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从大公路到院坝的那条土路又变得泥泞了,还不如干脆走路到学校,让车子在那里等着。从家里到学校其实不远,也就一公里,翻过一座山就到了,但中间要穿过农田、小树林和煤炭沟,无须经过人家。下雨也好,有机会重走这条路。只是现在天又晴了,热得很。近二十年没在村子里生活,天气也变得陌生了。
一家人不紧不慢地走着,用“城里人”的身体走“乡下”的山路,是不会太潇洒的。但每个人心中的记忆都似乎异常清晰,一路上喋喋不休:这一块田里的苞谷棒子最好吃,那几排茶树的树龄最老,这儿的红苕在上高中的那一年被野猪拱得一个不剩,那边整块田的苞谷在初中毕业那年被风吹倒一大片……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刚爬过偏坎那几步最险的石阶,来到行程中的一个制高点。俯眼望下去,仍是一片绿,跟多年前一样;不同的是,这绿多半是荒芜的农田里疯长的野草,而不再是记忆中满处的庄稼。如今农民都不愿多种地了,只在荒野四周的中间点缀着一块玉米地,一条小径弯弯曲曲通向其中,倒是颇有诗意。我习惯性地在这个制高点上停留了几秒,恰逢一阵微风吹过山峦,轻轻撩起我的衣角和鬓发,顿时带来一丝凉爽和惬意。
这种感觉是熟悉的。小时候每天上学和放学都要走这条路,每次在这个突出而高悬的坎上都会遇见这样一阵风,有时候我还会故意在这里歇一歇,多吹一吹。很多年没走这条小路了,在这个一切都变得陌生的村庄里,终究还是有一阵风认识我,并执着地在那里等我。可是啊,这一阵山风,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呢?
就在这田间地头,漫山遍野的茶园里,星星点点的采茶人有说有笑,二十多年前的我正穿梭其间,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拿着水杯,来到每一个人面前为他们送来清凉的问候。接着来了这样一阵风,吹得茶树枝子左右摇摆,采茶人阵阵惊呼,一个个神仙一般舒服快活。不光是采茶,播种的时候,我会提着篮子在沙地里踩下一串脚印;收获的时候,我会蹲在地上往篓子里捡洋芋,或者踮着脚尖掰苞谷棒子。还有很多一个人的游戏,白露过后在苞谷地里挑甜杆儿,炎炎夏日钻进地里找黄瓜,或者在沟沟坎坎挖蕨菜,去田边林子里寻香菌……每当这时,一阵风吹过,总是无比爽快。有时风太紧,还夹着细雨,可对于农民来说,农活还是要干的,披一张胶纸当雨衣,手一动沙沙作响,但进度绝没有落下太多,不然只有喝西北风了。大风就不要来了,青苗和树秧都不是你的对手,每一片庄稼可都是农民的宝贝儿,又何必对它们下手呢?但在我的记忆中,村子里每隔几年就要来一次狂风,对所有的农作物斩尽杀绝。中等个头的苞谷本就差不多全部卧倒,还要受到折断的树枝的打压,瓜棚架子早已倒伏在地,矮小的洋芋杌子也是东倒西歪,就连茄子、辣椒也惨遭厄运。若是庄稼将收之时倒还可能有几分收成,如果遇到作物生长的旺节,这一年的收成就完全没有了。透过满地的惨象已经听到了饥肠辘辘之声。狂风过后,挨家挨户看一看,大门上无一例外都挂着秤砣,这是村民们祈求风停的特殊方式。但秤砣终究挡不住狂风,它肆虐地吹走了衣被,吹落了瓦片,甚至刮倒了房屋,家家户户都是愁容满面,再也没有了夏日傍晚一家人围坐在院坝里吹风乘凉的温馨惬意,也没有了冬天早晨赖在被窝里听窗外寒风呜呜作响的悠闲享受。
一阵山风带我回到了过去,回到了这个村庄,回到了我的老家,那里有简单的幸福和深重的苦难。
我是家里的老幺,母亲四十岁时生下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我一个都没见过,一直也很少听说。倒是母亲曾经经常提到她的母亲(我们叫奶奶),说奶奶去世前全身生疮卧床不起,如何如何的造孽。当年的我不懂事,听多了还觉得总是讲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耳朵都听起茧了。后来才知道,奶奶当时嫁到了河对面的土地垭,爷爷后来当了保长还是甲长什么的,官儿不大,官味儿可不小,因为嫌奶奶没有给他生儿子,感觉没有面子,在奶奶生了第三个女儿也就是母亲之后,一纸休书将奶奶休了。当时母亲只有三岁,奶奶带着一口大木箱和三岁的女儿回到了娘家,也就是原来的老屋里。在旧社会,被丈夫休了回娘家住,还带着女儿,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但生存是第一位的,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母亲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遭受的苦难可想而知。父亲在他的家里是最忠厚老实的,所以被决定出门“上门”。就这样,父亲带着一床十二斤重的破棉被“嫁”给了母亲,到母亲并不殷实的娘家入赘成家。子女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大集体的年代,只得让大的带小的在家里瞎玩,或者背着孩子干活挣工分。后来包产到户,一家七口人分了十二亩地,只有三个劳动力,再怎么勤爬苦做也还是填不饱肚子,只得寅吃卯粮,忍饥挨饿。加上孩子读了书,尤其是老大上了大学,只得到处借钱,可以借的地方都借遍了,最后只得找银行贷款。值得欣慰的是,子女们都很争气,兄弟姐妹五个出了三个大学生,其中一个还读到了博士,都跳出了农门,或是国家干部,或是大学教授。留在家里的也办起了茶厂,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弟兄们虽然不在一起,但很团结,也很顾家。在父母的心中,也算是扬眉吐气了吧。
现在的家,已经是两纵一横连在一起的折字拐大格局了,一边是茶厂的厂房,一边是一家人居住的钢筋水泥平房,中间是原来的三间老屋。其实真正的老屋早就被推倒了,这老屋也是从我记事时开始修建的,纯粹是父母肩挑背磨的劳动果实。所以,当姐姐出嫁,老大参加工作,老二快结婚了,而老三和我还在读书的时候,母亲曾一度盘算着给我们分家。那时的房子只有这中间的三间两进两层的木质吊脚楼,刚好被母亲分成三份,两个读书的和家里的老二每人一份,如果我们考取了大学,这山、田和房子就都没我们的份了,全都留给老二。那时我们都觉得母亲多事,好好的分什么家,而且我们两个读书的都还前途未卜,现在想来,她是在尽一份责任,是在有生之年把后人的事情安排妥当,不能不说是一种远见。
现在,分给我的一亩三分地、一间两进两层的木质吊脚楼,早就在我接到大学通知书的那一刻便与我无关了。这个村庄,这个村子里的人,我的老家,我的亲人,都要离我远去。我已经离开了大山的怀抱,到一千多公里之外的沿海城市生活,在那里买了房子,娶了妻子,生了孩子。我再也享受不到这村里的山风的轻抚,而只能在海边担心台风的侵袭。至于以后在哪里漂泊,最终在哪里定居,还是一个未知数,但应该不会在这个村庄里。如今,父母双双离开我们到了另一个世界,兄弟姐妹也都分散在四面八方,那个封存着记忆的老家,仅剩下老二在那里操持着。当然,我有一百个理由相信,他会率领一家人把那块地盘建设成村庄里数一数二的富饶之地,我们在远方默默地看着,也会非常高兴,那就像是在延续我们走出去的人的梦,保存我们共同的记忆。看着父母双亲坟前随风摇曳的花圈和青草,我终于意识到这一次的回来和出发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以后的村庄和亲人更多的是活在我的记忆与祝福之中,如果不是扫墓,或者一些重大的事情,我恐怕是很少回去了。我要去操持另一个家,打点另一家人的生活,延续和养育另一支人。这是家庭的责任,家族的使命,也是人类的必然。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到了学校,老二用摩托车驼着我们的行李从公路先到了,东西都已经搬上车了。老二说,你们以后有时间就多回来看看,不能几年不回来一次。我们喏喏地答着,也不可能有准信。
车子发动了,一溜烟就去了很远。透过车窗,眼前仍是那些被风翻起的树叶和庄稼,在随风起伏的绿浪中,一条灰白的水泥路蜿蜒盘旋在山间,像是抱怨着村庄的落后,又像是炫耀着村庄的发达。我想,这个大山深处的村庄,会不会因为太过偏远而被世人渐渐遗忘?又会不会被哪个大老板看中而在一夜之间寸土寸金?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虽然村庄的身影离我远去,但它毕竟是我的故乡,是我的老家,这里生活着我的乡亲,这里安息着我的父母,这里留守着我的亲人,只要还有山风吹过,它就一定是我最初和最后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