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习室里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学生,自习室外的
路灯下、草坪上却挤满了一对对难分难舍的身影;
寝室里看不着几本书,但见满地烟头、扑克牌……
我开始产生了一个清晰的念头:我不属于这里。
早听说沈阳是重工业发达的大城市,来自水草肥美的牧区的我,常常想去这个以林立的烟囱代替了套马杆、以钢筋水泥代替了帐篷的城堡中去看看。后来辽宁省及沈阳市的气功协会联合举办“藏密气功研讨会”,我也应邀前往发言。
会议开了七天,我也持续呼吸了七天沈阳独有的“工业气息”。这期间多亏圆瓦的父亲跑前跑后张罗,才让我减轻了在一个陌生城市难免会有的不适应。他给了我很多切实的帮助。
在与圆瓦父亲来往的短短几天中,我发现他非常疼爱、执著这个出家当和尚的儿子,然而在言谈之中又常常流露出困惑。我发现我们关注圆瓦的方式是如此不同。
算来圆瓦来佛学院已经整整七年了。对于他,我一直比较重视,也比较了解。当他讲述自己的经历,我好像看见一只小小的蚂蚁,在浩荡的蚁群中停下脚步,看向高远的蓝天。
我很平凡。上大学时,人们和我自己都未曾如此认为,但当我后来置身于博大精深的佛法中,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与无知。
我是一个在东北土生土长的城市青年,沈阳是我的故乡,我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多年。记忆中,这座城市真的无愧于工业重镇的称号,整日里弥漫着粉尘和刺鼻的气味,一到冬天,环境就更是恶劣。
在朝七晚五的这两个时间段里,密密麻麻的上下班人流如同有规律的潮汐,又像黑蚂蚁一般被一座座厂房、车间吞没。每当回想起这样的场景,我的心中就生起些许无奈,还带有一丝恐惧。在现代化的大工业城市中,充斥的都是这样的一些生物,他们完全为了生存而生存,工作是证明他们存在的唯一方式。所幸,我不在其中。
我的幼年、童年和青少年时代全都是在集体生活中度过的,我是标准双职工家庭的孩子。父母都是医生,这也许是我令某些同龄伙伴羡慕的原因。从幼儿园到小学再到大学,我几乎没怎么让父母操过心。若无意外,我也许就会和同学们一样,平庸地完成作为知识分子的一生:上完大学,考取更高的学位,或者直接被分配工作。就算是考上硕士、博士,接下来还得回到生活中去找一份工作。然后是娶妻生子,建立家庭,再接着就是衰老和死亡,这是万古不变的铁律。
然而造化捉弄人,也成全人。生活在大学三年级时突然变换了镜头,我出家成了一名僧侣。如果说在之前的生活剧中,我只是在被动地客串,那么现在我所扮演的角色,则是主动、认真和自愿的。
细想起来也真是缘分。上小学时,父母有次带我到辽宁著名的风景区千山郊游,那时的我唯一记住的就是山里的寺庙、庙里的和尚。回来后心中就有了个淡淡的想当和尚的念头,于是平日里便也穿上肥大的衣裤,经常装模作样地打个坐。不久,小小的我在班级里便有了个“法海”的外号,因为当时全国都在热播《白蛇传》,而我心中也乐得别人这样叫我。
上中学后,自己可以到处乱跑了,这时又打听到沈阳市内有个道观叫“太清宫”,便经常往那儿跑。不为别的,只是喜欢那里古色古香的气氛和袅袅青烟。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佛与道的区别,就是迷恋那份庄严的宁静。
第一年高考我落榜了,第二年接着补习。这一年的高考结束后,为了消遣,我办了张省图书馆的阅览证。第一本借阅的书便是台湾版的《观音菩萨》,反反复复读了半个多月,心中牢牢记住了一件事——念观音圣号绝对错不了。说来也许你不会相信,但我永远不能忘怀那一天:
发榜的日子到了,天半阴半晴还下着细雨。早上九点多,我打着伞向学校走去。不知为什么,从踏出房门的那一刻起,我就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每走一步就念一句“观世音菩萨”。就这样旁若无人地边走边念,一直走到老师面前。刚抬头,就听见老师对我说:“你考上了,沈阳工业学院自动控制系。”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全班六十多名同学中只有两个考上本科,而其中一个,就是我。
从此我就牢牢记住了观世音菩萨。现在想来,这么实用主义,真是有点可笑。
考上大学,这多少有些光宗耀祖的味儿。父母的脸上也放光,邻居的眼神也都带着点羡慕。但这点欢乐的泡沫很快就被入学后的无聊生活打碎了。
因我年龄较大,同宿舍的小弟们便都叫我“李老大”,颇有些黑社会的意味。但我这个“老大”很快便与“老小”们一起跌入了空虚生活的罗网。
20世纪90年代初的大学生活按理说已经很丰富了,各种协会、联谊会充满了学院。从跳舞到书法、美术、摄影、旅游、影评、公关、志愿者、外语、同乡会等,数不胜数,甚至连熨个衣服都有熨衣协会。但大学生们的真实内心又是怎样呢?只要你到大学校园里走一遭,便可一目了然:自习室里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学生,自习室外的路灯下、草坪上却挤满了一对对难分难舍的身影;寝室里看不着几本书,但见满地都是烟头、扑克牌;一扇扇宿舍窗户里经常往外砸下啤酒瓶,还伴随着一阵阵声嘶力竭的鬼哭狼嚎……
记得当时的各种报刊上,关于大学生精神世界的空虚问题竟成了一个热门话题。同学之间虽没有明目张胆的因利欲熏心而致的钩心斗角,但从他们处理小小摩擦时所采用的方法上,就不难窥测到以后在社会上的形象。
我开始产生了一个清晰的念头:我不属于这里。
因缘使我在这个时候又想起了观世音菩萨,想起了寺庙。刚好有个高中时的同学约我去沈阳慈恩寺逛逛,不期然,我与这里竟结下了不解之缘。
第一次进庙的时候,有位年轻的师父接待了我们。记不清与他的谈话内容了,倒是对他送给我们的那些书至今记忆犹新。带回家刚开始阅读的时候,我是把它们当作神仙传来看的,当把这些书全部看完后,我终于能够分清佛、菩萨与神仙了,这时的我平生第一次对佛教有了一个粗略的印象。
从此我便找到了一个新的去处。我愿意去那里,不只在周末,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回心中的宁静。与青年僧侣们在一起时,感觉心中又多了一份祥和。与他们熟了,有时他们就让我一个人待在大殿里。跪在观世音菩萨像前,心里真是清净极了。那时我就发愿,一定要把清净的佛法介绍给每个人。其实那阵子我自己还根本不知佛法的奥义所在,但我心里已很明白,佛法将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渐渐地,我和同学们玩不到一块儿了,但我尽量不让他们发现我的内心倾向。1993年大二结束后的暑假,我一个人上了五台山。说也奇怪,在那半个月里,先后有六个人劝我出家为僧。当时我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想离佛法更近一些。
有一天正好是农历十五,我往中台山腰爬去,那里有一个小庙,安放着能海上师的灵塔。正走在山梁上,刚刚还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我一着急就走错了路,深深陷在了淤泥中。突然一道闪电劈在离我很近的山坡上,我吓傻了,呆呆地僵立在泥地中。不知何时,嘴里又念起了观世音菩萨,念着念着,就爬到了山顶,抬眼看见一座大白塔矗立在面前的山沟里。我一口气冲下山,扑到能海上师的灵塔前,久久地跪在泥水中……
回到沈阳,我开始思考出家这个问题了。别的都好办,但如何离开与我相伴了二十多年的父母呢?有一天晚上,我试探着向父亲诉说了我对另外一种生活的向往,没想到他竟如此激动。他向来不过问我在做什么,可这一次,他发现他的儿子可能有些不对劲了。
他尽量地解说人生本应如此,世世代代都是这么一种生活模式,为什么我一定要改变呢?他倾尽全力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必须要像众人一般生活下去,更无法消除我对这种生活模式的厌恶。我们看来真的是难以沟通,他不想听我讲佛法,也根本不想知道那是什么。他习惯了像普通人一样过日子,也希望他的后代能够如此。那次交谈后,他吸了一整夜的烟。
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我根本不了解他的感情,就像以他的人生经验根本无法理解我一样。我体会不到父亲对儿女所寄予的希望与依赖,也不知道那满地的烟头意味着什么。是我,一下子就打破了一个老人终生的梦想。
置身佛法中七年之后,我当然庆幸自己能从世间人最为推崇的亲情中跨出来,但父亲憔悴而忧伤的目光却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痛。我只有默默前行,以自己的方式把佛法的阳光无声地洒在父母身上。
不久,远方的几位僧侣朋友的来信,更坚定了我的决心。1994年1月1日,在新的一年刚刚翻开第一页的时候,我离开家人,来到了冰天雪地的青藏高原,开始了我的僧侣生涯。
真正成为佛教徒是在这以后的日子里。我笨拙的学习方式和以前的生活习气使我未能很快融入佛法中。在佛学院七年,我走了很长时间的弯路,才开始看清佛教的轮廓及路径,最终靠近并迈入这神圣的殿堂。
假如现在有人问我,你心中的佛教是什么样子,你为之抛家舍业值不值得?我该怎么回答呢?我想我心中的佛法就是真理,是无比深广的智慧,是博大圆满的爱的宝藏。当佛陀向一切众生无私地伸出他的手,接引我们抵达幸福的彼岸,我分明看到了佛陀慈悲双目中所深藏的泪光。
每每此时,我都会在心底默默发愿,愿生生世世成为佛陀足迹的追随者、佛陀教法的守卫者、佛陀精神的光显者。
愿像佛陀一样,把佛法播种在众生的心地上。
我一直认为圆瓦的故事很精彩,也非常有意义。在广大无边的世界,在社会人生不断的演进过程中,许多佛教徒都书写过、演绎过同样精彩感人的篇章。
只可惜,以前我没有从文字上做过系统的整理,以致许多故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现在我把这些故事陆陆续续挖掘出来,想让有头脑、有智慧的人们,能从中了解一个个佛教徒的经历和心声。
1990年,我曾去印度朝拜与释迦牟尼佛有关的许多圣地,特别是在佛陀降生地,还留有阿育王时代的石碑,用梵文明确刻写着释迦牟尼佛降生在此。作为古印度释迦族中的圣者,释迦牟尼佛还为后世的上根利智者留下很多经典。对于那些对佛陀持怀疑态度的人,释迦牟尼佛曾亲自显示神变,在石头上踩下自己的足印,留给他们以做凭证。
所以说,我们也应该尽量留下关于这些学佛者的记载,不论文字还是影像,让后来者能凭借可靠的资料,去一览这些修持正法的行者的风采。
做此记录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许多佛教徒在社会上、家庭中不被人理解,甚至受到谴责和诽谤。我期望人们以平和、理智的心态读完他们的学佛履历后,多多少少会对他们的选择有所认同。
这世上恐怕只有最愚顽不化的人,才会抱残守缺,一意孤行地走在谤佛的道路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