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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秋 天

那年,北大荒很早很早来了一场霜,路旁的大树黄了脸。大山度过了自己的青春季节,一夜间苍老了许多。

人们好像也都病了,耷拉着头。

郝木匠的七十九岁的母亲,一个很怪的老女人拄着根棍子在街上走,遇到一个门就用拐棍捅开,对着门里喊:“得罪老天爷了!该吃该喝想开点儿吧!”老太太又走到一个大院子,开了院门走进去,刚想说话,才发觉没有人,屋门锁着,满院子鸡被她那根棍子吓得扑棱扑棱乱飞,她还是对着这些生命说:“得罪老天爷了,该吃该喝想开点儿吧!”她仰头看见一根柞木柱子上,挂着一串串隔年的玉米,她吃力地一棍子一棍子把玉米打落:“你们快吃吧!得罪老天爷了!要惩罚人了!天!”鸡群呼啦啦扑向满地的玉米。老女人又走向另一家……

我听大人说,这个老女人会给人算卦,能断阴阳。那天满街串完之后,她自己穿戴整齐,不吃不喝躺在小炕上,让儿子郝木匠打一具棺材去。棺材打好了,一摸老太太,已变凉了。郝木匠打开鸡窝,鸡都瘟死了。

一个多么可怕的秋天。

汪玲玲父母不再上我们家来了。不知为什么,似乎又都知道为什么。

爸爸还在写他那部长篇小说。我经常听见他在自己的小屋里哭出声来。我听见那声音,就忍不住推他的门。爸爸马上转过身来,向我笑笑。他被自己小说里的人物折磨哭了。妈妈跟我说:“你爸爸那样子,跟疯子没什么两样了!”

红狗病了。

我像条尾巴一样跟着它。它老带着一副要跟我告别的样子,眼睛里却流露出依恋。它的眼角先是发红,最后像要烂掉了一样。从我知道它得病那天起,它就经常趴在狗窝里一动不动。

妈妈说:“大桦,别喂它好吃的了,它不行了!你瞧它,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它能站起来!”我说。我非常厌烦妈妈对红狗的冷漠态度。

和妈妈说话的时候,我看见红狗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它睁开得了病的红眼睛,忧伤地看了我们一眼,又闭上了。

“你能听懂我们的对话吗?”我问它,心里更难受了。

妈妈跟爸爸说:“把红狗弄出去,最好埋了!我看它也得了瘟病,这是怎么啦?”

“不行!”我说。

“别担心,狗命很长!要死,就让它死在窝里,我们不撵它!”

第二天,我看见狗窝空了。红狗呢?红狗呢?红狗呢?我想,我也快得瘟病了。

爸爸有些伤感地告诉我:“狗通人性,它可能自己走出去了,也许死在外面了!”

我鼻子酸了一下。

整整一天,我领着弟弟寻找红狗,弟弟凄凉的声音响在大街小巷。我和弟弟连草窠、草垛都找过了。我们连旧飞机场的坑穴里都找遍了。没有。弟弟不断声地喊:“红狗红狗红狗红狗……”

我不敢喊它的名字,怕一张嘴,就会痛哭起来。

回到家的时候,妈妈站在院子里,瞪着我说:“你领着弟弟上哪里野去了?都多晚了!”

我刚想说话,突然发现红狗的窝没了。它被妈妈拆平了。我内心猛然充满悲痛,没有理妈妈,转身走出院子。

我满脑子塞满了一种情景:我看见红狗悄悄地躺在粮食成熟的北大荒大地上,它浑身落满了嗡嗡鸣唱的黄色蜜蜂。有一只可爱的蜻蜓站在红狗的黑鼻尖上,安慰它那将要离去的魂灵。

我看见它在落泪。

我好像也听见它在轻轻哭泣。

我相信爸爸跟我说过的一切话,我凭着那时的善良和纯洁。因为爸爸在红狗离去的第三天跟我说:“它能回来!”

所以我等着。我坐在秋夜凉爽的小院里静静地等着。

第五天。爸爸看见我询问的目光时,把脸转到一边去:“也许能回来!”

又隔一天,我又用眼睛问爸爸,爸爸说:“大桦,你别老想着这件事。它不回来,我再去弄一条狗,红毛的!”

我开始在红狗原来的窝那儿搭起一个新窝来。我在等着一条新的小红狗。但一想起死掉的红狗,心里还有一种悲伤慢慢折磨我。

有一天中午,我突然在院子里看见了一条狗。那天,天上刚刚落下一场稀稀拉拉的秋雨,地上有些泥泞,狗的四爪沾满了泥浆。它看着我从屋里走出来,枯瘦的尾巴轻轻摇了几下,似乎说:“我们是朋友。”

我是从它的眼睛里认出它的。

“红狗!”

红狗摇晃着扑到我脚下。我抱住它。它骨瘦如柴,浑身的红毛几乎脱光了,完全是另一副样子。

“你上哪里去了?”

它不语。

“弟!你快来!”

弟弟闻声走出屋子。他只愣怔了一会儿,就跟我一样扑到红狗身上:“是红狗!是红狗!”

妈妈走出屋:“你们在干什么?天!你们抱着什么?谁家的破狗?脏死了!快撒开手!听见没有?”

我和弟弟仍然抱着红狗。我感到红狗把泪抹到了我脸上。我问:“你怎么活过来的?”

妈妈张大了嘴,惊讶地说:“它是红狗?天!这都是什么事呀!起来!让我看看,是不是红狗?”

我和弟弟都忘记了妈妈的存在。

红狗活过来了。

红狗虽然脱掉了一身红毛,可全家人都还叫它红狗。

从那天起,我开始感到,红狗是个了不起的家伙。

这年秋天,爸爸把一辆牛车赶到我们的草房前。牛车上搭了一个大架子,爸爸要领着我去拉一车豆秸。

妈妈担心地望着我:“大桦还单薄,你找别人去装车吧!你不去拉,学校也会给拉的。你净出鬼主意,有干活的瘾吧?”

“我想带大桦去大地里看一看,挺有意思!”爸爸转身叫我,“走吧!”

我上了车,弟弟也爬上来。妈妈往车下拽弟弟:“你给我下来!”

弟弟的手像把小钳子抓住车辕,两腿乱蹬:“我哥去我就去!我哥不去我就不去!”

“都去!”爸爸喊。

弟弟挣脱了妈妈的手,一个滚儿翻到车里面,爸爸就把车赶走了,惹得妈妈在牛车后面喊。爸爸猛抽几鞭子,牛车跑起来。

那是星期天,爸爸赶着牛车,我和弟弟坐在车上,向深秋的大地走去。

爸爸没了故事,一路沉默不语。他的眼睛在枯黄的大地上寻找着什么。一排排南去的雁唱着苍凉的秋歌滑过北大荒的天空;大地好像一个满脸褶皱的农夫,疲劳地仰卧在秋风下,等待冬眠;丰收过的玉米地里,有肥胖的老鼠在地垄间悠闲爬行;一只灰色的北大荒苍鹰飞得很低,把自己刚健的影子刻在了大地这张丰富的图画上。有悲伤又有欢乐的北大荒。

我看见牛车后有一个跃动的生命追上来。红狗也来了。

我站在车上,爸爸站在车下。爸爸让我把他用铁叉甩上来的豆秸在车板上摊平。豆秸装有两人高的时候,我看见弟弟仰头望着我,他显得很小,红狗更小。红狗望着我,好像它也要跳上来似的。

车装完的时候,弟弟喊饿了。我们没有带吃的,原本爸爸没打算在豆地里待这么长时间。我也饿了。

爸爸说:“你们等一会儿。”他走到还没有收割的豆地里,拔了一抱挂满豆荚的豆秧,放在地上,用火柴点燃。

我听见了豆荚在火中清脆的爆裂声。

当这堆豆秧变成灰烬时,爸爸坐下来,用一根豆秸秆把灰拨开,说:“来吧!没吃过吧?”他捡起一粒粒烧熟的黄豆扔进嘴里。红狗凑了过去,鼻孔一喘气,把灰吹了起来。爸爸拍了一下它的脑袋:“你先待在一边吧!”

那烧熟的黄豆果然很香。不一会儿,我和弟弟像两只啄米的鸡,把熟豆子捡吃得差不多了。

吃饱了肚子,爸爸又领着我们在秋天的大地里干了些把戏,比如掘鼠洞什么的,然后才想起赶着牛车往家走。

我和弟弟躺在高高的车顶上,面朝天空,看见大地围着我慢慢旋转起来,天上的各色云块像渐渐活了一样跟着我们的牛车走,我们走得多么快也甩不脱它们。爸爸挥着鞭子:“驾!驾!”我听见牛蹄声变得更细碎了。云还在追我们。有一瞬间,我觉得我们这辆牛车正在走向苍天。

好像迎合了那时的心情,我感到身下的豆秸垛忽悠一下旋转了一圈,便稳稳地不动了。我坐了起来,愣了:豆秸和牛车分开了。牛拉着空车在路上依然前行,我们却留在路上。原来绳子断了。

爸爸哈哈笑起来。

我和弟弟还在吃惊时,红狗追上来,跳上豆秸垛,和我们亲热起来。

天色已晚。我和爸爸、弟弟坐着空牛车回家了。

妈妈站在路口上张望,一见我们,小跑着奔过来:“你们怎么现在才回来?连饭也没带!你们拉的豆秸呢?”

爸爸笑嘻嘻地说:“我们没拉豆秸,只是到大地里玩去了!”

妈妈埋怨爸爸:“有什么不能玩,偏偏借辆牛车去野地里玩?”

妈妈问我和弟弟:“你们俩饿坏了吧?”

恰在这时,弟弟一连放了三个响屁,证实了我们的肚子还撑得够呛呢!

敏感的妈妈盯住弟弟:“你吃了什么?”

弟弟嘿嘿笑。

我只有一个念头:什么时候跟爸爸再来这么一次。

我问弟弟:“今天什么最令人快活?”

“吃烧豆子、放响屁最快活!” jnd5NgvRqmIqEoh4n2AeqRRiM8wYvr4DLZyq7AjvxrHOo0FcO4GDSQiyXY2LRVW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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