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没放松对我的教育。
爸爸也在暗中观察我。
妈妈不喜欢的北大荒孩子们也在把我磨成一个北大荒野孩子。
我想,我跟高龙、柳生一样。
妈妈跟我说:“你跟他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妈妈有一次把爸爸那件咖啡色西装拿出来,硬让我套在身上:“试试看!”
“不用试,肯定太大了!”
“穿上再说!”
我穿上西装,果然太大。妈妈说:“果然太大了!”还叹了一口气。
没多少日子,妈妈又让我试着穿了一次。她不嫌麻烦,还三番五次教我系领带。那领带很长。有一天,我的腰带断了,就想起领带,把它翻出来扎在腰上。晚上睡觉脱裤子,妈妈惊叫起来:“大桦!你扎的是什么?”她顺手抽出领带。
领带已皱皱巴巴了,一副难看的样子。
妈妈伤心地把领带抓在手里,然后又洗又熨,让我也难受起来。我想,妈妈心里挺矛盾的,喜欢我,又喜欢西装。
毫无疑问,高龙的爸爸没有西装,柳生的爸爸也没有西装。
汪玲玲的爸爸汪琪却有西装。
这是妈妈告诉我的。大概,一九五八年十万转业官兵里穿过西装的人屈指可数。
妈妈热情地招待汪玲玲的父母。
但我看得出来,爸爸内心深处却藏着冷淡。
汪玲玲的爸爸汪琪叔叔,待人温文尔雅,总是合掌颔首,给人亲切感。我爸说,汪琪叔叔在学校当副校长,过去从未教过一天课,极擅书画。爸爸跟汪琪叔叔谈起文学来,汪琪叔叔说,他也准备写小说。
由于妈妈对汪玲玲父母的热情,汪琪夫妇成为我家的座上客。
汪琪叔叔给我家送了一幅国画:《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画被妈妈挂在墙上。
汪琪叔叔的夫人陈书,是富裕家庭出身。汪玲玲就继承了母亲的长相。陈书阿姨那张嘴,小而饱满,笑不露齿。谈论起吃来,总流露出富贵人家的清高来。
有一天,陈书阿姨的家里寄来一些大对虾,他们专门送给我家两对。在北大荒,见到这种东西不容易。妈妈一连声感叹:“很久没见了,过去在城里经常见到,现在见到它就想哭了!”
一上午,妈妈就和汪琪夫妇谈论着鲜虾的做法。我看见爸爸回来坐在一边,垂头不语。一会儿,爸爸起身到饭柜里找吃的,没找到,就问:“大桦他妈,今天中午吃什么?”
“你就随便做点儿吃吧!我陪着老汪两口子!”
爸爸就开始做饭。汪琪夫妇告辞后,妈妈就把鲜虾放了起来。
弟弟说:“妈,吃虾吧!”
妈妈说:“去去去!”
妹妹说:“咱吃虾吧,妈!”
妈妈更不耐烦:“一边去!”
我问爸爸:“那虾干什么用?”
爸爸说:“你妈留着展览用!”
我不明白。
家里有客人来,妈妈果然把虾取出,让客人看:“这是虾,见过吗?”客人说:“这虾够个儿,真难见到!”
没多久,汪琪夫妇又来了,送给我家一把茶壶,也是景德镇出产的。比原先妈妈摔碎的那把茶壶更加光彩照人,无半点儿逊色。
爸爸看见那茶壶也赞不绝口:“漂亮!漂亮!挺不错的一把茶壶。”
那时候,我知道爸爸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他每写出一章,就在睡觉前给我们讲一段,然后问:“怎么样,孩子们?”
“挺有意思!”我说。
“好!大桦通过了,我就写下一章!”爸爸说。
第二天,汪玲玲跑到我们家,跟妈妈说:“我爸爸和妈妈请您和范叔叔去我家吃饭,带着大桦!”
恰巧,高龙正在我家玩,听汪玲玲这么说,尖着嗓子学汪玲玲的声音:“叫不叫我去呀?”
“你还是先把鼻涕擦干净吧!”汪玲玲白了高龙一眼,不理他了。
我看见高龙的脸红了一下。高龙说:“大桦,不去!跟我上旧飞机场,我又发现了一个深坑!”
妈妈厉声跟我说:“换上衣服,赶紧洗洗脸,上汪叔叔家去!”
我正犹豫着,高龙用脚踹开门走出去了。
妈妈大声喊:“高龙,你回来!把门给我关上!”
高龙只得走回来,不情愿地关上门,噔噔噔地跑远了。
我跟妈妈去汪玲玲家,看见汪琪叔叔和陈书阿姨守候在门外,笑着迎上来。汪琪叔叔左顾右看:“可来了,老范怎么没到?”
“他一直没回来,可能有事!”
“遗憾!遗憾!”汪琪夫妇同声感叹。
在妈妈称赞汪家菜做得如何如何好吃的时候,我凭着一个孩子的敏感,发现汪玲玲的父母并不喜欢我。可我又实在是第一次吃这样好吃的菜,受不了菜香的诱惑,频频向着好吃的菜伸出筷子。
妈妈踩我的脚,踩得好疼。妈妈踩完我的脚之后还要用眼睛瞪我。
汪琪叔叔用筷子指点着盘子跟我说:“大桦,好吃吗?”
我点头。
“好吃就多吃!”陈书阿姨也说。
“别让他了!他够不懂事了。他也吃了不少了!”妈妈用埋怨我的口气说。
这时,汪玲玲把筷子放在桌上,掏出手绢在自己好看的小嘴上擦了一下,用唱歌般的声音跟我说:“在酒宴上,吃完一口菜,最好闭住嘴唇嚼东西,把筷子有礼貌地放在桌上,再掏出手绢擦一下嘴……”
妈妈没了往日的威风,竟在我对面坐着的汪玲玲面前羞惭满面,用不自然的声音跟我说:“听见玲玲的话了吗?跟玲玲学着点儿,少学野孩子的坏毛病!”
我把筷子放下了,觉得自己面前的菜令人讨厌起来,我在把一个孩子不能容忍的屈辱吃进胃里,使肚子鼓胀起来。
汪玲玲操起一把不锈钢小勺,指着一盆色彩斑斓的汤跟我说:“你尝尝这个汤,喝过吗?”
我不打算吃一口东西了。
汪琪叔叔和陈书阿姨劝我:“来!多吃点儿!多吃点儿!”
“听见没有,叔叔阿姨叫你尝尝三鲜汤呢!”妈妈脸上出现了一丝愠色。
“我走了!”
我站起身冲出屋去。
“这孩子怎么啦?”我听见陈书阿姨的声音。
“别管他!我儿子就这样不懂事!气死我啦!”这是妈妈的声音。
“你看!你看!没让大桦吃好……”这是汪琪叔叔的声音。
汪玲玲追出来:“大桦,你怎么啦?这么没礼貌?”
“滚你的吧!”我终于想起一句适合我心情的话,“没事就用你的白手绢擦擦小嘴、小鼻子玩吧!少教育我!”
汪玲玲哭起来:“你骂人,你骂人了!”
我扭头就跑。
猛地,我听见鞭子响。一抬头,我看见高龙和柳生站在路边上,柳生甩鞭子,高龙在一栋草房后探头探脑的。
“汪玲玲说你啦?”高龙问。
“别说啦!”我往前走,不想回答。
“要是我,我非吐她一脸唾沫不可,叫她擦也擦不净!”高龙用嘴巴开始替我报仇。
我怀疑高龙和柳生刚扒了汪玲玲家的窗,看见我吃东西了。
这时,我打了一个饱嗝,心虚地看看他俩,正碰上两个人一齐盯着我嘴的目光。
“你吃的都是些什么,嘴巴上油亮油亮的?”高龙问,眼睛馋巴巴的,“你也不带点儿出来……”
“说说,吃的什么?”柳生羡慕地望着我的嘴,“让咱听听也行!我扒在窗户底下也不敢抬头看,光听见声音……”
果然这俩小子扒了窗户。
“说什么?我只知道好吃,好吃极了,我肯定你俩一辈子也吃不上那样好吃的菜,真够好吃的!”我故意这么说,也不知是故意气他俩,还是发泄内心的愤怒。
可他俩没听出来,高龙眨巴着眼睛:“你小子有口福!”
“我这辈子能狠劲儿塞这么一顿就知足了!”柳生一副悲哀相。
我们都应该悲哀。我们都馋,我们根本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我们都可怜。北大荒的孩子都够可怜的。
“大桦,汪玲玲为什么哭?你为什么不理她了?”高龙又问我。
我说:“她说我们不懂事,粗野!”
“她是说‘你们’?连我和柳生都包括在内啦?”
“差不多吧!”我说。
柳生气得一个劲儿在旁边甩鞭子。
“姑娘蛋子,将来娶媳妇也不娶汪玲玲这样的!”高龙骂。
“我也不娶她!她唱的二人转曲子真够难听的!我要是大桦,根本不跟她唱,宁肯跟狗唱!”柳生也怒气冲冲了。
我一下子陷进难言的情绪里。
高龙推了我一下:“大桦,如果让你娶媳妇,你娶汪玲玲吗?”
我不回答。
我突然害臊起来。我不知道这害臊是因为这个问题来得太可笑,还是因为第一次被伙伴正式提出来引起的。
提这个问题太早了点儿,我想。那时,很多玩笑话都被傻孩子们认认真真收藏起来,把它们存在一个保密的地方,想起来就去看它们一眼。我就是那样一个男孩子。
就在我跟着妈妈去汪玲玲家吃饭的当天晚上,爸爸和妈妈吵起架来,吵得很凶。
我看见爸爸第一次发这么大火。他一发火就说不出话来,脸色灰暗,浑身颤抖。他又要说话时,嘴唇就颤抖得更加厉害。他指着妈妈的手哆嗦着,像个伤兵无力举起自己的枪。
我听了好半天才明白点儿,好像是汪琪叔叔引起的。
妈妈有个毛病,一吵架就爱拍手掌,拍得很响,以引起吵架对方的注意:“这有什么不可以?你自己写了几年没有写出来,朋友提出来帮助你写,这是好事情。你不但不领人家的情,还出口伤人,我真替你害臊!”
“卑鄙!”
爸爸反复吐出这两个字。他的双手不知放在什么地方才合适,拼命在小屋子里挥舞。
深夜,爸爸一个人站在院子里。
我走过去:“爸,你睡觉吧!”
爸爸淡淡地说:“让我站一会儿,你睡吧!”
“我陪你待一会儿!”我抱起双肩,看着月下的父亲。
爸爸也感到晚上有些凉,交叉双臂抱着肩,望着我。
我觉得,爸爸在那个初秋的夜晚,要用一种跟我平等的态度同我说话,起码要谈一个大人才该论及的事情。
“大桦,我跟你妈妈吵架,你都听见了吗?”
果然,爸爸跟我说话了。
“我听见了!”
“你妈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懂吗?”
我点头。似乎懂。
“你怕失去一个爸爸不喜欢的朋友吗?”
“是大朋友吧?”
“对!”
“我也不喜欢他!”我说。
“你说的是谁,大桦?”爸爸很认真地问我,把脸凑到我跟前。
“我们说的是一个人!”
“他卑鄙!”
我又点头。
“爸爸,她也不会上咱家了吧?”
“谁?”
“汪玲玲!”
爸爸半天没说话,向下弯了弯腰,用怜悯的目光盯着我:“大桦,我们大人的事,跟她没有关系。”
我难受起来。
这时,门开了。妈妈披着件衣服走出来:“大桦!回屋睡觉!”妈妈怒气未消。
我进了屋。爸爸还一个人站在小院子里。他的目光又在夜里寻找什么?
妈妈给我盖了一下被子:“大桦,明天跟着我,到汪叔叔家去!”
“干什么?”
“赔礼道歉!”
“要去你自己去!”我把被子蒙在头上。
被子又被妈妈掀开了:“你听见没有?!”
“我要睡觉了!”我喊了一声。
“你怎么啦?”妈妈又掀开了我的被子。
“我要睡觉了!!”我更大声地喊了一句,再次把被子扯过来,重重地蒙住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