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死于小儿麻痹,他在学校里去世;另外两个男孩也染了病,却复原了。
丧子的悲恸几乎将身体羸弱的安杰拉彻底击溃。查尔斯,她心疼入骨的爱儿,她英俊活泼的儿子。
安杰拉躺在漆黑的寝室里呆望着天花板,连哭都哭不出来。她丈夫、劳拉和仆人们只敢蹑手蹑脚地在死寂的房中走动,最后医师建议阿瑟带妻子出国透透气。
“彻底换个空气和环境,她必须振作起来。找个空气清新的山区吧,也许可以到瑞士去。”
于是阿瑟带妻子上路,把劳拉留在家中由奶妈照顾,另外请女家教威克斯小姐每天来访;威克斯为人和善,却十分古板。
对劳拉来说,她的父母不在的日子是一段快乐时光。严格说来,她是家中的女主人!每天早上她“监督厨娘”,指定一天的菜色。身材胖壮的好脾气厨娘布朗顿太太会调控劳拉的建议,让实际推出的菜单与她自己筹算的相符,但又丝毫无损劳拉的权威感。劳拉不那么想念父母了,因为她在心里幻想双亲归来的情景。
查尔斯的死固然悲哀,因为爸妈最疼爱查尔斯了,这点劳拉无话可说,但现在,现在,轮到她闯入查尔斯的领地了。现在劳拉成了独生女,他们所有的希望都系在她身上,将对她倾注所有的感情。劳拉幻想两人归家的那一日,妈妈张开双臂……
“劳拉,我亲爱的,你是我现在世上唯一仅有的了!”
那些温馨感人的场面,都是现实中安杰拉或阿瑟绝不可能会做或说的事。然而劳拉却渐渐相信,那些温暖而富戏剧张力的画面将成事实。
劳拉沿着小巷走到村庄的途中,在心中演练对话,不时扬眉、摇头、低声喃喃自语。
她沉浸在浪漫的幻想里,却没看到从村里朝她走来的鲍多克先生,他推着附有轮子的园艺篮,里头摆了采买回家的杂物。
“哈啰,小劳拉。”
劳拉倏然从赚人热泪的幻想中惊醒,她正在幻想母亲瞎了,而她,劳拉,则刚刚婉拒一位子爵的求婚。(“我永远不会结婚的,对我来说,我的妈妈就是一切。”)小女孩涨红了脸。
“爸爸妈妈还没回来啊?”
“是的,他们还要十天才回来。”
“原来如此,想不想明天过来陪我喝茶?”
“好啊。”
劳拉非常兴奋,鲍多克先生在约十四英里外的大学执教鞭,他在村中有间小屋,放假和周末常过来。鲍多克拒绝与人为善,且公然、不客气地拒绝贝布里镇民的多次邀请。阿瑟·富兰克林是他仅有的朋友,两人是多年老友了。约翰·鲍多克并不友善,他对学生极为严苛,好笑的是,最顶尖的学生常被他磨得出类拔萃,而剩下的则遭弃之不顾。鲍多克写过几部深奥冷僻的大部头史书,用语艰涩,能解者寥寥可数。出版商婉转地请他写得浅显易懂些,结果反被痛训一番,鲍多克表示,他的作品只为那些懂得欣赏的读者而写!他对女人尤其无礼,女人却觉得他魅力无穷,总是不断投怀送抱。这位偏执而傲慢无礼的鲍多克,其实有着意想不到的好心肠,虽然这与他的原则相违。
劳拉明白,获得鲍多克先生邀请喝茶是无上的荣耀,便精心打扮梳洗,但心里还是觉得鲍多克很令人畏惧。
管家带她进入图书室,鲍多克抬起头望着她。
“哈啰,”他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您邀我来喝茶呀。”劳拉说。
鲍多克慎重地看着她,劳拉也用严肃有礼的眼神回望,成功地掩饰内心的惶然。
“有吗?”鲍多克揉揉鼻子,“嗯……是的,好像有,真不懂我干嘛邀你来。好吧,你最好坐下来。”
“坐哪儿?”劳拉问。
这是个好问题,因为图书室净是一排排高至天花板、挤满书本的书架,而且还有许多摆不上去的书籍,成堆叠放在地面、桌子及椅子上。
鲍多克一脸懊恼。
“咱们得想点办法。”他郁郁地说。
他挑了张书较少的扶手椅,咕哝着将两大摞沾满灰尘的厚书搬到地上。
“好啦。”他拍拍手上的灰尘,结果开始猛打喷嚏。
“这里都没人进来除尘吗?”劳拉静静坐下来之后问。
“不想活命的就可以进来!”鲍多克说,“不过我告诉你,这可是我拼命才争取来的。女人最爱挥着黄色的大除尘撢,带着一罐罐油腻腻、闻起来像松节油的臭东西闯进来,搬动我所有的书,完全不管主题地乱堆!然后扭开恐怖的机器吸呀吸,最后才心满意足地走开,把图书室搞得至少得花一个月才能找到你要的资料。女人哪!我实在想象不出上帝在创造女人时究竟在想什么,他八成觉得亚当太自得了,自诩为世界之王,为动物命名。虽然是该挫挫亚当的锐气,但创造女人实在做得太过火了。瞧瞧可怜的亚当被整成什么样子!被打入原罪。”
“很遗憾。”劳拉歉然地说。
“你遗憾个什么劲儿?”
“遗憾您对女人有那种感觉。因为我想我就是个女人。”
“你还不算女人,谢天谢地。”鲍多克说,“反正还要很长一段时间后才是,虽然那天迟早会到,但不高兴的事先不用想。顺便告诉你,我并没有忘记你今天要来喝茶的事,一刻都没忘!我只是因为某种理由而装个样子罢了。”
“什么理由?”
“嗯……”鲍多克又揉揉鼻子,“原因之一,我想看看你的反应。”他点点头,“你的反应还不错,非常好……”
劳拉不解地看着他。
“还有另一个理由,假如你想和我做朋友——看起来可能性很大——就得接受我这脾性:一个粗鲁、没礼貌、坏脾气的老家伙。明白了吗?别期待我会讲好话,‘亲爱的孩子,真高兴看到你,好期待你来’之类的。”
鲍多克讲到最后几句,捏起假嗓说得颇激动,劳拉绷紧的表情一松,哈哈笑出声来。
“那样就太好笑了。”她说。
“是啊,非常好笑。”
劳拉恢复肃然,打量着鲍多克。
“你觉得我们会成为朋友吗?”她问。
“这得双方同意才行,你愿意吗?”
劳拉想了一下。
“感觉好像……怪怪的。”她不甚确定地说,“朋友通常不都是跑来跟你玩游戏的人吗?”
“我才不跟你唱儿歌,什么‘头儿肩膀膝脚趾’,休想!”
“那是幼儿玩的。”劳拉反驳道。
“我们的友情一定得建立在智性的平台上。”鲍多克说。
劳拉看来十分开心。
“其实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她说,“但我喜欢那种说法。”
鲍多克说:“意思就是,我们见面时,会讨论两人都感兴趣的话题。”
“什么样的话题?”
“嗯……举例来说,像是食物吧。我喜欢食物,我想你应该也是,不过我六十多岁了,你才——几岁?十岁吗?你对食物的看法肯定不同,那就很有趣了。还有其他东西:颜色、花卉、动物、英国历史。”
“您是指像亨利八世的妻子们吗?”
“没错。你跟十个人聊亨利八世,九个人会跟你提到他成群的妻子。对这位号称最卓越的基督教王子而言,实在是一大辱没,他是个圆融优秀的政治家,但世人竟只记得他想生嫡子的事。他那些不幸的妻子,在历史上根本无足轻重。”
“嗯,我认为他的妻子们非常重要。”
“这就对了!”鲍多克说,“这就叫讨论。”
“我会想当简·西摩 。”
“为什么是她?”
“因为她死掉了。”
“娜恩·布伦 和凯瑟琳·霍华德 也都死啦。”
“她们是被砍头的,简才嫁给亨利一年,生产时便死掉了,其他人一定都很难过。”
“嗯,那倒是。我们到其他房间看看有什么茶点可吃吧。”
“好棒的茶点。”劳拉一脸幸福地说。
她浏览着葡萄干面包、果酱面包、闪电泡芙 、黄瓜三明治、巧克力饼和一大块浓厚的黑李子蛋糕。
劳拉突然咯咯笑起来。
“您真的在等我来,”她说,“还是……您每天都这样吃茶点?”
“怎么可能。”鲍多克说。
两人开心地坐下来,鲍多克吃了六块黄瓜三明治,劳拉吞掉四条闪电泡芙,且每样东西都吃一块。
“小劳拉,很高兴看到你胃口这么好。”两人吃完后,鲍多克开心地说。
“我一向容易肚子饿。”劳拉说,“而且我几乎不生病,查尔斯以前就经常生病。”
“嗯……查尔斯,你一定很想他吧?”
“噢,是的,我很想他,我很想他,真的。”
鲍多克挑着浓密的灰眉。
“我知道,我知道。谁说你不想他了?”
“没有,我是真的、真的很想他。”
鲍多克静静点头,回应劳拉的急切,并好奇地瞅着女孩。
“他就这样死了,真叫人难过。”劳拉不觉用成人的语气说,想必是从大人口中听来的。
“是啊,真叫人难过。”
“妈妈和爸爸伤心极了,如今世上他们就只剩我一个了。”
“原来如此。”
劳拉不解地看着鲍多克。
她又遁入自己的白日梦了。“劳拉,我亲爱的,你是我所有的一切,我的独生女,我最珍爱的……”
“糟糕了。”鲍多克说,这是他心烦时的口头禅之一,“糟糕了!糟糕了!”他烦恼地摇着头。
“到花园走走吧,劳拉。”他说,“咱们去看玫瑰,告诉我,你一整天都在做什么。”
“早上威克斯小姐会过来帮我上课。”
“那个老处女!”
“您不喜欢她?”
“她全身都是格顿的傲气,你千万别去格顿,劳拉!”
“格顿是什么?”
“是剑桥的一所女子学院,一想到就令我全身发毛!”
“等我十二岁时会去上寄宿学校。”
“寄宿学校是大染缸!”
“您不认为我会喜欢?”
“你应该会说还不错吧,危险就在这里!拿曲棍球杆砍其他女生的脚踝,回家后一天到晚把女音乐老师挂在嘴上,接着去念格顿或萨默维尔学院 。唉,算了,反正还有好几年才会发生这类惨事。你长大后想做什么?你应该有点底吧?”
“我曾想过照顾麻风病患者……”
“那倒无妨,不过别把病人带回家睡你丈夫的床就好了。匈牙利的圣伊丽莎白 就干过那种事,真是昏头了,她虽是位不折不扣的圣人,却是个很不体贴的老婆。”
“我永远不会结婚。”劳拉宣称。
“不结婚?噢,我若是你,我会结婚的,在我看来,老处女比已婚的女人更恐怖。你虽然不适合某些男人,但我觉得你会比许多女生更贤惠。”
“那不成,爸妈年老时,我应该奉养他们,因为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
“他们有厨娘、女管家、园丁、丰厚的收入,还有许多朋友,他们会过得很好。做父母的,时机到了就得放孩子走,有时反而是种解脱。”鲍多克突然在玫瑰花圃旁停下脚步,“这就是我的玫瑰,喜欢吗?”
“好漂亮。”劳拉客气地说。
鲍多克表示:“整体而言,我喜欢玫瑰胜过人类,其中一个原因是,花儿的寿命不长。”
说完他用力握住劳拉的手。
“再见了,劳拉。”他说,“你该回家了,友情不必勉强,很高兴你能来喝茶。”
“再见,鲍多克先生,谢谢您的款待,我玩得很开心。”
女孩口齿伶俐地说着客套话,她是个很有教养的小孩。
“很好。”鲍多克和善地拍拍劳拉的肩膀,“很懂得看场合说话,谦恭与客套是社交的必备条件,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话了。”
劳拉对他微笑,穿过鲍多克为她拉开的铁门,然后转身迟疑着。
“怎么了吗?”
“所以我们的友情算是订下来了吗?”
鲍多克揉着鼻子。
“是啊,”他轻叹道,“我想是的。”
“您不会介意吗?”劳拉不安地问。
“不会啊……慢慢习惯就好。”
“是的,当然,我也得慢慢习惯,不过我觉得……我想,应该会很不错。再见。”
“再见。”
鲍多克望着小女孩渐渐远去的身影,恼怒地喃喃自语说:“现在瞧你蹚了什么浑水,你这个老笨蛋!”
他在回房途中遇见管家劳斯太太。
“小女孩走了吗?”
“走了。”
“噢,天啊,她没待多久呢。”
“够久了。”鲍多克说,“小孩子和粗人都不懂得何时退场,你得替他们决定。”
“是吗?”劳斯太太愤愤地瞪着从她身边走过的老板。
“晚安,”鲍多克说,“我要进图书室了,不许再有人来吵我。”
“晚餐……”
“随你安排。”鲍多克挥挥手,“把那些甜点都收走,吃掉或喂猫都行。”
“噢,谢谢你,先生,我的小侄女……”
“给你的小侄女、猫或任何人。”
“是吗?”劳斯太太又说了一遍。“真是个坏脾气的王老五!不过我了解他!可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的。”
劳拉开心地回家,感觉备受尊崇。
她把头探进厨房窗口,女佣埃塞尔正在努力编织一个繁复的图纹。
“埃塞尔,”劳拉说,“我交到一位朋友了。”
“是的,亲爱的。”埃塞尔咕哝着,“五个锁针,钩两次,八个锁针……”
“我交到一位朋友了。”劳拉强调了这个消息。
埃塞尔兀自喃喃说道:“再钩三次五个长针,可是这样尾巴对不上,我哪里钩错了?”
“我交到一位朋友啦!”劳拉喊道,很生气她的知心好友完全充耳不闻。
埃塞尔吓了一跳,抬起头。
“听到了,亲爱的,别再说了。”她含糊地应着。
劳拉气得扭头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