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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这么唱啊唱,累了就歇会儿,接下来又开始唱,

重复来重复去就这么四个字:哈利路亚。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安详、灿烂的笑容,

似乎在弥留之际,他终于找到了灵魂的安息之地。

谢幕,是为了开演

当今社会,不论你身处繁华都市,还是边远小镇,都躲不开一浪高过一浪的金钱风暴。

内心被物欲驱动得越来越散乱的人们,唯一能专注下来的可能就是挣钱。东奔西涌的淘金者中,捡到金子的人,生活过得就像天人一样;运气不佳的人,则整天为下一顿忧心忡忡。除开这两种,为众生、为解脱而修行的智者,可谓少之又少。

我在泰国时,曾听一位大成就者说:“智者为生活而吃饭,愚者为吃饭而生活。”片刻不停息的生活中,多少人在为虚幻的肉身拼命打造着安乐窝。

这样的安乐窝可以充当最终的归宿吗?一旦死亡来临,所有毕生追寻的“战利品”——财富、情感,哪一样能阻挡住无常的脚步?

在父亲弥留之际,圆塔终于把握住了生命的本质,开始认识到佛法对人生意义的终极注解、对生命的别样领悟。

这是一个关键的节点,他对着心宣告:去寻找生活的意义吧!

弗兰克曾是日内瓦儿童医院的精神科主任,二战期间他被关押在人间地狱——奥斯维辛集中营里。在那样一个常人无法想象的极端恶劣、生命时时受到摧残甚至杀戮的环境下,这位精神科专家却并未放弃他的研究。他决心把集中营当成检验研究成果的实验室,考察人类在生命受到威胁时,所能迸发的潜能;或在一种极度压抑的环境中,人类的精神分裂程度与人格操守的坚持。当时,他写下了一句对二战后的许多人产生过巨大影响的话:“无论你遭受怎样的损失、挫败与打击,面对怎样的艰难困苦,永远不要放弃你的目标,去积极地寻找生活的意义吧。”

去积极地寻找生活的意义。弗兰克的这句话也是我人生的座右铭,他在无数个暗夜里,始终像一盏明灯,照亮我前行的路,温暖我痛苦而迷茫的心。如果没有弗兰克的这句话,我真不知自己会怎样度过青少年时代。

我人生最宝贵的青春年华,是在“文革”中度过的。由于父亲曾于新中国成立前就读于国民党创办的国防医科大学,还加入过国民党,我们全家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

在一个又一个的运动中,胆小的父亲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挨过了一个又一个年头,长期的压抑使得他的精神扭曲。母亲也因为出生于大官僚地主家庭,饱受虐待与白眼。

在我印象中,那十年是我们全家活得极为尴尬、痛苦的十年,我从未见过父母的脸在三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里,对我露出过哪怕一丝的笑颜。

我不知道黑夜过后是否会有曙光,不知道社会会把我扭曲成什么形状,也不知道像我这种人活在世上是否多余。我只牢牢记住了弗兰克的这句话。是的,去积极地寻找吧,尽管不知道生活的意义是什么,但年轻的心却总感觉到,既然有不好的生活,就一定会有好的生活。

不过父亲却没有这份心情与时间去寻找了。长期的精神与肉体折磨最终把他送进了医院,且经诊断患了脑瘤。他自己就是一名医生,却无力挽救自己的生命。更令人难过与伤感的是,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已完全失去了正常思维,稍稍清醒一点时,口里便喃喃自语道:“命苦啊,命苦!”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自己的一肚子怨气都无处发泄,只能用一些苍白无力的语言安慰他,诸如“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退一步海阔天空”等,这些话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

如果说父亲的病已让我的压抑濒临极限,他临终前的所作所为则更是让我如堕五里雾中。不知道父亲是精神错乱,还是别的原因,他几乎一整天都在唱着“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我根本不知道“哈利路亚”是什么玩意儿,问他,他也不回答。

他一个劲儿地唱,脸上是一副喜气洋洋的神情,这让我大为震惊。在与父亲相处的这几十年中,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安详、灿烂的笑容,似乎在弥留之际,他终于找到了灵魂的安息之地。若非如此,他身体虚弱得连吐个字都费劲儿,舌头发僵、意识错乱,哪里来的这般好心情与气力?

他就这么唱啊唱,累了就歇会儿,接下来又开始唱,重复来重复去就这么四个字:哈利路亚。

他唱得多了,我也就听熟了。后来猛然想起,一些国外电影中似乎有这个曲调,那场面大多发生在教堂里。我急忙赶到新华书店,翻开《圣经辞典》,一查果然:“哈利路亚,原为犹太人行礼拜时的欢呼语,意为‘你们要赞美上帝’。现在也是基督徒祈祷时的常用祝颂语。”

在我几十年的人生经验中,从未听过父亲与任何宗教有过牵涉,而且每来一次运动就会担惊受怕的父亲,怎么可能去与这种“麻醉剂”沾上边?改革开放后,也未见他进过一次教堂或拿起过一次《圣经》。再问母亲,她也深感疑惑,因为父亲就是在新中国成立前也从未有过任何宗教信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恰在此时,一位学佛的同学知道情况后就告诉我说:“你父亲前世一定跟基督教有缘,这种习气藏在他的阿赖耶识当中,关键时刻就翻腾出来了。”

如果说父亲的大唱“哈利路亚”给了我第一次震动的话,这位学佛之人的解说则带给了我更大的冲击。我从未接触过佛教,“文化大革命”时是不敢接触,因为我的身份已是“黑五类”了,再与佛教搭上钩,岂不是又戴上一顶“封资修”的帽子?“文革”后,我是没有时间与兴趣接触,自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参加了自学考试,寻找生活意义的迫切渴望,便使我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对哲学的钻研上。我恨不能从古今中外的所有哲学体系中去发现生活的奥秘。

在我当时的认识中,佛教是不够资格进入世界哲学之林的,我一下子就把它与无牙的老太太、农村里愚昧可怜的劳苦大众联系在了一起。那些人也同样迫切地渴望改变命运,但自诩为精神贵族的我,怎么也无法认同他们把现世解脱的希望寄托于来世的自欺之举。

但三年的哲学专业学习,使我头痛欲裂。一位思想家曾说:一个人如果没有目标,就会走到他不想去的地方。反过来,如果发现自己活得很不如意、很苦、很茫然无绪,也只是缺乏远见、没有目标的缘故。这话听起来特别有道理,但我恰恰就是因为活得太有目标了而茫然无绪。我一生的奋斗都是想追寻人生的真谛,说这句话的人要么是对世界过分乐观,要么就是自以为找到了最彻底的人生目标。

想当年,我曾狂热地崇拜过尼采。他要做超人,要人们都做自己的上帝。抱着这样的目标在社会上混了几年,我却发现,强大的社会根本容不得任何所谓的“超人”。一个想独立于社会之外的自由人,在人世间是不可能存在的,这种人的结局只有两种:进精神病院或者非正常死亡。生而为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没有绝对的自由。

而且尼采的哲学本身就有漏洞,他否认人具有平等的权利。这一主张很容易被利用为“超人”奴役“非超人”的实践体系,很容易被权力意志阉割了精华。而我希望人人做超人的梦想,则更是个终不可得的妄想。最后的结局是,“超人”尼采发了疯,而我则深陷在日复一日的悲观里。

后来又喜欢上了老庄哲学。不过我很明白,老庄的思想恐怕于我只能是一种私人空间里的遐想。那种清静无为的境界,我一没有领悟它的能力,二没有通达它的路径。文字上、口头上,我可以把它们当成一种调剂,但我没法实修亲证,也没法要求他人乃至社会去践行这些理念。在一个竞争越来越呈现白热化的社会里,老庄思想只能被证实为是一种伟大却难以引起社会共鸣的乌托邦。

有没有一种能让人人都得自在,又都能自我约束;既能推动社会的物质与精神发展,又能实现和谐、平等、互利的人际关系的理论与实践体系?

我个人认为:孔子的学说强调仁义与秩序,有助于建立一个有理有序的社会,但在这个秩序的屋檐下,缺乏老庄思想中与天地共舞的灵动与飞扬。但不论是老庄还是孔孟,他们在面对生死时,都有一种既看不到生命的开端,又望不到生命终点的“念天地之悠悠”的茫然。

而道教的修炼法我也不愿尝试。如果说那时的我把佛教理解为迷信与落后,道教在我看来,就更只是一种“养生术”而已。

至于西方哲学,当我从苏格拉底一直探究到萨特时,才发现他们基本上是把浑然一体的身心与大千世界,割裂为主与客的两分法。这种分析式的研究方法,与我心目中和谐、一统的宇宙观完全相背。

分析当然是综合的前提,但西方传统哲学中分析之后的综合仍然是主客分立,只要有观待、对立、主次,就不会是一个完整的宇宙。我总感觉,所谓的绝对真理,应该是泯灭了一切条件、从属、对待的“唯一”本性。

父亲临终时“哈利路亚”的歌声,那位学佛同学的解释,眼下面临的种种精神困境,都让我开始意识到,佛学将是我能拿起的最后一把钥匙,是我所知道的思想流派中,最能说服我的一种。

在“哈利路亚”的歌声中,我送走了命途多舛的父亲。带着一线希望,我开始把佛学摆上了自己的书桌。

看的第一本书是《金刚经说什么》,看过之后竟三天吃不下饭。我突然发现,自己就像偶遇宝藏的流浪汉,那种种的奇异珍宝,足够我炫目好长时间。且不说我头一次听闻了不立名言又假借名言的“空有不二”的辩证分析,头一次知道了所有的有为法都如梦幻泡影一般(尽管以前也了知客观与主观相对待而存在,但从未想到过“空性”的问题,更没有胆量与智慧去把主观、把自己也观为空性的存在),头一次明白了缘起性空、性空缘起的不二法门。《金刚经》的开篇一段,就已经让我震惊不已,佛陀亲自乞食、食讫亲自洗钵、敷座而坐等等的行持,让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伟大之处:在语默动静当中,他所体认的真理已然表露无遗。

这就是我所要的:既可以从无上的高度把握人生实义,又可以把高深的道理落实在最琐碎的生活中。借助它,不仅可以洞彻宇宙,还可以把握宇宙、参与宇宙的造化演变。

从此,我就正式走进了佛门。

想不到父亲的死倒促成了我的人生转机,看来佛法的确是不离世间觉。可惜的是,绝大多数人都把日常生活执著为实有,因而无法理解山河大地皆为广长舌、皆在宣说般若妙音的道理。不过,像我这样,现成的佛教经论摆在眼前,数十年间也都没有去碰一碰,人们又怎么可能透过纷繁乱眼的表面风光,去体认这一切的虚幻无实呢?

因此,我尽可能把佛法运用于生活、运用于当下。在这一过程中,我对空性的道理越发深信不疑,甚至吃饭的时候都在想:“禅宗大德说,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到底是谁在吃?吃的又是什么?”

也就是在这个以日常生活为行持的阶段里,我渐渐对世间八法,对所谓的亲情、友情、爱情生起了越来越强烈的厌离心。既然本性都是空的,都是梦中情感,都是空花水月,我为何还要继续给自己套上枷锁呢?我还远远达不到于空有之间游刃有余的地步,还摆脱不掉自己的这身臭皮囊,还不能做到对任何事物、情感、思想当体即空,甚至有时候连分析它是空也做不到。但既然已对这个世界无所留恋,那就让自己轻装上阵,飞奔在解脱大道上吧。

所以,当我1996年第一次见到两位德高望重的活佛,感受到他们身上那种智者的气息和悲天悯人的情怀,便只稍稍打点了一下家里的事情,就直奔他们所在的喇荣五明佛学院而去。

到了以后,又见到了更多的高僧大德,特别是法王如意宝。当看到法王穿着一身无比庄严的僧服端坐法座之上,给数千数万的僧众讲经说法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正像父亲唱着“哈利路亚”找到了他前生的家一样,见到法王的僧衣,我也有一种特别熟悉的感觉:那应该是我穿过的衣服。

现在,我已在佛学院出家数年了。我相信自己已知道了终极真理在哪里,尽管还没能最终拥有它,并与它融为一体,但至少我已经在路上。

多么想对徘徊在真理的门外或沉溺于世间苦乐、麻木自欺的人们说一声:“去积极地寻找生活的意义吧。”

圆塔从父亲的死体会到生命的延续,应该说还是有一定智慧的。有多少所谓高智商的知识分子,不管目睹多少次死亡,仍然无视生命的警示。

我很欣赏圆塔的这种生活态度——去积极地寻找生活的意义。的确,假如人们活在世上却不明白生命的真相,岂不有点自欺欺人?可惜,像圆塔这样能在领悟后转变思想的人,实在微乎其微。有太多的人,无论怎样都不会放下顽固的成见。

无垢光尊者在《七宝藏》中,曾指出远离过失的六种方法,其中一种就是关于品性的过失。这种“病人”往往非常顽固,从不愿改变错误的观点,实属愚痴至极。我希望知识分子们都能打开智慧,用真知灼见去观察、分析生活的底蕴。在这个过程中,不妨多以佛法为参照去研讨一番,如果发现佛陀的教言的确有道理,就应该放下成见,不管自己曾经固守过多少时日。

因为活着,就是为了寻找它的意义。 q6AS8Y5A+dFx8iXsQbvQYtIZ7VuelpB/We50yHQKFRyIW8STzOcgGIqDyIIgb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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