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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队伍 之一

爱情使人软弱,两个人中最软弱的一个会被另一个压迫、折磨甚至杀死,另一位则压迫、折磨、杀死,而且毫不想到痛苦,甚至也不体验到快感,而仅仅带着一种彻底的无所谓;就是人们通常说的爱情。

——米歇尔·维勒贝克《一座岛的可能性》

那会儿阳光晴好,大学校园里草地灿亮花草缤纷如被神光拂照。

2006年11月底,与小津初初陷入热恋,彼时你不知许久以后你仍会不断记忆起这些看树的日子,犹如记忆一个光荣的伤疤。

摩托车停放广场,沿途全部上坡两旁都是大树,爬坡又谈话还得兼顾行走姿态注意拂开满脸被风吹乱的长发,小津气定神闲,你差点喘不过气(有没有这么紧张?她笑你,也不管你分明是长辈),校园里最多是台湾樟树,满路看不完,小津说途中有一株苦楝,当然得停下,树身还不是你见过最高,但年轻饱满,你说一直喜爱苦楝甚过桐花,一紫一白都是台湾四处常见,桐花落错满地如雪即使树身高瘦叶型单调,却已经翻身成为客家代表,甚至还有专属节庆,苦楝紫色花朵哗哗开满说多美有多美可惜名字愁苦还有着不祥的隐喻,辜负了那么美的花形树身始终难以被大众接纳,小津说那等春天花开了带你来看花。另一株阿勃勒金急雨名副其实,花开时鹅黄花蕊串串如葡萄,落下花瓣确实如金,可列入你的十大爱树,此时当然不是花季。“阿勃勒暑假开花,”你说,“那我们暑假回来看。”小津停下脚步,又没说往后我还要来?你竟羞红了脸,这小孩分明吃定你。

校园沿着山坡建造,小津笑说上学像爬山,学生陆陆续续出现在身前身后,小津去上课你去图书馆,其实是打发时间,也做得煞有其事。你拿着小津的学生证刷卡走进馆内,心里有些惊慌,该不会就此被逮,盗用学生证这罪名太搞笑了。

你鬼祟走动,先是三楼文学部门挑了几本书,旁边座位区安坐点盏小灯翻看那些书,一小时后走到一楼,先看了杂志后看了报纸又花去一小时,还逛了影视区的各式电影DVD,你四下走动仍不习惯图书馆的静,是啊,你自小最怕这种刻意的安静,学生都沉默低头,只听见纸张沙沙摩擦与偶有的耳语,听不清又挥不走,让人瞌睡却睡不着,你走到环状电视区,头戴耳机端坐皮沙发,转动遥控器看一会儿CNN新闻,当然听不懂,可有点声音使你感到安心。唉不如走出门去,校园内草地鲜绿顶上蓝天白云你窝坐电视前何苦来哉(只是放大了一百倍的小津房间),可你待着没动,过了二十分,距离小津下课还有半小时,连续四节课上下来就是五点半,唉不如到旁边的7-ELEVEN,你饿了,大学毕业十多年,你重温学生滋味。

打发时间成分高,你还在适应环境,往后若长时间得待这儿,你得设法找个位置留下。出发前小津问你要不要跟她一起上课,传统戏曲地方歌谣,上课的老师是民俗专家,当时你准备写一本小说关于早期台湾,那不正好?可你没准备好进入那久违的教室以学生身份,你又怕生,同学里有人认识你,倒不是怕出柜,是嫌麻烦。

想来想去你仍在一楼晃荡,小海报写着视听室有音乐欣赏,你循箭头指标找到,推门走进,宽敞室内只有你一人,大沙发这边躺那边卧,豪华音响,超大屏幕,是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协奏曲。

灯光美气氛佳沙发柔软演奏会是最佳版本。小津传来简讯,说今天课堂是歌仔戏,老师放一部纪录片好赞。

我到底在做什么呢?星期二下午。该是工作的日子吧,唉不如回小津的房里写作,可两坪半小套房里只有一张书桌,小津的笔记本电脑你不好意思借用,就时常窝在小沙发里看书,窝得骨头都散了。还是回到楼上借书处,不能写作就来读读书,一张借书证能借二十本书,小津要找的资料多,你也还能分到几本小说。

我在做什么呢 ?你自问。当时你还长发,还能穿牛仔裤,身形仍有女孩的柔润,但照片里你在小津旁边已经显老,像年纪相差甚多的姐姐,偶尔在学校里出没,有同学认出你(老师你怎么在这里?呵呵,这个那个,一言难尽,你点头如捣蒜微笑似春花只想快点打发闪人),怎么说都怪异,两三天待在小津宿舍真的无事可做,你是工作狂,只想着要弄一台自己的电脑来写作,可屋里根本找不到你可用的桌子,仅容旋身的空间你们擦身相碰,热恋时多么甜蜜,她桌前赶报告期末考试,你抱着毯子小沙发乱躺看书,她转过身来望你,突然兴奋起来,凑过脸来吻你,就倒在床铺上欢爱。

校园里那些树,树底下都有过你们的身影,那一级一级缓步而上走得吃力的楼梯,见证你为爱所做的努力,奔波啊奔波,那就叫远距离恋爱。

你偶有茫然于两地周折与时间差带来的“时差”,但更多时候是快乐,“年龄差”带来的快乐,小津的年轻勇敢热情十九岁的奋不顾身让你体验了青春。几乎快乐了整整一年。

相识是2006年秋天一场学术讨论会,两篇学术文章关于你的作品你应邀出席,会后小津是校刊社长与社员来访谈(之前她以邮件联络取得你同意),来了五个学生都是女孩,小津穿黑色衬衫端坐你正前方,态度沉稳气势不凡真不像大学生,但面容长相却又如此青春。那只是许多次学生访谈中的一回,你是老师她是学生(尽管你也不是老师)。

会议结束后几天收到小津来信(之前因访谈联络也有两次信件往来),这一封只有几句,句句像诗,意义隐晦,指涉不明,大意似乎是她喜欢上某人而不知该如何,信里还是称呼你老师,像是众多读者来信的其一,但你记得她青春好看的模样(你也记得另一个卷卷发的女孩,说非常喜爱你的小说,当时你不知道她们两人将会如何地影响你的生命)。你的回信简短有礼,只写道,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

几天后来了第二封信。

彩色照片与文字图文并茂的邮件使你惊艳,清新日常的文字(再没有之前的暧昧难懂,而是极为清爽的散文),描述她养的孔雀鱼Gold生小鱼,标题是Gold,喜获麟儿,风格甚至有些俏皮。

你回信,说自己之前也养孔雀鱼,可惜倒缸死光。

第三封,王船祭。小津爱好民俗,学校教的都是台湾本土文化。

一来一往地通信,她精心安排、你回信简短,中途还曾想过这么用心的书信难道是部落格文章?读者不止你一人?这些信件逐渐向你描述了她的存在,她的生活,喜好,构筑了一个十九岁大学生的形象,你知道她读大学二年级,住在学校附近的出租小套房,套房里有个小鱼缸,种的铜钱草已经枯死,你知道她高中踢足球,大学打西洋剑,这一代年轻孩子真会表现自己,毫不吝惜不羞怯展现自己各种能力,仿佛随时都可自拍,好像随身带了摄影记录,照理说你不喜这样的展露,有自恋的嫌疑,但你喜爱这孩子,她的进取她的野心甚至狂妄里总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不安,而且她是你认识的第一个新品种孩子,况且她又如此聪慧好看。

你早已遗忘她确切长相,只记得蓬乱长发抓得有型,黑色衬衫合身挺拔,记得她比同学高大,强势自信,她访问时还问了你是否有女友。真大胆。你点头说有。

几张照片使你又确认了她的长相,长卷发帅气潇洒,光润的脸健康爽朗,你想起那日访谈结束她随侍在旁,帮你提着以纸袋装着的凌乱行李,骑士般护卫你一路穿过人群。

那时你不曾想过与她有其他关系,不可能想象如此,一来你有伴,二来她太年轻了。

一日一日信件累积时间推移,小津信中娓娓陈述,你逐渐知道更多。她家住一个有山有海的小镇,她家养了一只米格鲁猎犬,她常独自骑摩托车带着狗到海边去,后来你想起真正掳获了你的心,便是介绍她家乡的那封信。第四封信,家乡。如诗如画啊家乡在海边。山海之交,海天共有,小镇如画布里走出,是印象派,田园古风,被时光冻结的居所。你心疼想到小津是个乡下小孩呢!

那条通往海边的路你忘不了,后来许多次她骑着摩托车偕你同去。那条通往海边的路也通往妈祖庙,在你病后,她曾带你四处求拜,今年过年,她带你去拜山边妈祖,山边妈祖没固定庙宇,每年轮流在炉主家供奉,你们沿着人家逐户探问,终于找到炉主是一家三合院,老旧宽敞的主间神明厅桌上供奉着山边妈祖,是传奇中的传奇。冬天的海风刮脸,下摩托车你才发现两脚冻僵,无法动弹。

起初你还不知道那是追求,每次打开邮件附档,一封编排精美的信跳出来(好久之后你才知道当今年轻人擅长使用电脑,能用手机数码相机等拍照,加以Word编辑功能)。照片颜色修得厉害近乎印象派的色调,但仍可想象所照风景原始面貌甚至更美,小津以一连串的照片带路,逐一介绍家乡种种,刚收割的稻田堆放巨大的稻秆卷卷成圈,田埂以灯笼花篱相隔,晴空里那三座知名的白色的风车,最后来到海边,海滩细沙上大大写着你名字的英文拼音。

你知道那是追求了。

看来平淡家常,相恋后你才知道她动员了多大精力与愿力来追求你,她阅读你所有作品与报导,甚至看过连你自己都没敢看的纪录片。年轻人擅用网络,她Google查询收集你所有作品,她甚至每张照片都用电脑调过色,使得小镇风光色调更加迷离亘古,像一出纸上电影,鲸吞蚕食进入你的日常生活养成你的习惯而不自知。

你记得恋爱后第一次搭火车与小津回到她的家乡,滨海小镇,山海交接的小镇有知名海水浴场,高中时曾七八个同学也是一路平快慢慢火车颠簸,你只记得租借了泳衣泳帽,记得小吃部茶叶蛋,记得少女初识熟滋味当时你正为单恋所苦,可笑地面对夕阳独自垂泪。

她骑着摩托车使你亲临照片中那条走向海边的田间道路(路旁树篱开满灿红灯笼花)。刚入冬,从家门口直行在火车站前右拐,小津说我们不去海水浴场,去白沙海水连天的海滩,那儿人少清静,还能看见风车。海风吹拂带有海水咸湿,小狗在脚踏垫处探头四望,没戴安全帽的你们长发飘动,半小时路程数度停留,海边道路与海滩真如她所拍所写,甚至更美。

她说当初为了写信一日她骑着摩托车(小狗米格鲁乖乖蹲坐踏板,海风吹拂它的大耳飘飘,后来也吹拂你与小津的长发)一路停停走走,直至黄昏日落。她以年轻人(或她独有)的狂妄信心说:“我指着杂志封面上你的照片对我妹说,她是我将来的女朋友。”

闭上眼一切如新,那已经消逝不会再重来的爱情。你记得所有一切。

第一次讲电话(信里你给了她电话号码,她一直没打,后来她写了她的,你按捺不住拨号,电话那头她低沉嗓音说了,喂,你为了那声音而激狂,即使你几乎忘了她的长相,即使她只有十九岁,即使,电话那头她肯定比你紧张)。

第一次见面(根本像是见网友,盲目约会,写了十几封信,讲过一次电话,你就乘车去见她了,太奇怪了,你记得那天,中港转运站,提着行李走出车站,四下里张望不见她,还等了一会儿,心想这孩子真不懂事,然后看见她身穿蓝色运动服戴着鲜黄色超大安全帽的身影,老天爷,她还只是个小孩啊)。

第一次牵手(咖啡店里煞有其事地喝咖啡,你将手覆盖了她放置桌面上的手掌,像个姐姐,好像在说,来我教你怎么把妹)。

第一个吻(第一次见面她没要你留下,在公交车站牌等车,她离你很近,高了你十五公分的身材你正好抵她胸口,衣服上传来香水味,你靠近她,仰头,你知道她会吻你,这些事你经历过太多次了,你非常善于此道,然而她如此年轻,使得所有动作仿佛回到高中,像是初恋,你成了少女)。

第一次你到她的住处(隔天你又去学校找她,还请了朋友开车载你,摆明了非得到手,她说去练西洋剑,你们在校门口等她,她还是一身运动服,身上弥漫汗水气味,年轻的汗水,你跨上机车后座,她带你回家。

摩托车穿行过乡间道路,她住得离学校有点远,十一月风凉,安全帽底下你们都是长而卷的头发,你碰触着她的腰,年轻的身体在宽大衣着底下,当时你脑中浮现的都是年轻,太年轻了,仿佛那些肌肉汗水声音表情都在猛烈弹跳,世界太新 ,很多东西还没有名字 ,你与她之间的爱情,还有许多事物无以名之,得用手去指。那是爱情了吗?她带你走上长长的楼梯,打开房门,窄小的一出租房间,单人床,书桌,冰箱上摆着小电视,褐色小沙发,蓝色小茶几,松木书架上整齐摆放百本书,书架最上层有一个小鱼缸,水草飘晃,穿梭其间的是信里描述过的七彩孔雀鱼,你们好拘谨地挤在沙发上说话,夜深了,她拿出为你准备好的崭新的拖鞋,睡衣,牙刷,毛巾,全都成套,你小心翼翼去洗澡,那些时刻她都在想什么呢?十九岁对你太远,只能猜想,而她的神情太镇定,很久之后你才知道那过于早熟的举止都是因为压抑,如此一张脸孔,生鲜如孩童,亘古如老人)。

她以十九岁的奋不顾身,动员所有强力追求,而你,从好奇,按捺,直至你去见她,一切翻转,倒像是你主动了。

两年多,小津从十九岁半长到二十二,你进入三十八岁。你们成为她的数码相机里几千张照片里的档案。

那只是初约会的几次某夜,小床铺里恩爱缠绵过后,是恋人们诉说彼此身世的时刻,但你没多说自己,小津的年轻使你羞于启齿或怯于言说,那些沉重混乱的过往,那许多一言难尽的故事,那必须画出人物表树形图可能也解释不清的过去,所谓的恋爱史,你不想提起,交往前小津曾收集你所有作品,她应该对你有所了解,或误解,就这样吧。

小津说了她自己。

你都忘了十九岁该有什么心情,但她是王子啊却竟那么悲伤,恋人枕畔轻语,深夜时刻,你心境却像大姐姐了,陌生的小津,来自陌生的世界,最初你只知道她聪明好看,气度非凡,人一站在那儿浑身就会放光,长卷发宝玉脸又说她打西洋剑让你想起少女漫画《凡尔赛玫瑰》,王子称号是这么来的,确实她是你心中的王子,即使你早已不是公主,你甚至带着母性的微笑看她。

她说着母亲。

信件里她曾简短提过母亲已逝,提到她带着“她最爱的几样物品去祭拜”,她,这样的字眼跃出纸面,有说不出的神秘与奇异气氛,仿佛那是一个深埋心里的恋人,是一个难以对人说的秘密,你一直难以形容那几个字句带给你的印象。

忽然你理解了。

悲伤是动人的倘若这悲伤来自仿佛不悲伤的人,悲伤是危险的,倘若这悲伤被压抑得极深,被某种光亮映衬,你记得她压抑的眼神,极力镇静的语言声音,静静夜里,狭窄床铺,十九岁的房间,声音在空中回荡,乍听低沉的声调里轻微带着孩子的鼻音,小津望着天花板,力图平静地款款诉说家族秘密,早逝的母亲与她分离得更早,你记起她曾淡淡寄来童年照片,这会儿才知那是她拥有的少数关于母亲的影像。

她说记忆都不准确了父母离婚应该是幼儿园,五岁吧甚或更早,之后父亲总也不在,她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偌大家族里,她是爷爷心头肉,奶奶手中宝,但家族事业大爷奶都忙,谁也顾不上她,家里有老太太有女工影幢幢来来去去好多人,这人抱她那人抱她传来递去,可更多时候她静静在一旁小狼似的孤独长大。

美丽的、沉静的、威严的、慈爱的、圣洁的,难以言喻你得仰头去望她的母亲,离家前严格教养她,即使年纪还小她也懂得自己是母亲唯一依靠,她记得母亲蹲在地上为她洗浴,神情竟如侍奉丈夫,光影晃动里她记得几幕,母亲的发梳拢一旁编成长辫,着白色洋装在黄昏低暗的客厅里,可能有风吹动她裙摆款款笑容依依。母亲用尺打她手心,自己心痛地垂泪了。她记得梳妆台烟灰缸里有母亲的香烟,洁白优雅寸寸燃烧,如一段逐渐弯折的手指。

一切花朵的来源,所有香味的起点,母亲,她无法说出,家族里的人如何隐瞒母亲死因而她必须加入。

小津说着,你没敢问,那母亲是怎么,你几乎猜到了,甚至也不能启齿。

她说,母亲真正死因是自杀,但家族对外都说是病逝。

那是高中时候,父亲早已再婚,小妈也生下弟弟妹妹,那天正在上课父亲到学校找她说母亲进了加护病房,她还没意识到可怕,那竟是最后一夜了。她说得没头没脑断断续续,语气不悲不喜,你转身看她侧脸,心中一恸紧紧抓住她手,手心是凉的,小津继续说,说外公去世后母系一族只剩母亲一人,骄傲矜持的她长期忧郁症缠身从不向父亲一族求救,终于一日母亲独自在住处喝下农药,发现时已抢救不及。

说的是她哭的却是你。你想着危险啊,莫非我老了,何事打动我?竟勾引出恼人的眼泪,悲伤是动人的,而你又没防备,很少这样的时刻你听对方说,很少对方的身世比你更苍凉引你心痛,她断续说了一夜,你哭得像个傻瓜。

应该是那天你付出了真情,是那天,你望着她倔强的神情心中暗自决定要守护她,无论是引发母性或是同理,或更为深刻复杂(或误解)的情感,你心中兀自起伏。尽管那只是第三次约会。你是一张白纸只除了书本里断续可拼凑的身世,你竟什么都没有对她说。

爱情可以这样产生吗?不是许诺天长地久,却比许诺更难解除。

后来好长时间里,小津对你诉说更多,随着关系深入,她会在描述时哭泣、生气、疑惑、自责、懊悔、愤怒,你逐渐理解小津了,她如此易感,她展开追索母亲的行动已经许久,她用数码相机逐一翻拍童年照片,又转拍存在手机里随身携带,还得存放于电脑文件里备份又备份,不能再失去母亲了,包括任何蛛丝马迹。她时常翻阅重重两大本相簿,一张一张指给你看,照片里时间停留在她幼儿园以前,母亲父亲与她的三人世界,美好时光停在时间之轮某一刻,永远停住了,要永远永远重复播放。小津善于描述,那时的你从未听闻有人如此追忆逝水年华,镂刻记忆,描述感觉,是啊小津是这方面的天才,那样眷爱收集,重复重复检视仅有,小津给你看母亲的遗物,万宝龙钢笔,迪奥手表(两样都是当时深爱她的父亲送的礼物),淡花枕头(至今仍能闻到她的气味啊小津说),小津几乎每日都要翻看那些童年照片(母亲优雅身形美丽脸容已可见某种难驱散的忧愁),小津收集抚摸的不仅是物品,照片,更多的是破碎的记忆(记住她使她活回来),你们越谈越深她的记忆回来得更多更多。新的记忆推翻旧的,常使她突然陷入悲痛或自责(是不是某一次自己说错了话?是不是当时母亲对她发出求救讯号而她没察觉?是不是,她如父亲早遗弃陷入忧伤的母亲使她迷途陷入忧郁深谷无能走出?是不是,尽管她如此年幼,母亲自死都是她的错)。

那时你非常感动,你为之多么心痛。你曾花费多少时间聆听,劝慰,安抚,你曾像照顾一个孩子那样(把她生回来)进入那迢迢时光设法从童年时开始爱她。那是无比艰难的任务。

你都记得。小津对于母亲繁复的爱已深植你心,小津的痛苦,悲伤,孤独,懊悔,迷途,已键入你百毒不侵的塑料灵魂,关键词,母亲,伤害,死亡,爱。催眠般使你从一个无法同理他人的人,成了小津头号的保护者。

关于母亲,已经神化又设法去除其神性,想要挖掘叫唤记起所有,却又试图减轻其影响,你看见小津的努力与徒劳。小津母亲,你该称呼什么。洁白的脸漆黑的眼睛,照片里的女性年轻于现在的你,那是关于忧郁症缠身早逝的母亲,那几乎像是被众人抹去的存在,小津说每到母亲祭日家中司机会带着她去镇上公墓祭拜(摆上母亲爱吃的零食,小点心,花朵),她独自一人走进那巨塔内部,寻找着母亲与外公的塔位,司机在外头等待,你不知她哭泣了没有?因为家里有小妈,也是妈妈,小弟小妹与父亲,母亲离世又自行补足的一家人,她认真叨念早逝的母亲与更之前去世的外公,她苦苦寻找母系家族残存的所有记忆,赫然发现仅剩自己一人。

忽忽两年半过去。年龄差加上远距离。能撑这么久算是奇迹。你从姐姐长成了母亲。

一直都不是撑。是认真。你们太认真了,老天爷这恋爱谈得劳民伤财费心费力已达你的极限。(小津不累吗?)

你并非一直不快乐。(所以你承认有不快乐了吧!之前?后来?最近?细节不能说不忍说说了也没用。)

什么改变了你们?你努力找出关系崩落的时间点,但来时路被荒草掩没,已无迹可循。

这夜,隔着电话线路你仿佛可以看见小津描述的所有画面,但其实你看不见。

小津五十岁未婚的小姑姑癌末病危,从医院带回家了,因为小肠坏死无法饮食,只有等死,“可是她还活着啊!他们把她摆在客厅,周围已经有法师念诵,她还活着啊,那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小津大声控诉,你不断安慰,但对于死亡,你没啥感觉。

相处以来你发现小津特别易感,开心欢喜愤怒苦恼恐惧,是L描写过的黄金体验,每次她搭火车北上,总会遇见什么不平之事,邻座的小孩太吵,学生情侣大剌剌横陈座位亲热,讲手机像在广播吵死人了的,车厢太冷味道太臭,每次你去捷运站接她她还挂着气得鼓胀的脸。更遑论家中大小事,父亲如何小妈如何(小妈常是家中骚动源头),她脾气来得快去得急,一有苦恼委屈就会哭泣,激动起来好似海啸席卷,退去后又平静无波。

小津喃喃叙述她想象小姑姑静静等待死亡的内心自况,说姑姑一直带有少女气息,在医院时还对长辈撒娇要吃啥吃啥,要出院,小津巨细靡遗描述姑姑的神情样貌,描述那黑暗厅堂里姑姑仍有呼吸,亲人来望,无言以对。小津说到此便放声大哭。

奇怪你非常麻木。

那是几百个夜间电话时刻的其中几日,低功率手机低电磁波多讲无害有助于情人往来尽管那时你们已渐疏离。你与小津每天讲电话,有事没事大小事巨细靡遗,你常想你几乎不需与人真实见面,只要有人定时跟你说说话即可,当然不是谁都可以,但即使如此你也觉得讲太多话了,讲话无助于沟通,甚至对爱情有害。你们一直不断累积伤害关系的行为无能阻止,是谁停不下来呢?

曾经你多喜爱疼爱她易感的性格,曾经,你甚至为她描述的细节落泪,暗下决心永远守护她。

何事改变了你?(你常惊恐想到是不是我不爱她了?为何使你感动的不再感动,让你痛惜的不再痛惜,你愿意努力的不再愿意,你还想付出但周身已经枯竭,老天爷可能是我病了,同理同感额度已经用光,你自顾不暇了。)

可以往前推得更早,无论何事发生,必然有事改变了,你能想出的只是因为你病了。

何人何故按下那个按钮?何事启动或暂停你心中的爱意?即使你已经感觉再无力量付出,你也只能往更深处榨取,起初你还能以意志力度过那些检查与疼痛时刻,你甚至特别努力啊近乎疯狂,你戒烟戒酒不再熬夜,你积极调整生活控制饮食,你规律运动(肉体上的运动甚至还加入社会运动),你希望自己有用。别把自己当病人,你记得运动场合里曾认识一位友人,因长年过敏服用大量类固醇导致必须洗肾,那人真是硬汉(尽管生理性别女性),你见他逐渐肿胀不复当年帅气,但他仍披荆斩棘南征北讨,时间到了就拿起针筒注射自己做腹膜透析,那才真叫勇敢。你记得他就不要人把他当病人,该做的事半点不少。

9月两度检查,风湿科医师确认你不是类风湿性关节炎,是风湿症,也是自体免疫疾病,医生说这与压力遗传等都有相关,医生没让你用药,只嘱咐每两个月抽血检查,避免压力,不乱进补,注意均衡饮食(仿佛你只要健康均衡生活就能控制此病)。风湿症与类风湿性关节炎几字之差差别甚大,带给你莫大信心,你开始规律饮食,勤快运动,起初真的是认真啊每天傍晚到附近小学操场快走,睡前还跟着教学CD练习拜日式(等手痛好起来一定要恢复瑜伽练习),烟瘾彻底戒除也不感觉有苦,原有的病灶没有好转,依然手痛无法握笔,膝盖脚踝足底也时常莫名疼痛,山不转路转,你有信心,能找出方式应对。

信心啊信心是何时崩溃的?

入冬了,一开始是喉咙干燥,再来是眼睑发炎。11月回诊,你如常在候诊区等待,视线正对诊间,半敞的拉帘后看见一年轻女子,长发,清瘦,年轻,你听得见医生与她对话,感觉像是寻常脚部症状,医生仔细交代吃药,女子轻柔回答说好,女子自椅中起身,突然身体一斜,一拐一拐走出诊间,经过你面前时你清楚看见,她左半边身体已经歪斜,左肩与左脚严重变形,那影像缓缓穿过了你。

撕裂你心。

冬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但你无法察觉,只记得那是你经历过最严酷的冬天,你走进了疾病的噩梦中,每处理完一项就又来一项,先是肌腱再来关节然后肌肉然后是眼睛,你清楚记得一个夜里连续几个噩梦,有个中年男人(医生?)拿刀划开你的左手腕内侧,七八公分伤口并不渗血,只是绽开如一道裂口,很深,后来另一个人说要帮忙处理,整个过程都不痛,只见他拿着镊子轻轻掀开,皮肤底下肌肉内里露出一只睁大的眼球,他说:“你看这眼珠下陷五公分,要注意因为干燥造成的拉扯紧绷会吞没整个眼球。”检视完毕他以肤色人造皮将那裂口覆盖,几乎完全复原的逼真,而你知道底下还有一只等待救援的眼球。另一梦内容全忘,只记得最后一幕,梦中女人蓄长发,眉心有个黑色的胎记或斑点,起初很小,然后渐渐变大,最后整张脸映现在视线中,那个黑色小点是一个眼睛,忧伤,水润,眼白部分像浑浊的水,不脏,有种黑暗却清澈的感觉,但好伤心啊那一只眼睛,孤单地在额顶,像害了病被遗弃荒原。

是梦也是真,是自怜吗但是好孤寂。

可能是因为疾病有新的变化也可能另有他故,你记得寒风天11月,你先是跟着学生在广场静坐(广场上的帐篷里学生演说静坐,你静静走进帐篷下,只是坐),后来静坐遍地开花蔓延到台中,你陪小津去,反而坐得比她久(小津得参加期末考),那时节大家都狂烧激情,小津本就弥漫爱台湾情操,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参与此种活动。紧接着,广场上凑一起的几个作家朋友常聊起社运,有人提及三莺部落,你们约好乘车前往,就这么一脚踏进,参加了原住民保卫家园抗争。那时小津还在你身旁啊,去哪她也跟随,她刚通过研究所甄试,是准研究生了(相识时她才大学二年级)。那时你还能撑持,顶着寒风在广场静坐,顶着细雨随着族人对抗迎面而来的警察,身体这里痛那里酸反正都是病了,别认真。忽略也是一种疗法。

1月15抗争尾牙,你与敬爱长辈几位友人前往,小津一直都是记录(后来她买了好古典一台相机),安静的小津,沉稳的少年,仿佛会护卫你永远永远。是否你从不知她心中的真正想法?回来后眼睛状况就不好了。一开始是眼睑发炎,不管它,只是频繁进出眼科,你前所未有地怕冷,意志也阻挡不了从骨头里发出的恶寒,你激烈燃烧热情盼望体内烧干那些风湿剧痛,你要以意志战胜,但时常,当你不断在寒风中眨动眼睑,看见自己原本长而卷翘黑密睫毛逐一脱落,你日日清洗那些沾染感染分泌的碎屑,掉落眼中的睫毛,那几乎是无法察觉的动作,你心中生起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哀愁。

嘿,别同情自己。

原因可能更早,几次你们因为小津的同学小君而争吵。但怎么可能。难道小君就是红豆妹?这是冷笑话了,曾有一次在小镇街上走,小津说还记得上次我买红豆饼给你吃,你笑说没有,那不是我,还真不是,小津脸色一沉嘀咕着怎么不是,后来想起,那是她姑姑。你就说,我看是红豆妹吧!把妹喔!我都吃肉圆,人家有红豆饼。说说笑笑你不以为意。

可小君不一样。你没把她当假想敌,但她们的关系一直很怪异。最初认识时小津她们几个人一起来采访,小君也是其中一员。她还说最喜欢你的小说哪。长卷发圆圆脸大眼睛的小君,嘟着小嘴巴睁撑无辜大眼自拍、短裙短裤底下短腿穿长靴喜欢洛丽塔打扮的年轻人,文艺少女,身边也有高瘦T护卫,是公主路线的女孩,几次你听小津说起,大一大二她们走得近(你纳闷问她为何不与小君交往,小津回答得模糊),后来你们交往了,也认识几个小津的好朋友,小君不再出现了,你可以理解那是某种难言的心情,她们之间有某种情愫吧,你与小津如此高调的恋爱会让她难受吧。都是揣想。

后来是因为研究所甄试,从申请“国科会”计划开始她们俩就是同伴,之后南征北讨到处考试也常同行,从来小津学校与同学的往来你都不过问,但四处转战参加考试一场是在台南,笔试她们一起乘车前往,面试时得过夜,小津说她要与小君住同一个饭店房间,你突然惊问,为什么?为此吵了一晚。小津说她们只是朋友,一起住有伴省钱,方便,你知道还有一个原因是小津无法一个人住饭店吧,你一直强调这样不妥,对于小君你总是疑心甚多。

后来的解决办法是你陪小津一起去台南(那时你身体已经不好了,如此奔波使你非常劳累),大家在考场见了面,小君身边带了两个好友,五个人分两边对峙,仿佛你来现场抓奸,那光景多令人尴尬。

你善妒多疑吗?即使有,因为骄傲你也不曾察觉,况且,多少年爱情经验,你从来才是那个会变心的人。

你怎能跟一个小女孩吃醋?她怎么可能是你对手?没事别烦忧。

2008年下半太多事物夹杂,在你这边从6月底的手痛一查再查9月查出了自体免疫疾病,好像有个歇息,接着是9月开始小津转战各处的研究所甄试,先是她陪你看医生。然后是你陪她新竹台南到处考试,接着是她陪你参加各个社会运动场合,时序入冬,她开始期末考,你更投入运动,她忙碌于研究计划的完成与核销。同甘共苦啊,何事不能分享没有分享?按理说你们该非常亲密,但持续的疏离该有几个月了,或许更久,你们大小冲突不断,见面对你的意义已然不同,对小津呢?爱情被现实发生的各种变化磨损了。

所有事物终于在2月时崩塌,起初你还能自由行动,进入寒冷冬天,冷到最极致的时刻,你都在做什么呢?小津似乎也不在你视线范围了,你看得见什么吗?那时,你已经戒烟,你不喝咖啡,刺激性食物一律不吃,你身体奇怪地长胖,你镇日埋首于研读藏传佛教,网络上听十七世大宝法王讲道,即使透过网络上狭小的窗口你紧紧跟随一场又一场法会,随着盘腿坐在台下的白人男女信众听讲,台上法王藏文英文夹杂,另有中文英文口译在旁,只是每两个月固定验血检查各项指数,你逐渐习惯这里痛那里痛都可解释成风湿,医生还没用药表示病况不严重吧,忍耐就是了。后来的喉咙干眼睛痛医生解释是,干燥症,医生说风湿久了会有干燥症状,这些都是正常的,那时你的指数都在三十上下跳动,“先把指数降下来”医生说,你纳闷着,要如何把指数降下来?“为何我会如此不舒服?”你怯怯地问,“天气变化啊,荷尔蒙啊,压力啊,很多原因会影响。别压力太大别太累。别乱进补。”重复地说话仿佛催眠,你渴盼医生即使催眠也好让你安心。你得安下心来。

但对于小津,有太多你无法解释,你安不了心,更频繁地争吵,或鸡同鸭讲式的对话,你易怒她易哀,时常你无端就把她气哭或骂哭,而自己毫无办法改变,你只是惊恐地想到,我不爱她了,曾经有过的欣赏理解爱慕疼惜如今更多的是忍耐,而你的忍耐已达上限。

前因后果想不清楚等你恢复神志你已经跟阿撒写信了。

很久以后你会知道当时你找错了方向,时间一个轮转,所有事物翻转,你渴望与阿撒联络的心情是否与你跟小津的疏离有关呢?但你一收到阿撒回信,心情更是整个溃散。对阿撒的情感翻天覆地席卷而来,尽管通信中你们十分自制,语言间清淡得几乎像是普通朋友,但那其中的压抑,那压抑中搅动的情绪,许多深埋心底多年的情意变成滚水在冰层底下翻涌,你惊恐地想你难道不爱小津,那可能不是爱情,相较于与阿撒之间,跟小津的感情更像是亲情。

一旦起了头就无法停止,回忆不仅是关于阿撒,还包括阿撒消失之后的几年,2003年到2006年与小津相恋,那几年时间流里穿梭着什么,你选择什么放弃什么,何事何人引领你走到此地?得找出纠缠毛线团的线头。仿佛你若能想出这些差错或选择点,便能挽救生活的一再溃败。甚至能找出生病的神秘原因。

得找出纠缠毛线团的线头。 ADsdRgick0k0ty4TYk7QKalWJdBx9fPjjFn7ocWcXHcpHYISU+En2j6hy3thXB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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