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天还是那么冷,没有暖意。太阳披着朦胧的纱,远远地望着我,没有亲近感,好像我是一个叫不出姓名的远房亲戚。
爸爸跟全校的老师到县里集训去了。妈妈的情绪不好,因为她很少跟我们说话。在给我们做面条时,她常常忘记放葱花。小鱼想放醋时,醋瓶里是空的。小鱼爱吃醋,就摇了摇空醋瓶。妈妈说:“没醋就对付着吃吧,别摇空瓶子了。”
小鱼像不认识妈妈一样,放下了空醋瓶子。妹妹从喝过第一次醋起,就狂爱喝醋,甚至胜过喝奶。听妈妈说,小鱼半岁时,她饿了,妈妈奶水不足,又见她哭喊得厉害,就舀了一勺醋喂给她,她喝完就笑了。
有一次,妈妈刚刚喂过她奶,她还是蹬腿哭,不高兴;再给她喂奶,她又拒绝。妈妈就把包着她身体的被子掀开,看她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咬了,她痒了才哭的。没有。妈妈突然就想起了醋,就用勺子喂醋给她,小鱼喝了醋就笑了。还有一次,妈妈让小鱼去农场的商店买一斤醋回来。一个小时后,小鱼才回来,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瓶子里的醋只剩下半斤了。
妈妈对妹妹的态度很异常。
弟弟小舟胆怯地问道:“妈,你怎么了?”
妈妈垂着头说:“没怎么。我去……买醋!”
我也觉得气氛不对。因为,妈妈在生活中是不愿意对付的人。我不知道妈妈的坏情绪其实跟爸爸有关。
我更不知道的是,在这个冬天,在这个寒假,爸爸的命运被改变了。爸爸的命运是被突然间改变的,就像一场寒流在夜晚袭击了中国人的生活,让中国人猝不及防。随着爸爸命运的改变,我们的生活也彻底改变了。只不过妈妈是大人,她比我们更早地预感到大人世界将要发生的事情。
我和弟弟妹妹十天没有见到爸爸了。当然,妈妈也有十天没见到爸爸了。当我们再见到爸爸时,他已经是“敌人”了。
学校有十一个“敌人”,人们对他们的称呼很特别,叫“牛鬼蛇神”。我第一次听说这个组合起来的词的时候,特别想问大人们:“一个人,怎么就成了‘牛鬼蛇神’?”因为自己的爸爸就是“牛鬼蛇神”,我张不开嘴。就连妈妈站在面前,我也没有力气去问这个问题。
为了让人们看清“牛鬼蛇神”是敌人,他们被戴上了纸糊的高帽子,帽子上写着他们的姓名;他们的衣服背后,也用黑墨水写着他们的名字。爸爸的名字“张天清”被打上了大大的黑叉。他们竟然还发给爸爸一个破镲,让爸爸走在路上敲着,并喊叫“打倒张天清”,就是让爸爸自己打倒自己。
我们在家里最后见到爸爸,是他回来拿自己的铺盖和洗漱用具。他看见我们没说话,是押送他的人不准他跟我们说话。但是,我发现爸爸特别想跟我说话。最后,爸爸还是没找到跟我说话的机会。
爸爸和学校的其他十个“牛鬼蛇神”被关在了学校的一间小屋子里,被人看管了起来。我远远地见过爸爸,那时他正跟另外十个“牛鬼蛇神”用镐头在刨学校露天厕所的大粪。我突然觉得爸爸的样子很怪,就悄悄接近他们,想知道爸爸为什么很怪。爸爸和其中的三个“牛鬼蛇神”摘了棉帽子,我才晓得他们的头发被剪得左一道右一道的,非常难看,给我一种恐怖感。
我觉得被剃成鬼头一样的爸爸,跟这十个“牛鬼蛇神”整日待在一起,他们真的会变成怪物。半夜里,我醒了,是吓醒的。我梦见变成鬼的爸爸来到我睡觉的炕前,用冰凉的手拍了一下我的脸,小声说:“大水,起来起来,别再尿炕了!”
我一个人在夜里哭起来。
妈妈听见声音,披着衣服从她的屋子里走出来,打开灯问我:“大水,怎么了?”
我说:“我梦见爸爸拍我的脸,让我起来尿尿,还说别再尿炕了!”
妈妈用她的热手摸了一下我的脸,说:“去尿尿,听你爸爸的!”
我穿上衣服,跑到屋外的茅房里尿尿,半天也尿不出来。屋外一点儿风也没有,但是,真冷啊!干冷!
我是从心里往外冷的。地上有冰,我心里也有冰。
从那天开始,我没再尿过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