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不敢向我们承认:孩子们,我们还很穷。爸爸也不愿意说:是的,孩子们,我们很穷。
所有的人都在向我问候:“你好!幸福吗?”
我想跟所有笑着的人说:“幸福?瞧瞧你牙齿上的葱叶!”
北大荒人苦。
父母很早就把一些黄瓜、辣椒、茄子晒干了,准备过冬。可还没下雪,妈妈就把干菜袋打开,泡干菜,开始吃了。
一到春天,菜窖里的土豆生芽了,发绿了;白菜叶干了,心烂了。大地还没开化,待到青菜长出来还早哩!只有吃咸菜,家家吃咸菜!
北大荒的穷孩子们不会吃着只有盐味的咸菜度过平淡的日子。
我从高龙和柳生的嘴里就闻到过一种刺鼻的臭味。他们口袋里像装糖块一样装着洋葱。买不起糖块,只能吃这个东西。洋葱拇指大,紫皮光光的,一捏结结实实,咬一口能呛翻你一个跟头。
高龙说话时,还故意把嘴巴凑到对方鼻子底下,我不止一次喊:“高龙,你把嘴转过去,别吃臭葱头了!”
“臭?你吃过吗?”高龙也喊,“甜的!你尝!”
我咬了一口,眼泪呛出来了。
没想到,三丫长到该怕羞的年龄时,我从她的嘴里也闻到这种味儿。她把手揣在口袋里,拿出一个,悄悄剥了皮,放入口中,先含着,然后一点儿一点儿嚼。像嚼口香糖。
高龙一家围着炕桌吃饭时,桌上放着一盆大酱,再摆一盆洗干净的白菜叶子。全家人吃饭时谁也不说话,都像严肃地完成一件大事,一只手抓着馒头,另一只手把蘸着大酱的白菜叶举得高高的,把嘴巴张开,伸到滴着酱的白菜叶底下,像蛇吞蛋一样把白菜塞进口中。
我羡慕过白菜叶子蘸大酱。
妈妈几乎天天在重复一样菜——糖醋土豆丝。当糖需要凭票购买的时候,糖在菜里就越来越少,最后光是咸酸了。
妈妈还总是指着醋熘土豆丝一脸春风:“好吃吗?”
“不好吃!”我说。
“你想吃什么?”
“吃点儿刺激的、壮口的。可咱家总酸溜溜地过日子!”
“你这孩子,来这儿没两年,胃口就变粗糙了!”
妈妈不说是因为我们穷,而说我的胃口变粗了,这使我当时很信服,可我被一些事实弄糊涂了。
在第二个春天来临之际,满世界找不到一片绿叶的时候,我就像北大荒那些穷伙伴高龙、柳生、三丫一样,口袋里装了一些紫皮的、结结实实的洋葱。当然,我也像嚼口香糖一样嚼它。
我们都是肚里没油水的耗子。
我怕洋葱,我又要吃它。在那个初春,我需要牛奶,需要糖块,需要巧克力,需要在北大荒那块土地上喝杯咖啡,需要大口大口地吃猪肉、牛肉、羊肉。
我需要的东西太多了。
但我只能吃到洋葱。只有它是亲切的,想到它,就能见到它,就能抓到一把。
有一次吃得太多了,我的嫩舌头麻木了,竟越吃越甜。第二天清晨,我的嘴里生了一层厚厚的东西,吃什么东西都没有味道了。
我跟伙伴们玩的时候,会突然停下来,伸出我的舌头:“你们看,我的舌头还在吗?”
“在!”
我觉得舌头不是自己的了,是别人的舌头长到我嘴里。
妈妈摘下装洋葱的篮子惊呼:“天!洋葱怎么少了一半?这篮子悬在半空,耗子可爬不上去!再说,谁家的耗子吃洋葱?”
春天开学时,我们班来了个脏家伙。离他老远,就看见他的手又黑又大。离近了看,才看清那手是肿的,手背上冻得像黄土高原一样布满陡峭的深口子,手指盖又黑又长,里面积着污泥。他身上那件半黄半白的外衣又小又短,下巴底下的第一颗扣子根本扣不住,衣领子像两片晒黄的叶子朝外翻着,露出一截乌黑的脖子。但他的眼睛很大很精神,比我们任何一个人的眼睛都漂亮。
我们的新老师姓郑,永远微笑着。正像她的名字叫郑喜荣一样,她面容善良透了,让我有什么委屈都愿意跟她说。她拥抱过我一次,是在我早晨刚洗完脸,脸上还搽了一点儿妈妈的雪花膏的时候。郑老师还神不知鬼不觉地亲了我一下,当然,别人没看见,她装作跟我说悄悄话,在我的左脸腮上来了一下子。我很激动,只有妈妈对我这么亲热过。
我希望在早晨的教室里,她总能亲我一下。
那天,郑老师要郑重其事地点一下名,因为那个脏家伙需要让全班同学认识一下。
他的名字排在最后,因为他是后来的。
郑老师念了他的名字:“孟玉!”
“来了!”
哄一声,同学们都笑了。
那是一句充满山东味的答到。很快,大家忘掉了“孟玉”,都张口叫他“小山东”。
小山东也很快让人忘记了他引人发笑的山东话,因为有一天,郑老师不在教室的时候,他突然头顶在桌子上,两手支在桌沿上,两腿奇迹般倒竖起来。大家全都“呀”了一声,眼睛全直了。而小山东又把双手松开,平平地伸直,只用一个铁头顶在硬邦邦的桌子上。
这对我们这些只会吃洋葱头的北大荒男孩子来说,算是新鲜玩意儿了。
男同学扯着嗓子叫,让小山东再来一个。
小山东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喘着气,擦着额上的汗,一个劲儿地摇头。
高龙去缠他,说好话。小山东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这时,我看见高龙说:“小山东,你还让我怎么求你?”高龙没法了,跳上小山东的桌子,跪下来,给小山东叩了一个响头,“求求你再来一个吧!”
小山东还是摇头。
真让大家失望。
高龙不死心,又缠到小山东身上,用手臂揽着小山东的脖子,不知说些什么。
高龙站起身,望望小山东,又转头望望满教室的同学,然后走到我跟前:“大桦,你有吃的吗?”
“怎么啦?”我问。
“他说……他饿了!”
教室里一下子静下来。
小山东低垂着头,额上的汗滴在桌上。
高龙突然喊:“谁有吃的快拿出来!”
这时候,一个女同学从衣袋里抓了一把炒黄豆,放在小山东桌上。汪玲玲手握两块糖走到小山东桌前,放在那把黄豆旁边。那两块糖光彩夺目,诱人滴口水。也只有汪玲玲什么时候都能从衣袋里掏出糖块来。
大家都背过身去,看自己的书,只听见从那个角落里发出的嘎嘣嘎嘣嚼黄豆的声音。谁也不转过脸去。
好半天,有人喊了一声:“你们快看!”
同学们全抬起头来,向小山东望去:小山东又倒立在桌子上。他的嘴边还沾着豆沫,脸色通红。
高龙喊:“行了!小山东,留着点儿劲儿吧!”
小山东没动。看样子他要保持这个姿势很久。
同学们都劝小山东:“可以了!”“放下来吧!”“我们都看见了!”
小山东依然不动。但两条腿在颤抖。
高龙走上去,把小山东抱了下来。
小山东成了所有男同学的朋友。小山东是很爱说话的。我们知道,他的拿大顶、翻跟头,全是他爷爷的爷爷传给后人的,他家是翻跟头世家。他离家来北大荒投奔叔叔,是因为爸爸病重,生活困难。他爸爸跟儿子说:“孟玉,上你叔叔那儿吧!能吃上馒头,能上学!”
我们就知道这些。其他小山东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们了。我们还知道,他叔叔让小山东上学,但必须帮着婶子喂圈里的三口肥猪。
“我很能吃。特别是练功翻跟头拿大顶后,变得更能吃了。我爹跟我说,去你叔那儿吃馒头吧!我来了,真吃上馒头了,知足了。可我不敢使劲儿吃,放开肚子吃,怕把叔叔家的饭吃光了!”小山东的脸上说不出是满足还是忧伤。
“这儿馒头吃不光,除了馒头,啥也没有了!”高龙拍拍小山东的肩膀。
“还有这么多北大荒同学,对我好!我妹妹也想来!”
“你妹妹?”我问。
“我有个妹妹!”
“她也会翻跟头吧?”高龙伸着脖子。
“她会,翻得比我好。她也会要饭!”小山东揉起了眼睛。
“你说她会要饭?”我愣了一下。
“你别骗人!现在哪里有要饭的?”高龙推了小山东一把,“不许胡说!”
“我妹妹……真要过饭!”
我和高龙都相信了。但一想起在山东有一个长着漂亮眼睛的小妹妹要过饭,我们心里便难受起来。
没想到,几天后,小山东找到我和高龙哭起来:“你们谁把我妹妹要饭的事告诉郑老师啦?郑老师说我污蔑社会主义……你们谁把我说过的话告诉郑老师了?”
“高龙,是你说的吧?你狗肚里盛不下二两香油,嘴贱!”我断定是高龙多嘴了,当时,只有我和高龙在场,没有别的人了。
高龙辩解:“我没跟郑老师说过这些话,我只跟别的同学说过!”
小山东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哭得我和高龙毫无办法。
一天晚上,郑老师领着校长去小山东的叔叔家了,谈了许久。
第二天,小山东没再来上学。
班上同学们传说,小山东的叔叔把小山东狠狠揍了一顿。高龙跟我说,他碰见小山东拎着满满一桶猪食喂猪,他都认不出是小山东了,小山东脸上变了形,让叔叔打肿了,用胶鞋底子打的。
我不安起来,又开始连着做噩梦。我梦见小山东说:“大桦,我回老家了!我想妹妹和爸爸!”
小山东的脸不断肿大,越变越可怕。
我醒来,披着被子不敢再睡。
有一天,高龙跟我说:“我藏在小山东家草垛后,天挺黑,看见小山东叔叔走出来,我就扔过去一块石头,砸得他直叫!我替小山东报仇了!”
我呆了半天,不知是谁犯罪了,究竟是谁办了错事。
像我梦中梦见的那样,小山东真回老家了。
我想,中国人那时候都很穷。
最最穷的,是纯真的孩子。
我们的手指甲盖里都有乌黑的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