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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克福学派

在英语国家,哈贝马斯为人熟稔的作品有《交往行为理论》、关于商谈伦理学的各类文章以及《在事实与规范之间》。笼统地讲,他的社会、道德和政治理论都已经在这些作品中得到了各自阐发。哈贝马斯还被视为法兰克福学派第二代理论家的领军人物,他的著作也应被看成是对法兰克福学派第一代理论家的批判理论进行不断反思的结晶。

二战之前和之后的一段时间,一群哲学家、社会学家、社会心理学家、文化批评家,在法兰克福由私人资助的社会研究院进行研究工作,这就是法兰克福“学派”的由来。这些思想者在学院一本名为《社会研究杂志》的期刊上发表文章,宽泛地说,他们遵从共同的学术范式:他们作同样的理论假设,提出类似的问题,都受到黑格尔(1770——1831)和卡尔·马克思(1818——1883)辨证哲学的影响。法兰克福学派学者所追随的当代德国辨证哲学的传统,有时又被称为黑格尔-马克思主义,在当时它远不是社会思潮的主流。作为知识分子中的少数派,他们同当时占支配地位的新康德主义欧洲传统和逻辑经验主义盎格鲁-奥地利传统针锋相对。后来人谈到所谓的法兰克福学派和法兰克福学派理论时,这个认识是不可少的。

图6 马克斯·霍克海默,社会研究院院长,摄于法兰克福

马克斯·霍克海默(1895——1973),法兰克福研究院名誉院长,对于1930年代“批判理论”范式的发展起到了主要作用。

在霍克海默看来,批判理论将成为新的跨学科理论活动,它补充并改造了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辩证哲学,在其中注入了来自精神分析这一相对新生的学科,以及来自德国社会学、人类学与非主流哲学家如弗里德里希·尼采(1844——1900)、阿图尔·叔本华(1788——1860)的敏锐洞见。所以,批判理论的研究方法具有四个主要特点:跨学科性、反思性、辩证性和批判性。

法兰克福学派率先将多视角、多学科的方法同时运用于道德、宗教、科学、理性和合理性研究。他们认为,不同学科视角的交叉能够产生新的洞见,这样的见识在一个视阈狭隘、日趋专业化的学术领域内则无法获得。这样,他们便挑战了当时盛行的想当然的看法,即唯有自然科学的经验主义方法具有有效性。

与几乎包括了从数学、形式逻辑到自然科学的所有方面、霍克海默所谓的“传统理论”不同,批判理论具有反思特征,即内在的自我意识特征。批判理论反思其自身产生的社会背景,反思自身在社会中的作用,反思其实践者的意图和利益,等等。批判理论同这样的反思密不可分。

与跨学科性相结合,批判理论的反思特征有望揭开在法兰克福学派看来困扰着传统理论(比如自然科学)的“实证主义”幻象;也就是说,批判理论就是对于独立的事实王国的正确反映。

知识的二元图景加深了一种观点,即事实是固定的、给定的、无法更改的、独立于理论的。批判理论家摒弃了这种图景,支持更为黑格尔式、辨证的知识观。这种知识观认为,事实和我们的理论都是变动不居的历史进程的一部分,在这一进程中,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理论地或实践地)和世界的存在方式之间是相互决定的。

最后,霍克海默认为批判理论应当具有批判性。这一要求包含了几个明确的主张。总的来说,这一要求意味着理论的目标应该具有实践性,而不能是纯理论的;也就是说理论的目标不应该仅仅是正确的理解,还应该是创造出比现有社会条件和政治条件更有利于人类发展繁荣的局面。再具体一些,即理论应该有两种不同的规范性目标:诊断和治疗。理论的目的不仅限于为当代社会诊断病情,还应该通过指明社会进步的方面和发展的趋势,来为改造社会助一臂之力。

当纳粹主义盛行的政治氛围使得学派成员(他们几乎都是犹太血统)无法在法兰克福继续工作时,研究院不得不暂时迁址。先是移到了日内瓦,然后是美国。在美国,法兰克福学派直接遭遇了对他们来说闻所未闻的社会现象,一个深陷于福特式工业资本主义和大规模生产的消费社会。在美国,好莱坞的大制片公司、广播公司、出版公司已经实现了文化的工业化生产,这尤其让他们深感震惊。这些垄断巨头采用巧妙的操纵手段,使大众接受甚至支持一种隐藏在生活背后、干预乃至压制人们的基本兴趣的社会系统。例如,好莱坞制作的低成本商业电影,往往以俗套的大团圆结局为大众提供廉价的满足感。观看这样的电影,大众对阻碍他们追求真正幸福的社会制度不再批判,而是融入银幕偶像的虚构幸福。这样,文化便无意中充当了真实世界的广告。霍克海默和比他年轻的同事西奥多·W.阿多诺(1903——1969),称这类现象为“文化工业”。

文化工业是资本主义社会发展整体倾向的一个关键部分,这种倾向将创造、改变人们的需要与欲望,直至使他们真正欲求批量制造的垃圾,不再追求有价值的生活。分析这样的现象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广告和其他形式的媒介如何操控主体的意识,制造出法兰克福学派所称的“虚假的和谐状态”。虚假的和谐之所以产生,乃在于人们认为社会具有理性、可以促进人类自由和幸福,并且社会无法改变,而实际上,社会是彻底非理性的,是人类追求自由和幸福的障碍,也是可以改变的。一百年前,在与当今社会状况迥异的普鲁士,黑格尔曾声称社会已经达到了真正的和谐,即在当时的社会和政治条件下理性的主体能够接受并赞同的状态,因为在权衡一切因素之后,理性主体最深层次的利益能够得到实现。而法兰克福学派,在马克思的影响下,基于他们在20世纪的经历,把黑格尔的乐观主义彻底颠覆。

图7 西奥多·阿多诺,音乐学家、社会理论家、哲学家。哈贝马斯在社会研究院的同事及导师。

1949年霍克海默回到了法兰克福,对于实现批判理论的实践目标——促成社会的巨大转变,他和阿多诺都更为悲观了。在两人合写的名著《启蒙辩证法》(1947年出版,1944年曾以《哲学断片》为名出版过油印本)一书的分析中,这种悲观主义已经得到了理论化。

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对启蒙的分析,为批判理论的后续发展确立了日程表。他们的理论始于黑格尔的假设(马克思也同意):人类以精神和物质活动(或者如马克思所言,通过脑力或体力劳动)塑造或决定了他们身边的世界。然后他们加上了一条历史命题:到18世纪,工具理性,即对于完成既定目标或满足既定欲望的最有效方法的思考,已经成为主要的知识形式。启蒙的历史进程,赋予了自然科学和技术上可用的认知形式比其他知识形式更高的地位。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声称,自然科学对外部世界作出了可验证的归纳和预言,它是手段/目的推理的一种隐蔽形式。从人类学的角度来讲,科学不过是深化人类掌握和控制环境的根本需要的一种工具。技术和工业就是这种工具的延伸和应用。

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宣称,工业化和官僚化的现代世界形成于一种合理化进程中。20世纪的社会是人类活动的结果,而人类的理性能力已经退化,变成仅仅是对如何以最有效方式达成既定目标的一种计算。世界的日益数学化和客观化,造成了神话世界观和宗教世界观的终结。同时,人类赖以认识世界的概念又来自于特定的历史和社会环境。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认为,制度化的生活愈加受到科学和技术,即工具理性的形塑。社会性的各种现代形式(工具理性的制度化形式),依次引发了工具性概念、表现形式以及思考世界的方式:它们造成了一种科学的、计算的、实用的思想倾向。继之而来的便是工具理性地位的恶性螺旋式上升,它逐渐取得了独一无二的排他性地位。

科学和理性服务于人类操纵、控制外部世界的基础性需要——这样一个假设有其阴暗的一面,即承认支配和统治这两者与理性具有非常相近的同源关系。不仅是科学和技术,理性本身与支配就有牵连。在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看来,即使是原始的理性形式,例如魔法,也是人支配自然和他人的雏形。魔法师施法的目的就是要掌控自然界,由于手握魔法力量,他们便成为了社会中的统治阶级。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根据卢梭、伏尔泰、狄德罗、康德等18世纪启蒙思想家的观点,启蒙运动就是要将人类从自然界解放出来并将人类引入自由与繁荣状态,现在看来,这一运动事与愿违。随着工业化和资本主义在19世纪的强盛,人类逐渐受到更为广泛的行政力量的约束和管制,逐渐受制于日益强大、难以驾驭的经济体系。启蒙不仅没有把人类从自然界解放出来,相反,它禁锢了作为自然之一部分的人。想要经济繁荣、物质丰富,得到的却是贫穷和苦难;想要道德进步,得到的却是向野蛮、暴力与褊狭的退化。这就是“启蒙辩证法”,它使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认识了他们所处的社会,并影响了他们对于那个社会的弊端的分析。

在年轻的哈贝马斯眼中,这种无法求证的悲观主义削弱了社会理论的批判指向。如果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对启蒙的解读是正确的,如果旨在带给人类自由和富足的启蒙自肇始就注定要把人类推入不自由和悲惨的境地,那么批判的社会理论就陷入了困境。社会理论自身就是一种启蒙形式,因此按照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对社会理论的广义理解,它就是一种可以帮助人们更好地认识社会、改良社会的理论。在这种情况下,正如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在《启蒙辩证法》一书序言中所承认的,启蒙既是必要的,又是不可能实现的。之所以必要,是因为若没有启蒙,人类就会继续滑向自我毁灭与不自由;之所以不可能实现,是因为启蒙的实现有赖于人类的理性活动,而理性又恰恰是问题之所在。这样一个疑难(aporia),使得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论及批判理论的现实政治目标时更加慎重。(aporia是一个希腊词,字面上的意思是“无路可通”,喻指“困惑混乱”。)阿多诺最初对于理论可以指引社会、政治或道德解放所怀有的信仰,很快就溃散了,他甚至认为几乎所有的集体政治行动都草率、专断、徒劳。哈贝马斯和他的师长之间的区别在于,后者认为疑难实际存在,而哈贝马斯认为疑难只是后者理论分析中的一个缺陷所致。 nd8Iy65aFlXvRoN6SZa2+imEKWT7nV65EuUiPbk360bRSlcqQjRjS6aP8V7eu+F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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