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杰拉·富兰克林很害怕回家,然而临到家门,反而不如想象中惧怕。
车子开到门前时,安杰拉对丈夫说:“劳拉在台阶上等我们呢,她看起来很兴奋。”
安杰拉跳下车,热情地抱住女儿大喊:“劳拉,亲爱的,真高兴见到你,很想我们吗?”
劳拉老实答道:“没有那么想,我一直很忙,不过我帮你做了一块叶纤毯。”
安杰拉突然想到查尔斯:儿子一定会哭着冲过草坪,投入她怀中紧紧抱住她,喊着“妈咪,妈咪,妈咪”!
回忆何其令人心痛。
安杰拉抛开回忆,笑着对劳拉说:“叶纤毯吗?太好了,亲爱的。”
阿瑟·富兰克林抚着女儿的头发说:“你好像长高了,丫头。”
众人一起进屋。
劳拉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爸妈终于回家了,而且很开心见到她,热情地探问各种问题。问题不在他们身上,而在她自己。她并不……并不……并不什么?
她并未如当初想象的,说某些话、露出某种表情,甚至欣喜若狂。
这跟计划的不同,她并没有真正取代查尔斯的位置。但是明天就会不一样了,劳拉告诉自己,若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或大后天。劳拉突然想起阁楼中旧童书里的一句话:她将成为家里的核心。
没错,她现在就是家中的核心。
她实在不该再有疑虑,以为自己只是以前那个不重要的劳拉。
那个劳拉……
“鲍弟好像很喜欢劳拉。”安杰拉说,“太棒了,我们不在家时,他还邀劳拉去他家喝茶。”
阿瑟很好奇两人聊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安杰拉表示:“我想,我们应该告诉劳拉,我的意思是,我们若不告诉她,她总会从仆人或别人那里听到些什么,劳拉毕竟够大了,跟她直说无妨。”
安杰拉躺在雪松树下的编条长椅上,转头望着坐在书桌椅上的丈夫。
她脸上仍烙着忧郁的线条,体内孕育的生命尚未能抚平她的丧子之痛。
“一定是个男孩,”阿瑟说,“我知道这会是个儿子。”
安杰拉笑着摇头说:“多想也没用。”
“我告诉你,安杰拉,我就是知道。”
阿瑟非常笃定。
一个像查尔斯的男孩,另一个查尔斯,爱笑、蓝眼睛、调皮捣蛋、充满热情。
安杰拉心想:“有可能会是儿子,但不会是查尔斯。”
“反正就算生女的,我们应该也一样开心。”阿瑟的话不太具说服力。
“阿瑟,你明明想生儿子!”
“是的。”他叹道,“我是想生儿子。”
男人会想要儿子、需要儿子,女儿毕竟不能比。
他突然感到罪恶地说:“劳拉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孩。”
安杰拉衷心表示同意。
“我知道,她善良又乖巧,等她上学后,我们一定会想她。”
安杰拉又说:“所以我才不希望生女的,担心劳拉会嫉妒妹妹。当然了,她是不会有嫉妒的理由的。”
“当然。”
“但小孩有时就是会嫉妒,这很自然;所以我认为应该告诉劳拉,让她有心理准备。”
于是由安杰拉对女儿说:“想不想要有个弟弟?”
“或妹妹?”安杰拉隔了一会儿又问。
劳拉瞪着妈妈,似乎非常困惑不解,没听懂她的话。
安杰拉柔声说:“是这样的,亲爱的,妈妈要生宝宝了。九月的时候,很棒吧?”
看到劳拉激动得涨红了脸,叽叽咕咕地退开时,安杰拉有点不高兴,她实在不了解女儿。
安杰拉担忧地对丈夫说:“我在想,也许我们错了?我从未告诉过她什么——关于——关于那些事,我是说。或许劳拉什么都不懂……”
阿瑟说,考虑到家里曾有小猫出生,发生过这种大事,劳拉不可能对生命的诞生全然陌生。
“话虽如此,说不定她以为人会不同,也许她觉得很震惊。”
劳拉确实非常震惊——虽然非关生物学——她从未想过母亲会再生一个孩子,她的想法非常单纯直接,查尔斯死了,她变成独生女,成了“他们在世上所有的一切”。
而现在——现在——又要蹦出另一个查尔斯了。
劳拉觉得宝宝一定是个男孩,就像阿瑟和安杰拉暗自期望的那样。
劳拉悲伤极了。
她在黄瓜架旁蜷坐良久,心情久久无法平复。
然后她坚毅地站起来,沿着小路走到鲍多克先生家。
鲍多克正咬牙切齿地摇笔为文,尖酸地讽刺一位史学家的毕生研究。
劳斯太太敲门时,他一脸凶恶地转头看着门,劳斯太太开门宣布说:“劳拉小姐找您。”
“噢。”鲍多克敛住狰狞的表情说,“是你啊。”
他有些烦乱,小鬼头这样临时跑来,算他认栽,因为没事先规定。小孩真讨厌!给他们方便,他们就当随便。反正他不喜欢小孩,从来都不喜欢。
鲍多克瞪着劳拉,她的表情严肃而烦恼,却无半分歉意,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而且连客套话都省了。
“我是来告诉您,我快要有个小弟弟了。”
“哦?”鲍多克吓了一跳。
“嗯……”鲍多克看着劳拉苍白而毫无表情的小脸,思忖了一会儿,“那倒是新闻,不是吗?”他顿了一下,“你开心吗?”
“不开心。”劳拉说,“我不高兴。”
“宝宝最烦了,”鲍多克深表同情地说,“秃头、无牙,哭声震天。当然啦,做妈妈的还是很疼宝宝,她们非疼不可,否则可怜的小家伙就没人照顾、长不大了。不过等宝宝长到三、四岁,就没那么糟了。”他鼓励地说:“那时就几乎跟猫咪、小狗一样可爱了。”
劳拉说:“查尔斯死了,您想,我的新弟弟有可能也会死吗?”
鲍多克很快看她一眼,接着笃定地说:“不会。”然后又说:“雷不会连劈两次。”
“厨娘也说过那句话,”劳拉表示,“意思是,同样的事不会发生两次吗?”
“没错。”
“查尔斯——”劳拉才开口,又停住了。
鲍多克再次快速打量她。
“没理由一定会是小弟弟,”他说,“说不定是妹妹。”
“妈咪似乎认为是弟弟。”
“我若是你,就不会太信,她不会是第一个料错的妈妈。”
劳拉的表情灿然一亮。
“达尔茜贝拉的最后一只小猫原本叫杰霍沙法特,后来我们才发现是母的,现在厨娘都改喊它约瑟芬了。”
“这就对了,”鲍多克鼓励地说,“我不是爱打赌的人,不过这次我赌是女孩。”
“是吗?”劳拉兴奋地说。
她对鲍多克绽出感激的可爱笑容,令鲍多克十分惊讶。
“谢谢您,”她说,“我现在就走了。”她客气地说:“希望我没打扰您工作。”
“没关系,”鲍多克表示,“只要是重要的事,随时欢迎来找我。我知道你闯到这儿不会只是为了聊天。”
“我不会那样的。”劳拉认真地说。
她退下去,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刚才的谈话令她心情大好,她知道鲍多克先生是位绝顶聪明的人。
“他说的可能比妈妈对。”劳拉心想。
小妹妹?是的,她可以面对这件事了,妹妹不过是另一个劳拉,一个更次等、没有牙齿和头发、怎么也比不上她的劳拉。
安杰拉从昏迷中悠悠醒转,急切地睁开蓝眸,怯怯问道:“孩子……还好吗?”
护士专业利落地答道:“你生了个漂亮女儿呢,富兰克林太太。”
“女儿……女儿……”她再次闭上蓝色的双眼。
心中无限失望,她一直很肯定、非常笃定……结果竟只是第二个劳拉……
丧子之痛再次撕裂她,查尔斯,俊秀爱笑的查尔斯,她的宝贝儿子……
楼下厨娘兴高采烈地说:“哎呀,劳拉小姐,你有小妹妹了,你觉得如何?”
劳拉淡淡地对厨娘说:“我早知道我会有小妹妹了,鲍多克先生也这么说。”
“那个老光棍,他懂什么?”
“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劳拉说。
安杰拉复原得很慢,阿瑟很担心妻子,宝宝满月时,他犹豫地对安杰拉说:“真的有那么严重吗?我是说,生的是女儿,而不是儿子?”
“没有,当然没有。只是……我是那么地有把握。”
“就算生了男孩,也不会是查尔斯。”
“当然。”
护士抱着宝宝走入房里。
“瞧,”护士说,“已经长这么可爱了,要来见妈咪亲亲啰,对不对呀?”
安杰拉懒懒地抱过孩子,不耐烦地目送护士走出房间。
“这些女人净爱讲些蠢话。”她不悦地嘀咕说。
阿瑟闻之大笑。
“亲爱的劳拉,帮我把垫子拿过来。”安杰拉说。
劳拉把垫子拿给母亲,站在一旁看着安杰拉安顿宝宝。劳拉觉得自己好成熟、好重要,宝宝只是个小蠢蛋,妈妈要仰赖的可是她——劳拉。
今晚很冷,壁炉里的火烤得人暖烘烘的。宝宝开心地咿呀发声。
安杰拉垂眼望着她深蓝色的眼睛,和那似乎已懂得微笑的小嘴,心头突然一惊,以为看到查尔斯襁褓时的眼眸,她几乎忘了儿子幼时的模样了。
母爱骤然涌现,她的宝宝,她的心肝宝贝。她怎会对这个可爱的孩子如此冷漠无情?她怎会如此盲目?这孩子跟查尔斯一样漂亮可爱呀。
“我的女儿,”她喃喃说,“我亲爱的心肝小宝贝。”
她满怀慈爱地俯向宝宝,浑然不觉站在一旁观看的劳拉,也没注意到她已悄然离开房间。
或许是出于不安吧,她对阿瑟说:“玛丽·威尔斯无法来参加受洗礼,我们该不该让劳拉当代理教母?我想她应该会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