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所说的“杂书”,是对某些所谓“专业”或“实用”的书而说的。学者注重读专业之书,而大多数人读书则注重实用。不为别的,因那是一种生存的需要。它关乎自己的职业选择、升迁,甚至与找对象都有关系。而我们这等过着安稳生活的老人,在闲适的状态下,读书很随性,有好书就拿来读,只是讲究一点品位,也为寻求一点乐趣。
统观当下,功利化的阅读恐怕是中国人读书的主流;而当官的不见得读书,读书的不见得发财,又是今日中国的常态。身处专业化、信息化的时代,确实需要很多目标非常明确的“阅读”,可我们必须明白,这并非读书的全部意义。传统中国将读书区分为“为人之学”与“为己之学”,今日看来,或许过于高蹈,但将“读书”仅仅理解为拿学位、学本事、谋职业的工具,未免太狭隘了。
正是有感于当下人的读书过于功利,我想我们这等“闲人”,还是应该根椐自家兴趣读一点“杂书”。杨绛在《记钱锺书与〈围城〉》中描述钱锺书的读书:“似馋嘴佬贪吃美食:食肠极大,不择粗细,甜咸杂进——重得拿不动的大字典、辞典、百科全书等,他不仅挨着字母逐条读,见了新版本,还不嫌其烦地把新条目增补在旧书上。”汪曾祺撰《谈读杂记》,说此举的好处多多:第一,是很好的休息;第二,增长知识;第三,学习语言;第四,“从杂书可以悟出一些写小说、写散文的道理”。这里所说的“读杂书”,不是漫无目的地“乱翻书”,而是指超越具体专业的限制,且不贪功利目的,这种阅读很高雅,也会有很多趣味。
当然,你也可能会说,钱锺书、汪曾祺日后成为名人,他们的“读书”才成了雅事,如果一事无成,整天乱翻书,岂不成了众人的笑柄?是有这个问题。说白了,钱、汪都不仅仅是“读杂书”,他们的阅读,还有极为严肃的另一面。比如,钱锺书先生1979年访问美国,有人问起他对明末李渔的一本言情小说的看法。钱锺书说:“李渔这本书最成功的地方是文字清简流畅”“写得非常隽永风趣”,同时“有其严肃的一面,所以可以被看作性质严肃的小说”。在一般人眼中,这类讲床笫间腻秽之事的“杂”书,有一种“天真的无耻”(王安忆语),可是,钱先生却从中读出严肃的一面来,并且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当然,你不一定肯相信他的话句句是至理名言,但你不得不承认这些话都是经过千思百虑然后发出来的——一切浮光掠影式的皮相之谈,他决不肯随便出口。
钱锺书可谓博览群书之人,也有极好的悟性。据说他在大学时发表的旧体诗,用的典故有些连老前辈都不知出处。因此,有人在被他抓住话柄后,竟以“钱某专读冷僻书”的话来自我解嘲。这些不一定可取,但也可见钱先生读书之杂和记性之强,是同辈众多学人所不能及的。然而,他的成功不仅在于他的览之博(或曰杂),而且在于他的思之深。其实,览之博与思之深是相辅相成的。他自己就说过“好博览”是他平生的一种嗜好。博览使他站得高、望得远、看得透、撒得开,灵心慧眼,明辨深思,热爱人生而超然物外,洞察世情而不染一尘,形成他立身处世的独特风格。今天,我们读杂书虽然与钱先生本人及其学问无涉,但他的好博览而又善思考的读书品位却是值得我们效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