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知道大白的爸爸爱吃鸡蛋,但是不知道这个吃了大白他们家所有鸡蛋的老白不识字。就是这个不识字的烧水工,贴了我爸一张大字报。
学校里有很多人贴了我爸的大字报。学校走廊和外面大墙上,总能见到打了叉的“张天清”三个字。爸爸的姓名“张天清”三个字,东倒西歪的,像喝酒的人站不稳的身体。
贴大字报的人肯定认为,我爸爸就是一个站不住身体的人,马上要倒下,瘫在地上,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妈妈听说邻居老白贴了爸爸一张大字报后,一直想搞清楚几件事情:老白不识字,只知道吃鸡蛋,他怎么能写大字报啊?再说了,老白写大字报揭露张天清什么问题呢?
我听说,妈妈在长长的走廊里没有找见老白写爸爸的大字报,在外面有大字报的墙上也没找见。她回来后跟我说:“大水,你能帮妈妈找到你白叔贴你爸的大字报吗?”
我说:“你都找不到,我上哪里能找到?”
“妈妈白天在医院上班,离不开,晚上又看不清,你没事情就帮我找找吧。”
“有那么重要吗?”
“我只是好奇。”
可是,妈妈的表情一点儿不像是好奇,倒是布满了痛苦。
我说:“行!我去找大白爸爸写我爸爸的大字报。”
学校走廊里的大字报贴得里三层外三层;外面墙上的大字报刷上糨糊不是粘在墙上的,而是被冻在墙上的。没有,找不到。我无意中向学校厕所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厕所四周也都贴了红纸黄纸大字报。老远看去,公厕像是一座纸糊的房子。风一吹,红纸黄纸都飘着,厕所像是要被风吹走了。
我在厕所墙壁上看见老白写的大字报,只剩下了三分之一。我看四下无人,就把它揭了下来,叠成一小块,装在了口袋里。
晚上,妈妈回家,我把它展开给妈妈看,上面只有两行字还能看清。妈妈看了那两行字,冷笑了两声。
我问妈妈:“上面写了什么?”
妈妈说:“你老白叔说你爸爸有资产阶级的生活习惯,经常吃熏鸭子。”
我不太懂,问妈妈:“连人家吃熏鸭子这种事情也能写到大字报上?”
妈妈说:“什么事情都能写到大字报上,要上纲上线!”
“什么叫‘上纲上线’?”
“你大了就懂了!”
“还有……”我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问妈妈。
“还有什么?”
“为什么……吃熏鸭子就是资产阶级的生活习惯?”
妈妈想了想,说:“如果把鸭子和酸菜粉条炖在一起,就不是资产阶级了!”
“不懂!”我说。
“你大了就懂了!”
妈妈一边跟我说着话,一边还在琢磨黄纸上的那两行字,忽然问我:“你白叔不识字,这字是大白的姐姐帮着写的吧?”
我看了看大字报上的“的”字和“地”字,都像是一个人把鞋踢到天上去的样子,就点头说:“像大白的姐姐白琴写的。”
妈妈叹了一口气说:“大白的姐姐都不知道她帮着她爸爸写的是什么。”
“妈,你恨他们一家人吗?”
妈妈看看我,摇着头说:“我不能恨所有人,因为所有人都写大字报。”
“为什么所有人都写大字报,就不该恨他们?”
“因为,他们写了大字报,觉得自己是对的。”
“到底对不对呢?”
妈妈说:“现在,谁都不知道!”
……
我把那张残留的大字报撕下一条,溜了一眼——上面还剩下三个半字,一叠,装在口袋里。我见到大白,把那黄纸上的几个字拿给他看,问他认识不认识上面的字,看看是谁写的。大白看了看,说:“不认得!”
我说:“你细看看!”
大白说:“不认得就不认得,你让我看这大人们写的破玩意儿干什么?”
破玩意儿?!我突然觉得大白的话很对,看这破玩意儿有什么用啊?想知道不识字的老白为什么让大白的姐姐代他写大字报,批爸爸吃不吃熏鸭子,是不是资产阶级有什么用啊?
“破玩意儿”,大白说得多好啊!那都是大人们写的破玩意儿!
那天,我在学校操场上急着上厕所,就朝贴满了红纸黄纸的厕所跑去。不知道为什么,我越跑,厕所离我越远。我站住了,眼睁睁看见糊满了大字报的厕所像座纸房子,摇摇晃晃离开了地面,然后被风吹走了。
我吓了一跳,从梦里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