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三年(1911年)初秋,在老丈人的资助下,毛善馀考进了江山县文溪高等小学堂。这所学校是按照张之洞等朝廷大臣们拟定的《奏定学堂章程》设立的。规定只收五年制的初等小学堂毕业生,相比当年的乡塾,自然是桌子量凳子,高了一截。
毛善馀初辞稼穑,又闻墨香,重新琢磨断弦再续的从学生涯,不争不抢,否极泰来,又一次尝到了忍耐等待、随缘而成的好处。再说新地陌路,无依无靠,他更把沉稳自抑,不露机锋的退守功夫把持得紧了。堂堂一个文溪高小,从上到下,没有不说善馀谦谨敦厚的。
然而,自抑屈从于外力重压,期待得愈多,限制也愈多,自由禀性期以迸放的渴望也愈热烈,就像地表上的岩石一样,硬冷厚重的内在却是奔腾的溶浆。善馀这时的心灵正经受着两重世界的煎熬。白天,他恭敬处事,不为忤逆,仿佛匍匐在别人的世界里。夜里遐思无限,心志张扬,如同驰骋在自主的世界里,忽而高仰,忽而低俯,现实梦境,亦真亦幻,从中心理固然得到了调适,心机却变得超乎寻常的深邃与不可捉摸。当时,文溪高小曾发生过一桩震惊学堂内外的事,详述前因后果,倒很能解读毛善馀这个时期的性格。
当时,和毛善馀一起考进文溪高小的,还有姜春梅娘家的内亲王莆臣,他比善馀小5岁,称善馀为“五哥”。他的父亲是个中医郎中,在城关镇开诊所,相比其他的一些同学,王的手头要宽裕一些,为此就成了一些高年级学生时常勒索的对象,特别是那几个不成器的乡绅子弟,入学就是仗着老子走动县学教谕的门路成就的,平时不好好念书,常常溜出学堂,在外干一些吃喝嫖赌的肮脏勾当,钱不够花了,便敲同学的竹杠。王莆臣年幼力单,在他们眼里就像随意拿捏的羔羊。面对如此蛮横的强抢豪夺,当“五哥”的善馀不能不拿点当哥的模样来。但“忍辱”惯了的他,出头不敢强项,只会打躬作揖讲好话,这几个小恶棍哪里会吃这一套?听得不耐烦了,索性连带着把毛善馀也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
小恶棍逞过威风,扬长而去,毛善馀一声不吭,领着哭哭啼啼的王莆臣回到了寝室,好言抚慰,哄得小弟睡着了以后,方开始倾倒心中的怨毒。他独自盘算了好一阵,想起个人来,那就是早自己一年进文溪高小念书的周启祥(这时已改名为周念行),于是拔足狂奔,半夜里敲开了周寄宿的学生寝室的大门。周念行披上衣服走到门外,两人捉头嘀咕了半天。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学堂里早起打扫院子的役夫在东墙根发现了这几个小恶棍:一个个被布条蒙着眼睛,堵住口,手足并捆,像赤豆粽子一般堆在泥地上。衣服解开一看,浑身上下都是伤痕,抬到家里,足足躺了四五天才可下地。学堂监督找他们一问,说是夜里睡不着觉,便去东墙根处练体操,没想到这里伏了伙强人,不等他们叫出声,便扑将过来,整治成了“粽子”模样。
学监听着没头没绪的讲述,明白是这几个宝贝在外惹祸遭了报应。但碍于受过他们老子好处的情份,自然要装模作样地来一番“缉凶”,结果闹腾了半月有余,也没人提供线索,便打算偃旗收帆。那几个挨揍的“宝贝”怎肯甘休,搜索枯肠,忽然想到了出事前榨过毛善馀、王莆臣那一节事,便跑到学监那里揭发。学监一边听,一边摇头,这怎么可能呢?一个是全学堂年龄最小的娃儿,一个是全学堂闻名的敦厚“君子”。于是,履行公事般地把毛善馀、王莆臣叫来,轻描淡写地查问了一下。年小的战战兢兢,敦厚的一脸中肯,结果自然是毫无所获。最后,学监自认晦气,一面托人说情,一面备了厚礼,亲自去那几个小子家里赔不是,这才把事情平息了下去。
谁知,学监还真看走了眼,策划这事件的主谋,恰恰是貌相恂恂的毛善馀,原来,那晚他和周念行嘀咕了半天,目的就是求助。周一听,便说我有个要好的同学戴徵兰(戴笠在文溪高小时的学名),仙霞乡人,最爱打抱不平,何不请他帮忙。于是,周念行从中联络,约好了两人见面的时间。一照脸,互通年庚家谱,真是世界太小,又拱到了一个窠里。原来,毛善馀和戴徵兰不但是同年同乡,而且还有着另一层特殊关系,即戴在乡塾的启蒙先生毛逢工,也是毛善馀的本家伯父。接下来,场面好不热乎,帮忙的事戴徵兰满口应允。他不像毛善馀惯处弱势,从小就是个作威作福的孩子王,张手便呼来了一群不安分的朋友。毛善馀赶忙制止,以为那几个家伙的老子都是本地的势力人物,明刀明枪地干,到头来大家一起倒霉。不如风高月黑,不露声色地搞一下,让他们瞎猫逮不住活耗子,明吃亏一趟。于是,连日策划如何觅踪,如何埋伏,如何动手,布置得环环相扣,果然一举成功。
事后,戴徵兰对毛善馀深藏不露、长于心机的隐忍功夫十分赞赏;毛善馀则对戴徵兰敢作敢为的胆魄与强悍粗豪的性格钦佩不已,总觉得和他在一起,自抑的积郁得以一吐为快,弯曲的脊柱终可挺直,干什么事都会充满信心。或许就是这种互补的心灵磁力,使得许多渴望而不可得的东西变为现实,戴徵兰很快也成了最能吸引毛善馀的人。
这在以后的岁月里,表现得更加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