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世纪后期的“古今之争”(英国人熟知的说法是“书的战争”,源自斯威夫特著名讽刺作品的名称),是传统之权威在知识以及最终(不可避免地)在趣味问题上消解的直接后果。对构成中世纪遗产的那些价值观念与信条的重大修正开启了这个消解过程。但文艺复兴只是以古代的权威代替教会的权威,而不能走得更远。就中世纪在非神学事务上已经承认古希腊和罗马的权威而言,我们可以说,在某些方面,文艺复兴并不如它所实际认为的那样摆脱了中世纪的传统。不过,文艺复兴间接地创造了一套理性和批判的主张,它们不是仅仅要摆脱某一种形式的理知权威,而是要摆脱所有形式的理知权威;而且文艺复兴反对中世纪文化模式的斗争使得它发现并完善了意识形态武器,这些武器同样可以用于(后来也确将用于)反对它们想要维护的那些古代人。
在美学方面,古今之争主要根源于十六和十七世纪的哲学与科学讨论,这场讨论不仅使理性从中世纪经院主义的专制中解放出来,也使它从文艺复兴对于古典时代盲目崇拜所加之于它的同样有束缚力的羁绊中解放出来。蒙田的《随笔》(1580),弗朗西斯·培根的《知识的进步》(1605)和《新工具》(1620),笛卡尔的《方法论》(1634),这些都是现代性自我确认史上一些重要的里程碑。这些作者及他们追随者中的大多数人,都以某种方式谴责古代(或者是对古代的盲目尊崇)导致了思想的普遍瘠弱,导致了科学中适当方法的普遍缺乏。
从术语上说,有意思的是,“现代”这个词——以及这个概念——在其一般用法中主要是获得了消极的内涵,当它或明或暗地与“古代”相对而出现时,就更是如此。例如,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现代”是“陈腐、老套”的同义词(亚历山大·施密特,《莎士比亚词典》,第3版,N.Y.,1968,p.732),从下面这段出自《终成眷属》的话中就可见出,其中拉佛说:“他们说奇迹已属过去,我们有自己的哲学人物,他们将超自然与无因由之物,变得现代而熟悉。”就古代和现代的关系而言,一般的感觉是,同古代的巨人们相比现代人仍是侏儒。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当时一些思想比较进步的人,哲学家和科学家们,会如此激烈地反对古代崇拜。在更具体的层面上,这同样也可以解释现代性的捍卫者们所采取的极其有趣的术语策略。
最有可能是弗朗西斯·培根首创了一个新颖有力的比喻,这个比喻表明了他和他的同代人对于古代与现代关系的看法。在沙特尔的贝尔纳和索尔兹伯里的约翰所做的老式侏儒/巨人比喻中,进步的观念被转化成空间—视觉关系;而在培根的版本中,一种时间—心理的对比被用来传达一种发展进步的感觉,正是这种感觉彻底维护了现代性。培根在童年的无经验和老年的智慧之间建立起一种悖论。从哲学家们所持的观点看,毫无疑问,我们现代人才是真正的古人 ,而古代人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是年青和“现代”的。因为我们所谓的古代人仅仅相对于我们才是古代的和较年老的,就世界而言他们显然比我们年轻。在培根的著作中多处谈到这个悖论。在《知识的进步》中:
确切地说,是作为世界青年时期的古代。这些时代是古代,当时世界是古老的,古代不是那些我们通过从自身倒着计算而认定的古老落后秩序。
在《伟大的创建》中:
至于它的价值和用途,必须坦率地承认,那些我们主要得自希腊人的智慧仅仅类似于知识的孩提时代,它具有孩子的特性:它能说,但它不能生;因为它富于争辩却缺少著述。
或者在《新工具》中:
至于古代,人们乐于用来谈论它的那种观点是相当随便的,而且很少与这个词本身一致。因为世界的老年时代将被认为是真正的古代,这是我们时代的特性,而不是古代人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早期的特性;古代人生活的早期尽管就我们而言是比较古老的,但就世界而言它却是比较年轻的。确实,在老年人身上较之在年轻人身上,我们会找到更多的关于人类事务的知识和更成熟的判断力,因为老年人阅历丰富,他所见所闻所思的事情数量与种类繁多;同样,要是我们知道自身时代的力量并有意尝试和运用它,较之古代,我们肯定可以期望从中获得更多,因为我们的时代是世界的一个更进步的时代,它储备和保存着无数的实验与观察。
培根的推论对于现代性的维护者具有吸引力,并不令人奇怪的是,他的这种比较在十七世纪被重新提出和加以发展,并流传到十八世纪。在法国,十七世纪六十年代佩罗和丰特奈尔正式发动古今之争(它实际开始的时间要早得多),当笛卡尔说“我们才是古人”时,他是在紧紧追随培根,言下之意是我们所给予古代人的赞扬应该实至名归地给予真正的古人——也就是现代人。丰特奈尔在他的《关于古代与现代的题外话》(1688)中引入这个悖论式比喻之前,其他2的法国作家,包括帕斯卡尔(在前面已经提到过的《论真空序文》中),就已经使用过它。
如果说培根的悖论是新的,那它所隐含的人类生命与个体生命之间的类似则由来已久。有人认为,“措辞上与培根之说相类似的比喻,也许能在圣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X,14)中找到其最早运用。” 在奥古斯丁的文本中,他把人类的教育同要经历某些阶段与年龄的个体的教育相比;这一文本当然有着强烈的神学意义,这使得它迥异于培根关于现代之古老性的纯世俗悖论。奥古斯丁所谈论的“进步”实际上是从尘世上升至天堂,是从时间到永恒的旅程。 在培根的知识进步观中,在他对古代权威(其煊赫的古老性仅仅是一种视觉幻象)的含蓄拒绝中,所涉及到的是一种全新的时间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