那片灰云稍微变了点儿模样，但它依然跟着我们，嘲笑着我们这支拖拖沓沓的队伍。我怀疑，这片有灵性的灰云，一定长着一双神秘的眼睛，在望着心情不好的我。

汪玲玲走出队伍，高声唱了一首歌的头一句。郑老师叫：“大家跟着唱！”

队伍里有几个人附和着汪玲玲的歌声唱起来，很勉强。

“大家都张开嘴！”郑老师又喊了一句。

又有几张嘴巴参加进来，歌声仍然懒洋洋的。

高龙走在我旁边，大声唱着，像是喊叫。见我不张嘴，他用胳膊肘捣了我一下：“你怎么不张嘴？”

我抬头又望望那片阴郁的灰云。它又变了点儿模样，这回像是真要哭了。

“你怎么不唱歌？”高龙又问我一句。

“我唱他个蛋！”我骂。

“你怎么啦？”高龙看看我的脸。

我懒得说话，只想骂人，心里烦透了。我又抬头望那片云。

“你看什么？”高龙也抬头看，寻了半天，问我，“你今天到底怎么啦？”

我还在盯着那片云。

高龙昂起头高声唱起歌来，唱得无忧无虑，好像他今天坐飞机去了趟北冰洋，看完北极熊，刚下飞机一样。

郑老师又喊：“像高龙一样，都唱！”

我一伸腿，把高龙绊倒了。他那讨厌的直嗓门儿被关死了。

“你怎么绊我？”高龙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仍然望着那片灰色的云。它好像哭过了，让我认不清它的鼻子和眼睛，它把脸哭得一塌糊涂。

我对它说：“你哭过了！”

那云动容了，像是跟我说：“难道你愉快吗？说实话！”

汪玲玲在翻我的书桌，只有她敢翻动我的书本之类的东西。她总是忘记带钢笔水，把钢笔往我跟前一送：“来点儿水！”

我就把钢笔尖凑近她的钢笔尖，挤给她两滴，她总是说：“再来两滴！”

“你找什么？”我问。

汪玲玲看见我脸色不好看，脸红了。

“我想找你的作文本看看，看你的作文写了没有？”

“我没写！”

“快要交了，你怎么还没写？”

我不知道。

“我明白了，你想一鸣惊人吧！”汪玲玲的话尖刻起来。

高龙也凑过来，小声说：“作文让我看看，就抄个开头！后边的我自己编，自己凑！”

“我没写！”

高龙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郑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读了汪玲玲的作文。

她的作文又使我想起了幼儿园阿姨教给我的顺口溜：“天上有飞机，地上有大炮，家里的红星牌收音机，也是南京制造……”

汪玲玲的作文念完了。郑老师马上就叫我的名字：“请范大桦把自己的作文朗读一遍！”

我看出郑老师的眼光里充满了对我的信赖。

同学们都望着我。

我开始照着一张纸朗读下去：

北大荒孩子什么都没见过。所以我们走很远的路，翻很高的山，去看一架小小的撒药飞机。

我的同学里，有个脸色苍白、身材瘦小的孩子，他想看飞机。他坐在车上向我微笑过。那微笑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他被挤在车厢后面，一声不吭，眼睛直直地盯着黑山。他想，熬过拥挤的时刻，就能见到飞机了。

他叫阳阳。

很不幸，他被那么多跟他一样渴望见到飞机的伙伴挤昏过去了。他没能看见飞机。我想起他，想起他的微笑，我就很难过。

我们北大荒的孩子真可怜。

真的！我非常难过。

我说完了，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抓在手里。只有我知道，这张白纸上一个字也没有。

我是用心读的。

班里没有一个同学说话，好像在猜测：这是一篇什么作文？作文可以这样写吗？

好半天，我听见郑老师的话飘过来：“范大桦的这篇作文不能送学校展览了。”

我不在乎。

不过，我一直为那个脸色苍白的朋友难过着。 01Ku4e8HHhXA1nGWBFIpiPS64qO14rUy7wMi6zAbi79cnFUplEg3otsQtGOPpS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