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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龟通信 之二

那时我心里有话只想对你一个人说:

我要说你是美丽的而我正竭力

爱你以古老超越的爱;

那想来就是快乐,然而我们

竟已恹恹如那空洞的月亮了

——叶芝《亚当所受的诅咒》

2003年5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2007年的你仍无法完整理解,四年来你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但那不全然是个惨剧。

一个女生去旅行,东南亚旅游胜地,巴厘岛啊沙滩背心拖鞋刺青,喝啤酒听音乐骑摩托车认识陌生人,异国言语异国男子异国风光,能发生的一切关系都发生,可以简单地说、复杂地说、诚实地说、矫情地说,可以半遮半掩亦真亦假地说,可以从这个角度说过去再从那个角度说回来,可以说成游记传说散文小说,但无法逃避的是,当时你必须将所见所闻以每天两千五百字文字稿附带照片图说七八张回传报社,彩色报纸半版实时连载十四天。

啊哈后来你才知道大家都不这样做,没人会照写发生什么,加油添醋避重就轻改头换面大家心照不宣,但,你甚至没时间好好思考这么写的下场是什么。人事地物发生得太快你没时间整理,每天深夜清晨或下午抢个两小时写稿还得花更久时间用龟速上网回传那些超大档案的照片,甚至来不及修饰文字。你把自己活成一本附带图说的连载报导,十四天仓促写就。

回国不久你还将文章与照片结集成册,公开出版。

出发之前缠绵悱恻难分难舍,那是在恋爱最盛时,你与阿撒正疯狂地相爱 ,至今仍是这几个字,疯狂地相爱,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说法,甚至是她打开了你全身心,打通了你身上某处什么,好怪说不清楚,是她使得你能碰触陌生人毫无障碍。

接到报社电话的那天,你跟阿撒在一起还不到两个月,她刚结束旧的情感状态,终于能与你正式往来,你接下这个待遇优厚的工作甚至是可喜的事,能立即解决你经济与工作上的困境。当时的你到台北还不满一年,没上班没存款没固定收入刚结束一段关系,情人已经搬走,你独自留在每月房租上万元的套房里,正烦恼着得去换租更便宜的住处,阿撒刚跟女友分手,也正要搬出她们同居的公寓,养着三只猫的她,为了省钱为了养猫需要更大的空间就在山上租了个两房的便宜公寓,分不清是为了节省房租,为了免去舟车劳顿之苦,或是因为狂爱的难分难舍,更进一步是为了实现共同生活的想象。你们决定要同住,说好她先搬过去,“让你独处一个月”你说,之后就要同居。好甜蜜。

那是个冒险。

当时你真以为你们会天长地久了(遇见阿撒后你每每望着她眼神都充满少女漫画的星光,内心的童话性格被撑到最极限),傻瓜爱上野丫头简直不像三十几岁已经谈过无数次恋爱才刚经历一次惨烈的分手,但正如每个热恋中的人该有的表现,是一见钟情相见恨晚非你莫属加上令人无法喘息的热恋高烧演化,将过去未来全部融化得非如此不可,你们相约共度一生,换个现实男女术语叫做私订终身,更简洁一点,是结婚。她在信里写着嫁给我,让我陪你到天明。你说好,我要嫁给你。也不管你们都是女生同性婚姻根本不合法,男婚女嫁的名词如此不伦不类但你们说得热泪盈眶,如恋人最真切的言语总弥漫着泪光与星光,你向来狂躁激情,天生易于冲动,你迷恋她的面容她的气质她身上所有特质,或者说你们易于引发彼此的疯狂,身体心理激烈的爱欲即使通过无数次激情的性爱仍无以抵消,无能彻底表达,狂恋中的你们,必须透过最简洁最老套最直接的方式,那最世俗的语言与形式,代表结合。

誓约。

你们山盟海誓,你手上戴着刻有她英文名字的戒指,浪荡的你从不受拘束也会有这样一天,天啊你多乐意如此,仿佛有这么个人让你说出想象中最不可能的句子,但你们渴望的就是最彻底的结合。

(那些可能都是荷尔蒙啊,是最原始的激情,是无色无味的费洛蒙催化使得言行举止怪异,那些是动物性,是兽性,是毫无理性可言,你们化身成两只野兽,爱得那般浓烈,你甚至不知道自己都在想些什么。没想,都没想,只是渴盼分分钟的相聚。)

结合 。

一日以前认识的记者打来电话,说有出国采访的工作约你见面,彼时的你到处打工,二话不说立刻搭出租车到报社,一小时不到你已经接下五天后出发到外国十四天写旅游报导的工作。

正确算来至此你与阿撒相处只有四十五天,这些日子里你们几乎天天见面,你仓促接下工作,火速进行安排,你第二次进报社,办手续填表格领设备,之后乘车去阿撒的公司找她,你们在附近星巴克里聊天,是相恋以来少数几次约在外头。你还在苦恼晕头转向如何操作数码相机笔记本电脑如何在外国将照片文章传回报社,一切转动快速无法厘清来龙去脉,只记得那迷宫般的办公室大楼放眼望去都是小隔间办公桌,你从副刊主编的位置移动到编辑的座位,然后摄影记者把数码相机交给你,问你会不会操作,你摇头说没用过,他说很简单便操作起来,你脑袋不够用便拼命写笔记,摄影课程十分钟完毕,编辑告诉你该到几楼找工程部门的谁谁谁,接着就是上电脑课,哈哈简直是补习,临时抱佛脚,小笔记本上又是一堆密码般的文字,工程师教你如何上网,设定IP位置,点点点点点,这之前你只会用电话线拨接,收发信件而已,恐怖啊恐怖,你问工程师如果到了外国却发现没有网络呢?工程师很纳闷地说,那就换一个可以上网的地方啊。说得有道理。

星巴克里喝着咖啡你拉杂说着这些,阿撒安慰你,温柔依旧神色里却又有那么些黯淡。这是你们第一次分开这么久啊,一定会很想念的。

我每天都会打电话给你。你说。

这是个冒险。

当时的你们不安吗?

程度内涵不一的兴奋不安反复交缠,对你来说主要是工作压力,天啊你怎么认为自己可以做到?确实你也曾在外国短暂生活,但那都是你只须搭飞机到机场放下行李,所有事物全都有人打理的旅程,或许一两场演讲,完全称不上是工作。而这个旅程不同,那是尽可能的未知,要让所有未知的仓促的令人着慌的心情转化成为冒险与故事,不做安排,没人保护,而且要完成任务。

你搜集着资料,安排饭店,准备行李,庞大压力爆发出的动能使你短时间之内完成好多事,你们如常地约会,每到夜里她就来到你家,你们打预防针般地讨论许多,是第一次要分开这么久啊,光是想象就足以令人痛苦,你有不得不去的理由,甚至你是欣喜的,惶恐而欣喜,恐惧却跃跃欲试,但正在热恋中的你们,面对即将展开的两人生活,却突然岔出一趟旅程,未来充满变数。

“你会跟别人上床吗?我是说如果。”阿撒问你。

你想都没想可能的变化。哎呀怎么可能。我这么爱你。你说我不会的。句句真心。

出发前多仓促你甚至无暇将报社给你的报酬存进银行,便交由阿撒帮你托管,连同家里钥匙,“有空帮我照顾一下房子。”你说,然后旅程开始了。

多年后你比当时更清楚记忆看见了更多细节,你记得那条街。猴子森林路。事情是从那儿开始的。

头三天,你还在跟会讲中文的台湾游客混,年轻小夫妻来度蜜月,恩恩爱爱的基督徒勤上教会却喜欢吸大麻,男的帅女的美怎么看都是乖乖牌,但他们玩得可凶,你没吸过大麻,是他们递来一人一口在泳池边月照树影飘落池面粼粼,烛光下啤酒杯碰撞,哈一口,什么大麻根本像抽烟,你没感觉,Peter问你:“要不要来点更强的?”甜心派小妹妹Lynn跟着说:“我觉得她需要蘑菇。”

还不是那晚,蘑菇还不是冒险。

是报导。

每日两千字到底要写什么?不是创作不是采访,头两天连上网都困难但你拼死命给了稿,长途电话那头编辑抱怨你的照片都不清晰,电话另一头阿撒问你“还好吗?”Peter跟Lynn明天要离开了,你好不好不清楚。你急啊。

时隔多年回望你看不清路途所见,只记得提着两箱行李搭出租车一站换过一站,提着相机对准窗外,什么都得拍,因为那些都即将成为故事(或没故事时的题材),一个女生去旅行,这是什么主题?语言不通,行程没规划,没有故事可写。

你记得风景如画,但你对风景没兴趣。

好奇怪啊你望着窗外的陌生景物,你不想念阿撒,却为这样的念头困扰。自己变成另一个人了?或这才是潜藏的你?脱离高烧的热恋还原成独自提着行李在路上,独自一人,轻松愉快,临别前的缠绵十分遥远,台北很远,熟悉事物都离你太远。你怎能在两天之内忘记你深爱的人?那是遗忘吗?那种陌生遥远是什么意义?你从老旧出租车感觉薄脆的窗玻璃望向窗外,绵延的绿,无尽的蓝,那你没见过的绿与蓝犹如图片走出,有一点淡淡的记忆光影闪烁,像重复曝光上出现叠影,才是几天以前阿撒紧贴着你的脸她紧闭着双眼吻你,你偷偷睁开了眼睛看见,她的表情,像水面上漂浮的落叶,落在这片无尽蓝与绿陌生国度漂亮的风景里。

只有手上的相机是真的。只有眼前景物对你重要。你将相机对准路过的老人,绵延层叠的梯田,田里工作的妇女,路旁下课的学童,你按快门的手没停过,忽然你要司机停车在一个木雕艺品小店,你要求店主人让你拍他的一件作品,风景,艺品店,路人,重复又不重复。

几百张相片拍下,但这不是故事。

故事是什么?你要抓取什么?

你得经验,但经验如何来呢?你得遭遇,吸大麻是遭遇吗?他们说你有没有看见那个光,那个光先是橘色然后变成亮黄,Peter坚持说那光如星星如闪电Lynn说才不是嘞像果冻QQ软软,他们又叫又笑,可能还吸了别的什么东西(LSD?),因为他们笑得东倒西歪仿佛快乐已极,他们看得见的你看不见。

我得试试蘑菇。

要命。这不会要了我的命吗?

你得试试更强烈的。

Villa泳池里月亮倒影跳跃,鸡蛋花在树叶间隙闪亮,你没有看见那个光,蘑菇气味强烈刚吃下简直令人作呕,发作的时候你才知道快乐,把什么报导写作全丢一旁,快乐啊快乐,纯粹肉体的快乐,那是嗑药。

写完蘑菇还可以写什么?

上路了。你握紧那略显沉重操作复杂的Canon相机,从不使用相机的你必须记录些什么,有图为证,附上图说,散文化的报导,越逼真越好,你得写出点什么,证明你来过。这世界不存在唯一的真实,但你得写下眼前所见。

你独自吃了午饭,独自吃了晚饭,在美轮美奂的城堡级饭店里走来逛去,对着满屋竹制家具发怔,周遭一切都幻美,空气闻起来都特别鲜净,这是旅行啊,但你得写些什么?问题是要写什么。

你终于放弃似的走出饭店想去找个地方按摩,心想,至少身体舒坦了晚上可以用你的妙笔生花唬烂也行写出明天的稿子,你甚至想打电话回台湾问问你每年要来此地朝圣两三次的gay朋友,上哪找题材?你连海滩男孩都写过了。才第四天而已。

那路叫猴子森林路。

路边商店骑楼有群青年正在喝酒唱歌,你向他们问路,确实没错直直往前,天很黑喔你一个人不怕吗?你摇摇头,说了谢谢就往前走,确实月黑风高越走越心慌,好一会儿有人追上来,那卷发青年问你确定不要搭我的摩托车吗,前面大转弯那儿真的蛮危险的。

你上了车。

当摩托车驶过大转弯,风呼呼拂过你的脸,你靠着男孩的背双手抓住他的衣裳,心里害怕索性抱住他的腰,ZEN打烊了,该去哪儿,男孩说陪我去买酒吧,这一切均以你不熟悉的英文进行,但沟通无碍,买了酒回到店铺,大家都还在,来喝一杯吧!他们招手,这是陷阱吗?而你想到的却是,你知道故事在哪儿了,你得走进漆黑森林里,你得走进人群里,你得坐下来喝酒,必要时,你甚至得走进人们的屋子里。你就是你要报导的故事主角,你得把自己当作小说角色来活。

无须编剧不用安排,你只要将自己交付出去,随命运转动,碰见什么就是什么,改变想法一切就水到渠成,你甚至不再感觉焦虑,一种轻松快意弥漫身体,将自己一分为二,一个写报导,另一个负责发生,于是,接下来十日,这个人那个人纷纷来到你身边,许多编造都想象不出的情节发生,你整个被故事吸入,旋转,越转越深,而遗留在台湾的阿撒与你原有的生活,就这么被这旋转力量甩开了。

你从来就是个狂人,人情世故礼教法规全然不懂得,还称不上是个文明人类,几乎没有同理心,从年轻懂得恋爱开始你爱过一个又一个人,在一起或分开从不犹豫,但你还没经历过如此快速的身体与情感关系,那像是把你人生里几年的时间的情感关系浓缩成两星期,把你与某一个情人的恋爱缩短在两三天,旅行就是如此吗?人们模拟着异国人的生活,按图索骥,规划行程,期盼在最短时间经历到此国文化地理风土人情。在旅程里不断开放自己与陌生人接触,你认识那些你原本不会认识的,他们与你自己的某些面貌,这过程令人迷醉啊如此认识,很像自己却又不相同,你是以简短英文对话形塑构筑出来的你,你成为异国陌生人眼中口中以破碎言语描绘出来的你,然后你再以熟悉擅长的中文将这整个过程记录下来,这是什么,即使真实发生,经过转译,正读误读错读,再加以报社刻意编辑成报导,你说这其实就是虚构。你活进了虚构里。

你不知道自己有那么擅长,甚至比你所理解过的生活还要生动逼真,你入戏之深犹如重活一次,好畅快,你少吃少睡跑跑跳跳镇日说笑脑筋驰动飞越所有感官盛开近乎魔幻,每个情人都是异国,你自己也成了异邦,你还记得每日白天写旅游稿回传台北,会在饭店附近的网咖打国际电话给阿撒,“无论发生什么你要知道那都不是真的”,出发前你曾这么对她说,“这是个冒险”她写道,无论如何这是个冒险,但你们不知道的是,那仅是海誓山盟的热恋狂爱第一阶段的考验,却如此严苛残酷。

计费高昂的国际电话里你说得破碎,她的声音模糊断续,“电话里讲不清楚,明天我会写信给你,”但你没法完整写好一封信,没时间没状态没语言,偏偏那些事你想要亲自对她说,旅程里每一站都紧凑,每一个关系的发生都太快速,每天都像时钟崩溃指针乱转,你使用着异国言语与外邦人交谈,等到真正能使用中文时你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太多感受冲击着你,每分每秒你都在扩展自己感官思维的极限,全身都燃烧起来了。

2003年的你甚至不会知道仅不到两年之后,你因一场葬礼而与同为小说家的阿默与大象等人日渐相熟,接下来几年里每次的酒吧夜谈聚会,你们各自无论本土异国的性爱冒险,爱情故事,或悲伤或难堪或狂欢或古怪,都成为聚会里畅谈的故事,经由一次一次的叙说,通过彼此奇异的聆听、接唱、讨论,如赋格,同一主题的不同变奏,那些曾经使你痛苦困惑的遭遇真正变成了生命中难以再有的,对小说家而言无比珍贵的奇遇。阿默说:“人类的经验,刹那时光,有一天我们会衰老坏毁成骷髅,那些时光何其绝对,美丽。”后来你读到米兰·昆德拉写道:“我想起自己年轻时代弥漫着放纵情调的波希米亚:我们的朋友都坚决相信,如果在同一天里能够先后和三个女人风流,那么生命里不会再有比这个更快活的经验了,这不是玩杂交大会那种呆板的结果,而是一种个人奇遇,享受了出人意表的因缘际会、惊奇和诱惑。这种一天三个女人的机会绝对少有,让人心旌动摇,本身具有令人目眩的滋味。今天我明白了,这种滋味并不在于将性爱当运动的操演里面,而是一连串邂逅本身便具有的那种‘史诗的美’,因为在前面一个女人出现过的背景上,后来出现的女人显得更加独特稀有,三个女人的胴体好比三个长音符,每个长音符都由彼此不同的乐器弹奏出来,却又以相同的和弦结合起来。这是一种独特的美,也就是‘生命突现的密实美’。”

是的,那些是身为小说家的你梦寐以求的故事,那是旅行的意义,除了看风景吃美食,真正的异国是你自己被开发的姿态,每一天早晨或深夜你睁着睡眠不足的眼睛敲打键盘,报导式的文字写得不深刻,被描写出来的仅有十分之一,你怎么与这人相识,如何说话,那些小说句子般的挑逗、调情、拉扯、询问,甚至毫无道理没有沟通基础,仅靠眼神流转,每一个环节甚至不是小说家的你能写出的,那是真实人生与真实人们的遭遇,是啊,爱情不用翻译更何况不是爱情,某人以图画而你以微笑,比手画脚,在马路、在海滩、在车里、在饭店房间,那些汉字英文图画涂写在餐巾纸、杯垫、便条纸、沙滩,在你裸裎的脊背或他的手心手背。第一个是老练的海滩男孩,他用尽心机引诱,你费力阻挡,拉锯战维持几日,他就陪伴你几日,是啊,你得感谢这人,他带你看山看海看古迹,你回报他一支NOKIA手机,纯净岛屿的男孩即使职业化也那么单纯,那时你还能守贞,大胆尝试只以观看为止,然后第二人,傻乎乎一帅哥,可以演电视剧的俊俏外形,每天在饭店里打扫,即使只是站在那儿都令人心旷神怡的男孩,纯情美男带着你到处去走逛,你心动吗?好心动,入戏太深吗?完全不是演戏,起初是贪图美色,再来是为他的纯情感动,是的,男孩如此纯洁美好,你为何就要去撩拨?天性里有什么忍不住,你记得青蛙背蝎子过河的故事,你有毒刺,不可能忍住不刺,或者说,是啊,倘若没有恋人,如此际遇有何不可?

所谓释放是一步一步的,但你不是释放,叫做索性豁出去。起初只是海滩上两小无猜,黑砂里有钻石的无人海滩,游客鲜至,你们几乎语言不通,但真叫纯情美好,你即使高中时也比他复杂许多,那每一个都是你,都是真的,也是假的。

虚构啊,连自己也能虚构。虚构比真实更真,那是无数个自己中最天真也最邪恶,你的邪恶也不过如此,偷欢浪漫,戏剧性作法,与小男孩谈个小恋爱。

短暂那一日,其梦幻魔美,是啊倘若无须碰触“不忠议题”,那几乎可说是人类之间毫无道理却极度美善的偶遇,那其中本来可能会有的贪欢的怯懦感,都被你们之间单纯快乐的互动清除了。

真戏剧性,到底是因为每日写报导写出的戏剧性,或许是每日打电话给阿撒造成的罪恶感,或者隐藏心中更深的什么被诱发,你如此天真演完一出《爱情不用翻译》三日偶像剧,却将自己逼向崩溃边缘。然后日本人捞起了你。

“我们的欲望因为美好的造物而扩张”,“以此让美之玫瑰永不枯萎”库切写道,这曾让蛇的言词更润滑的诗句。

他又写道:“当感官达到其能力的极限,光就开始熄灭。但在熄灭的那一刹那,又像烛光一样,发出最后的闪亮,让我们瞥见那不可见的事物。”

最奇怪是与日本人卡度桑一段,你几乎自暴自弃,却也还能爆出惊人能量。

假戏成真。那绝不是恋爱,萍水相逢,语言不通,可是你们好喜欢彼此。

当时你敲打键盘,你按下快门都是为了工作,另一双眼睛张开在另一个人身上,第三个人出现了,那既不是角色也不是记录者是谁呢,第三个你将所有发生记忆在皮肤在眼睛在毛孔在耳朵,在欲望里在恐惧中,你将以异乡人的惶然,回到那流转的时光流里,再一次切断时间顺序,切割出一个空间,容你与那人某些碰触某些交会,像化入水中的气泡,像翻进梦里另一个再一个梦。

而这些时光里,阿撒不在场,深爱阿撒的你也不在场。那是另一人,你深处的你。

你走进了自己的深处。作为情人的你是背叛者,作为你自己的你呢?多年后你仍无法感到后悔。

2004年夏天卡度桑来台北找你,活生生一真人,从游记里,从那恍如梦呓的遥远记忆里走出来,对啊那些都是真的,那时你痛苦几乎快一整年了,因痛苦而扭曲企图抹去不愿再回想的巴厘岛记忆,随着在卡度桑与Boss两人一组又重现了,卡度桑染了金发,Boss染了蓝发,两人都一身全白,拉着行李好潇洒地从机场通关走出,仿佛沿途会有歌迷撒花,他们真快乐啊,其造型怪异作风潇洒(路人都以为他们是来台湾拍摄旅游节目的艺人),你陪着他们逛“故宫”,吃夜市,中正纪念堂拍照,鼎泰丰、兄弟饭店饮茶,连路人都把你当作日本人。你想起尊敬的前辈作家小说里,以异乡人的眼光重看台北。巴厘岛与台北,别后一年,恍如隔世,那时你正在努力结束夜访陌生人的习性,你的僵硬、扭曲、对自己莫名的恨意,对他人与对世界极力的抵抗,唯有在这怪老头二人组合面前,那曾经好温暖的又回来了,是啊,巴厘岛一游留下的不只有痛苦不堪。那曾经非常美好,无比单纯,那曾经有真的部分,不该由结果来推翻。

“难道我的记忆都不算数了吗?”以前你每每想起此句,心中一凛。而你的记忆,因为痛失所爱而改写,因为自己的不懊悔而翻覆。你的记忆都不算数了吗?遗忘也是一种记忆。

但作为情人的你,作为正在热恋中人2003年初夏那个处在奇遇中的你,与留在台北的阿撒,却是令人惶惑的重击。

真实或虚构于你们已无分别,重点是你们都被改变了,那曾经是我们的关系变成了分隔两地的你我,你甚至无须说出口,呈现在眼前的确实是你们的疏离断裂,你们各自进入了彼此无法了解的时空脉络。

回到台湾那天,你领了行李打开手机,阿撒的声音传来,终于有良好通话质量她的话语声调陌生又熟悉,你推着行李车走到户外,是台湾的空气,你长长吁叹出一口气又沉沉猛吸回去,不一样,几乎可以看见空气微粒,你点燃香烟,烟灰缸旁边围挤的三个男人吸毒般猛抽,5月的夜晚是台湾特有的湿热,抽烟男人以闽南语国语夹杂你一言我一语,尼古丁刺激着你的气管,夜风吹拂,烟燃烧到了尽头,遗留在台湾的一切朝你袭来。

“我在出租车上快到了。”阿撒说,细心的她算准时间叫了车来接你。

天啊我做了什么 。你的心爆裂开来。

你忘不了那天在机场闻嗅到的空气,听见的说话声,与看见的景物,所有事物上头那层晕湿朦胧的外衣,是因为你眼睛鼻腔喉咙里溢满眼泪,好疲惫,好恍惚,回家了。

但回家后该怎么办呢?

你像梦游醒来,身上有什么改变了,近乎水土不服,像大病初愈,却还微恙,黄粱一梦,周公梦蝶,十四天像一年,能发生的事都发生,该如何对她说明。

她看报纸了吗?那些探险征游奇遇,仓促的文字,模糊的照片,编辑处理后会变成什么,你都可以想象那印着耸动标题斗大的字出现在报摊上,真人真事像新闻,那些是什么。

忽然出租车停在面前,车门打开,阿撒的脸更白更瘦了,在略暗的车厢里整个人像缩小了一圈,她下车帮你搬行李,她温柔的脸与你站在一旁形成不远不近的距离,有什么被改变了。

所有人事物,梦境,耳语,都静止下来。

无望的一夜开始了。

出租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你们在车上断续说话,你无法辨认自己发出的声音,听起来陌生而虚妄,终于能流畅地使用自己的母语无须再说着蹩脚的英文,但你却不知该说什么了,似乎又回到饭店隔壁那个货币兑换处的小隔间里,你使用卡片拨打国际电话,一分钟几十元台币,分不清是因为节省开支或电话里本就无法说明,这些讲不清的电话使你们距离彼此更远。情人在旅途上。所有遭遇都是危险的。

车程里司机有一句没一句跟阿撒闲扯,小姐你好面熟,我是不是见过你,你们家是不是卖乌冬面,我是附近照相馆的小孩啦,几句记忆比对,他竟然是阿撒小时候的邻居,久别重逢那人好热情连忙把车转向,说要带你们去吃蚵仔面线。

似乎有人刻意将这夜晚无限地延伸了,经由一些琐碎的小事辐射而出,可以航向任何一个可能。

但愿这夜晚永不结束,你当时想着,不料那真的成为你记忆里永劫回归的一夜。面线很香,司机有点大舌头,摊位上的灯泡闪烁,几点钟了呢?你一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我必须说出来,我必须亲口对你说。

十四天过去你们提着行李回到你家,回到之前四十多天承载着你们高烧热恋的小屋,随着鱼贯人群进入电梯,电梯门开,转个弯就看见你的住处,开锁推门,屋内摆设器物如旧,空气像被凝结似的沉闷,你快快将窗户打开让风进来,接下来的事忘记了。很长时间你无法回想那一天,你无法回想那一天之后的转折,好似那个夜晚过去你脑袋的保险丝烧断了,关于她的记忆都被吞吃,被掉包,被置换了。

你们拥抱了吗?亲吻了吗?你们以何种姿态坐在沙发上,握手了吗?她抚摸你了吗?你对她诉说想念了吗?

暂时没有办法。有许多事该做想做,许多感觉拥挤罗列,你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恐惧,有什么不一样了,被改变的不只是你自己,整个世界都被改变了。

阿撒说她没看报纸,“不想看”,不想看不代表不想知道,就算她不想知道可是你必须亲口对她说,许多话语挤在喉咙,那些穿过你身体的人事物你必须描绘出来使她看见(告白?忏悔?分享?你必须对她说出却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些日子我发生了一些事,我想要告诉你。”你梦游似的开始喃喃诉说。

无论多少年过去,想起这一幕你依然痛苦无法自持,但那画面却是模糊的,她正对你?背对你?她美丽的眼睛是否望着你?音响里播放的音乐已静止,你还在说着,第一天,什么地点,谁谁谁,因为这样所以那样,第二天,又是谁,第三天,终于有谁,然后骨牌效应连锁反应一系列化学变化情节全然失控,哗啦啦哗啦啦,你几乎来不及吞咽口水话语随着越推越快的情节进入第十天,十一天,倒数计时。

诚实到底有什么意义,你在告白什么,那些不是都已经写在报纸上了吗?可是天啊你停止不了,有时你会听见她拉开啤酒罐头的声音,梦游里你仍感觉到她喉咙咕噜吞下口水与啤酒,可能是错觉,你说得那么仔细,你说的事有别于报纸的版本,即使内容相似,你说的是那些日子里来不及对阿撒倾吐的版本(故事主角与报导者身份合而为一)。

但为什么要说出来?明知道这只会增添彼此的痛苦,但你必须说,或者说你知道阿撒在等你说出口。

时间好漫长,十四天的旅程没完没了,那些激动恐慌喜悦兴奋悲伤混乱又重来一次了。

阿撒一定是背对着你,因为你看见她微驼着背的肩头抖动不停,但你却又看见她的眼泪把黑夜般的瞳孔冲淡了,过程里她没说一句话,无论正面背面全身都发散着难以言喻的悲伤。

房间里的光线变暗,景物歪斜,你想扭扭脖子伸伸腿确认这还是你的身体,喀啦喀啦的关节声响亮。说完了,你说,抱我,你们拥抱着,唰地有什么通过带着冰凉湿暖像风像空气像刀刃划开了你们,你感觉她的眼泪溽湿你的头发,你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内在的蕊心断裂。

“别怪自己,如果是我我可能也会这样做的。”阿撒说。

到底是记忆太深或记忆模糊你分不清楚,此后的事你的记忆全混乱了,甚至到底那夜如何做结,第二天如何度过,后来的几个星期,几个月,前后秩序都对不上,很长时间里你记不起来那些关键时间点,所记得的仅是她眼睛里深刻的悲伤。她背对着你在书桌上写字,啪啪几声,眼泪滴落纸页竟能发出这么大声响。

她的悲伤撕裂了你。你从未见过那样深切的悲伤,而其中竟没有一丝埋怨,那悲伤里好清澈诉说着理解,她甚至理解了你无法理解的吗?但是阿撒太悲伤,你太自责,像箭头射穿,你们击碎了彼此。

四年后的这天你收到她首次回信。A Thousand Kisses Deep:“我知道你会过得好,正如我知道你会过得坏……”

至今,阿撒从没说过一句怪你的话啊,她说她都理解,她说如果是她也可能会这样做。但是你离开我 ,你不怪我但是你离开我 ,你从人间蒸发让我毫无办法 ,你被往事刺激突然又激动起来,这几句话始终盘旋在你脑中,却知道自己这一想法是错误加上任性,是恼羞成怒,是不知悔改,并不是这样的,她一开始并没有离开你,她那么悲伤却还设法要挽救你们的关系,是你疯狂了,你回去报社结案,主管说别休息了立刻出发随便你想到哪里去,老板说这个好这样写就对了,机票订在四天后,你说好。

阿撒叫你先别去,但你坚持。

不是为了钱,甚至不是为了玩,到底为了什么你无法描绘,那感觉像吸毒,像写作最顺畅的时刻,像体内有千万军马齐奔,你感觉自己无所不能,感觉自由舒畅无与伦比,那是兴奋骄傲成就感,是几百个双子加上十倍份的躁症发作,你停止不了。你好害怕。

出国是容易的,跳上飞机是容易的,喜欢或被喜欢是容易的,使用异国语言与异国人们交谈认识往来是容易的,抛掷自己于混乱中是容易的,放弃是容易的。

你不敢凝视她的眼睛。

留下来是困难的。

所以她逐渐沉默,退出,消失,从你的生活全面全面消失,你又恼怒了,但那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你想要自由所以她给你自由。你竟还怪她离开你。

你从未真正理解当年阿撒心中的感受,甚至那时她费力想传达给你的你全然误解,你就像个闯祸的孩子以为认罪就能得到原谅,你恼怒于自己的混乱,甚至怪罪她的痛苦,你无视于她说的话只是一径地认为她的悲伤是因为你的不忠,她理解你你却不理解她,你给自己罗织罪名以利于逃脱负疚,你无法解决不能面对甚至无法正视那样的事件对关系造成何种影响,一逃再逃索性逃出你们的爱情。

阿撒的信唤醒了过去所有,你开始满屋子乱走,转回去电脑前仔细分析她写的信,确实没有任何要与你见面的意思,甚至,没有任何具体事件足以知道她身在何处,符合你长期的猜想,她还是不愿意见你。

2003年5月,6月,7月,8月,你都像躁狂发作无法确认时空,最后一次你打电话给她,已经是分开几个月之后,2003年冬天,某个吃了安眠药还无法入睡的夜晚你拨打她住处的室内电话,她接起,你说,是我,我是某某,我想跟你说话,你愿意跟我说话吗?

沉默,庞大的沉默在黑夜里比黑夜更黑,她一直沉默着,你知道那不是生气也不是愤怒更不是抵抗,她只是没办法跟你说话,几分钟像一个世纪,你瓦解在她的沉默里,没办法了,写信不回,打手机不接,当时你认定倘若你继续打电话给她,将会使她为了躲避你而离开现在的住所,你担忧倘若自己仍这样那样地找寻她,表明的不是爱的决心,而更像是一种骚扰,你下定决心不再打扰她。你挂上了话筒。 bziUVUwDG+kngo/BBVU48un6dhEp4vAcEqzGyNxf4t0BzhrbAMUnoQTBSwO812f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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