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现代性?就像其他一些与时间有关的概念一样,我们认为能马上回答这个问题;但一旦我们试图表述自己的想法,就会意识到,作出令人信服的回答需要时间——更多更多的时间。讨论现代性这个简单却又无比令人困惑的问题的最好起点,仍然是这个术语的词源。要追溯其词源,我们就要在将近2000年的时候,回到罗马帝国即将灭亡时和罗马帝国灭亡后讲拉丁语的那些地区。随着基督教的兴起及其成功,在早期中世纪拉丁文中出现了形容词“modernus”,它源出“modo”这个重要的时间限定语(意思是“现在”、“此刻”、“刚才”和“很快”)。这个词被用来描述任何同现时(包括最近的过去和即至的将来)有着明确关系的事物。它同“antiquus”(古代)相对,后者指一种就质而言的“古老”(古老=一流=工艺精良=有可敬传统=典范,等等)。我们不应忘记,罗马人的心灵在很大程度上仍在过去的掌握之下。另一方面,现代指的是一个至少在一方面主要受未来掌握的时代。
自欧洲文艺复兴特别是宗教改革(十六世纪)以来,“现代”对过去的权威一直怀有深刻的矛盾心理,越来越将自己系着于转瞬即逝的“今天”及其需求、梦想或梦魇,并转而着眼于未来,把它看成一个新的“黄金时代”到来的希望,或是无可挽回地走向腐朽与颓废的前景。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现代”主要指的是“新”,更重要的是,它指的是“求新意志”——基于对传统的彻底批判来进行革新和提高的计划,以及以一种较过去更严格更有效的方式来满足审美需求的雄心。人们会想起现代主义的战斗口号:“少即是多”,同时也会想起媚俗艺术在消费美学支配下的发展,在消费美学中我们可以说“多”(就廉价而言)即是“少”(就钱而言)。媚俗艺术是传统的一种廉价形式,或者不如说是一种伪传统。
如尼采曾经说过的,历史性概念没有定义,只有历史。我可以补充说,这些历史往往交织着争论、冲突与悖论。时期概念就是如此。“现代”先是游移于现代主义与现代性之间,后又游移于后现代主义与后现代性之间,它的这种不明确性为尼采的观点提供了一个令人信服的实例。在重构现代性历史的过程中,有趣的是探讨那些对立面之间无穷无尽的平行对应关系:新/旧,更新/革新,模仿/创造,连续/断裂,进化/革命,等等。它们出现,被推翻,又一而再地出现……过去与现在互相阐明,这样一种意识对于理解历史现象是很关键的,特别是对于理解知识史上那些较大的趋势和对立的趋势。先前的论争(如古今之争)对后来的论争(如现代与后现代之争)发生着影响。
在《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我较详细地考察了“现代”的概念和“新”的概念,它们在二十世纪前期被等同起来,比较明显的是在现代主义和先锋派诗学中——记得埃兹拉·庞德著名的训谕:“使之新!”然而,在二十世纪后半期,从后现代主义者的观点看,现代主义本身已变得古老和过时。后现代主义者欢庆现代性的终结,让人们注意传统的新颖性(经过一段时间的现代遗忘之后),注意新事物的衰退甚至是腐朽!这类有趣的概念逆转并不限于审美意识形态的领域;当我们追踪现代、现代性和现代主义这些概念较广义的应用,即用于思想方式与文明类型、社会与社会趋势、“现代化”(或者更晚近为避免“现代化”一词所带有的欧洲与西方偏见而说“发展”)的社会—经济规划时,我们就能认识到这点。1987年我在本书的一个续篇中,探讨了 “现代化”术语的某些方面,它是提交国际比较文学会议的一篇文章,于1995年发表。
结束这篇短序前,我不能不向周宪教授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是他使《现代性的五副面孔》的中文版成为可能。由他提议作为本书附录的《现代性,现代主义,现代化》一文,也就是上面所说到的,提出了一个最终的问题:“现代化”是现代性的第六副面孔吗?它是最后一副面孔吗?我是否应该在此强调(如我在书中强调的),这些面孔说到底只是对我的研究假设的一些隐喻?我选择它们是为了更有启发性地表述清现代性这个关键概念的复杂历史;依我们看待它的角度和方式,现代性可以有许多面孔,也可以只有一副面孔,或者一副面孔都没有。
马泰·卡林内斯库
2000年2月于印第安纳布卢明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