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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那扇门

我家草房旁边,爸爸用柞木和草搭了一间小屋子,样子非常难看,里面放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冬天过去后,我们在夜里常听见里面传出奇怪的动静。有一点可以肯定,那绝不是人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引得红狗支起耳朵。小屋里很脏,到处都是灰尘。冬天的雪能刮进去,夏天的雨能漏进去。一打开小屋的门,就能闻见一股霉味。

妈妈从不进那小屋子。只进过一次,她刚洗过的头发上便落了一层灰尘,妈妈就像遇到鬼一样逃出来:“什么破屋子,到处是灰!一只耗子从棚顶上掉下来,砸在我肩上,死沉,足有两斤重!”

爸爸却经常进去,半天才出来。每次进去之前,面带愁容;当捧着几本散发着潮味的书走出来时,愁容就消失了。

有一次,妈妈等着爸爸吃饭,跟我说:“你去小屋里叫你爸吃饭!”

我进去了。屋里很黑,墙壁上有一处漏着光。那是爸爸搭小屋子时忘记留一个窗口,盖好以后,没办法只得在墙壁上掏了一个不小的洞,把光放进小屋。爸爸正在数他的书,他的书放在几只木头箱子里。另外,他要看看箱子里的书被耗子咬坏了没有。他平均几天就要翻一遍书箱,一点儿不怕麻烦。他有翻书的癖好,就像有人爱数钱一样。他在书箱周围撒了一圈耗子药,却不见耗子上钩。只有一只不太懂事的耗子上了爸爸的当,躺在书箱边上,而妈妈说的两斤重的大耗子却逃之夭夭,依然在夜间发出咬东西的声音。每次听到这声音,爸爸总是从梦里坐起身,也不管我们做什么梦,弯腰拎起一只鞋来,向房门砸去。耗子听见这声音,确实安静了一会儿,可不消一刻工夫,便又开始了活动。从声音听起来,耗子们准是发疯了。爸爸实在睁不开眼,就睡死过去,第二天头一件事就是往小屋跑,去翻书。

今天,爸爸正借着那个洞透进的光,翻着一本被耗子咬坏的书,在骂骂咧咧。我看见爸爸手里的书像雪花一样飘洒着碎纸屑。爸爸见我进来,说:“你替我把书箱锁上!我现在可有事做了!”爸爸要一点点把咬坏的书粘好修复。

我望了一眼那锁,把它挂在书箱上,但没有锁死。我给自己留了一个机会。

我是在一个下午躲进满是尘土的小屋里的。几只耗子惊慌地逃掉了。脚下踩着一堆软乎乎的东西,我低头一看,是耗子掏洞时挖出的新土。我猜想,耗子准在我家地下挖出了罕见的四通八达的地道。我就是踩着软软的新土,打开了爸爸的书箱。

我什么都想看,最好是一本又旧又老又厚的书。为了不翻乱爸爸的书箱,不引起爸爸的注意,我决定把摸到的第一本书作为我认真通读的书。我摸出来了,一看书名,是俄国作家费定的长篇巨著《城与年》。我在那个活跃着老鼠的小屋里读了第一页之后,就记住了费定的名字。

书里面叙述了世界大战的残酷。我至今还能想起书里描写的场景:一队双目失明的士兵排着队,后面的人把手平平地伸出,像小学生排队一样,搭在前面人的肩上,行走在破旧、凄凉、混乱、黑暗的街道上。我还记得一个士兵要见他的妻子,妻子赶到时,士兵早已神经失常,他的妻子抱着没有四肢的木桶一样的丈夫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可丈夫还在喊:“请通知我的妻子,她的名字叫……”

我感到那些残缺不全的人就躺在我的身后,我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会看见可怕的东西。可我还是忍受着恐惧,继续读下去。天暗下来,我用一个碗,倒了点儿煤油,放进一根棉花绳,点燃后端进小屋。到了晚上,我干了一件蠢事。当我被恐惧像蚊子一样不断叮咬的时候,我忍受不了了,我根本没想到,一本书也能带给人如此巨大的恐惧。我猛然站了起来,灯碗被打翻了,火一下子燃烧起来,把小屋照得通明。我知道这火的厉害。我只愣了一会儿,就清醒过来。我倒在火上,滚了几下,那火才熄灭了。

我走进大屋时,妈妈盯着我的脸说:“大桦,你干了什么,脸色这么难看?”

“我什么也没干,只是躺在草垛上做了一个梦,梦不太好,挺吓人!”

妈妈怀疑地望着我,突然抽动了一下鼻子,四下乱望:“不对!这是什么味儿?烧什么东西了?”

妈妈开始在屋里跑动起来,最后想起破草棚子,拉开门一瞅,反身走回来:“大桦!你在小屋里烧了什么?玩火了?天!你想把房子点着吗?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我只想吓唬吓唬耗子,在耗子洞里点了一把火,想把它们吓到别的地方去!”我开始胡编乱造。

“以后不许玩火!”

“不玩火!”

“要记住!”

“记住了!”我说。妈妈现在的毛病不少,我光点头还不行,必须大声回答,像那帮讨人厌的二三年级学生回答老师的问题那样,真难受!

当天夜里,爸爸点着根火柴进小屋里去了。只一会儿,爸爸就一头撞了出来,把火柴头扔在我面前:“你翻我书了?”

“没……有!”我强打精神。

这回,爸爸伸出手来,像妈妈一样捏住我的耳朵,虽不疼,但挺可怕:“你看《城与年》了,对吧?”

天!爸爸怎么知道的?

“谁动一下我的书我都知道,更何况还翻着看!你,能读懂吗?那么厚的书,都是繁体字?”

我刚想吹吹小说里的内容,证明我已到了读大书的时候,妈妈在一旁插话了:“大桦不但读《城与年》,还用火吓唬小屋里的耗子呢!”

“你在小屋里点火了?”爸爸摇了一下我的头。

我结结巴巴地承认了。

第二天,爸爸就把那扇门加了一把锁。钥匙只有一把,用一根鞋带拴在爸爸的裤子上。

这个自私的爸爸。

《城与年》我只看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像条馋虫引逗我的欲望。我围着门上的锁转了半天,毫无办法。照准小门狠劲儿踹了两脚,心里才好受了些。

我也不傻。我用一根细铁丝插在锁眼里拨了半天,叭一声,还真把锁头挑开了。

走进那扇门,那幸福就降临了。

可我干得并不漂亮彻底,很快又被爸爸发现了,因为他裤子上的那把钥匙再也打不开那扇小门上的锁了。

锁头让我捅坏了。

晚上,爸爸和妈妈嘀咕半天,我听出,是在说我。我等着一顿严酷的惩罚。

爸爸走出屋,跟我说:“大桦,你把锁弄坏了,我和你妈妈不骂你,也不打你。爸锁书箱、锁那扇门,全是为你。你太小,有些书你读不懂,就是懂了,对你也没好处,你明白吗?”爸爸停顿了一下,大概看出我脸上的不愉快,他选择一种我更容易接受的表达,“有些书你不该读,你还小!”

听着爸爸关心我的话,我心里生起气来。但有一个阴谋在我心里生成了。我想报复。

报复爸爸。

趁家里没人,我把高龙和柳生找来,说了我的想法。两个家伙几乎同时摇头。

高龙说:“什么?把你爸的书箱抬出来?还藏起来?藏哪里?你自己搬吧!”

柳生说:“我不干!”

“你们都不干,我找你们来有什么用?求这点儿事就这么难!什么朋友!”

“你说,藏哪里吧?我们帮你抬出来,别的事就不管了!没我们的事了!”高龙怕惹事。

“没什么,不是别的,全是书!”我说。

我们把那箱子抬到我家麦秸垛里,埋了起来。

那天,爸爸像被火烧了屁股一样吵吵起来:“我的那个书箱呢?它上哪里去了?耗子可拖不动它,别说两斤的耗子,就是二十斤的耗子也拖不动它!大桦,你看见书箱了吗?它怎么没了?大桦他妈,你看见了吗?”

我不吭气,心里挺快活。但也有一点儿怕,因为我看见爸爸的脸色非常难看。我咬咬牙,决定把这个玩笑开下去。

我照了一下镜子,对着自己那张心虚的脸使了个眼色:你要挺住!

爸爸看了我一眼,那眼光就有些亮:“大桦,你过来!”

我看了爸爸一眼,便把眼睛躲开了。

这胆怯的流露,使爸爸的声音变得理直气壮:“大桦,你过来!”

完了!我被爸爸的成熟打败了。

我在前面走,爸爸在后面跟着。走到麦秸垛跟前,我站住了,回头望望爸爸。爸爸走过去,一把掀开麦秸,书箱子露出来了。

我正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脸上被爸爸打了一巴掌。我一下想起在麦秸垛上做的梦,爸爸的脸又变成陌生的了。

“我恨你!”我吼了一声。

“你……你说什么?”爸爸吃惊地瞪着我。

“我恨你!!”我又重复了一声。

“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妈妈在一旁撸袖子。

爸爸没动。

那扇门,永远锁着。 N+Mvpgw8yxOOBJ27m6UIV/2T2fuMlkJvVztX0b0vpWrfm5VvUt9Cu6o/WT/VdPH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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