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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的猜想

早上,格里高尔·萨姆沙从朦胧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大甲虫。

——卡夫卡《变形记》

疾步行走,起初都是柏油路,路过农舍,透天厝,商店,比单车慢一点的速度。有时小跑步。跑一段走一段,调整呼吸,这乡间道路没有太多高楼阻隔,大小阡陌敞开如一平面地图。可以选择几多路线,鹿月让自己每天都选择不同,脚下的New Balance慢跑鞋变成交通工具,眼睛是快门,皮肤成为最大的感受器,她需要距离、速度、风景、离开地表的刹那。

发热发汗心跳加速所谓心肺功能增加。或者只是滑动脚步造成某种运动。

鹿月无法分辨那天是哪天,但可确定是写作长篇的日子里,2008年,离开台北到K镇小津住处依然继续写着小说的其中一日,夏天,学期尚未结束,头发剪成刘海齐眉长度盖耳的妹妹头、染成亚麻色,由衣着发型可以辨别,5月或6月。太阳稍歇趁着落日未落尽的一小时,她就换上篮球鞋褐色短裤粉色排汗衣,钥匙跟小水壶别在腰上,她得出去跑一跑。

其中一条路线,从小津租屋处门外大马路跑五分钟路过红绿灯下、小杂货店旁的岔路拐进,狭窄不见尽头的小路便在眼前出现,宽度顶多一米半,如果突然有摩托车进来鹿月就得停下来等人车通过。小径曲折、之字、弯转,两侧都是红砖屋土角厝的老旧建筑,左手沿路边有小小的排水阴沟跟随,每隔十几米就临着某一小三合院的入口,或沿着一长长砖造的比人高的围墙,以鹿月的高度看不见墙里的建筑,那是还有人家日常生活的老屋群。途上偶见大咧咧横着窄路敞着肚皮的老狗,静睡如死。突然闪过骑着三轮车的小孩,或男或女,三到五岁,不一会就有阿嬷从屋里追出来。再偶尔,沿着蜿蜒小路突然蜿蜒有几个老人,从老电影里走出来般不真实或太真实地,有的驼着背半蹲踞翻动晾晒在庭院的菜干。有的,屋前门边檐下高低堆满回收物品,小心翼翼地翻拣分类塑料瓶与纸箱,矮小身影淹没于庞大的回收小山时隐时现。

鹿月不曾走进任何一户人家,也从不曾将这路径走到底。

总是半途就回头了。

通常第一种折返是途经一小庙,并非常见民间私建的宫庙,而是一扩建的福德正神土地庙,鹿月往往停下走进,合掌膜拜,念念有词,但这一动作做完就有回家的冲动。第二种折返能走得再远点,大拐弯处有一丛竹林,岛屿般把路径挡住,似乎一拐弯就会迷路了。鹿月曾直起胆子往前探,五十米后也不知哪个角落突然蹿出壮大黑狗朝她狂吠,仿佛警告她别再深入。那时天色已经半暗,二十分钟内就会天黑,小津一定着急了。

那条越走越窄(极可能只是印象而非事实距离)的路径,像一个迷宫开口。她当时以为只是每日运动的路线,适宜素描或调剂因写作而造成的激烈脑力迷晃,她以为那是寻常乡村景致或更猎奇地回味童年往事哎呀如今竟还有这等光景,田园,乡野,古屋,老人。怀旧之极。

后来她才理解那是走进卡夫卡式医病迷宫的隐喻。

终于这次她回不了头。

后来许多次鹿月回想起那天,像大多数人回想生命里某些意义重大的变化时刻,努力挖掘是否有何异常征兆,但也正如一般常见,若不是“早有预感”,就是“跟平常一样”。

对鹿月来说,那天就是与平日一样、毫无特殊,安眠药的药效退尽、轻微摇晃感渐次醒来的时分,早上九点左右,阳光自未遮严的窗帘缝隙透入,三尺半单人床两人睡怎么都嫌挤,身旁的小津习惯性地侧身睡着,鹿月小心却又不免窸窣地下床,走进浴室梳洗自己。戴上印有哆啦A梦图案的浴帽,左手握牙刷,右手旋开牙膏盖挤出0.5公分量的牙膏抹上牙刷,右手旋紧牙膏盖子再把牙膏放回架子,只是下意识或习惯性地动作完松开伸张右手又收拢,甚至没有察觉这个动作本身,就在这时,右手虎口疼痛了起来。她搜寻痛处,虎口看来并无异状,无红肿热痛,无结节硬块,只是痛,点状刺痛,使人不禁唉哟喊出声的痛。痛点就这么突跳进意识里。

好痛。

6月末,暑假前,鹿月的年轻恋人小津(头好壮壮,唇红齿白,脸颊还有婴儿肥腴的漂亮T,比鹿月小十六岁刚满二十一正要升上大学四年级)到大学图书馆帮她借来里仁 版《聊斋志异》,小津在赶期末报告,鹿月整天都在抄书,蓝色墨水抄写在影印纸背面(学生总有这类大量的影印资料纸,说省纸环保也是,主要是顺手就有,装订成册,特别适合抄写),这是她的说好听叫做“硬件升级计划”,说实话就是“书到用时方恨少的多读一点是一点计划”,读书抄书第二个暑假,三十八岁的她窝挤在小津的学生宿舍,当然不是为了上学,是恋爱,老少配、师生恋、远距离恋爱,可以加上很多形容。

地点是一栋乡下常见的四楼透天厝三楼C室,一层楼有四个房间,分租给大学生,位于中部滨海K镇某村某一小径田园边,房东就住对面,好气派的客厅墙面正中悬挂“有钱真好”的超大木雕匾额,为人厚道认真勤奋赚钱的乡下殷实房东,一学期两万两千元六坪 大的学生套房,附有电视冷气冰箱单人床书桌宽带网络第四台电热式热水器,与十六年前鹿月就读大学时租赁的房子相比简直是豪宅的地方(小津说,这已经是俭朴的了,附近几个出租套房还有全套的核桃木贴皮家具和木地板,里面还有电梯)。

这是鹿月与小津住过的第二个学生宿舍。

还是回来说那个痛点。

她以为做梦。

吃药睡觉就这缺点,醒来也像在梦中,得过两小时才能醒透,幸好是半个左撇子,刷牙用左手,吃饭写字用右手,鹿月握着牙刷以贝式刷牙细心每次刷洗两颗牙,过程里还惦记着那个痛点,右手捧起漱口杯试试看,果然还是很痛。

奇怪了。

这是生命里没经验过的痛点,直到吃午饭时疼痛都没消失,筷子一放上就痛得缩手,触碰不得,她反复想着怎受的伤,小津说该不是半个月来急行军似的长时间握笔受伤了,鹿月说可是去年抄写更凶猛连续半年不间断也没事,说归说,她立刻去医药箱拿出父亲最爱用的擦劳灭抹上(以前家家户户医药箱都会有上这么一条红底白字日本药膏,鹿月的父亲将之当作万灵丹,什么大小毛病都拿来抹,曾有一次香港脚发作就施以擦劳灭治疗法,结果脚掌肿得塞不进鞋里,还进了医院)。

她说好啊那就休息不抄书,聊斋上卷还没抄完呢。

“你就是不懂得休息。”小津在一旁嘟囔。

也顾不上手痛,如往常两年来的寒暑假期,假期一到学生们都离开小镇了,她们俩也把衣服书籍装箱宅急便,又背大包小包电脑随身衣物骆驼似的搭火车,近三小时车程,再转捷运公交车共花去四小时才回到台北鹿月的住处。

鹿月回想着那天,确实无比寻常,她自小这里痛那里痛又特别神经质跑医院再熟悉不过,2007年6月右脚膝盖疼痛,也是治了几个月才好。2007年底忧郁症缠绕至2008年开春,跟疯了没两样,小津不变应万变,好像也习惯了。

是否当时换了一种做法一切结果会有不同?如果当时立刻上大医院检查,如果当时不是失足走进第一家中医诊所,如果啊如果,千金难买早知道的如果通向无数种可能,后知后觉的如果无论哪种可能改变不了剧情,如果成为遗憾成为缺口成为漫长时间里追问的主题。她无法理解也无能谅解,究竟是哪个环节哪个时间点错误了,是哪个动作失当了,犹如她与小津的关系,从这个角度看,从那个角度看,切开某一时间点进入,或置入几个关键词,没有了真相,真相或真实,随着她每一次回溯,竟都答案不同。

得找出纠缠毛线团的线头。

重回那天。

暑假一开始就发生手痛事件,几天过去疼痛不减反增,稍有碰触便疼痛难当,回到台北鹿月已经无法握笔或拿筷子,洗澡洗头也费力,这是家族习惯有莲蓬头不用,都用小水桶盛水蹲坐小塑料椅凳,以水瓢一勺一勺舀水来洗澡洗头,右手竟拿不住盛满水的水瓢,只好淋浴。心想再忍忍,休息几日会痊愈。

7月5日,与小说家好友阿默与大象聚会的酒吧夜谈时间,鹿月提起手痛一事,大象介绍了在罗斯福路有名的中医诊所,说其中的女医师是他旧识因为看减肥有效最近非常火红,但他要介绍的是院长老医师,据说伤科很强。那夜一群人又聊得尽兴,白天是咖啡屋夜里成了小酒馆有柔软沙发艳色纱帘区隔座位,被他们戏称妓院的聚会场所,近年来都约这里。

妓院夜谈的小说家聚会早期有六七人,后来只剩下鹿月跟大象、阿默与他们的伴。已婚有孩子的阿默总是单独前来(这聚会的气氛话题都不宜携家带眷)、以往鹿月跟大象身边女伴常换,这两年约好了似的都固定下来,大象与他那和鹿月同龄但面容身材都是明星级、早年背景却又传奇得令人咋舌的女友大家昵称她小美女(鹿月常忍不住想喊声大嫂),这两年鹿月的女友是大学生小津,过农历年前几个孤浪人都不跟家人过,年前会找时间到一个馆子吃火锅围炉,每年谁谁谁生日到了大家会找一天去KTV唱歌也不免俗地吃蛋糕,酒馆抽烟喝酒说故事却累积出近乎家人的情谊。

酒吧聚会里荤腥不忌,时常一整夜都在讲故事,一个主题不断赋格变奏,抽烟喝酒扯着嗓子拼命讲话,非得讲到店要打烊服务生来赶人才不舍地回家,有时路边等个出租车又开讲起来,不是恋人情侣却也难分难舍。紫黑金帘幕半遮半掩柔软大红沙发黑色矮桌,音乐风格杂乱此刻是某女歌手唱Bossa Nova,桌上没啤酒个个点的都是热饮,水果茶拿铁美式咖啡薰衣草茶堆满桌羞死人了,一旁更贪吃鬼配上拼盘四重奏干酪棒炸薯片辣鸡翅跟洋葱圈,阿默又点了泡菜,大象说再来个鸡蛋色拉,小津很有气魄地说,我要Gin Tonic。

无数个酒吧夜谈的其中一夜,但这夜一进酒吧椅子都没坐稳阿默就说早上起床发现落枕,整天痛得无法转头低头,大象接着说最近三天两头中暑,说完立刻拿出六角形玻璃瓶虎标万金油示范五分钟刮痧治疗法,这会儿刮痧那会儿按摩的,弄得一头一脸都是痧红痧紫。大象说起了前几年他治手痛的经验(西门町侏儒女神医阿婆半是医疗半是算命每次去看诊都得让阿婆骂,但几个月过去十几年累积的宿疾、打羽毛球造成手腕陈年旧伤就这么治好了,似乎还兼有打骂心理治疗效果),阿默则说他这个月背痛整惨了,发作起来连写稿都得站着,也到诊所做复健,但更有效的是盲人按摩推推乐,他说永和某家按摩馆的按摩师如何能按到穴道最深处像拔取什么把自己不觉得的疲劳酸痛清除,狂派阿婆其实不老,年轻时可能还有几分姿色,对他也是又骂又揍地说:“你这种身体怎么还能活着?”推拿按摩刮痧拔罐,刮拉出整背淤血乌青,像姐姐又像妈妈既骂你又疼你的治疗他长年写作的职业伤害,回家后痛睡两天,真是有疗效。众人忙问推推乐在何处,阿默又笑说了几个按摩院的故事。

大伙聊开了这话题,美女大嫂忽然浑身有光地解说着她的八肢瑜伽大法(麦当娜就是练这派的),已经够美的脸蛋身材突然体操选手般变身,开始在酒吧小沙发里折叠身体弯腰下巴摆平示范起高难度瑜伽动作。

唉,鹿月只是长叹。写长篇这年她也练瑜伽(难登大雅之堂的小小区妈妈教室学了大半年上下犬式都做不标准的她)也上泳池(不会换气的胡搞瞎搞走自high路线地不知道去那里干吗)。养身之道啊她明白,可她才刚从一个小说起乩魔境里将退未退,她还惦记着那入魔般的狂喜。

脚酸手痛。以往两天会好的毛病拖了一星期还更严重。

老了。

原本该是天花乱坠、光怪陆离的飙故事之夜,简直成了中年人交换医疗保养常识的聚会啊(小津听得专注更显出她的青春健康,年少的肌肤像是没有毛孔似的平滑是网络流传的蛋壳肌,连一颗蛀牙都没有的菱角嘴像画了唇线,一整晚的谈话下来大家眼袋都黑了只有小津还一脸清爽,更显出鹿月是老牛吃嫩草了),钟敲十二点灰姑娘现形后半夜终于脱离养生调理之道、酒也喝了烟也抽了也痛快聊天飙故事聊得尽兴爽快了、弄到店家三催四请说真的很抱歉非得打烊了,才各自散摊回家。

睡醒那痛仍在,午饭完小津立刻拖着鹿月去大象介绍的诊所挂名医的诊。

于是7月6日下午,中医诊所报到,一楼等候与看诊,二楼针灸治疗,狭窄店面人满为患,大多是慕名来看减肥,各色女性肥或不肥的同胞一径往后头加盖的女医师专区去。等候区东看西瞧古旧的中医诊所从墙上的药柜、柜台桌上摆放的各式参药都有历史味,果然是名医驻诊处。终于喊到鹿月姓名,蹑手蹑脚走进,板凳拉开坐下,白头发的中医师窄脸白眉法令纹深如沟严肃神情看起来真有神医派头,说话也简短,只说“肌腱炎”三字,鹿月咦了一声,又得到“到二楼等针灸”六个字,结束看诊。

走回候诊室小津还在看杂志,鹿月拉着她的衣袖两人讷讷上了二楼。二楼啊,一排排塑料椅坐满病患,个个像针插,又像做实验,细针上还装有奇怪的线路(鹿月人生经验里的中医治疗只见过乡下医师针上烧艾草,还没见过通电的),等了十五分钟白发名医上得楼来,手中拿着针盘一个一个扎过去,下针的方式毫不犹豫,甚至没看着目标物,小津也紧张了但还是安慰说“别怕”,有针尖恐惧的小津压根没看着鹿月的方向,鹿月来不及紧张名医长针已备妥捏在指间等待咻咻射出,她好担心名医忘了自己是什么病哪里需要针灸,不断提醒他自己是拇指痛,名医不看她拇指,捏着针像射飞镖。

好痛(有那么夸张吗?小津回过头来说,你就是戏剧化)!顾不得羞鹿月大喊出声,痛出两眼泪,医生已经转向邻座的男人,没几秒钟就在他头皮上插满针,人家半声不吭像没事。鹿月才回神这边已经有护士小姐拿来刑具。先抹上润滑剂冰凉凉好通电(呜好像KY啊,鹿月挤眉弄眼跟小津打嘴炮),苦中作乐啊,还不知道怕。小津虽年轻却最信任中医,她说曾经腰痛久久不愈也是中医治好,况且你只是拇指痛,公子模样一脸悠闲在旁边看报纸。

离开诊所时拇指连同手腕包扎得像脱臼骨折,肿肿一大包真难看,模样还挺搞笑,小津立刻拿出相机拍照留念,回到家还在回味那惊险刺激仿佛为自己的失态开脱,但两人都觉得经过名医诊治肯定立刻痊愈。手痛停止抄书,也不改稿,就看电视剧,当时正在迷《CSI犯罪现场》拉斯维加斯系列,小津的表弟从网络上弄来第七季前十三集,就来使用电视剧治疗法。

第六季最后一集布瑞斯中枪差点嗝屁,葛里森终于唯恐来不及似的有点省悟了,最后一幕简直不知该说太番石榴还是让影迷终于满足地,出现了葛里森与莎拉穿着浴衣出现在房间里的暧昧画面(呼谈恋爱!)。莎拉啊莎拉是鹿月的最爱,美国电视剧里有几个明星不是最帅最美但让鹿月无法忘怀(好像不能说出的某个人),The L Word 里的帅T,Shane是其中之最,深陷的眼,苍白的皮肤,使人中毒的深情眼神,啊啊啊啊啊(脑中有乌鸦飞过),这那都是禁忌之禁忌不能点破。

连着几天下午都到名医诊所报到,看诊针灸电疗贴药包扎,依然痛得脸色发白,但医生说一星期就会好,名医挂保证,病人有信心。

7月8日晚上有连续的打书行程,得往南部赶高雄台南两场,夜宿高雄。当天下午看诊后手缠绷带鹿月跟小津就提着行李去赶高铁,两年来她们征战般跑过全岛四处演讲评审,鹿月还嘻嘻哈哈拿手上的绷带开玩笑,高铁上小津又记录癖地用手机帮她们俩拍了诸多照片,没法拿筷子改用叉子,幸好左手除了不好写字能做大多数的事。

演讲前约了也在高雄的小说家好友阿默(他开了破车从台北一路南下住小旅馆说准备住上一个月),与另一高雄教书的哲学家好友K四人会合,演讲后帮读者签名鹿月就把绷带松开,“对不起我手痛只能签名不题字”,其实读者也不多,宣传的是一本小短篇结集,刚出新书,长篇却已经要完成,整个情绪就是high。

K带着鹿月一行人到餐厅吃烧烤,炎热的南台湾,冰凉的啤酒,新鲜的小卷,大串烤牛肉,肥润鱼下巴,鲜润茭白笋,还有什么山珍海味尽管送上来,高雄的豪气在夏夜晚风中特别使人冲动,吃的说的口腹好满足,牙齿舌头脑袋都激爽,仍是讲话几小时讲个没停,简直像跷家的初中生。

夜里的冰果室是阿默的最爱,香蕉番石榴西红柿西瓜削削一整盘堆上白闪闪锉冰浇糖水,小山似的堆满盘,温热的夏天,热情的高雄,哥们几个人渣似的路边摊抽烟吃冰闲扯漫谈好畅快,如以往那么聊天至夜深,K说开车带大家去一处看海景最棒的餐厅,途中他们还看到了西子湾著名的月光海,晴朗的满月日子里才能得见,月光散射在海平面,铺成一道银光,海水湛蓝近乎墨色,衬得那银光熠熠生辉,仿若天空开启,降射一道神光。

顿时他们都仰头,瞠目结舌,无以言语,“我们一定是被神祝福着”,阿默感动地说。是啊,鹿月几乎哽咽了,生命多美而她正要进入壮年,这一年小说写得如痴如醉,身体心理情感生活都是前所未有的健康稳定。回去之后小说就要收尾了。一个拇指痛算得什么事。

“小心点啦你那个该不会是扳机指吧?”阿默开玩笑地说,“你太操劳了啦!”大家都这么说。“她一天抄书八小时理都不理我!”小津抱怨着,鹿月笑说之前抄写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只抄了一卷,心领神会好像有中年之感了,这书以前她根本看不懂。

追忆逝水年华啊!鹿月遥想那夜,夜色如水,月光洒落海面银白如盘仿若仙光。好友爱人都在身边,她得加把劲快点好起来。

年少时鹿月有个好友在W大读建筑系,长相甜美的娃娃脸女孩,鹿月总是搭公交车去大学找她,系馆里大伙没日没夜做模型,走廊上堆放纸板保丽龙 裁切粘贴而成的大小模型,不知如何称呼其建筑风格的系馆楼高五层狭窄曲折,位于市区占地极小的私校校区无论哪个科系看来都一样,无浪漫可言,说不上什么时代风格,似乎追求仅仅只是足以旋身的空间容纳这些工蚁般累出黑眼圈的学生,却因为其朴素简陋而类似于学生手中正在切割粘贴的保丽龙模型,模型中的模型、屋中屋、套中套里影中人,只是访客的鹿月也随着大家熬夜,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楼上楼下教室内外学生们手脚都忙碌,水泥块白漆墙日光灯色彩丑陋的瓷砖不可计数的窗户与楼梯,剪刀纸板量尺胶水收音机、泡面卤味咸酥鸡臭豆腐消夜气味、荤腥不忌的笑话、呓语般从讨论变争论又变成自言自语的交谈,追赶进度像夸父追日之不可能产生的绝望与不断自我鼓舞造成的欢欣、空间里交替响动弥漫的窸窣声音浑浊气味朦胧光线,白天黑夜几乎无法区别时间流动、因为时间总不够用体力已然透支神智濒临崩溃边缘,那些年轻男女总带着梦游者的神情,旁观久了鹿月也活在幻影里。娃娃脸女孩从纸堆里抬起眼睛望她,眼白里蛛网血丝像从梦的迷宫深处探头,咦,你怎么在这里。

鹿月手痛之后的时间感就那样。咦,我怎么在这里。此身何身,此处何地,此时何时。嗟嗟欸乃,又低下头回梦里去。

过去事恍惚明灭难以记述,分明发生在身上却像听来的故事,几重时间交叠,鹿月仿如电视剧里那群衣着过于光鲜的鉴识科学探员,装模作样地动作近乎表演、戴着手套尖捏手指拿着小镊子抖洒上某种粉末、液体,再以特殊灯光照射,或以透明胶纸覆盖粘贴,便现出了犯罪现场遗留的一枚指纹。宾果。

鹿月还不知道她的身体就是侦缉场所。指纹一路散落。追查出的都是梦。

时间一回到那时便出现喜感,同样演员转换频道,在这台演喜剧,到另一出成了个苦旦。由此时观看、追踪、回想,彼时时光却仍是那样,不知道严重性的天真烂漫,不知危险将至的无知者不怕,而那时多好。

高雄回台北后手痛加剧,仿佛异形着身,说不出的怪,剧场的朋友介绍中和某捷运站的中医,说她们团员身体常有大小毛病都在那家治疗,要她一定要指定给某周姓师傅推拿。“看来我真要遍访名医啦!”鹿月还在闹着玩。

一语成谶。

不能写作就猛看书看影片,《CSI犯罪现场》拉斯维加斯第七季,模型杀手又出现了,大胡子诗人气质的探员组长葛里森不定时收到包裹,里面总是即将犯罪的现场缩影模型,他着魔般日夜苦思默想,模型前拿放大镜细瞧猛看,鹿月小津两人挤在十二寸笔记本电脑前看影片几乎也需要放大镜来助阵,换片途中鹿月问小津她该不该换医生,白发名医的治疗手法实在太痛,而且成效不彰,感觉名医应该更厉害一点啊。

“试试看也好。”小津说,鹿月从椅子里跃起说选日不如撞日我们立刻出发。(两年相处下来小津已习惯她的疯狂性格,日常生活里总是说是风就是雨,想怎样便去做,更何况是痛了一星期不能写作,要她如何怎能按捺?)

照朋友指示搭公交车到中和,小小一家中医诊所,病患也汹涌,大家都是慕名而来吗?进候诊室,医师模样并不特别,瘦小个子戴眼镜,诊断跟上一家相同,也是针灸,不针手指改针手臂内侧,很神秘地说明这什么穴什么穴拉住了所以拇指伸不直,细细长针刺入皮肤不痛只是酸,“现在你动动看?”医生说,“是不是松了些?”他又说,鹿月只能点头不敢反驳,其实感觉除了多加上酸痛并没有医生说的什么松。

等二十分钟护士出来拔针,小津看杂志鹿月发呆,像是不断重复的现场又重来了一次,夏天午后,无论中医西医,就诊时间总是漫长,鹿月想起小津读大学的K镇,街上有家中医诊所,去年鹿月因为膝盖疼痛,也常去看诊。每次等待时间她们就骑着摩托车到处去,或先到附近小面摊吃饭,每次都是水饺面、芋头排骨汤、薄豆干切片,或本来在银行骑楼摆摊之后顶了小店面营生的母女蒸饺店(正式名称是,陈记蒸饺),酸辣汤好喝、蒸饺也不错,小津是酸辣汤狂(以此记忆她早逝的母亲),以往怕酸怕辣的鹿月也因此跟她吃了各式酸辣汤。二十分钟并不漫长,但能记起的往事却那么多。但真说记住了什么吗?一碗一碗颜色味道各异的酸辣汤铺成历史。

拔针后又等待不知多久,然后被叫进后头小间推拿。候诊时鹿月已经看见那个传说中的周姓推拿师了,留着浪子头年约四十八岁的推拿师好似她喜爱的黑帮电影里人物,只差口音是外省人,语言风格也都不同,酷酷不多话,他的推拿手法是牵引整脊。

“到你了。”浪子头推拿师抓着她的手一抬起,该怎么说,一阵旋转拉扯忽左忽右像是跳探戈又像是打太极,也不痛也不怕人,鹿月只觉得全身晕乎乎,已经表演完一大套舞蹈动作似的,“现在你动动看”,这句话简直是这店的招牌,鹿月一时动不了,“肩膀是不是松了些?”师傅说完立刻按压她的虎口痛点,呜呜还是好痛。

“感觉怎么样?”走出推拿室小津问她,鹿月差点以为她也要说出:“现在你动动看?”该怎么说呢有些舒畅有些疲倦有些茫然但是手还是很痛。

推拿师的手法好特别,他的呼吸有烟味,鹿月跟小津等药时看见他拿着手机走出室外抽烟讲电话,侧面看来像黑帮电影里的一幕,只是穿着白制服。推拿师一瞥她,窄窄单眼皮下眼神酷闪。闪些什么呢?奇怪一闪一闪像是有荷尔蒙作用,鹿月心里有些怦跳,说不上来是怎回事,手痛得都没法洗澡了还能起化学反应吗?一回神她看见小津洁净的脸,突然感觉苍老心虚。酷酷推拿师使鹿月迷惑也让她有信心,那舞蹈动作般的推拿想必能带来无比的功效,医生说明天再来,打包票似的说,要吃水药,很快见效。

那时她们感情好吗?那时已生裂缝而不自知吗?答案不可考。相识以来她们常争吵,总为了各种事情争论不休,两人脾气都硬,是射手对双子,紫贪与武贪对的硬碰硬、强对强时常忘了只是在谈天,非得拼出个谁对谁错简直傻瓜,所以根据模式推算出方法,相约无论是当面或电话里发生争执,一定当晚和好,不生隔夜气。她们经常出双入对,朋友家人也都相熟,即使小津年纪小大家也都当她是鹿月的伴侣。伴侣啊,总是为伴,某些程度来说像家人不像情侣,她们早过了热恋期,很快熟成亲人,鹿月常去她家作客(但她父母不知道她们关系还都以为鹿月是她的写作课老师),小津常笑着抱怨她们好久都不上床,有时连接吻也免了,手牵手走路,两小无猜像姐妹,噢,是姐弟?难道算母子?小津常苦笑鹿月妖女变菜姑,说鹿月成天穿着宽大衣裤也不打扮,练瑜伽吃素作息正常严格自律简直可以去修行。鹿月也笑自己,一向风风火火玩到三十几岁还热乎乎,过了三十五三十六转进前中年,竟变成了这模样,菜姑长菜姑短她也调侃自己枯燥无趣,安慰笑说禁欲是创作的泉源。

遇到我就禁欲了啊。呜呜被骗了。小津的笑声里有无奈。

夜晚的床铺里,嬉嬉闹闹也就睡了,没接吻没拥抱,两只小动物窝一起,碰碰脸颊摸摸手,光洁的腿有时交会就弹开,小津熟睡的脸像个孩子,鹿月总疑心自己已经散发老人的气味。“你看我肚子上长了老人斑。”鹿月拉开睡衣下摆,在胸乳下方延伸到肚脐处,左右各十来颗小小黑点,两年前已经发现了,越来越清晰。“哪有?那是雀斑啦!”小津睁眼说瞎话听来却那么恳切,“你到一百岁我也爱你。”小津鼓着脸皮肤像紧绷的鼓,老天,那真叫年轻。等到鹿月一百岁,或许跟八十四岁的小津就无太多区别了,然而现在小津只有二十二,美容院的老板娘还以为她们是母女。

王子与老公主,少年老成的小津与中年却仍幼稚的鹿月横跨十六年与一百多公里的距离,却是近年来鹿月最安稳的关系。你陪我我陪你你来看我我去看你,把最远走成最近,用时间穿越距离。但鹿月观看镜中自己简直惨不忍睹,腰身已有赘肉,眼角也出现细纹,前中年期的代谢变慢,从来都吃不胖的她那两年开始增加体重,即使醉心于工作,仍陌生于年纪长到一个程度身体变老变胖体力变差,无法习惯小津的年轻力壮大口吃肉毫不忌口(小津是一阵子不吃肉就浑身没气力,每个月鹿月都得仪式般陪她去吃吃到饱的麻辣锅,怕油烟又不爱吃肉的鹿月,简直捏着鼻子呼吸)。

镜中的她频频转头无法直视,何况是在小津面前裸裎自己,天生少年白的头发得定期染发去遮,眼角细纹飞扬,颈上斑点突起,发长的鼻毛得定期修剪,一次洗澡她甚至发现下体长出一根白色阴毛,衰老的感觉与日俱增,在年轻的小津面前更显落差,她知道小津爱她,为何爱她的都是年轻人?以往她觉得自己贪爱美色,“迷恋青春的肉体”,当初不也就是因为小津好看,然而这是第一次她感觉到了时间差的残酷。

差异啊,初期造成吸引后来变成了冲突。

将来会演变成什么呢?

别想了。

只是拇指痛,整个生活都瘫痪(山顶洞人写作生活的她哪来的生活,不能抄书不能写作剩下还有什么),不能握笔无法拿筷子,握鼠标移动一下都会痛,针灸,电疗,吃水药,热敷,本以为一星期就会好的毛病半个月过去仍没有好转,鹿月感觉这可能不是小毛病。可能真是扳机指了。

隔天再回诊,鹿月要小津在家等,没必要两个人都累。浪子头推拿师说她有脊椎侧弯,说颈椎第几节突出,说她有长短脚,别人治疗五分钟,鹿月一做就是二十分钟(她不禁纳闷自己病况十分复杂),浪子头要她平躺诊疗床将她拉来扯去像面团,一会拉直一会揉散,鹿月都听话,从脊椎治起听来也有道理。

起身坐在塑料椅上她已经晕了,浑身脱形整理不起,头发凌乱、目光涣散,浪子头问她:“你全身动动看,有没有松一点?”抓起她的手拉高突然放下,岂止是松,根本就是散了。鹿月吐吐舌头做出讨饶状,“好累!”她说。“你刚才那样子好可爱!”浪子头说。

哦?什么?

“吐舌头。”浪子头酷酷的眼睛再度闪光。

惨了。费洛蒙乱喷。

几次领药都会看见他在走廊抽烟讲手机(每天一有空就得讲的电话可能是情人吧),起初觉得好沉默的人模样有点凶,鹿月天天报到他竟还会开玩笑,话语里有调情性质,但也不轻薄。

第三次就诊推拿,他细问鹿月做什么工作,几岁,结婚没?推拉过程里与他说好多话(上次吐舌事件余波荡漾),鹿月话说得少都记得闭嘴微笑,很多问题难以回答,而且周围人好多,大家都在等着他啊,她可以感觉到旁边人的纳闷与不耐,若是以往鹿月会将他当成小说人物来观察,把求医经验当奇遇,但现在没那种心情。

第四次,浪子头问她,“如果要追你,得用什么方法?”哦?鹿月又装傻,一旁等候的中年女病患突然大声咳嗽,浪子头还不死心,中年女人狠狠瞪着她(你们当这里什么地方?没看见很多病人在等吗?)。

荷尔蒙作乱。

他的种种调情语言确实使鹿月被撩拨了似的轻微发烫,她感觉到的并不是男欢女爱的情愫,而是骚动。规律的生活过久了,稳定的感情生活中,她竟有了中年女子难以言喻、无法对他人启口的,某种深深的孤寂。她不知是推拿师或她自己谁遐想谁?谁先对谁放电?更可能的是她与他都闷处在相同的焦躁里,那些难以言说的情绪被埋藏极深,却在这些医疗动作的肢体碰撞里产生了裂隙,随缝溜出。

意识到这个鹿月就知道该换医院了。

8月。时间变得漫长空洞,小说与生活都停摆,心里有什么好怪说不上来,这些年她大多时间都在写作,不是在写长篇,就是在准备写长篇,除了写作读书就是工作赚钱,如今工作生活全停摆只等着每天下午搭公交车去针灸推拿,一出门就是两小时,大多数时间都在等,一次回家后鹿月对小津说,医生好奇怪每次都要给我开自费水药,连续六天下来简直要破产,水药加药费一天就得九百元,这样下去怎得了?小津说:“那我们去给西医检查检查。”鹿月当然说好。

鹿月简直是溜逃走的(天啊也没发生什么,却有负疚感,好汉不提当年勇但她以前多残酷,如今却是连对其他人性幻想都感到羞愧)。

流浪流浪到淡水,一老一少大热天里走走停停她跟小津又开始找医院。

就到双连站的大医院挂复健科。

年轻女医生也说是肌腱发炎,得作蜡疗贴药。

所谓蜡疗鹿月印象中是,几年前曾让朋友招待去一家昂贵的会员制SPA沙龙做过,说是可以恢复婴儿肌,首先全身脱光躺上台子,先按摩,擦精油,抹上深海或死海或什么火山泥总之冰得牙齿打战几乎发狂,小姐快快拿来加温器在一旁帮忙烤暖。好不容易十五分钟过去把干裂灰泥都擦洗掉,她又拿来一筒什么香热东西,突然热烫的液体倾倒脊背美容师双手将液体涂抹全身(烫死人了鹿月顾不得形象哀号连连),几年前的记忆仍残留肌肤上,蜡疗?又是火烧又是冰冻,是酷刑吧。

护士小姐,不,应该是复健师,年轻的小姐有些帅气的样子(鹿月想起五六年前第一次玩网络交友曾认识一个在南部读书的小帅T,当时她读的就是复健科,曾给寄来医院里实习穿白袍的照片,粉嫩的脸,英气间杂稚气的长相,好可口,可当时鹿月想着她才十七岁啊,这怎可能有结果?没想到后来她真交往了年轻的情人,如今算来那个帅帅复健师还比小津大一岁)。在这些胡思乱想的同时鹿月紧张极了,复健师带她去复健间,治疗室里几台大机器,她交代如何操作执行,看起来是糨糊煮手嘛。

整个手掌浸入一个好大容器里热乎乎的白色液体,然后拿出,再浸入,反复八次,直到手上覆盖厚厚一层蜡,套进塑料袋再以毛巾包住等十五分钟。然后卸掉蜡膜真的就像脱手套,小津跑来问她怎么那么久,鹿月把右手伸到她面前,说:“皮肤变好了吧?”小津骂着说:“我都担心死了你还玩。”

这医院以前她们常来,也是去年,是看妇产科名医治疗经痛,精神科看失眠症,鹿月跟小津各自带书,一等就是一下午,也曾经跑到附近伯朗咖啡看书,医院对面有个连锁旅馆,漫长等候时间鹿月曾兴起问小津,不然我们去开房间?挽救我们的性生活,但一听说光休息就要七百八十元,立刻转战咖啡馆,念头思及此,又哀怨地想起她们无望的性生活,抢救无门,也是那阵子,闹着说要去永和新开的爱摩尔汽车旅馆,网络上查了半天,鹿月还想能不能弄到折价券,好不容易问了价钱也查了地址,一想到得搭出租车去就觉得尴尬,但她们的交通工具只有一台美利达淑女脚踏车。罢了罢了,结果还是在家里看《火影忍者》度过一天。

剥除手上的热蜡白手套,领了药布,安排回诊,“我们去吃水饺。”小津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去年来看诊,即使妇产科内诊过程恐怖,精神科医师脾气怪异,即使旅馆QK 不成只能泡泡咖啡店,但她们总还能说笑,还像在恋爱,那是她们的第一个暑假。如今鹿月已体力不济,依然是好吃的韭黄水饺酸辣汤,匆促吃完就说想回家,捷运上两人无话,鹿月全身瘫软,被整治的像是别人的身体,而她只是接收了那疲惫。

复健做了三次。越想越不对,实在看不出蜡疗跟一般热敷有何不同,医生给的贴布也是西药房就有卖的水性贴布,每次去复健都得花上四十分钟通车回程又四十分,以为复健科会做什么检查,但医生也只是说肌腱发炎,综合中西医说法似乎很快就会痊愈,但一个月了,不见任何改善。

怪哉。

梦里,鹿月诱惑了高中时爱慕的同学M(或M诱惑她),两个童女模样的中年女子在一个老房子里轻柔磨蹭,亲吻,鹿月舔食她的手指而她浅吻鹿月的脖子,迟迟没有脱卸对方衣物,仿佛都知道衣物底下彼此身体都已凋萎不能见光,也或许是她们并不知道赤裸之后应该做些什么才能舒缓这浓烈的欲望(多么像年少时女孩间的恋爱啊)。如往常那样两人只是聊着天,说猫说书说路边花草树木说说相识的友人,诉说刚路过这条巷弄里沿途所见,细碎家常,都心知等会儿其他人要来会合,这是抢在同学会聚餐前,仅有的两小时相处(她们已经十多年不曾见面了),“接下来呢?”M问鹿月,经过这一切之后我们将会变成什么呢?M又问,但似乎也不需要答案,什么都没发生却改变了许多东西,“晚上会有谁来?”鹿月问她,M却解开了鹿月上衣的扣子,不是应该由我开始吗?(鹿 月觉得自己还比较阳刚。)鹿月想说却没说出口,鹿月望着M年长的脸,看见的却是年少的她,鹿月忍不住说,高一时我曾笨拙地想要写一封信给你,涂涂改改最终没有寄出,当时我没想过将来有日我会这般与你在一所老房子里偷情,我并不晓得你是,那时我也不晓得自己是。“别说了!”M揽着她的颈子,两人勾缠颈子动作近乎鸟类非常怪异,黑白猫走到她们之间停住,缠住鹿月的脚踝如M的小腿缠住她,鹿月瞥见M花色裙摆蕾丝都已破损,她将手指探入那破洞之中越见深入,另一手揽住M的腰,从鸟变成蛇,“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M对鹿月耳语。有人在敲门,扣扣扣,那个她们共同认识的人等在门外喊着她们的名,那人是M的丈夫。她们仓皇分开,门自动开启,外面天已经全黑了。

早上醒来许久鹿月还动弹不得,转头才发现小津还睡在一旁,那是当然,放暑假啊,每到暑假,远距离的恋人可以常相聚了,但时日一久鹿月感觉自己心情越见复杂,十几坪的套房越来越狭小,晨昏相对朝夕相处该是热恋中人最期待的,可是她并不,唉,该怎么对小津说明,这是好不容易才争取的相聚,但是对她而言太多了。

鹿月在床上发傻,做梦了。不是噩梦却令人怔忪。哎呀是春梦。

记得的才算数,这阵子盲目周游几近乱窜在各诊所医院之间,进入盛夏,天气燥热心情更是,她们几乎不做爱了,到底为什么,理由可以有千百种,鹿月总以为自己未老先衰已经不在乎性了,可怜小津的年轻力盛,青春貌美,她再望向小津,那么好看的身体自己没道理不欲望小津,欲望埋藏在极深处已近销匿,可能是练瑜伽造成的冷感(即使她根本没练到家也可能走火入魔),再不然就是更年期提早来临。总之她没性欲已成不争事实。

这夜她做春梦了(以前不稀奇但鹿月已走菜姑路线许久梦境如此生猛令她感到脸红)。

第二个梦里,鹿月穿着大衣穿过雨湿的巷弄,遗失了她的鞋,又弄错了方向,如迷宫般的巷子弯来拐去终于再也无法前进,必须穿过某人家中才能通行,鹿月敲门,来开门的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工人模样,一黑一灰,斑驳的脸与缺漏牙齿的嘴,年老衰败的身体包裹在黑灰破旧外套底下,矮矮门廊下他们显得好高,“我来问路”鹿月说,确实她来问路但不知要前往何方,“但你没穿鞋”黑上衣的老人说,灰上衣说“我们有两双鞋”,他们招呼鹿月坐下,似乎承受不了人体重量的破烂藤椅,一长列像固执的小动物排排蹲伏,鹿月择一坐下,藤椅咿呀作响几乎就要崩坍,卸下滴水的帽子,脱掉雨湿的大衣,兄弟俩各自提着一双鞋在她跟前蹲下,“先试这双”,矮跟低筒黑色皮靴,黑衣老人抬起鹿月的脚逐一套进鞋里,很合脚。“穿我这双”,灰衣老人欺身过来,他拿出一双如人脚剥制的浅色皮靴,皮肤色泽纹路与毛孔起伏逼真,他将鞋捧在鹿月面前。

“都放下”鹿月说,然后解开上衣扣子,松开乳罩,露出寒冷中小而饱胀的双乳,“吸我”,老人乖巧地蹲下一人捧起一只吸食。鹿月来问路,但他们给她穿鞋,其实我想要的是这个,老而丑陋的两人给她老丑怪异的性(不可告人的爽快),酸臭的嘴卖力贪婪地吸食咬捏肿胀的乳头(不可告人的嗜好),屋檐滴答滴答的雨声,风从缺牙漏齿的嘴里咻咻穿过,甜美腐臭的唾沫从乳尖垂落肚腹如直直一丝白线。

最后一梦,鹿月邀小津看色情表演(梦里她倒有企图抢救她们垂危的性生活),色情场所里某种装置如孩提时观看的幻灯投影机,一人一机状如小型望远镜,所见内容相同,两人四眼孔对准,计次付费,起初都是寻常,网络上不需付费即可看到烦腻的性交照片,她们将眼睛移开机器哀伤地对看(想不到沦落至此啊!又花了大钱)(早知道就去嫖妓)(但又没有专门给我嫖的那种妓)(色情三温暖大哥也不带我去)(万一你的浴巾下滑呢?)(反正钱都付了就看吧)小津抚弄鹿月的腿,她穿的是老荣民才会穿的军绿色肥大灯芯绒裤子,感觉不到她的抚触(真的我已经性冷淡了)。

圆孔里出现的不再是画片,而是一个舞台,如此逼真仿若她们就在场边。舞台中心有个金发白女人赤裸张开两腿躺在妇科诊椅上,两腿架高,身旁一男人穿着白袍仿佛医生,他不断拿出各种东西(针筒、鸭嘴器、按摩棒、棉花棒)对观看者展示,“但这些都没有用”,他说,清楚无误说着中文,接着他抱起一个婴儿继续展示,“没让你尝过这个是因为你妈没有说想要”,他对着婴儿说,继而将婴儿放在一个与女人阴部等高的台子上,镜头特写集中在阴部与婴儿脸上,婴儿如吸吮乳汁般将嘴埋进女人阴部卖力舔食,女人发出断续的呻吟,婴儿小小的头颅几乎埋进阴部皱褶里,女人好似被搔痒得不能忍受,淫叫得近乎断气,婴儿突然抬起头,拳头大的脸对着镜头,湿润发光的嘴里还没长牙,光滑的脸上几乎无毛,神情纯洁而猥亵,婴儿伸出白得近乎透明的小手,手里还握着奶嘴,它将奶嘴塞进嘴里,而后手握拳深入女人下体,直到没入手臂,婴儿发出欢快呶呶叫声,女人先是呻吟而后喊叫,继而不断尖叫,婴儿专注又无知地摆动手臂,如一个泵进出,几分钟后将手臂拔出,女人发出几近无声的最后喊声,下体开始喷射一柱强劲水流,然后两柱,三柱,直至数十柱水流喷洒如花火从下体喷出往上爆射,炸开,缭乱强劲的水柱淋湿了镜头,甚至淋湿了在镜头彼端的她们。

许久不曾如此清晰记得梦境了,更别提梦里都有色情,层层叠叠她却记忆历历。呼好变态可是好过瘾,即使做梦也带给她久违的快感,只是做梦就不涉及不忠。鹿月起身打开电脑飞快记下了这些梦,草草记录为自己还能做出如此怪异色情的梦境而兴奋,甚至就像短暂谈了个回春小恋爱那么补。打字过程几度回头小津还在熟睡,她动物冬眠般的睡眠能力一向令鹿月惊叹,早晨时分,她们相距极远,但鹿月却感觉爱意汹涌,静睡的小津如婴孩,激起她的怜爱,甚至几乎令她想钻进被窝与她同眠,但为何醒着的时刻鹿月无法感受这些?她越是积极感觉应该如何对待小津,那自然涌动的爱意就会消失不见(有什么无可避免地被磨损了)。

春梦效力维持不了两天,还是得治疗,每天醒来鹿月都会动动手指,期望手痛会像梦境在天明时消散,如过去许多时刻的病痛,药物与时间会治疗,总是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已经康复。

可她的疼痛依然固执存在。

又到人渣哥们小说同伙聚会时刻(足足一个月了),陆续到达酒馆,一落座众人听说鹿月手痛超过一个月都没好转都纳闷,“年纪大了零件老旧啊没办法,我手腕旧伤治疗了一两年,开始练瑜伽后才好转。”大象半安慰半感叹地说,这年他也开始练瑜伽了,几个月过去果然红光满面,“你要不要试试瑜伽。”美女大嫂简直回春有术越看越美,“我,那个。怎么说,哎呀我农历年后一直练到上个月啊!”鹿月越讲越心虚,“可是现在手痛也不能撑地。连拜日式热身都没办法。”鹿月讷讷感觉口干舌燥,赶紧换个话题吧,“复健很有效,可是去大医院太麻烦了。”阿默说,原来这个月他都在治疗背痛,说他从狂派按摩阿婆那儿转到附近复健诊所做脊椎牵引治疗,几次下来真的好了许多。“只是做复健,或许可以找离家近些的地方,一般复健诊所即可。”阿默说,“你这个可能真的是扳机指。”他又补上一句。鹿月立刻转移话题。

那时她心中可有预感?照样荤腥不忌的抛故事之夜,她依旧笑得灿烂,但那晚说了什么她全然不记,难以言喻的疲惫像黑影爬上身,太疲惫了,黑影可是不祥预兆?或是意志衰颓的象征?她感觉困倦但还没到睡眠时间,某种疲劳袭身却没有道理,叼着烟的嘴唇发麻,胸口闷痛,右手握着叉子(右手无法使筷子她已经随身携带不锈钢叉子)叉起食物,洋葱圈?干酪条?辣鸡翅还是生菜色拉?一切看来仿佛如常,她知道有些事发生了。

别悲观。

一早醒来头发里烟味还没消散,精神已经抖擞了,趁着小津还在睡,鹿月赶紧上网查复健诊所,查到一家地址感觉离她家不远,午饭后拉着小津立刻就出发。

以为在公交车站牌附近,没想到下车后找门牌歪来拐去找了好久,穿过整个菜市场仍遍寻不着,终于发现诊所在一座临三角窗旧大楼的三楼,大楼外观看了就令人退避,想当年也该是这一带气派的商业用楼,但多年过去经营不善或产权纠纷等不明原因结果是整栋大楼近乎废弃,其他楼层外墙零落挂着招牌,亚克力板都破裂缺角,进入大楼好刺鼻的怪味(可能是附近市场老鼠蟑螂出没),门厅连把椅子都没有更没管理员,该是大厅的地方连电灯都有几个灯泡故障,简直在演恐怖片。

鹿月在电梯口憋住呼吸不敢动弹,小津按了电梯开关,她们搭上剧烈摇晃的电梯似乎随时会故障,当的电梯门打开,某某复健诊所的红色电脑割字贴在玻璃门上,她们面面相觑犹疑该不该进去,鹿月战战兢兢推开门,比起刚才任何地方都亮多了的室内,有种可疑的灰暗,光线透过大片灰蒙窗户照进来也是灰的,偌大的空间里一台台机器前,靠窗横排七八张诊疗床上都是老人,到处散置着有人或无人的轮椅,都是插鼻管挂尿袋或骨瘦如柴的老人搭配黑肤卷发深轮廓的外佣女孩,小津转头就想拉鹿月走(我受不了了这里好奇怪啊!她说),“来都来了就试试看吧!”鹿月说,都进门了总不能当作对不起走错路了跑掉,而且,等眼睛适应了光线与混浊空气,确实这里是做复健的诊所。

像是不祥的征兆。也像是鹿月执拗个性的缩影,医生跟他的诊所好像,白袍像穿了很久没洗干净,一张瘦脸蜡黄有点营养不良(可能是日光灯管老旧照明不够),他坐着的大办公皮椅好像二手店买来的,从听筒、电脑(鹿月好久没看过这么老旧的电脑了,驼着厚重背囊的旧式屏幕简直像侏罗纪公园),连桌上的电话机到墙上挂着的X光显影机都像是七拼八凑而来,都弥漫着一种令人压抑厌倦的惫懒,诊所里的时间感与外界不同,所有事物的节奏都像拨慢了时钟,这里,像是赡养院里度过余生。

即使诊所破败但医生讲话仍有他的专业性,动作语言也都有模有样,语调轻柔似乎很有耐性(想来该是转战各处一直都遇到挫败终于失去了斗志于是退避到这里开业的失意医师),诊断也是肌腱发炎,说要做热疗跟电疗,光是检查鹿月的手就检查了好久(用的是肉眼跟触觉)。

看诊后转到复健区,鹿月加入了老人们的行列。

破败啊如荒野中搭了棚子就开业,任何东西都像二手的,护士交给鹿月一个枕头一条毛巾要她把手枕着放在床边,让看起来普通的电灯(但说是红外线)照着患部,鹿月问她这是什么,三十岁左右的护士小姐模样尚可,但似乎也被这周遭传染了灰败以至于脸色不佳显得有些丑陋,她有气没力地回答两字:热敷。

鹿月前方的男人正被某个机器吊着脖子,左手边是老人几个扶着栏杆在练走路,热敷得等二十分钟,里面的气氛太安静,她想跟小津聊天打发时间也说不出话,奥运期间(前两天鹿月才买了数字电视盒天天等看飞鱼菲尔普斯游泳拿金牌,等看费德勒与纳达尔网球何时对上冠军赛),病患与护士都目不转睛望着电视机,鹿月与小津身处的地方看不到电视,鹿月就闭着眼睛休息,小津一旁坐着。二十分钟后护士又跑来说要做电疗。她解释说用公用贴片不用钱但只能用一次,下次就得自费,鹿月当场就说那我自己买,一小片八十元,得买两片,虎口跟手掌根处各一,接上电线,开了电源,得得得一分钟不知震动多少次,震得她心里好怕,还是得照做。突然有个长发男性诊疗师走过来问她怎了,头发有点油腻的男人声调异常温柔,鹿月被震得七荤八素好委屈立刻像跟姐姐诉苦般把手痛的来龙去脉再说一遍,长发男说要冰敷才会快好(啊刚才不是说热敷才会消炎?),说完就拿小冰块往她虎口压,他说要用冰块尖端按住三十秒放开,反复五分钟。这一冰不得了,疼痛随着寒气直透骨髓,鹿月冰出了眼泪。

酷刑啊又是热又是电又是冰。医生开了消炎凝胶要她回家早晚擦。

“那里根本是鬼屋!”回到家小津便发怒了。“习惯就好也没那么糟!”鹿月安慰地说,换医院好累啊,而且健保卡盖一次可以做六次复健。“你确定没问题吗?”小津又说。

哎呀现在有什么事可以确定。你不喜欢那我自己去。

执拗啊,或是倔强好强的性格作祟,况且好好一个年轻人在那儿好不协调,与其两个人浪费时间不如浪费自己的。鹿月不知自己在捍卫什么,隔天下午她就自己乘车前往,一回生二回熟,里面的病患几乎都是中风,需要离家近便的地方,没得选。

如此又去了五次。

一个人搭慢吞吞的公交车绕好远,怕电梯故障走楼梯,黑压压楼梯间连盏灯也无有,鹿月都在下午去,让小津在家读书,诊所里都是熟面孔,一径中风老人外籍女孩搭档,看来个个比鹿月严重,她从未见过如此中风者群聚,望见其他病患走动都艰难,不免为自己之前的叫苦感到惭愧,心想自己只是肌腱发炎,疼痛却是小毛病,安慰自己下星期就会好了,复健的老人都乖巧,几乎浑然不觉护士要求他所做的动作背后有何意义。看护女孩都静默,整个空间只听见机器咻咻运转与电视压低声音,仿佛具体时间已被噗噗作响的泵抽干,鹿月加入了中风老人群无时间感的绵长的下午时光,竟像是永远无法离开了。

诗意的描写或冷静的观察都无法改变此处带给鹿月的绝望感觉,每天下午梦游般乘车走路克服恐惧感上楼推门,机械地拿着复健单就定位,照例先是红外线灯热敷十五分钟,黏上导电贴布接上电流,轻轻轻得得得每分钟多少转速呜呜呜的震动是电疗,再大片的玻璃窗也引不进光线,鹿月被传染了梦游失语症,回到家竟也恹恹无语,夜间常是大段时间兀自发傻,只等睡前拿着小勺子装热水,又试了试水温,偏执地浸泡白色小方毛巾再折叠成某大小方块,分三次热敷患处,热敷完毕就是上药,透明胶状药膏仔细涂抹。整个过程像执行某种密教仪式,把小津吓坏了。

即使仪式执行得如此彻底,即使天天回到废墟诊所报到,一日日过去患处疼痛也不见改善,鹿月怀疑感觉自己真的跑错了地方,是走进一栋倒霉的大楼了,再下去这腐朽的大楼连同其中腐朽的一切都会把她吞没。

不信任医生也有,觉得诊所气氛太诡异也是,她一直念叨着要换医院,却仍日日前往,健保卡复健六次盖完,又复诊,医生是否把她当作中风病人复原遥遥无期不然怎么丝毫不急也不感觉怪异,只是习惯性地凝视她的虎口像凝视某种史前生物,“我得换个地方”鹿月心里嘀咕,想起马尔克斯《异乡客》里的短篇《我只是来借个电话》,女人电话一借走进精神病院再也无法走出,“你会不会想太多?”小津说。

“要坚持。”

鹿月想起自己的不坚持,大学时曾加入国乐社,起初跟社长学南胡,后来听到副社长吹笛,又跑去报名,当时长得很像汤姆·索亚一头卷发满脸雀斑的社长疾言厉色对她说,滚石不生苔,是不是就是滚石不生苔中医西医换来换去所以小毛病搞了这么久还不痊愈?但,怎么说要坚持也不会是这家破败的诊所啊,无论多熟鹿月日日去也无法对它产生信赖,反倒是一种同情,一种天涯落难倒霉者互助的难以脱身之感,她也没心力再去找,每天一到下午要去复健心情就很黯淡。那时天气最热,距离不远但公交车直绕过整个小区二十几分钟才到,以往的鹿月会当作绕越城市的晃荡之旅,但这时不是,是要去赴已经不爱却不忍心抛弃的恋人见面没热情相处没乐趣的约会,拖拖拉拉出门都快四点,等整个做完五点半,她就到附近自助餐厅吃饭,天啊这一带全都是这调调,自助餐厅狭窄拥挤菜色多也便宜但客人几乎都把汤汤水水掉满桌,连吃饭都弄得惊心动魄。回到家小津问鹿月怎了,一言难尽啊她说,做什么都像发梦,她走进噩梦里迷途了。

“不喜欢别勉强自己去。”小津说,说完就上网去查,查了好多家但都得转两趟公交车,没辙了。

一天中午鹿月跟小津去吃拉面(小小拉面店四张桌子,老板是日本人,太太是台湾人,女儿长相甜美微笑可人,老板好酷地一边抽烟一边煮面,老板娘炸天妇罗,漂亮妹妹送餐,自从发现这家店小津每隔一阵子就喊着要吃),用餐结束走出门外,小津眼尖竟发现面店正对面就有家复健诊所,以前没注意,需要复健诊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立刻过街,哇这诊所建筑外观崭新病患也多,感觉上医术就比较高明啊,“那要不要试试这一家?”小津问,鹿月立刻点头说好好咱们快过街。

诊所内气氛正常多了(简直正常得让人感动),明亮宽敞舒适,也没有消毒药水或老鼠屎尿的怪味,病患什么年纪什么症状都有,诊疗床间有干净粉红色拉帘隔开,护理人员都戴上口罩穿着洁净制服(旧大楼那家连护士制服都显得好旧,每次都见脸色蜡黄的护士小姐从洗衣机拿出破旧的毛巾放进烘衣机烘干,像是做什么苦差事),这诊所有许多先进设备,电疗贴布也不用自费,蜡疗机器比大医院还崭新,连热敷的红外线设备看起来也很厉害,小津开心说道,这家一定能把你的手治好(每次来复健还可以吃拉面)。

没问题的。吃饱喝足有力气又找到新医院,除旧布新快要鸿运当头了(拉拉队式的加油声已成为鹿月习惯性的思维方式)。

问题是人超多。看诊得排队。但等待是值得的,客人多不就表示医生医术高明吗?

但人也太多了。挂号等看诊就等了两个多小时,中途鹿月还提议先回家休息(挂到一百多号啊),公交车不好等但是十分钟就到,走路得花上二十分钟,不远不近,最离奇是回家途中竟发现沿途就有另一家复健诊所,怎搞的之前上网也没查出来?“这里是永和耶!你之前都查中和市。”小津说,谁知道一路之隔就成永和?反正已经找到医院又大又新,不必再回恐怖诊所去了(鹿月心中有遗弃辜负的负疚感,之前转战几家中医西医都没有这种不安,向来弱者总是抓得住她)。一小时后乘车回来,终于等到医生看诊,白胖圆脸金边眼镜不丑不帅讲话很利落的医生按压她的虎口几下,思考一秒钟非常干脆地说:“扳机指。”

咦,不是肌腱发炎吗?“扳机指就是因为肌腱发炎啊!”医生说。

啊。关于扳机指的记忆蜂拥而出。不妙。几年前有个长辈为扳机指所苦,那时她也是反复痛了半年,说大拇指都不能自然弯曲啊!毛巾都拧不干,没办法开车,后来去骨科手术开刀才治好。

那需要开刀吗?鹿月怯怯地问。

“也未必。”医生拿出一个好怪的道具,像是巨型的钢笔,有着小钢珠般的钢头,他抓住鹿月右手,别动,他说,然后嗒嗒嗒嗒用笔在拇指根处用力震动。

救命啊真的好痛(丢脸啊她是贪生怕死怕痛之徒),这两个月来患处虎口已长出一个硬结,轻轻碰触就好痛,何况医师用器具如此猛力震动,可医生说要忍,不然光是热敷电疗几个月也不会好(这是第一次有医生把情况说得这么严重)。

要忍耐。你这么怕痛不行喔。医生眯细眼睛言语严肃,对鹿月毫不留情,却不像废墟医生带有诡异气息,况且生意这么好医术应该不错吧。

扳机指,望文生义就是手指头像扣扳机一样咔嗒咔嗒作响。这是一种小毛病,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影响生活及工作甚巨。手是生活与工作中不可或缺的器官,要命的是扳机指就发生在最常用力的手指,除了突然卡住伸不直或弯不起来,也常伴随着剧痛。一般常发生于四五十岁的家庭主妇或作业员,各种运动的初学者也是常见的族群。百分之六十的案例发生在拇指,其次为中指、无名指、食指再次之,小指亦有可能发生但较少见。

病人常误以为是近位指节间关节出了问题,较没经验的接骨师或复健师会认同病人的看法而在关节上大施功夫。其实问题出在掌纹附近之屈肌腱鞘膜,医学上称之为AI滑车。屈肌腱与滑车摩擦而增生、发炎肿胀。较轻者屈肌腱肿大部分通过AI滑车时会发生咔嗒声响,较严重之病例会完全卡住无法伸直。

扳机指之治疗初以保守疗法为主。包括消炎消肿药物、热疗水疗、以副木固定患指及局部类固醇注射。病人需配合的是休息,尤其是要避免患指的用力工作。对于保守疗法效果不彰的案例,可考虑施行手术。手术也可以分为三类:较简单及广为接受的是滑车切开法,也有人做滑车X整形术让滑车之内径扩大,第三种方法为屈肌腱整形术,将肥大部分切除一些减少肌腱外径。后两种方法有可能再复发,一般适用于较年轻之病人。

当天鹿月上网Google得到如此资料。“扳机指”听起来并不太吓人,但开刀呢,想来总是怕,既然医生说认真做复健可以治愈,能不动刀为妙。于是鹿月好乖天天去复健,电疗蜡疗(白圆脸医生说不用擦药,他说手的皮肤厚,擦药也只能擦到表皮没啥效果),医生说哪个程序该做几分钟鹿月绝不偷懒,每天晚上弄个小水盆放毛巾热敷比以往更尽心,尽可能不再让右手受力,天天如此,但结束六次复健再回诊时,左手虎口也开始痛了(起初还以为是幻觉,但痛起来也是无法施力,还失手打破了盘子,可能是因为该右手做的事全让左手负担)。有些很简单的事变得很困难,吃饭提物写字打字都变得吃力,若小津在身边大小事能辅助,她若回家去,鹿月就苦了。

之前废墟大楼的医生竟打电话来,“你怎么没来复诊呢?手的状况好多了吗?”医生语气轻柔仿佛相识已久,“不好意思我换到大医院做检查了。”鹿月心虚回答好像移情他恋的负心汉(另一次一语成谶)。

当然还是新的诊所妥当。回诊那天一早鹿月就去排队(复健几乎不用等,但门诊一天限额三十名没挂到号就下次请早),想说不再回家就附近找个地方等,先去了麦当劳吃早餐,又跑去一家网咖 。呜呼,这是鹿月此生第一次进网咖啊!一推门就后悔了,里面好闷烟味好浓,但是她好累,近来鹿月常动不动就想睡,夜里也都睡不好,没力气再走路二十分钟回家休息再二十分钟走回来(乘车也快不了多少)。

柜台小妹领进一半开放小包厢,矮桌上摆着老旧电脑屏幕,放置免洗杯一只,马克杯装有热红茶,木板隔间壁立靠两个大抱枕,每样东西都散发着陈年的霉味与烟臭,她得在这里待上一个半小时。在那个霉臭的小房间里发傻,这两个月来的辛酸疲惫全涌上,暗问到底在这里干吗?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自己性急冲动总是做出错误的判断(如此时为何不走路回家为何深陷此怪异场所进退不得)?是哪个步骤没踩对因此走进了全然错误的频道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固执为何不让小津作陪?脑子里到底有什么毛病?

“会不会是卡到阴?”前晚小津按捺不住嘀咕鹿月都听见了。

“什么意思?”鹿月反问。

小津冒着挨骂危险嗫嚅解释,“你这痛太不寻常了。”“你仔细回想7月之前有没有沾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是不是去了不干净的地方?我去宫里帮你问问看。”

什么意思?

这种事我哪里懂,鹿月失去了耐性,疲惫委屈蜂拥而出,这一年来除了演讲运动不都是在家写小说,难道是在瑜伽教室?是游泳池?是小公园?小学操场?难道是小津学校?难道是因为抄写了《聊斋》的鬼怪上身,敬天畏神,即使没有特定宗教信仰鹿月也逢庙就拜,但扯到“卡阴”这种话题她无法忍受了。

小津说“要不我们问问宜兰的阿公仔”,以前就常听小津谈起阿公仔的传奇,那是他们家族熟识的宫庙里有神通长者,长辈都很信服尊敬他,小津脖子上挂着的玉佩也是阿公仔给她祈福消灾避邪之物。以前当作传说故事鹿月将信将疑,也仍有敬畏,真临到自己身上却心生抗拒,医学之事该由医学处理。人家说这就叫铁齿,鹿月父母就是超级铁齿之人,连中医都全然不信,更别提求神问卜一事,以前鹿月还觉得他们矫枉过正,跟小津交往后几次争执都发现自己遗传了父母的性格与承继了他们的态度,可她没拒绝小津,这阵子也没少烧香拜拜了,问个心安也好(怕的就是问出了事,可她自己又不信,那该如何是好)。那夜并肩在床铺睡下,鹿月感觉她们距离非常遥远。

此时置身网咖的怪异空间,鹿月没有吸烟,也没上网,没看漫画,也没碰桌上的红茶,狭窄隔间仿佛一个结界,将她束结于此是为了什么,辛酸疲惫困惑突然化成从体内发寒的恐惧,没等时间到鹿月连滚带爬冲下了楼。

第二次门诊,医生问说怎么都没改善那要不要打类固醇,“做复健也会好,但需要较长时间,想要快的话就打一针”,啊类固醇?我我我考虑一下好吗?鹿月慌乱地说,医生抬眼看她,“不打针也可以,复健可能得做两个月。”

护士递上施打类固醇的注意事项单、同意书,鹿月走出诊间去找等候区的小津讨论,她们都没了主意,类固醇三个字听起来好可怕,印象中好像有什么可怕的副作用(发胖掉发严重者洗肾)?她们俩再三询问护士,护士没好气地说,这么少的剂量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可是单子上写得很严重?那只是可能副作用而已你看仔细点啊,护士又说,这不强迫的,医生说只做复健也可以。

鹿月反复把那张单子看了又看,后来把心一横想,两个月来什么事都没法做,越拖越严重,好吧,给我一针美国仙丹,让我痊愈。

注射的疼痛没法说,大拇指根又红又肿变两倍大,但愿这痛是尽头了,鹿月想着再几天,顶多一星期吧(医生如此说),折磨两个月的疼痛就会消失,“忍一忍就过了”如此喃喃,这句话听来多么熟悉。

一星期过去第四次门诊,施打类固醇的部位已经消肿,旧处的疼痛依然,这期间左手也全然无法用力,两手握拳都有问题,吃饭穿衣都开始出现困难(有时痛得厉害鹿月得请小津帮忙换穿衣服),连洗澡都无法自理(大拇指真有用啊!拇指无法施力其他四指都变得没作用了)。医生观察半天得出结论:“建议你去大医院做个抽血检查。”

鹿月想起她对废墟诊所医生撒的谎。哎呀。

那日回家上网查了T大骨科门诊,网络挂号,等了十天才排到门诊,门诊时医生安排做了几项血液检查,隔周去看报告。

时序进入9月。

空转了两个月,电视剧看完,奥运会结束,暑假尾声。鹿月的两手都已无法使力,已然进入活在一无力醒来又挣脱不了的怪梦。

等候大医院骨科门诊的十天与抽血后等报告的一星期,鹿月又跟小津陆续去看中医,要开学了,就乘车回学校去。

断续去看的一家离住处近,从鹿月家走路十五分钟可到,就在她日常散步买菜吃素的路途上。好听的店名,敞亮的一楼看诊大厅,亲切的女医师院长,柜台小姐都白皙长发苗条像是吃了她们家的药可以养颜美容的活招牌,除了看诊,主要是做推拿,以祖传多少代的特殊经络推拿按摩手法为招牌,一楼有三个推拿小间,同时至少三个推拿师驻店,二楼是做针灸与全身推拿,装潢雅致得像是做按摩SPA的地方而不像医院,推拿的小床舒适得令人想睡觉,洗手间又大又漂亮,随时都播放轻柔音乐(后来鹿月才知道那一段时间中医界刮起这种旋风,比设备豪华推拿师的阵容,许多病人都是冲着推拿手法而去,是中医版的SPA)。

2007年11月鹿月患了一场严重的流行性感冒,咳嗽快一个月才好,可能是吃太多抗生素。感冒过后开始阴部感染,去妇产科看诊,此后反复两个月一直没痊愈,2008年初还在跑诊所,农历过年前鹿月心想自己定是抵抗力太差,应该开始运动,就上网查了很多资料,找到捷运站附近一家瑜伽教室,当天就去报名试跳,练了几天,就放年假了,那个春节酷寒,初一到初五鹿月脑子狂乱忧郁,因为阴部不适,坐立不安(几乎醒着每分钟都会痛),她每天半夜三点都会惊醒,白天也是躁乱不堪,种种不适使她的忧郁症发作,一直打扫房子,狂写小说笔记度日。初六小津到台北,之前跟父母去花莲度假搬行李时扭伤腰的她,在窗边抽烟竟突然动弹不得,鹿月火速上网查了最近的中医诊所,乘车前往,说是看小津的腰伤,结果反而是治疗鹿月的忧郁症。

手痛之后四处求医,几家伤科名医治不好,等待骨科检查报告时间漫长,一日她对小津说,“你记得女医师治好了我的忧郁症吗?说不定她也能治疗手伤?”小津笑笑说:“我觉得厉害的还是小周医师啦,他把你的膝盖痛都医好了!”她们两人简直是恍然大悟,这两个月是在干吗,放着熟悉的医师不管,尽听谁介绍什么名医,话不多说,立刻回去找女医师报到(因为小周医师人在台中太远了)。

回到老地方报到,女医师温柔亲切,简直是做心理咨询啊,之前看忧郁症处理妇科感染每回看诊鹿月都唠叨紧张,如今处理伤科医师也是细细询问,也针灸也埋针也吃药,熟识的推拿师认真帮鹿月推开虎口的结节,看了两次心旷神怡,可惜跟其他中医一样,看不出效果。

还是听小津的,既然开学快到就提早回校找小周医师。诊所在大学附近大路旁(乡下人会说街上的地方,是小镇里较热闹的几条街),年轻斯文白皙窄脸的医师微笑起来像安静的猫,讲话声音轻细缓慢,不认真听几乎听不懂,认识他有两年了,2008年鹿月常膝盖痛,一痛起来就没法爬楼梯,以为是膝关节发炎,也去中部某大医院挂号看骨科,抽血检查,没痛风没发炎,只开了消炎药跟维骨力要她多休息。小津就带她去看镇上的小诊所(医院里有两位周医师),小津说她高中打球膝盖的旧伤在这里看很有效(那时她们才刚恋爱,连去看中医都像约会)。医师先把脉,静静不说话像在谛听什么,又仔细看鹿月膝盖,检查大腿肌肉,忽然拿出玉兔原子笔咻咻咻在她的左右大腿点出六个圆点,说膝盖没受伤,是大腿肌肉拉伤,所以拉住膝盖才没法使力,要她回去自己按摩点出的那几处穴道。针灸,敷药,三餐后服用药粉,看诊几周就好转了。

两层楼的中医诊所每次有四个医生看诊,小周医师诊间在二楼,只有两张床,一进去就会闻到点烧艾草的气味,别的诊间书报架上都是杂志报纸,他的诊间会零星放置文学书(鹿月就曾在等待时读过《地下室手记》)。小小诊间一排塑料椅,电视无声播放的总是民视戏剧(久久不下档的《娘家》),器具设施简洁陈旧,小周医师穿白袍帮病患把脉,这时病患会好像与亲人久别重逢一股脑将生活大小事和盘托出,拉杂地抱怨这里痛那里痛,夜里睡不好,吃不下(或吃太多),也有老太太级的病患携家带眷丈夫儿子孙子都带来,个个都有点什么需要诊治,医师把脉时间很长,动作轻巧地像执行某种神秘的沟通,病人仍叨叨絮絮说着,他还是那抹神秘浅笑,等病患说完了病征心事,小周医师站起身来,好安静一个人突然动作利索像武侠片有神功,开始帮病患推拿,枕头是必备的道具,他温柔柔用枕头抵在你后背上,只感觉他抬腿膝盖靠上枕头,还没弄清楚发生什么可能已经听见喀啦一声拉背调脊椎,稀里哗啦病患自己乱叫一阵,好了,有时严重点得进去后面小间拉腿(小津治腰痛免不了得来这一招),小周医师擅长伤科,来的病人大多是骨折脱臼腰痛背伤,不像台北的医院都有推拿师,这儿什么都是医生自己来,氛围像是童年乡间街上卖着青草药膏的国术馆,但他的样貌谈吐又那么斯文,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缓慢得时间都要暂停的语调,候诊时间一点也不紧张,几日不见甚至还会想念他。但手痛之前快一年她与小津都不曾到那诊所去,当时鹿月都在写长篇的狂醉状态,身体大小毛病都没有。

小周医师啊好久不见,鹿月一进诊间像女儿回了娘家,那时已经被针灸电疗复健科类固醇等折磨得好惨,小周医师把脉时鹿月唠叨抱怨撒娇一口气细数两个月来种种,他一直没开口,把脉时间之长还以为他睡着了。

医师突然轻声笑了,呜,作女儿的在外面被欺负得这样惨你还能笑,“你就是性子太急,”他还是那么慢条斯理,“什么?性急到扳机指?”鹿月咕哝着。“你得试着说话慢一点,”他说(像在做示范那样非常缓慢地说),“叽里咕噜哗啦哗啦”这一段讲的是中医术语她没听懂半字,绝对是传统正式又老派的中医说法,下一段懂了,要慢,得早睡,不能吃冰,“你要提醒她做事说话动作都得慢慢来,”医生对站在一旁陪诊的小津叮咛,“别吃维生素,尤其是B群,那是在榨你的肾水啊!”他又交代不能吃酸的水果,太冷的食物也都别碰,水果从冰箱拿出来得放凉退冰,然后要做些柔软运动,教了他们俩几招暖身操,提醒早晚都练习。

半是感动半是感伤,鹿月几乎哽咽,无论他的疗法有没有神效,小周医师只是说话也能让她安心(讲话慢些就会好转吗?无论是什么办法她都想试试看),这两三个月来无论在什么医院,中医西医,全都是梦游一样发傻地任人叫号派令动作叫你做这做那痛得要死,问诊时间短则一分钟长则五分钟结束。

照例手又包扎一大包,小周医师还针灸鹿月颈背几处,只感觉针快速在肌肤上戳刺,太痛了,可突然一阵电流从头到脚闪过,鹿月大叫出声,小周医师说,这就对了。呜,对什么?

后颈也贴药布包扎,那晚约好要去小津家吃晚饭,友人阿非开车来载他们,在车上鹿月直挺挺像个僵尸转头低头不易,可心里舒缓多了,晚饭后小津说要带她去庙里拜拜她也乖顺说好。

那夜,鹿月如以往到了小津M镇老家就得去住民宿。这是另一个她们之间的困难,虽然小津家家业大是当地望族,可人口多,家教严,别说不许带朋友回家,家中小孩也规定不许外宿,上大学了小津在家里的房间简直是储藏室。鹿月第一次到M镇,夜里还借宿小津表姐家,第二次她们去找了民宿,两人都很喜爱,就这么变成每次度假的地方。

轮廓深刻的民宿老板娘邱小姐悉心栽种满山满园的树木花草,原木小屋宽敞整洁,阿非离开后她们站在小屋前抽烟,夏夜甚至有些寒意的深山,冷风吹动烟雾交织,黯黑天空星斗灿亮,“你明天就会好了!”小津慎重地说,以她年轻无畏的勇气,宣布什么似的大声又说了一次,“你一定没问题的!”她又说,鹿月想,至少我们很相爱,即使是老少配也没关系,拆掉了颈子跟手臂的药布,准备去洗澡,感觉几乎就要痊愈了。

无法确认究竟是哪一天比较关键,哪一天更像噩梦开端,或者一旦启动随之而来的连串噩梦,想着明天就会好了却是走进新一阶段,全新的梦境。梦中之梦,来者不辨方向,去者不知停止,人影晃错,情节编结,梦里寻梦她走入迷雾深处,心想身旁还有小津作陪,一转身,四下无人,空屋,废墟,老人,叭哩作响的仪器,白袍刺眼的医师成列,快说要选择哪一科?时间可不会为你停留,快说,否则就离开。鹿月大叫着醒来,膝盖小腿酸痛无比。

不是梦境是真的。

9月15日拿到血液报告,大医院骨科教授级名医,堂正脸感觉日后可以升院长的那种气派样貌,鹿月看的是教学诊,小小诊间挤满实习医师(他们看来与小津年龄相仿,好年轻),“你这是风湿指数太高,”医生看着电脑屏幕,“正常是二十以下,你有五十六。”教授医生转头对鹿月说,“对不起医生我听不懂什么风湿指数?”鹿月陷入五里雾中,医生又说(像是要说给学生听):“你的尿酸正常,不是痛风,发炎指数正常,但风湿因子过高,痛这么久,又有两手对称的症状,可能是类风湿性关节炎。先给你吃止痛药把指数降下来。两星期后再验一次血。”几句话说完门诊已经结束。医生翻动下一份病历,护士叫了其他人名字,示意他们离开。

什么?

鹿月小津被无形风力推动走出诊间,在外头候诊区面面相觑。

风湿指数啥?风湿因子啥?类风湿性关节炎,啥!

到底是什么意思。弄错了吧?但她们都没有言语。候诊区有窸窣声音但不是她们发出,等待候诊人数还有数十人,每人只能分配一到三分钟,大医院就是有办法让你这么疲惫,先前网络挂号等两周,上周抽血一等两小时,这周等看报告门诊又是两小时,等来这结果。划价领药队伍冗长得令人发怒,而真正使人发怒的是,明明只是肌腱发炎,后来说是扳机指,针灸复健吃药打针不管什么疗法不是都乖乖照做,怎么会变成恐怖的类风湿性关节炎?是谁开这样的玩笑?

“医生只是说可能是,把指数降下来就不是了。”小津耐心劝说,鹿月把愤怒转移到她身上,为什么指数降下来就不是?只是吃止痛药怎么会好?

拿了药(粉红色莫痛加上白色胃药,得拿黄色药品指示单,上面警语写得吓死人),这种长效型止痛药专治“类风湿性关节炎”,副作用是伤胃(有人吃到胃出血呢),回家的路上继续沉默,小津无言劝慰,鹿月已被这过程瘫痪思考了,类风湿性关节炎,这不是刘侠得到的病吗?也正因为她的知名度与形象强烈与这病名作了联结,那几个字如闪电般打中她们俩,脑中出现的或许都是杏林子全身骨头变形坐着轮椅的样子(人家也是知名作家)。鹿月腿一发软瘫在了椅子上。

怎么回事?该怎么办?

暑假结束了,回到台中小周医师也救不了你。

回家鹿月闷声不吭只想上网查资料,关于类风湿性关节炎,得到资料如下:

类风湿性关节炎是一种慢性发炎性疾病,其详细致病机制至今仍不明。一般认为和遗传基因及环境因素有关。此病的发病率约为百分之一,以女性病人居多,女性约为男性的三倍,发病年龄主要在三十至五十岁之间。临床上,诊断此病主要是依据美国风湿病学院所订的诊断标准,包括:

1.晨间关节僵硬大于一小时,

2.同时至少有三个或以上的关节区发炎,

3.手部关节炎,

4.对称性关节炎,

5.类风湿结节,

6.血清中类风湿因子呈阳性,

7.X光有典型的变化。

其中1至4项至少需有六周以上的时间,若病人符合七项中的四项即可诊断为此病。

此病虽以侵犯关节为主,但亦会侵犯关节外的器官如心脏(心包膜炎、心肌炎、心内膜炎、传导障碍)、肺脏(肋膜炎、间质性纤维化)、肾脏、肝、脾、肌肉、眼睛、神经、淋巴腺、血管等。因此,此病被视为一种全身性的疾病。由于病人的关节病变具有相似性,该病被认为是一种单一的疾病,但因每个病人的临床表征、病程、预后均不同,亦可能是属于一群有差异性的疾病。

类风湿性关节炎病人常因骨骼及软组织受破坏致关节变形,影响关节的正常功能。其治疗的基本目标在于减轻疼痛、减少发炎、防止骨骼、软骨及软组织受破坏,维持关节的正常功能,使病人日常活动不受影响。此病常引起关节外的症状,治疗时应视为一种全身性的疾病。

什么?这只是其中一个资料,她读不下去了(可能是伪知识),但她想起鼎鼎大名作家杏林子,得的就是此病,鹿月是小学生时就看过她的书,电视上也常见她勤于公益,清秀的脸因疾病而歪扭,全身骨骼都已变形,居困轮椅不知多少年,临终前还疑似受到照顾她的外佣虐待。她罹患的就是类风湿性关节炎。

那夜她一直在电脑前查阅,眼前出现的资料一则比一则惊心,小津在旁不安地走动。不住劝说,“医生说吃了药指数就会降”,“不会那么严重的”,“要有信心”。无论她说什么都像嗡嗡声鹿月都听不进。明知道查出越多资料她会越恐慌,但控制不了自己。

第二天午饭后开始服药,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长年胃弱,她没喝每天的饭后咖啡,但到了下午还是胃痛如绞,不免想起网络上那些资料,不经意浏览到许多病人的照片,那感觉太奇怪了,自己明明只是肌腱发炎,为何会变成类风湿性关节炎。这中间的路径是什么?

胃更痛了。

打开烟盒,想起网络上说的女性的好发率是男性的三倍,抽烟则会增加四倍(所以鹿月就是十二倍),她想着得做些什么来阻止,倘若还来得及,倘若还有任何概率使它变成不是,她愿意做任何努力。身为女性的基因这努力也无法改变,那就戒烟吧,长久以来她一直在找个戒烟的理由,如今有了一个。

就戒吧!干脆咖啡也戒了(以前也常因喝黑咖啡弄得胃痛,况且喝咖啡不配上香烟太奇怪了)。

当下就把烟盒一扔,泡好的咖啡也倒了,她仍继续思考。还有什么?我还能做些什么?

对,得运动,小周医师说过“你得多动下半身”,虽然那时还不知道是类风湿(噢不。现在也还不是),总之多运动没害处。手痛不能练瑜伽(手掌张不开啊,许多撑地的动作都不能做),鹿月已经快三个月没去瑜伽教室,起初还自己在家里练习,后来也放弃,还是恢复快走比较方便(前半年那种规律的写作生活像幻影,怎么可能啊鹿月还是弄不清楚,几个月前她的状况那么好,每天早起写一千字小说,傍晚去练瑜伽,晚上就休息,日复一日,连续半年多不曾间歇,那时她气力充沛、精神饱满、时常超过进度,写得如痴如狂近乎恋爱)。

怎么回事?

但想这个又有何用。

鹿月跟小津嚷着要戒烟,小津自己也抽烟,但鹿月烟瘾大多了,从二十岁至今,即使咳嗽也不能阻止她,每次借住朋友家,为了抽烟冒着冷风站在院子里或阳台上抽烟,以前的情人怕烟味,她甚至跑到楼梯间去抽,太多记忆都伴随着烟,而鹿月要戒烟了。

得做点什么。

戒烟的过程并不太痛苦,只是把烟盒往垃圾桶一扔,像抛弃一个恋人。或因身心崩溃无暇感受戒烟的煎熬,或许因为连咖啡一并戒了(贪生怕死啊这是),都发生在用药的第一天傍晚,另一种痛苦已盖过戒除瘾头的痛苦。或那时她已陷入疯狂。得为自己做点什么。得争取机会。她天真认为医生说法尚不确定,又开了药。意味着一切都还有转机。她必然可以在这两周里使用药物与她个人的某种偏执的努力,扭转检验结果。

第二天早上鹿月就去中庭快走,大楼的空中花园并没有适合走路的地方,有些区块瓷砖容易打滑,有些没顶盖处风好大,但她心想来来回回走个十几趟加起来也有段距离,“把指数降下来”,或许这会让自己脱离类风湿性关节炎的可能(其中道理何在呢她也不知道,如果不能做点什么我会焦虑死的)。能做什么先做什么。往后再考虑其他更适合自己的运动或复健方式。

就是等。

心中受到的撞击使得意识出现裂缝,有什么不断流失,但没法分辨那是什么,“类风湿性关节炎”这几个字像个谜语她解不开,谜底是什么?

她一直来回在中庭快走,走得发热发汗,白老鼠般绕圈圈走着的途中她想着许多事。只是几个月的时间,从天堂摔落地狱,2007年下半年就进入严谨的工作状态,她不曾经历如此酣醉的写作状态,一切看来都好,感情生活稳定,暂时也不担心经济状况,万事俱全,只等着自己执行严格规律以超人意志写出来。朋友帮她看了星座命盘,说上升星座在魔羯,终于脱离太阳月亮都双子的躁动善变,魔羯座很适合写长篇呢!是啊镇日里所有事都是为了写长篇,八个月的时间里她睁开眼睛开始写作,天黑之后就收工,练瑜伽,游泳,做菜,读书,偶尔出去演讲或见朋友,生活规律重复却绝不单调,那是写作者梦寐以求的生活啊!

当时人生多好,年轻时梦想着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吧!住一个自己的小房子,有一个爱人,写小说,尽可能单纯简单,专心致志。

阿默与大象他们都进入四十岁了,只有鹿月还在三十几岁末段,怎么说也还没到中年,虽然从小就体弱多病,长年也有不断复发的忧郁症状,她一直认为自己年轻力壮,正要逐渐进入创作的高峰,连续几年接连不断如苦行如军令严格执行写作纪律等待的就是这即将进入成熟期的自己。

轰然一声,发生什么还来不及判断,从怪梦到噩梦这场梦就是醒不了。噩梦已成事实。

打电话给阿默,他安慰说是之前太拼了,“这是小说家的职业伤害,”是啊他也受忧郁症之苦,他们时常交换病患心得用药须知,“先休息把手养好,”阿默温柔安慰。鹿月还没办法好好解释那个指数的事。

吃“莫痛”一个星期,手痛没有改善,却变成右脚脚底痛(足底筋膜炎),走路变得不太方便,再隔天,旧有的右膝痛发作了,整个右半边变得无法使力,这下也没法去运动了,连日常走路都有些不便,身体像故障的机器突然这里警报响那儿冒黑烟,各处怪痛蹿出,鹿月无比惊慌。

夜里噩梦连连,详细内容不知。只记得四肢都断裂的痛楚,梦连接到清晨,早上醒来发现下半身僵硬两手十指伸张不开。连下床都有些困难(因为两手都无法撑床,膝盖疼痛加上足底发炎,原本轻易的动作都变得艰难),恐慌痛楚疲惫焦虑鹿月不禁倒在床上放声哭泣,小津从梦中醒来惊慌问道:怎么了?鹿月只是大哭。小津也被她的情况吓哭了。

怎么回事?

吃“莫痛”第二星期,右手腕长出了一片红疹。神出鬼没的新症状使人发狂等不及三个星期后的门诊,她们都想再换个医生看看。

到教学医院看诊是噩梦,预约挂号到真正看诊得好长时间,她们找了最容易挂到号的手外科医师,不看不安心(问题难道在于鹿月一直换医生吗?但倘若至今仍在诊所做复健,继续治疗扳机指,情况会变得如何呢?倘若还在中医诊所针灸?或者该庆幸自己的神经质早日到大医院做了血液检查?有太多可能,但已经无法追究)。

看诊当天,小津已回学校上课。鹿月独自前往。手外科C医师,病患很多,候诊区都是中年女性,等待的时刻鹿月听见旁边病人交谈(像妯娌姑嫂交换心得),年纪较长的太太问年轻太太,“你也是类风湿性关节炎吗?”年轻太太似乎不知该藏起肿胀的指关节还是该露出来,她也像鹿月两星期前被那几个字眼吓着,胆怯地说:“还不知道,因为手指痛所以来检查。”“这个一定是啦!你看我的,我已经病了十年了,我是四十二岁发病的。”这年长太太保养得宜,个子瘦小结实,说话语气却让人难受,她虽没对着鹿月说,字句都重击她的心。“你看我十根手指都变形了,很奇怪喔都发作在第一个指关节,伸不直握不紧又红又肿好难看,而且一敲到就痛到要死,不能用力,做个家事好麻烦,偏偏外表看起来也只是手指不好看而已,我先生常抱怨我懒,他不知道许多动作对我来说多辛苦,就说拧个抹布吧,怎么拧也拧转不干,重的东西也没办法提,擦个桌子不小心手指碰到桌脚妈啊痛得都快失禁,痛苦没人能体会啊,唉,你十年后就会变得像我这样了。”她兀自说个不停。

年轻太太应该与鹿月年纪相仿,听年长太太这么一说她的脸色突然苍白,似乎想起身,却又不好意思,她不敢凝望年长太太肿胀的手(手指不若鹿月在网络上看到的恐怖,确实每个关节都肿胀粗大,指头微弯难以握拳,像鸟爪),“我也有可能不是这个病,就是在等看报告。”年轻太太还想奋力争取,也似乎在自我安慰。

“一定是啦!你看看四周,大家的手都变形了。”年长太太说。

顿时周遭犹如希区柯克电影一景,鹿月四下环顾,三排座椅前后七八个病人,个个的手几乎都有某些怪异的歪扭或肿胀,像某种不幸的集结,像是身体畸形的互助团体,年轻太太也焦急地四处张望着,忽然与鹿月眼神相对,鹿月感觉她几乎要开始哭泣,幸而这时叫到她的号了,她急忙起身。

没多久年轻太太出来了,她擦拭着眼角,年长太太还白目的凑上去问:“医生怎么说?”她没说话,似乎想一拳打在这个多话的年长太太脸上,她匆忙地拿起雨伞走开了。

接着到鹿月的号。

她想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医生的脸,黝黑国字脸戴着黑框眼镜,不帅也不丑,就是冷漠。

好冷漠啊如此残酷的事不该被这么冷漠的人宣布。过程不到两分钟,他甚至没看看鹿月疼痛着的手与脚。照例鹿月仔细比画说着虎口的痛点,说脚底也开始痛,医生没瞧她只是一直看着电脑屏幕里的数据,然后说:“你的肌腱炎逐渐就会好,你该注意的不是肌腱炎,是类风湿性关节炎。”鹿月惊慌地问:“那我该怎么办?”

医生淡淡说:“这要去看免疫风湿科。”

就这样。既没有转诊,也没有开药,更没有其他话语,鹿月想再问什么,他却暗示轮到下一个病人,鹿月被迫起身让位,慌忙中她抓住一个护士问她可否介绍免疫风湿科的医生,能帮我挂号吗?开转诊单?护士只给了她一张写有各科医师姓名就诊时间的单子。

茫然走出诊间那多话年长的太太望着鹿月,鹿月看见她手指关节僵硬如鸟爪弓起,那是自己的将来吗?五年,十年,二十年,眼见手指逐渐变形、失能,却无计可施无可阻拦(现代医学不是很发达,许多罕见疾病都能治疗吗),她会从不能握筷子,不能握笔,变成什么都拿不住吗?

曾经啊曾经情人捧着鹿月的手亲吻,那是爱抚、写字、舞蹈弹琴是操作所有喜爱事物的一双手,曾经她敲打键盘下笔如飞双手能变出魔法,年长多话的太太望向她,那张讨厌的脸却令人痛惜,诊间突然走出一个裹着石膏吊膀子的女生,大概是车祸跌断手!男友等着她,温柔地搀扶她,她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鹿月没听懂,心里却突然羡慕起她,即使骨折也是会痊愈的,打断手骨颠倒勇,为何这个病却是无法回复的?怎么努力复健治疗都没用吗?鹿月紧捏手指几乎可以感觉到它们的哀哭。

花费好几个小时等候划价领药,只为换来医生两分钟的问诊,不是感冒,不是胃痛,不是没事跑医院的虑病症,是真的病了。

不能期待更温柔更耐心更友善或更能指点迷津的什么帮助(否则会遇上多嘴多事的年长太太打击你的信心),因为病人那么多医生的时间有限。

因为什么呢!

黑脸医师到底是不是冷漠,他若更温柔耐心解说鹿月是否会得到较多力量,这已不可考。倘若小津或其他朋友陪鹿月一起来,倘若她不是独自一人面对这整个问诊,心中是否会比较平静?

但无法比较。

摇晃的捷运车厢里亮白灯光下所有乘客都面无表情,鹿月望着四周陌生冷寂的脸孔都丑陋而疲惫,想来她自己也是,因为真实而产生的不真实感,使她想打个电话给小津(但她正在课堂上吧),应该打给L(他最会安慰人了),或打给任何人(她不需要安慰她需要的是有人将她从那句咒语里唤醒过来),想对他或她说说今天经历的一切,想要这人或那人斩钉截铁地说,“这只是一场梦”。

醒来。她对自己授以解咒之术。但醒不来。

9月17日。

小津在学校,当时她开始准备推荐甄试了吗?似乎刚开始。等鹿月回到家小津也下课了。她们俩在电话里讨论着。一切仿佛如旧。但鹿月的世界不一样了。

一个多年的朋友介绍了D医生,这时鹿月才知道那朋友也是类风湿性关节炎(已发病一年),他们是家族遗传,难以想象这一年来时常见面却毫无所悉(只知道她曾动过膝关节手术)。但她外观如常,也还能上班,电话里她劝慰鹿月许久,她给了鹿月医生的门诊时间,然后等待。

D医师有两个门诊时间。星期二上午与星期五下午诊,鹿月与小津去的是星期五下午那诊,根本没挂到号还是中午一点就去报到,想等医生一来就请他帮忙加号,等到一点半病人都浮躁不安地走动,突然来了个年轻医师门上贴了告示单。

D医师出国请假,不接受加号。

屋漏偏逢连夜雨,什么倒霉事都发生了。鹿月进去问年轻医师该怎么办。他很有耐性地说:“你明天来挂我的诊,我现在就帮你挂号。”医师人真好可是啊你的样子太太太年轻了我我我,鹿月不知该怎么说明地出了诊间,与小津商量着。邻座的病患凑过来问:“你也是要看D医师吗?是什么病?”大圆脸大眼睛黑黑皮肤略胖身材穿着很随意看来三十岁的女性,语调好亲切,鹿月把骨科跟手外科医师的诊断对她说,她很爽快说:“你下星期二早上八点就来,我帮你进去拿加号单。我跟医生很熟,一定帮你挂到号。”这小姐自称姓雷,跟鹿月交换电话,“我就说你会遇到贵人,”小津总是乐观。或许背后更多是鼓励。小津最支持她。

星期五到星期二。除了等待只有等待。

那几日鹿月小津都住台北,戒烟行动继续,几乎称不上行动,鹿月也不感觉痛苦,聚会时间里大家都抽烟,她只感觉寂寞,如今黑脸医生已经确定她的疾病,指数稍降为四十五,但又如何,不抽烟不熬夜不喝酒也无能改变验血结果,或她心中仍隐含一丝希望,像是作为交换,戒去生命中一项重大事物要换回什么?健康?这字眼她已不敢碰触,自体免疫疾病是什么东西?所有事物是如何走到这一步?她外观如常,只是手指手掌无力,身上有些零星出没的疼痛,她已近三个月没使用过筷子。这又如何?

周二一早八点半鹿月小津便跳上出租车奔向医院,雷小姐真的出现在候诊区,傻笑眯眯等着她们,如约帮她们拿到加号单,五十六号,有得等了。

就这么攀谈起来。

三十一岁的雷小姐说话方式有种喜感,也可能是嘴角有明显梨窝,不笑也像是在微笑。她直夸说D医师是她的救命恩人,别看医生在诊间很严肃的样子,他巡房时人很体贴,而且医术最高明了,“我那时差点死。”雷小姐用神秘兮兮的语气说,“没遇到医生的话我看我死定了。”

小津问她是什么病,她说是“葛雷克氏症”。

她是嘉义人,她说就是全身到处出血啊,这科那科中医西医求诊问卜还差点被摘除子宫检查不出什么毛病,后来转到台北住院才检查出自体免疫疾病,“我住院两次耶!”她说,住院期间天天打类固醇,同病房的病患都是重症,隔壁床一个年轻男生是全身脱皮,“后来那男孩怎么了?”鹿月问,雷小姐平静说,她出院的那天男生死了。

雷小姐轻快地说着可怕的往事,每次话题转折都会缩一下脖子调侃自己地傻笑,“吃类固醇会变得很乐观喔,还有变得很胖,”她接着说发病后丈夫外遇,逼她离婚,孩子也没能留下,她就只身北上住在开金银纸店的姑姑家,帮忙打杂顾店,“一个人也花不了钱,我都到处去庙里拜拜,生活很悠闲,”她又挤出梨窝笑,“医生很厉害喔,每次我停药还是吃偏方他都会知道,痛得受不了我就又乖乖吃,护士也跟我很熟。”

鹿月非常紧张,但看着雷小姐开朗面容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贪生怕死,小津紧握她的手,雷小姐死里逃生所以如此乐观吗?类固醇副作用也能改变人生观?她手中捏着加号单的黄色小纸片,揣想着D医师是神医,救回了全身出血濒死状态的雷小姐,她环顾四周,有十几位病患,都看不出什么大碍,只是各自安静地等候,这里比起手外科的希区柯克气氛令人安心许多,等待啊,是她最新的强项。

医生白发头顶稀疏,口罩底下的脸无法确定长相,但露出的眼睛看来明亮锐利,说话声音轻快明确,听鹿月说完手伤与骨科诊断,几乎不思索就说:“我想你应该不是类风湿性关节炎,是风湿症,但还是可以帮你安排一项自费检查确认是不是类风湿性关节炎,也要做几项血液检查,两星期后回诊。”

啊?听不懂。似乎是好消息。

那日,鹿月到了地下楼抽血站等候两小时抽了四管血,抽血小姐动作粗鲁抽了两次才成功,可是那日,是许久以来最快乐的一天,尽管还没看到报告,她们俩去了附近的摩斯汉堡,过后又到公园散步,小津怕鸟,闪躲着避开鸽子的模样真逗趣,7月至今漫长转战医院诊所的时间里,那天她们是亲爱的,不知大难来临,犹是同林之鸟,那日想必阳光晴好如同初恋爱时许多个在东海大学校园散步的午后,公园地面有雨过后的漉湿,怕鸽子偏偏大小各色鸽子随行,看它们滴答走路或扑翅起飞,鹿月感觉轻飘,突然她喜欢起鸽子,喜欢下过雨的公园树叶草地泥土湿润的气味,如果她还能健康起来,她将要,她想要,尽可能大口呼吸啊,她要让肺部胀满干净的空气,她不再抽烟了,她将要她想要更温柔地对待小津,善待自己的身体,如果啊如果,鸽子振翅飞起,小津跳格子似的躲避飞鸟还大声叫嚷丝毫不知她心中所想。

不知未来暴雨将至。 QMys1TFQH0BZq07ymQ27zRi/xlGrXeMwrh9ibh9LHLTeGgKEmo1+lQcXLFrqbe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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