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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

现在是吃午饭的时候,就餐帐篷的顶是双层的绿帆布,他们全都坐在下面,装出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你是要橙汁还是柠檬水?”麦康伯问。

“我要一杯兑橙汁的杜松子酒。”罗伯特·威尔逊告诉他。

“我也要一杯兑橙汁的杜松子酒,我想要喝点儿酒。”麦康伯的妻子说。

“我想它正合你意,”麦康伯赞同地说,“告诉他调三杯兑橙汁的杜松子酒。”侍候吃饭的那个仆人已经开始在调了,从帆布的冷藏袋里掏出一个个酒瓶,风从覆盖着帐篷的树林吹过,瓶子在风中滴滴答答地淌水。

“我需要付给他们多少?”麦康伯问。

“顶多一英镑,”威尔逊告诉他,“你不需要惯着他们。”

“头人会分给他们吗?”

“那当然啦。”

半个钟头以前,弗朗西斯·麦康伯从营地的边缘被厨子、侍候的仆人们、剥野兽皮的人、搬运工人们,用胳膊和肩膀兴高采烈地抬到他的帐篷前。这场游行中没有扛枪人,这群人把他放在了帐篷门口;他同他们一一握手,接受他们的祝贺,随后走进帐篷,一直在床上坐等着他妻子进来。她进来时没有和他说话;他马上走到外面,在旅行用的洗脸盆里洗了脸和手,接着走进就餐帐篷,坐在被微风吹拂的树荫下的一张舒适的帆布椅子上。

“你打到了一头狮子,”罗伯特·威尔逊说,“而且还是一头顶呱呱的好狮子。”

麦康伯太太迅速看了一眼威尔逊。不得不说她是个美人儿,相貌漂亮,保养得也好,五年以前,她凭着美貌和社会地位,只几张相片就为一种她从来没用过的美容品做广告,还有五千元酬谢。她嫁给弗朗西斯·麦康伯已经十一年了。

“那是一头好狮子,是不是?”麦康伯说。这会儿他的妻子正看着他。她看着这两个男人,好像她以前从来没见过似的。

那个叫威尔逊的人,是个打猎的白人,她知道她以前确实不认识他。他差不多是中等身材,黄色的头发略带点红色,胡子拉碴,脸色泛红,蓝色的眼睛,冷淡的神情,还有些微细的白皱纹缀在眼角上,他一微笑,皱纹就有趣地变深了。他现在正在向她微笑;她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他那被覆盖着的溜肩膀上,那件宽大的短上衣没有左胸袋,在那个地方做了四个带圈,里面各插着一颗大子弹;她的目光又移到了他棕色的双手上、旧长裤上、很脏的皮靴上,然后又重新回到他的红脸上。她发现有一圈白色的纹儿在他那张被阳光烤红了的脸上,那是他的斯坦逊毡帽留下的痕迹,现在这顶帽子就挂在帐篷支柱的一个木钉上。

“哦,让我们为打到狮子干杯吧。”罗伯特·威尔逊说。他又向她微笑;但她却没有一丝笑意,只是很奇怪地望着她的丈夫。

弗朗西斯·麦康伯个子很高,要是忽略他骨架的长短,还算得上身材匀称,皮肤黝黑,头发剪得像个桨手那样短,嘴唇相当薄;别人都觉得他算是美男子。他和威尔逊穿着一样的打猎服装,只是他的是崭新的;他三十五岁,身体非常健康,擅长场地球类运动,还钓到过许多大鱼,刚才却当着众人的面,显露出他原来是个胆小鬼。

“为打到狮子干杯,”他说,“对于你刚才做的那件事情,我得感谢一辈子才是。”

玛格丽特,他的妻子,又把目光移回到威尔逊身上。

“咱们别谈那头狮子了。”她说。

威尔逊打量着她,没有一丝笑意;反而是她在对他微笑了。

“这真是奇怪的一天,”她说,“哪怕是中午待在帆布帐篷里,你不是也应该戴着帽子吗?你知道,你曾经是这么对我说的。”

“是可以戴帽子。”

“你知道,你有一张很红的脸,威尔逊先生。”她微笑着对他说。

“是酒精在作怪。”威尔逊说。

“我却不那么认为,”她说,“弗朗西斯喝得挺厉害,可是他的脸从来不红。”

“今天红啦。”麦康伯像是在说笑话。

“没有,”玛格丽特说,“今天是我的脸红啦。可是威尔逊先生的脸一直都是红的。”

“一定是血统问题,”威尔逊说,“嗨,你该不是想拿我的美貌做话题吧?”

“我只不过刚开始提了一下。”

“咱们不谈这个。”威尔逊说。

“谈话都变得困难了。”玛格丽特说。

“别胡闹了,玛戈。”她的丈夫说。玛戈是玛格丽特的爱称。

“并不困难啊,”威尔逊说,“打到了一头顶好的狮子。”

玛戈望着他们两个人;他们两个发现她像是快要哭了。这种情况威尔逊发现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他感到害怕。麦康伯已经不害怕了。

“我不希望事情是这样的。唉,我不希望事情是这样的。”

她一边说,一边走去自己的帐篷。她没有发出哭声,但是她的肩膀在那件玫瑰红的防晒衬衫下微微发抖。

“女人就是爱使小性子,”威尔逊对高个子说,“搞不出什么名堂来的。神经紧张,再加上各种各样的事情。”

“没什么,”麦康伯说,“恐怕我要为这件事忍受到咽气那一天了。”

“废话,咱们来点烈酒,”威尔逊说,“把那些都忘掉。反正也没出什么事情。”

“试试能不能忘,”麦康伯说,“可是我不会忘掉你为我做的那些事情。”

“没什么,”威尔逊说,“别尽说废话。”

他们坐在树荫里,营房就安扎在几棵枝繁叶茂的刺槐树底下,树林后面是一座悬崖,地面上尽是圆石,还有一片草地,它一直伸展到一条小河旁,河底也尽是圆石,森林就在河对岸。那冰凉的兑橙汁的杜松子酒喝起来非常可口;仆人们在安排餐桌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都在避免眼光的互相接触。威尔逊心里明镜似的,那帮仆人现在全知道了,当他看到那个侍候麦康伯的仆人一边把盆子放在桌上,一边用古怪的眼光望着他主人的时候,他就用斯瓦希里语声色俱厉地责备他。那个仆人吓得脸色都变了,赶紧转过身去。

“你跟他说什么呢?”麦康伯问。

“没什么,就是让他动作快点儿,否则,他就会狠狠地挨上十五下。”

“挨什么呢?鞭打吗?”

“这样做可是违法的,”威尔逊说,“扣他们的工钱倒是允许的。”

“你还在鞭打他们吗?”

“啊,当然了。他们要是决定去告我的话,就免不了要闹出一场风波。可是他们从来不去。比起扣钱,他们更愿意挨揍。”

“真奇怪!”麦康伯说。

“说真的,一点都不奇怪,”威尔逊说,“你愿意挑哪一样?被人用桦树条狠狠揍一顿呢,还是拿不到工钱?”

他话一出口,顿时就感到有点难堪,还没等麦康伯回答,就接着说:“咱们都天天在挨揍,你知道,不是在这个方面,就是在另一方面。”

越说越奇怪了。“我的老天啊,”他说,“我都快成了一个外交家了,是不是?”

“是啊,咱们在挨揍,”麦康伯说,仍然没有看着他,“对那件狮子的事,我觉得非常难受。不应该再传出去了。我的意思是说,别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了,行吗?”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否会在马撒加俱乐部里谈这件事?”威尔逊现在冷冷地望着他。他没有想到麦康伯会说出这样的话。

原来他不仅是个该死的胆小鬼,还是个该死的下流胚,威尔逊想。直到今天,我还相当喜欢他呢。但谁能猜得透一个美国佬呢?

“不会的,”威尔逊说,“我是一个职业猎人。我们从来不谈论主顾。这件事你就放心好了。只是,这话却不该由你说出来。”

他已经决定要和他闹翻了,闹翻要自在得多。那么他可以自己单独吃饭,可以一边吃饭,一边看书。那些猎物归他们吃。他在出去打猎的时候才遇到他们,只是非常正式的接触——法国人管这叫什么来着?崇高的敬意——这样做总比被迫应付这种无聊的感情纠纷要自在得多。他想要侮辱他,干脆就此闹翻。

那么,他就可以一边吃饭,一边看书,还仍然可以喝他们的威士忌嘛。这是表示打猎的主顾和陪打的猎人关系不好的一句习惯语。你偶然遇到一个白种猎人,问他:“情况怎么样啊?”如果他回答:“啊,我仍然在喝他们的威士忌,”那么情况一定就是糟糕极了。

“对不起,”麦康伯说,抬起那张美国人的脸望着威尔逊,即使到了中年,那一定还是张孩子的脸;威尔逊注意到他水手似的短发、明亮的眼睛,只是目光有点儿躲闪,挺直的鼻子、薄嘴唇和漂亮的下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懂的事还很多。”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威尔逊想。他都已经决定好要同他闹翻了,但是这个倒霉的家伙在侮辱了他以后又在向他道歉了。他又试了一下。“放心我不会说出去,”他说,“我得混饭吃呢。你知道,在非洲女人都能打中狮子,没有一个白种男人逃跑。”

“可是我却像一只兔子似的跑掉了。”麦康伯说。

唉,跟这样的一个男人说话,还有什么办法呢,威尔逊也没主意了。

威尔逊的蓝眼睛就像是机关枪手的,他没有表情地望着麦康伯;麦康伯只是冲他微笑着。如果不去注意他自尊心受伤之后的表情,他的微笑还是很可爱的。

“也许我能在野牛上找补回来,”他说,“咱们下一回去猎野牛,怎么样?”

“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早晨就去都行。”威尔逊告诉他。

也许他刚才那么想是不对的,这样说也是安慰自己的一个办法。对于一个美国人,你根本就了解不了他的任何事情。他开始同情麦康伯起来。要是你能忘掉这个早晨,那就好啦。不过,你当然是忘不了的啦。这简直就是个极坏的早晨。

“你太太来了。”他说。她正在从她的帐篷那儿走过来,看上去神采飞扬、兴高采烈,可爱极了。她的脸是标准的鹅蛋形,看上去有点蠢。但是她不蠢,威尔逊想,不,不蠢。

“漂亮的红脸威尔逊先生,你好啊。弗朗西斯,你舒服些吗,我的宝贝?”

“啊,好多啦。”麦康伯说。

“这件事对我已经无所谓了,”她一边说,一边坐到桌子旁,“弗朗西斯是否会打狮子,那有什么关系呢?那不是他的专职。那是威尔逊先生的专职。威尔逊先生打猎的本领那才叫了不起。你什么都打吧,是吧?”

“恩,什么都打,”威尔逊说,“确实是什么都打。”女人是世界上最冷酷的,他想;最冷酷,最心狠、最掠夺成性和最迷人的;当她们冷酷的时候,她们的男人就得软下来,否则,是会崩溃的。难道她们嫁的都是由她们控制的人吗?结婚时还很小,不可能懂得这么多啊,他想。他一想到自己以前也和美国女人打过交道,就感到高兴,因为这个更迷人一些。

“明天早晨我们要去打野牛。”威尔逊告诉她。

“我也去。”她说。

“算了,你别去啦。”

“啊,不成,我要去。我可以去吗,弗朗西斯?”

“干吗不待在帐篷里?”

“说什么都没用,”她说,“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错过今天这种场面。”

在她离开的那段时间,威尔逊在想,她转身去哭的时候,看上去是一个顶好的女人。懂情理,识好歹,为他和她自己感到痛心,而且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离开了二十分钟,现在回来了,原来是去涂上了一层美国女人那种狠心的油彩。她们是最该死的女人。确实是最该死的。

“明天我们专门为你表演一场。”弗朗西斯·麦康伯说。

“你别去了吧。”威尔逊说。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她告诉他,“我多么想看到你再表演啊。今天早晨,你真可爱。如果说把野兽的脑袋打得稀巴烂也算是可爱的话。”

“吃午饭啦,”威尔逊说,“你挺高兴,是不是?”

“为什么不高兴呢?我又不是到这儿来找烦闷的啊。”

“唔,过得也不烦闷吧。”威尔逊说。河里的那些圆石和高高的对岸长着的树都清晰可见,他想到了今天早晨。

“啊,一点也不烦闷,”她说,“很有趣。还有明天。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期待明天。”

“他在给你上旋角羚羊肉。”威尔逊说。

“是不是跳起来像兔子、长得像母牛的那种大家伙?”

“我想你说的就是它们。”威尔逊说。

“味儿真鲜。”麦康伯说。

“是你打到的吗,弗朗西斯?”她问。

“是的。”

“它们是没有危险性的吧?”

“除非它们扑到你身上。”威尔逊告诉她。

“我真高兴。”

“干嘛不收敛一点儿你那泼妇劲儿,玛戈。”麦康伯一边说着,一边给羚羊肉片的弧形叉上加一点儿土豆泥、肉汁,还有胡萝卜之类的东西。

“我想我可以,”她说,“因为你把话说得这么漂亮。”

“今儿晚上,咱们要为打到这头狮子,喝香槟酒庆祝,”威尔逊说,“中午喝太热了一点儿。”

“啊,狮子,”玛戈说,“我都已经忘了它啦!”

罗伯特·威尔逊暗自想着,她一定是在作弄他,不然,她还是想要演一场好戏不成?一个女人发现了她的丈夫是个该死的胆小鬼,会做出什么举动来呢?她心狠得要命,而且她们全都心狠。她们控制一切,是没什么可说的啦;既然要控制,人有的时候就不得不狠心。不过,我已经看够了她们那种毒辣的手段。

“再来点羚羊肉。”他有礼貌地对她说。

那天下午,时间已经不早了,威尔逊和麦康伯带着那个开汽车的土人和两个扛枪人,开着汽车走了。玛格丽特待在营房里。外面这会儿太热啦,她说,明天一大早她跟他们一起去。汽车出发的时候,威尔逊看到她站在一棵大树底下,穿着淡玫瑰红的卡其衫,那副模样,与其说是美,倒不如说是漂亮更恰当些。她的黑头发从脑门上向后梳,挽成一个髻,低低地垂在颈窝上,皮肤滋润,他想,就像她在英国似的。她在冲他们挥手,这会儿,汽车一路穿过野草长得很高的洼地,拐一个弯,穿过树林,开进一座座长着果树的小山中间。

他们在果树丛中找到一群羚羊,就从汽车上下来,他们小心翼翼地向一只老公羊靠近,它长长的一对触角分得很开,足足隔开两百码。麦康伯开了很漂亮的一枪,把那只公羊撂倒了,吓得那群羚羊发疯似的逃跑,它们蜷着腿一跳就跳得老远,从相互之间的背上跳过去,像是在水上漂似的,简直是难以置信,相信人只有在梦中才会这么跳。

“这一枪打得好,”威尔逊说,“它们是很小的目标。”

“羚羊的脑袋怎么样?”麦康伯问。

“很名贵,”威尔逊告诉他,“这么准的枪法,就不怕会有麻烦啦。”

“你觉得咱们明天能找到野牛吗?”

“好机会多的是。它们一大清早出来吃东西;要是运气好,咱们可能在原野上碰到它们。”

“我想要摆脱那件狮子的事情,”麦康伯说,“要是你妻子看到你干出这样的事来,可就不会愉快了。”

我倒觉得,不管她看没看到,你居然干出了这样的事情,这才是不愉快的事情,威尔逊想。但是他说:“我再也不会去想这件事啦。任何人第一次见到狮子都会心慌的。这件事完全结束了。”

但是,那天夜晚,在篝火旁吃完晚饭,睡觉之前又喝了一杯威士忌苏打,弗朗西斯·麦康伯躺在罩着蚊帐的帆布床上,留意着夜晚的闹声的时候,这件事还没有完全结束。它既没有完全结束,也没有重新开始。它同发生的时候一样确实存在着,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有些部分更突出了,他感到丢死人了。但是比丢人更厉害的是,他心里感到寒冷、空洞的恐惧。这种恐惧仍然存在着,像一个冷冰冰、黏糊糊的空洞,完全占据着空间,把他的信心从身体里完全排挤出去了,他觉得难受极了。这件事现在仍然困扰着他。

从昨天夜里开始他就有这样的感觉,那时候他醒过来,听到有狮子在河上游不知什么地方在吼叫。吼声深沉,结尾有点像咕噜咕噜的咳嗽声,听起来就像是在帐篷外面发出的声音。弗朗西斯·麦康伯夜晚醒来,被这声音吓到了。他听着他妻子平稳的睡着的呼吸声。他不能告诉别人他感到害怕,也没有人同他一起害怕;他独自躺着,索马里有这样一句成语:一个勇敢的人总是被狮子吓三次。第一次看到它的脚印的时候,第一次听到它的吼叫的时候和第一次面对着它的时候。后来,太阳还没出来,他们已经在就餐帐篷里就着马灯的亮光吃早饭了,那头狮子又吼了。弗朗西斯觉得它就在营房边上。

“声音像是头老家伙,”罗伯特·威尔逊说,他的视线离开了鲱鱼和咖啡,“听那声音像咳嗽似的。”

“它就在附近吗?”

“大概在河的上游有一英里。”

“咱们能见到它吗?”

“咱们会去瞧一瞧。”

“那声音能传这么远吗?怎么听着就像是在帐篷里。”

“声音传得可远呢,”罗伯特·威尔逊说,“能传这么远,是挺叫人奇怪的。但愿那是一头适合去猎杀的畜生。那帮手下人说,这儿附近有一头挺大的家伙呢。”

“我要是开枪,打在什么位置,”麦康伯问,“才能把它打得动不了?”

“打它两个肩膀中间,”威尔逊说,“打它的脖子,要是打得准的话,往它的骨头上打,把它撂倒。”

“但愿我能打的准。”麦康伯说。

“你的枪法很好,”威尔逊告诉他,“要把握时间。要瞄得准。打的第一发子弹是最重要的。”

“多少距离呢?”

“说不好,倒不如说是狮子来决定距离的多少。千万别着急开枪,除非它走得相当近,你已经有把握能打中它了。”

“没有一百码吗?”麦康伯问。

威尔逊很快地瞟了他一眼。

“一百码差不多啦。也许是在比这个距离更近一点儿的地方对付它,千万别是在大大超过了这个距离,没有把握就开了枪。一百码是个最合适的距离。这样,你想要打它哪儿,就能打它哪儿。你太太来了。”

“你们好,”她说,“咱们要去找那头狮子吗?”

“等你吃完了早饭吧,”威尔逊说,“你看行吗?”

“好的,”她说,“我太高兴了。”

“我正要去检查一下,是不是所有的都准备好了。”威尔逊走开去。他走的时候,狮子又吼了。

“吵吵嚷嚷的家伙,”威尔逊说,“我们会让你吼不成的。”

“弗朗西斯,你怎么了?”他的妻子问他。

“没什么。”麦康伯说。

“得了,别瞒我,”她说,“你为什么心烦?”

“没什么。”他说。

“告诉我,”她望着他,“你觉得不舒服吗?”

“是那该死的吼叫声,”他说道,“你知道吗,它整整吵了我一宿。”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呢,”她说,“我倒喜欢听这声音。”

“我得去把那该死的家伙给杀了。”麦康伯可怜巴巴地说。

“唔,你上这儿来,就是为了干这个,是不是?”

“不是的,只是因为一听见这声音,我就神经紧张。”

“那好吧,就照威尔逊说的去办,把它杀了,叫它吼不成。”

“话是不错,亲爱的,”弗朗西斯·麦康伯说,“听着是很容易,是不是?”

“你不害怕吧?”

“当然不怕,只是它吼了整整一宿,弄得我神经紧张。”

“你会很轻松地把它杀死,”她说,“我知道你会的,我巴不得它马上出现在我面前呢。”

“你吃完早饭,咱们就出发。”

“天还没亮呢,”她说,“这可不是个好时候。”

就在这时候,那头狮子从胸腔深处吼出一声悲叹,一下子变成了喉音,震动性越来越高,以致感觉空气都震了,最后是一声叹息和发自胸腔深处的、沉重的咕噜。

“听上去好像它就在这儿。”麦康伯的妻子说。

“天啊,”麦康伯说,“我讨厌这该死的叫声。”

“给人印象很深。”

“印象很深?简直可怕。”

这时候,罗伯特·威尔逊带着他那支短短的、样子难看、枪口大得吓人的505吉布斯走来,咧着嘴笑。

“来吧,”他说,“你的扛枪人把你那支斯普林菲尔德和那支大枪都带上了。全在汽车里呢。你有实心弹吗?”

“有。”

“我准备好了。”麦康伯太太说。

“一定要阻止它乱吼叫,”威尔逊说,“你坐在前面。太太就跟我一起坐在后面吧。”

天刚灰蒙蒙的,他们的车穿过树林,驶向了河的上游。麦康伯拉开枪栓,看一看他的金属铸的子弹,推上枪栓,上了保险。他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就伸进口袋去摸摸那里的子弹,又用手指头摸摸他短上衣胸前带圈里的子弹。那是辆没有门的,像个盒子似的汽车,他把脸向后座转去,威尔逊同麦康伯太太就坐在那里,两个人兴奋地咧开了嘴在笑,然后威尔逊把身子向前探着,低声说:“瞧,鸟儿都飞下去了。也就是说,那头老家伙已经离开了被它咬死的那只猎物。”

麦康伯可以看到,有只秃鹫盘旋在河对岸树的上空,有的就一下垂直地落了下来。

“它们可能是上这儿来喝水的,”威尔逊低声说,“在它去睡以前。留神注意着。”

他们慢慢地驾车沿着高高的小河岸慢慢地向前行驶,这一带尽是圆石的河床被冲得很深;他们的汽车穿梭在那些大树中间。麦康伯正望着对岸,他突然感到威尔逊抓住他的胳膊。汽车停住。

“它在那儿,”麦康伯听到低低的说话声,“在右前方。下车去把它干掉。它是一头顶好的狮子。”

麦康伯现在看到了那头狮子。它几乎侧身站着,那颗大脑袋也在向他们这边张望着。那清晨的微风,吹动了它深色的鬃毛;在灰蒙蒙的晨光中,它站在岸边高地上,显出一个侧影,它的肩膀浑厚,圆桶似的巨大的身子显得油光水滑。

“它离我们又多远?”麦康伯一边问,一边举起枪。

“约摸七十五码。下车去,把它打死。”

“为什么不能在这儿开枪?”

“你不能在汽车上开枪打它们,”他听到威尔逊在他耳边说,“下车去。它不会一直待在那儿。”

麦康伯从前座边上的半圆形的缺口里跨出来,站在踏级上,然后跨到地面上。那头狮子仍然威武而沉着地站在那儿,侧目望向这边,它长得就像是一头巨大的犀牛。它还没有嗅到人的味道,它那大脑袋来回地转着观望着,它看着麦康伯手里的家伙,并没有感到害怕,但是要走到河岸去喝水时,它犹豫了;它看到了人影儿,就扭过它那颗沉重的大脑袋,大摇大摆地走进树林,就在这时,只听到砰的一声,一颗30—06—220的实心子弹打进它的胁腹,穿透了它的胃,使它突然感到火烧似的疼痛,直想呕吐。它迈开大步,沉重地小跑起来,由于肚子受了重伤,身子有点摇晃,它穿过树丛,朝那高高的野草丛跑去,想隐蔽起来;然后,又是砰的一声,擦过了它的身旁,撕裂了空气。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它感到子弹从它的下肋穿了过去,嘴里突然涌出热的、尽是泡沫的血;它飞似的向高高的野草丛跑去,它蹲在那里可以不被人看到,然后等到他们带着那砰砰会响的东西走近时,只要距离合适,它就可以向带着那个家伙的人扑过去,把他按倒。

麦康伯跨下汽车的时候,倒没有过多地考虑过狮子的感觉。他只知道自己的手在嗦嗦发抖,他走下车的时候,两条腿几乎都动不了。他大腿僵硬,但是能感到肌肉在颤动。他举起枪,瞄准狮子的脖子,扳动机枪。尽管他觉得自己的手都要破了,但是却没发出一点声音。这时,他才想到上着保险,于是放下枪,松开保险,僵直地向前迈了一步;就是现在那头狮子看到他的侧影从汽车的侧影里呈现出来,转身迈着大步就走了;麦康伯开枪的时候,他听到砰的一响,这就说明,子弹打中了;但是狮子仍在跑。麦康伯再开一枪;大家都看到了那颗子弹在狮子前面扬起一阵尘土。他突然想起枪口要向下瞄准目标,于是就又开了一枪,他们都听到子弹打中了;那头狮子飞似的跑起来,还没等到他再开枪,就钻进了高高的野草丛。

麦康伯站在那儿,胃里一阵难受,他握着斯普林菲尔德枪的双手等待着再次射击,依然哆嗦发抖;他的妻子和罗伯特·威尔逊站在他身旁。在他旁边的还有两个扛枪人,在用瓦卡姆巴语说话。

“我打中了它,”麦康伯说,“中了两枪。”

“你打中了它的胃,还有它前身的什么地方。”威尔逊懒懒地说。两个扛枪人也阴沉着脸,现在也一声不吭了。

“你本来是可以打死它的,”威尔逊接着说,“咱们得待一会儿,才能进去把它找到。”

“你这是什么意思?”

“咱们得等它奄奄一息的时候,再顺着它的血迹一路走去找到它。”

“哎!”麦康伯说。

“它是一头顶好的狮子,”威尔逊高兴地说,“可是它躲进了一个差劲的地方。”

“为什么差劲呢?”

“因为只有走到它身旁才能看见它。”

“哎!”麦康伯说。

“走吧,”威尔逊说,“让你太太在车里坐着,咱们去找找血迹。”

“你在这儿等着,玛戈。”麦康伯对他的妻子说。他的嘴干得都不方便说话。

“为什么?”

“威尔逊说的。”

“我们去看一下,”威尔逊说,“你在这儿等着。在这儿甚至可以看得更清楚。”

“好吧。”

威尔逊用斯瓦希里语对驾驶员说话。他点点头,说:“是,先生。”

然后,他们就沿着那陡峭的岸走下去,趟过小河,踩在圆石上,弯弯曲曲地往上走,到了对岸,拉住突出的树根往上爬,直到找到麦康伯开头一枪时,那头狮子逃跑的地方。扛枪人用草茎指着青草矮矮的地面上深红的血迹,血迹沿着河岸一直伸向到树林里去。

“现在怎么办?”麦康伯问。

“没有别的办法,”威尔逊说,“河岸太陡,汽车过不来。咱们只能等它的身子变得僵硬一点的时候,一起进去看一看。”

“咱们不能把草点着吗?”麦康伯问。

“草太青烧不着。”

“那不能让赶野兽的人去吗?”

威尔逊打量着看了他一眼。“当然可以,”他说,“可是这有点像叫人去送命。你想,咱们明知道这是头受了伤的狮子。一头没受伤的狮子比较好撵,因为它一听到闹声,就会跑,可如果是一头受了伤的狮子,它就会扑上来。除非在它的旁边,否则你是看不到它的。它会把自己隐蔽在一个地方,平平地趴在地上,你会认为那儿连一只兔子都藏不了。你怎么能派那些手下人去冒这种险呢。准会有人受伤的。”

“那么,扛枪人呢?”

“啊,他们要跟咱俩一起去。这是他们的分内事。你瞧,这是合同上明文规定的事。可是,看上去,他们也不太情愿,是不是?”

“我可不愿意到那儿去。”麦康伯说。他自己还没觉得什么,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了。

“我也不愿意去,”威尔逊非常干脆地说,“这不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嘛。”接着,他他有了一个主意,看了一眼麦康伯,突然发现他在发抖,还有一副可怜相挂在脸上。

“当然啦,你也可以不进去,”他说,“要知道,雇我来就是干这种事的。所以我的价钱这么贵。”

“你的意思是要自己进去吗?就不能把它撂在那不管吗?”

罗伯特·威尔逊的全部工作就是考虑狮子和有关狮子的问题;他一直没发现麦康伯有什么不对头,只是觉得这个人有点心惊肉跳,他突然有一种自己在旅馆里开错了房门,看到了一件丑事的感觉。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把它撂下难道不行吗?”

“你是说,咱们就装作根本没打中它?”

“不是,只是撇下不去理会它。”

“这不行。”

“为什么不行?”

“第一,它得忍受痛苦。第二,也许别人会碰到它。”

“我明白了。”

“不过,你不一定要跟他交手。”

“我倒喜欢跟它交手,”麦康伯说,“我就是心里有点慌,你知道。”

“咱俩进去,我在前面走,”威尔逊说,“让康戈佬跟着。你待在我后面,靠边一点儿。或许运气好的话,咱们会听到它吼叫。要是看到它的话,咱俩就一起开枪。别担心,我会给你撑腰的。事实上,你知道,或许你还是不去的好,也许还好得多。你可以过河去找你太太,让我去了结这件事?”

“不,我要去。”

“好吧,”威尔逊说,“不过,要是真不想去,就别去。现在这是我的分内事了,你知道。”

“我要去。”麦康伯说。

他们坐在一棵树底下抽烟。

“需要先去跟你太太说一声吗?反正咱们还得等一会儿。”威尔逊问。

“不要。”

“那么,我去跟她说让她再耐心等会儿。”

“好的。”麦康伯说。他坐在那儿,胳肢窝出着汗,嘴很干,胃里也感到很空洞,他需要勇气,然后去告诉威尔逊,他不想和他一起去干掉那头狮子。他不知道,威尔逊已经发火了,因为他没能早点儿认识到自己的处境,所以才打发他去找他的妻子。他坐在那儿,威尔逊回来了。

“我把你的大枪带来了,”他说,“拿着,我想它已经等了我们很久了,走吧。”

麦康伯接过那支大枪,威尔逊说:“走在我后面,大约偏右五码,你听我的指挥。”

接着他用斯瓦希里语同那两个扛枪人说话,他们脸色阴霾。

“咱们走吧。”他说。

“我能喝口水吗?”麦康伯问。威尔逊跟那个皮带上挂着水壶、年纪大一点儿的扛枪人说了几句,那个人解下水壶,拧开盖子,递给麦康伯,他接过去,发现水壶是真的很沉,那个粗糙的毡制的水壶套在他手里显得毛茸茸的。

他举起水壶喝水,望着前面高高的野草丛和草丛后面平顶的树丛。野草在一阵微风的吹动下,轻轻地摇曳。他看了一眼那扛枪人,看得出那个人也在经受恐惧的痛苦。

野草丛里三十五码的地方,那头大狮子平平地趴在地面上。

它的耳朵向后,唯一的动作就是轻轻地上下摆动它那条长着黑毛的长尾巴。它躲在这里,准备拼个你死我活;让它难受的是,打穿它肚子的那一枪,穿透肺的那一枪使它每呼吸一次,嘴里就冒出稀薄的、有泡沫的血,它越来越虚弱了。它的两肋湿漉漉、热乎乎的;苍蝇停在它褐色的皮毛上被实心子弹打开的小窟窿上;它那双满是仇恨的黄色大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向前望着,只有当呼吸感到痛苦时,才眨巴一下;它的爪子刨进松软的干土。

它全身疼痛、难受、充满仇恨,调动起全身残余的体力,集中精力准备发动突然袭击。它听到了他们在说话,它等着,积聚全身力量准备着,只等他们走进野草丛,就拼命扑过去。它听着他们说话,尾巴变硬了,上下摇动。他们刚到野草丛边缘,它就发出一声咳嗽似的咕噜,猛扑上去。

康戈佬,那个年长的扛枪人,在前面找着血迹;威尔逊注意着野草丛中任何的动静,他那支大枪准备着;另一个扛枪人眼睛向前望,留神听着;麦康伯靠近威尔逊,他那支来复枪准备着射击,就在刚才跨进野草丛的时候,麦康伯听到被血哽住的咳嗽似的咕噜声,看到有东西从野草丛里呼地扑出来。

接下来,他知道,麦康伯逃啦;发疯似的慌慌张张逃到空地上,向小河边逃去。

他听到威尔逊的大来复枪一声卡拉轰!接着又是一声响得震耳的卡拉轰!他转身,看到了那头狮子,它现在的那副模样才叫吓人,几乎就只剩了半个脑袋,慢腾腾地爬向站在高高的野草丛边缘的威尔逊;那个红脸汉呢,把那支难看的短枪枪栓推上,仔细地瞄着,接着又是一声震耳的卡拉轰,那只拖着沉重、庞大的黄身子慢腾腾在爬的狮子僵硬了,那颗巨大的、残缺不全的脑袋向前倒了下去;麦康伯独自一人站在他刚才逃跑的空地上,手里握着一支装满了子弹的来复枪;两个黑人和一个白人向他投去了轻蔑的目光,他知道狮子死了。他走向威尔逊,这个时候,他高大的身躯似乎也是对他一种赤裸裸的谴责,威尔逊望着他,说:“要照相吗?”

“不要。”他说。

他们一共也就说了这两句话,直奔汽车走去。接着,威尔逊说:“一头顶好的狮子,手下人会剥下它的皮,咱们就待在这荫凉的地方吧。”

麦康伯和他妻子没有互相看对方,他就坐在后座她的身旁;威尔逊呢,坐在前面的座位上。有一次,他伸手去握住了妻子的一只手,眼睛没有向她望;她把手从他的手心里抽了出来,望着河对岸扛枪人在剥狮子皮的地方,他发现,她在这里能看到事情的全部经过。他们坐在那儿,他的妻子凑向前,把手放在威尔逊的肩膀上。他扭过头来,她从低矮的座位上向前探出身子,亲了亲他的嘴。

“唷,啊呀。”威尔逊说,他本来就很红的脸更红了。

“罗伯特·威尔逊先生,”她说,“美丽的红脸儿罗伯特·威尔逊先生。”

接着她又坐回到麦康伯的身旁,扭头望着对岸狮子躺着的地方,它的两条前腿冲着天,皮已经剥掉了,露出雪白的肌肉和腱子瓣儿,还有鼓起来的白肚子,黑人们在刮掉皮上的肉。扛枪人带着又湿又沉的狮子皮回来了,把皮卷好,爬上车以后把皮拉上来,汽车开了。在回营房的这一路上,都没有人说一句话。

这就是狮子的故事。麦康伯并不知道,那头狮子在发动突然袭击之前的感觉;也不知道,它在袭击的时候,被一颗初速每小时两百英里的505子弹,难以置信地击打在它嘴上时,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后来,在它挨了第二下致命的打击时,后半身已经被打坏了,还爬向那个使它毁灭的东西时,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力量在支撑着它这么做。威尔逊倒是知道一点儿,用一句话来表达:“顶好的狮子。”但是麦康伯不知道,威尔逊对这些事有什么感觉,也不知道,他的妻子有什么感觉,只知道她跟他闹翻了。

他俩之前也闹翻过,只是从来没有闹得不可收拾。他有钱,而且以后还会更有钱;他知道,即使是现在她也不会离开他的。这是他所知道的几件事中的其中一件。他知道这件事,知道摩托车(这是最早的事),知道汽车,知道打野鸭,知道钓鱼,鳟鱼、鲑鱼、大海鱼之类的,知道书上的性爱故事,许多书,太多的书,知道所有的球场运动,知道狗,不怎么知道马,知道紧紧抓着他的钱不放,知道他那个圈子里的人干的大多数的事情,还知道他的妻子不会离开他。

他的妻子一直都是个大美人儿,在非洲是个大美人儿,但是在美国,如果她想离开他,想有更富裕的生活,那就不够美了,他知道她已经认识到了这样一种情况。他知道,她已经错过了离开他的机会。如果他开始善于和女人打交道,她也许会开始担心,怕他另外去娶一个美丽的妻子;但是她也是很了解他的,压根儿不需要为这事担心。而且,他还很宽宏大量,如果说,这不是他致命的弱点,那么,似乎就是他最大的优点了。

总的说来,在别人看来,他们还是比较幸福的一对夫妻,尽管经常有谣传说他们要散伙,但是却从来没有实现过,正如一个社交生活专栏所写的那样,他们深入到被称为非洲最黑暗的地方来打猎,不仅仅是为了要给他们非常令人羡慕和始终经得起考验的爱情添上一层惊险的色彩。这是一片黑暗的大陆,马丁·约翰逊夫妇去到那里,才在许多银幕上放映出来。他们在那里猎取狮子、野牛、象,还给自然史博物馆收集标本。过去,同一个专栏作者至少有三次报道过,他们濒于分离,他们也确实是这样。

但是他们总能和好如初,而且总是有理由的。玛戈长得太漂亮了,麦康伯舍不得同她离婚;麦康伯太有钱了,玛戈也不愿离开他。

弗朗西斯·麦康伯在不去想那头狮子的时候,睡着过一会儿,醒了一阵,接着又睡着了,现在大概是清晨三点钟,他在梦中突然被那头脑袋血淋淋、站在他面前的狮子吓醒了,心怦怦地乱跳,仔细听着;突然,他发现妻子不在帐篷里的另一张帆布床上。他醒着在床上躺了两个钟头,放不开这件事。

两个钟头以后,他的妻子走进帐篷,撩起蚊帐,舒适地爬上床。

“你上哪儿去了?”麦康伯在黑暗中问。

“唷,”她说,“你醒了?”

“你上哪儿去了?”

“我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你干的好事,该死的。”

“你要我说什么呢,亲爱的?”

“你上哪儿去了?”

“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你倒是给这事取了个新名字,你是一条骚母狗。”

“唔,你是一个胆小鬼。”

“就算是吧,”他说,“那又怎么样?”

“对我来说,没什么。可是请别跟我说话,亲爱的,因为我很困。”

“你是不是觉得我什么都会忍受?”

“我知道你会的,亲爱的。”

“嘿,我受不了。”

“亲爱的,求你别跟我说话了,我真的很困。”

“你答应过不再干这种事了。”

“唔,现在又干了。”她柔情蜜意地说。

“你说过,这次旅行,绝不会有这种事情。你答应过。”

“不错,亲爱的。我是这么说过的。不过,昨天已经毁了这次旅行,咱们别再谈了,好不好?”

“你只要是抓住机会,真是一刻也不等啊,是不是?”

“请别跟我说啦。我很困,亲爱的。”

“我要说。”

“那么,别缠着我,因为我快要睡着了。”接着,她确实睡着了。

天还没亮,他们三个人全坐在桌子旁吃早饭了。麦康伯发现,在他憎恨的许多人当中,他最最憎恨的是威尔逊。

“睡得怎么样?”威尔逊一边在烟斗里装烟丝,一边用喉音问。

“你呢?”

“好极啦。”这个白种猎人告诉他。

你这畜生,麦康伯想,你这神气活现的畜生。

准是她进去的时候吵醒了他,威尔逊想,用没有表情的、淡漠的眼光望着他们两人。唔,他干嘛不让他的妻子待在她应该待的地方呢?他把我当什么了,一个该死的石膏圣徒像吗?谁叫他不让她待在她应该待的地方的。这是他自己的过错。

“你觉得咱们能找到野牛吗?”玛戈一边问,一边用手推开一盆杏儿。

“要是巧的话,就能遇上,”威尔逊微笑着对她说,“你怎么不待在营房里?”

“我才不干呢。”她告诉他。

“为什么不让她待在营房里?”威尔逊对麦康伯说。

“你对她说啊。”麦康伯冷冷地说。

“咱们不要什么指挥,”玛戈转过脸去,非常高兴地对麦康伯说,“也不要傻头傻脑,弗朗西斯。”

“你已经准备好要出发了吗?”麦康伯问。

“当然,随时都行,”威尔逊告诉他,“你要让你太太去吗?”

“有什么不同吗?”

真糟糕,罗伯特·威尔逊想。真是一团糟。唉,总是把事情闹成这样。到最后,事情总是会闹成这个样。

“没什么。”他说。

“你确定,你不希望跟她一起待在营房里,让我出去打野牛吗?”麦康伯问。

“这不成,”威尔逊说,“我是你的话,就不会这么胡说。”

“我没胡说,我感到厌恶。”

“厌恶,这不是个好词儿。”

“弗朗西斯,你说话能尽量通情达理些吗?”他的妻子说。

“我说话就是太他妈的通情达理啦,”麦康伯说,“你吃过这么脏的东西吗?”

“吃的东西有什么不对劲吗?”威尔逊沉着地问。

“也没比别的更不对劲。”

“我会叫你安心的,小伙子,”威尔逊非常沉着地说,“桌子旁侍候吃饭的仆人中有一个会一点儿英语。”

“叫他见鬼去吧。”

威尔逊站起来,一边抽烟斗,一边踱过去,用斯瓦希里语对一个站着等他的扛枪人说话。麦康伯和他的妻子坐在桌子旁。他盯着看她的咖啡杯。

“亲爱的,你要是再这样,我就会离开你。”玛戈沉着地说。

“不,你不会。”

“你不妨试一试,就会知道。”

“你不会离开我。”

“对,”她说,“我不会离开你,可你得规矩点。”

“我规矩点?说得真好,我规矩点。”

“可不是,就是你规矩点。”

“你干嘛不试着让你自己规矩点?”

“我试了很久啦,很长时间了。”

“我讨厌那个红脸畜生,”麦康伯说,“只看见个影子,都会让我恼火。”

“他真的很可爱。”

“啊,别说啦。”麦康伯几乎嚷叫起来。这会儿,汽车开过来了,停在就餐帐篷前,驾驶员和两个扛枪人下了车。威尔逊走过来,看着他们俩。

“去打猎吗?”他问。

“去,”麦康伯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去。”

“带一件毛线衣比较好,汽车开起来时会很凉的。”威尔逊说。

“我会穿皮上衣。”玛戈说。

“那个仆人取来了。”威尔逊告诉她。他上车,坐在驾驶员身旁;麦康伯和他的妻子一声不吭,坐在后面的座位上。

但愿这个蠢货没想到在背后把我的脑袋打烂,威尔逊暗自想着。有个女人在打猎队里就是麻烦。

早晨的光线是灰蒙蒙的,汽车吱吱嘎嘎地向下开,从一个尽是卵石的浅滩上渡到河对岸,接着往上开,盘上陡岸。前一天,威尔逊就吩咐把那里开出了一条路,所以他们可以开到对岸这个像猎苑似的长着树的、地形起伏的地方来。

真是个美好的早晨,威尔逊想。露水很重,车轮在野草和矮树丛上滚过去的时候,他能够闻到碾碎了的蕨薇的气味。他喜欢这种味道,就像是马鞭草的气味,他还喜欢在雾中显得黑魆魆的树干,汽车开过这片没有人迹的、猎苑似的地方。他现在不再去想后座上的那两口子,满脑子都是野牛了。他找的野牛白天待的地方,那是尽是泥浆的沼泽,他们在那里是不可能得手的,但是它们会在夜晚来这片空地找吃的,他要是能用汽车把它们与沼泽隔开,麦康伯就会有一个好机会在空旷的地方打到它们。他不愿意和麦康伯一起隐蔽在树荫稠密的地方打野牛,他压根儿就不愿意和麦康伯一起打野牛或者别的野兽,但是他是一个职业猎人,他这一辈子就是要和一些难得遇到的人一起打猎。

如果今天他们打到了野牛,那么就只差犀牛了,这样,这个可怜的家伙也就结束了这次危险的游戏,事情也就好办了。他不会再跟那个女人有什么牵扯;麦康伯呢,也会忘了那件事。看来,像这样的事,他一定经历过很多回了。可怜的家伙,他一定有办法忘掉的。唉,这也是这个可怜的家伙自找的。

威尔逊,带来了一张双人帆布床,以应付他可能碰到的艳遇。他以前陪过一些不同国籍的,生活放荡的,花天酒地的顾客打猎,他们中的女人如果没有同这个白种猎人在一张帆布床上睡过觉,就会觉得花的钱不值得。但是事情结束以后,他就会瞧不起她们,尽管她们当中有几个,他当时还算喜欢。他就是靠着这些人才得以生活的,只要他们雇了他,他就会把他们的目标当作自己的目标。

但另一方面,他们就是他的目标,不过枪法却不在内。对于打猎,他有自己的一套标准。如果他们不遵守这些标准,尽可以另外雇人去陪他们打猎。他也知道,正是因为他的这种态度,才获得人们尊重的。不过,这个麦康伯是个古怪的家伙。他不怪才不正常呢。再说,他的妻子。唔,这个妻子。是啊,这个妻子。嗯,这个妻子。算了,他已经不再去想那些了。他扫了他们一眼。麦康伯绷着脸坐在那儿,一副气冲冲的模样。

玛戈呢,向他微笑着。她今天看上去好像更年轻、更天真、更娇嫩,而不是以前那种做作的美。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也许只有天知道,威尔逊想。昨天夜晚,她说话不多。一想到这件事,看着她就高兴。

汽车爬上一个陡坡,一路穿过树林,随后开进一片满是野草,像草原一样的空地,沿着空地边缘,缓慢地在树荫下行驶,威尔逊仔细地观察了这片草原和它最远的边缘。

他吩咐停车,用双筒望远镜观察这片空地。接着他示意驾驶员继续开车,汽车慢腾腾地开起来,驾驶员避开一个个疣猪洞,绕过一座座蚁山。接着,越过空地望去,威尔逊突然转过脸来,说:“天啊,它们在那儿呢!”

汽车迅速向前,威尔逊用语速很快的斯瓦希里语对驾驶员说话,麦康伯望向了他手指的地方,看到三头庞大的黑野兽,又长又笨重,样子几乎是圆柱形的,就像是黑色的大油槽车,在飞快地奔向广阔草原的另一边缘。它们的速度极快,脖子是僵直的,身子也是僵直的。它们伸着脑袋飞奔的时候,他可以看到它们脑袋上那一对向上翘的、宽阔的黑犄角,脑袋一动也不动。

“那是三头老公牛,”威尔逊说,“咱们得想办法,不能让它们跑进沼泽。”

汽车用一小时四十五英里的速度疯狂地穿过空地;麦康伯一直在盯着野牛,它们在视线中越来越大了,他终于清楚地看到一头庞大的公牛,它那灰色的、没有毛的、长满痂癣的躯体,它的脖子是肩膀的一部分,还有一对黑犄角,闪闪发亮,它跟在另两头的后面,它们有规律地迈着步子向前冲,排成一列奔跑着。接着,汽车摇晃了一下,好像腾空跃起了似的,他们就要赶上了。他可以看到那头公牛庞大的向前冲的身子和它那稀疏的长着毛的牛皮上的尘土,还有宽阔的犄角和鼻孔很大的鼻子。他刚要举起枪来,威尔逊叫嚷起来:“别在车上,你这蠢货!”他并不是害怕,只是对威尔逊的举动很生气。这会儿,已经踩住了刹车,但汽车还在滑动,吱吱嘎嘎地向一旁斜过去,还没有停稳,两个人分别从两边下了车。麦康伯的脚踩在了好像可以移动的地面上,他打了个趔趄;接着,他向那头正在跑的野牛开枪,听到一颗颗子弹砰砰地打进它身体的声音,那头野牛姿态没变仍旧在奔跑着,他就冲着它打光了枪膛里的所有子弹,后来才想起要从前面肩膀中间打过去;他还在笨手笨脚地装着子弹,那头野牛就倒下去了。它跪在地上,那颗大脑袋重重的仰了过去;看到另外两头野牛仍然在飞快地奔跑,他朝那带头的开了一枪,打中了它。他又开了一枪,没打中,只听到卡拉轰的一响,威尔逊开枪了,接着他看到那头带头的野牛向前倒了下来,鼻子碰到地面上。

“把另一头撂倒,”威尔逊说,“嗨,你快开枪啊!”

但是那头野牛仍然用不变的步子飞快地跑着,他没有打中,子弹扬起一阵尘土;威尔逊也没有打中,尘土像云雾似的升起来;接着威尔逊嚷叫:“走吧,已经跑远啦!”话音刚落,抓起他的胳膊上了汽车,两个人站在汽车两边的踏级上,摇晃着疾驰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逼近那头用固定不变的步子、脖子僵直、一直向前冲的野牛。

他们追到了它后面,麦康伯在装子弹,把子弹壳卸到地上,不料卡住了枪,他排除了故障;这会儿,眼看就要赶上那头野牛了,威尔逊喊叫:“停车。”虽然已经刹车,但汽车仍在滑动,差一点翻倒;麦康伯跳下车,总算站住了脚;他猛地一推枪栓,尽可能向前瞄准那头飞跑着的、身子圆滚滚的黑色野牛的背部,开了一枪,又瞄准开了一枪,又是一枪,又是一枪,每一颗子弹都打中了,但那头野牛却似乎没受到任何影响。接着,威尔逊开枪了,声音响得几乎能震聋他的耳朵,他可以看到那头野牛脚步摇晃了。麦康伯仔细瞄准,又开了一枪;接着,它跪倒在了地上。

“行,”威尔逊说,“干得好,一共三头。”

麦康伯像喝醉了酒那样兴高采烈。

“你开了几枪?”他问。

“只有三枪,”威尔逊说,“你打死了第一头公牛,那头最大的。另外那两头,我怕它们逃进隐蔽的地方,所以帮你干掉了。是你打死它们的,我只不过帮了一点忙而已。你打得真棒!”

“咱们上车吧,”麦康伯说,“我要喝点酒。”

“先把它干掉。”威尔逊告诉他。那头牛跪在地上,狂躁地扭动它的脑袋,当他们走近时,它用那双洼下去的小眼睛瞪着他们,愤怒地大声吼叫。

“小心,别让它站起来。”威尔逊说。接着,他又说:“站在侧面,打它的脖子,就是耳朵后面那个部位。”

它那巨大的脖子狂怒地扭动着,麦康伯仔细瞄着准,朝正中心开了一枪。伴随着枪声,脑袋耷拉了下来。

“打得好,”威尔逊说,“打中了脊骨。它们长得挺好看,是不是?”

“咱们去喝点酒。”麦康伯说。这是他这辈子最痛快的一个时刻。

麦康伯的妻子坐在汽车里,脸色煞白。“亲爱的,你真棒,”她对麦康伯说,“汽车开得真惊险。”

“颠得厉害吗?”威尔逊问。

“真吓人,我这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惊吓。”

“咱们都来喝点酒。”麦康伯说。

“那当然好啊,”威尔逊说,“先给你太太喝。”她接过扁酒瓶喝了一口纯威士忌,咽下去的时候,打了个冷战。她把瓶递给麦康伯,麦康伯又随手给了威尔逊。

“真是刺激得有点可怕了,”她说,“我头疼得都快裂开了,可是我都不知道,你们还可以在汽车上向它们开枪。”

“没有人在汽车上开枪。”威尔逊冷静地说。

“哦,我的意思是坐着汽车追赶它们。”

“这不合规矩,”威尔逊说,“可是咱们那么做的时候,我倒觉得那是符合运动道德的。对于打猎途中的颠簸路程和一些碍手碍脚的东西,相比之下,步行的风险比坐车更大一些。其实每次咱们冲野牛开枪的时候,都给它们进攻的机会,可是别跟任何人提这件事。这是不合法的,要是你想要闹清楚的话。”

“在我看来,这似乎很不公平,”玛戈说,“坐着汽车去追赶那些走投无路的大牲口。”

“是吗?”威尔逊说。

“要是他们在内罗毕听到这种事,会怎么样?”

“第一,我的执照会被吊销。第二,闹得挺不愉快,”威尔逊说,举起扁酒瓶喝了一口,“我就会失业。”

“真的吗?”

“是真的。”

“嘿,”麦康伯说,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微笑,“她现在抓住你一个把柄啦。”

“你的口才倒真不错,弗朗西斯。”玛戈·麦康伯说。威尔逊望着他们两个人。如果一个下流胚娶了一个骚母狗似的女人,他在想,他们生的孩子该有多下贱?可是他嘴里说的却是,“咱们丢了一个扛枪人。你们发现了吗?”

“我的天,没有啊。”麦康伯说。

“他来了,”威尔逊说,“还好没出什么乱子,他准是在咱们离开头一头牛的地方摔下去了。”

那个中年的扛枪人一瘸一颠地向他们走来,他戴着编织的帽子,穿着卡其短上衣、短裤和橡胶凉鞋,脸色阴沉,神情可怕。他走近来,用斯瓦希里语对威尔逊大声地叫嚷。他们全都看到那个白种猎人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他在说什么?”玛戈问。

“他说第一头牛站起来,走进灌木丛去了。”威尔逊似乎很淡定地说。

“噢。”麦康伯轻描淡写地说。

“这么说,又要像狮子那件事情了。”玛戈充满着期望说。

“不能相提并论,”威尔逊告诉她,“要再喝点儿吗,麦康伯?”

“好吧,谢谢。”麦康伯说。他猜想自己一定会再次拥有狮子事件那样的感觉,结果却没有。这是他这辈子第一回没有恐慌的感觉。他不但不害怕,反而却异常的兴奋。

“咱们去看看第二头公牛,”威尔逊说,“我会吩咐驾驶员把车停在树荫下的。”

“你们去干什么?”玛戈问。

“去看野牛。”威尔逊说。

“我也去。”

“走吧。”

他们三人来到了那头野牛躺着的空地上,它显得黑黪黪的,巨大的身躯,脑袋耷拉在野草上,一对大犄角叉得很开。

“这头野牛的脑袋很好,”威尔逊说,“两只角中间最大的距离大概有五十英寸。”

麦康伯看着它就很兴奋。

“它难看死了,”玛戈说,“咱们不能到树荫底下去吗?”

“当然可以,”威尔逊说。“瞧,”他手指着对麦康伯说,“看到那片灌木丛了吗?”

“看到了。”

“这就是第一头牛走进去的地方。扛枪人说,他摔下来的时候,看到那牛还躺着,咱们还在拼命追着另外两头飞奔的牛。然后他一抬眼,看见那头牛已经站起来了,正看着他。他被吓得没了命似的逃跑,那头牛慢腾腾地走进了灌木丛。”

“咱们现在能进去撵它吗?”麦康伯热切地问。

威尔逊用疑虑的目光看着他。这家伙奇怪得都不正常,威尔逊想。昨天,他还害怕得不行;今天,他却成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还不是时候,得让它再待一会儿。”

“咱们到树荫底下去吧,好吗?”玛戈说。她脸色苍白,神情憔悴。

汽车停在了一棵孤零零的、枝叶很茂盛的树底下,他们全上了车。

“也许它死在那儿了,”威尔逊说,“再等一会儿,咱们去看看。”

麦康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压制的和莫名其妙的兴奋。

“天啊,那是一场追猎,”他说,“那种感觉是我从来没经历过的,是不是很精彩啊,玛戈?”

“我不喜欢它。”

“为什么呢?”

“我讨厌它,”她咬牙切齿地说,“我厌恶它。”

“你知道,我想我再也不会害怕任何东西了,”麦康伯对威尔逊说,“当咱们看到野牛去追赶它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发生了变化。就像是堤坝决口啦。刺激极了。”

“胆子也变大了,”威尔逊说,“人们总是会发生许多奇怪的变化。”

麦康伯的面容闪着光。“你知道,我改变了,”他说,“有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他的妻子一声不吭,用古怪的眼神盯着他看。她紧靠在座位上;麦康伯呢,坐在那里探出身子和威尔逊说话;威尔逊斜靠在座位背上,扭过头来同他说。

“你知道,我想再试一下,去打一头狮子,”麦康伯说,“现在的我一点都不怕它们了,说到底,它们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

“说得对,”威尔逊说,“人最狠也无非就是要你的命。这是谁说的呢?是莎士比亚说的。说的简直是太好了,我不知道是否还能背出来。啊,说的真是太好了,曾经有一个时期,我总是用这几句话来告诉自己,咱们不妨听一听。‘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在乎;人只能死一回;咱们都欠上帝一条命;不管怎么样,反正今年死了的,明年就不会再死。’说得多精彩啊,是不是?”

他对于说出这样的话,感到很难堪,因为那是支撑他生命的话,但是他曾经也看到过男子长大成人,而且还总是为此而感动,只是这跟他们的二十一岁生日可毫不相干。

因为一次偶然的、特殊的打猎,一次没有机会提前担心的、手忙脚乱的突然行动,麦康伯终于长大成人了,而且不管是怎样的变化都无所谓了,因为变化已经发生了。瞧瞧现在这个家伙,威尔逊想。事实是,有很多大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还都是个孩子,威尔逊想,有时候,也许一辈子都是。即使到了五十岁,却仍然很孩子气。真正孩子气的美国人。奇怪得要命的人。但是现在的这个麦康伯,是他喜欢的。奇怪得要命的家伙,也许他不会再当王八啦。嘿,这可是一件好事儿,好得要命的事情。这家伙可能害怕了一辈子。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现在都过去了。刚才只是没有时间去害怕野牛,就是这么回事,加上心里不痛快,汽车也起了作用,汽车使大家不再拘束,现在他变成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啦。他在战争中也看到过同样的情形,比丧失童贞变化更大。只一瞬间,胆怯就不存在了,像手术割除的。又长出别的东西,代替了它。这是作为一个男人,重要的东西。有了这东西,他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女人也知道,做男人的压根儿就不该害怕这种情况。

玛格丽特·麦康伯缩在座位的角落里,望着他们两个人。

威尔逊没有变化。她看着威尔逊,他和昨天她看他时一模一样,那是她第一次发现他有那么大的本领。但是她现在看到了麦康伯身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你对将要去干的事情感到兴奋吗?”麦康伯问,对于他宝贵的新发现,仍在津津乐道。

“你不应该这样问,”威尔逊说,盯着另一个人的脸看,“倒不如说,你还是会感到心慌,这样要时髦得多。你要记住,你还会心慌的,而且要慌好多回呢。”

“可是你对即将要做的事情不感到兴奋吗?”

“当然兴奋,”威尔逊说,“你说的对,只是别没完没了的总说这个,说的太多就成了废话。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是反反复复地说,就失去乐趣了。”

“你们俩都在扯淡,”玛戈说,“你们只是坐着汽车去追赶了几头走投无路的野兽,但你们却把自己说成了英雄好汉了。”

“对不起,”威尔逊说,“我说了太多的空话。”她已经开始担心了,他想。

“既然你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为什么还要插嘴呢?”麦康伯问他的妻子。

“你真是勇敢呢,突然变得勇敢得很。”他的妻子轻蔑地说,但却对这种轻蔑没有把握,她非常害怕一件事情。麦康伯由衷地、很自然地哈哈大笑起来。“你知道我变了,”他说,“我真的变了。”

“是不是迟了一点呢?”玛戈沉痛地说。因为过去那么多年来,她也尽了最大的努力,而现在关系变成这样,并不是一个人的错。

“对我来说,一点儿不迟。”麦康伯说。

玛戈默不作声,靠坐在角落里。

“你认为咱们让它待的时间够长了吗?”麦康伯愉快地问威尔逊。

“咱们可以去瞧一下了,”威尔逊说,“你还有剩余的实心子弹吗?”

“扛枪人还有一些。”

威尔逊用斯瓦希里语叫了一声,那个年纪较大的扛枪人正在剥一头野牛的脑袋上的皮,听到叫声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实心子弹,走过来递给麦康伯,他把枪膛装满,剩余的就放进了口袋。

“你还是用斯普林菲尔德射击的好,”威尔逊说,“你习惯用那支,咱们把曼利切给你太太留在车上。你的扛枪人带着你那支大枪,我用这支该死的火铳,现在我来给你说一说野牛。”他把关于野牛的话题放在了最后,因为他不想使麦康伯担心。

“野牛总是脑袋抬得老高,笔直地冲过来。它的那对犄角由于很突出,所以在保护着它,那个地方是打不进的。子弹就只能从它的鼻孔或者胸脯打进去,或者你要是在侧面的话,还可以打它的脖子和肩膀中间。因为它们曾经被打中过一次,所以想要干掉它们可并不容易,别试图去试什么新方法。向最有把握的部位开枪,他们已经把那头牛脑袋的皮剥下来了。咱们出发吧?”

他招呼那两个扛枪人,他们擦擦手,走过来,那个年纪比较大的人上了车。

“我只带康戈佬,”威尔逊说,“另一个留在这儿赶鸟儿。”

汽车慢腾腾地穿过这片空地,开向了那个像小岛似的灌木丛,那是一片满是簇叶的狭长地带,穿过洼地一直伸展到干涸了的河道;这一路上,麦康伯的心一直在怦怦地跳;嘴又干了,只是这次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它就是从这儿进去的,”威尔逊说,接着用斯瓦希里语对扛枪人说,“去找血迹。”

汽车刚好和那片灌木丛平行。麦康伯、威尔逊和那个扛枪人下了车。麦康伯回头看他的妻子,只见她身旁摆着一支来复枪,在望着他。他冲她挥挥手,她没有挥手回答。

前面,灌木丛里的树叶长得非常密实,地面是干的。那个扛枪人热得浑身直淌汗;威尔逊把他的帽檐儿压到眼睛上;麦康伯一抬头就看见他的红脖子。那个扛枪人突然用斯瓦希里语对威尔逊说了几句,然后向前跑去。

“它已经死在那儿啦,”威尔逊说,“好极了,”接着他转过来,一把抓住麦康伯的手,他们咧开嘴笑了,一边握手,一边互相望着,就在这时,那个扛枪人发疯似的叫起来;他们看到他斜着身子从灌木丛里蹿出来,快得像一只蟹,接着那头公牛伸着鼻子,紧闭着嘴,鲜血淋淋,巨大的脑袋笔直向前,一下子猛冲出来!它望着他们,那双洼下去的小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威尔逊在前面,跪在地上开枪,麦康伯呢,被威尔逊那巨大的枪声震得根本就听到自己的枪声,只看到那长犄角的突出部分爆发成板瓦似的碎片,野牛脑袋向后一仰,他瞄准它那巨大的鼻孔又开了一枪,看到一对犄角又猛的晃了一下,碎片飞了出来;那头牛的庞大的身体眼看着就要扑到他身上了,现在威尔逊不在他的视线内,他仔细瞄准着,又开了一枪。他的来复枪和那颗伸着鼻子冲过来的牛脑袋的高度差不多,他还能看见那双恶狠狠的小眼睛,接着那颗脑袋开始搭拉下来。他感到突然有一道白热的、晃眼的闪电在他的头脑里爆炸。这就是他的一切感觉。

刚才威尔逊低下身子从侧面瞄准野牛的肩膀中间开枪。

麦康伯直挺挺地站着向它的鼻子开枪,每一次都偏高一点,打中了沉重的犄角,像打在板瓦屋顶一样,飞出许多碎片和碎末;汽车上的麦康伯太太呢,眼看野牛的犄角就要冲到麦康伯的身上,于是用那支6.5口径的曼利切朝那头牛开了一枪,谁知道却打中了她丈夫的颅底骨上面约两英寸高、稍微偏向一边的地方。

现在弗朗西斯·麦康伯躺着,脸朝下,离那头野牛躺着的地方不到两码。他的妻子跪在他身前,她身旁是威尔逊。

“我不会把他翻过来的。”威尔逊说。

玛格丽特大声地嚎哭着。

“我要回到汽车里,”威尔逊说,“那支来复枪在哪儿?”

她摇摇头,她的脸已经变了样。那个扛枪人捡起那支来复枪。

“摆在老地方。”威尔逊说。接着,他又说:“去把阿布杜拉找来,让他亲眼看一看出事的现场。”

他跪下去,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盖在弗朗西斯·麦康伯那颗躺着的、头发剪得像水手一样的脑袋上。血渗进干燥的松土。

威尔逊站起来,看到侧躺着的野牛,它的四条腿伸得笔直,肚子上那稀疏的毛上爬满了扁虱。“一头顶好的野牛,”他不由自主地估量起来,“两支角中间最大的距离足足有五十英寸长,或者不止那么长,还要再长一些呢。”

他把驾驶员叫来,吩咐他给尸体盖上一张毯子,守在它旁边。

接着,他走到汽车跟前,玛格丽特坐在汽车的角落里哭。

“干得真漂亮,”他用平淡的声调说,“他早晚也要离开你的。”

“别说啦。”她说。

“当然,我知道你是无心的。”他说。

“别说啦。”她说。

“别担心嘛,”他说,“总是会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的,不过验尸的时候我会照一些照片,会有用的。还有两个扛枪人和驾驶员做证,你完全可以脱掉干系。”

“别说啦。”她说。

“还有那么多事需要你料理呢,”他说,“也许我得派一辆卡车到湖边去发电报,要一架飞机来把咱们三个人全接到内罗毕去。你干吗不下毒呢?在英国她们是这么干的。”

“别说啦,别说啦,别说啦!”玛格丽特嚷叫起来。

威尔逊用他那双冷淡的蓝眼睛望着她。

“现在我的工作算是结束了,”他说,“我刚才有点生气,原来,我已经开始喜欢你的丈夫了。”

“啊,请别说啦,”她说,“请,请别说啦。”

“这样比较好,”威尔逊说,“请字听起来让人觉得舒服,现在我不说啦。” za/XARZQnRLEQw+Zw3Tmi25CPU1nsF0FhQSo6DU424vaN0nFirDHUsDsx0jqi4W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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