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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龟通信 之一

我已经很失落。让我更加失落吧,以便使我明白真理。请教我再次学会爱,热爱生活。

——马尔科姆·劳瑞《火山下》

水里异常静,耳塞制造的压力回声更衬出那寂静,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在头颅间转动,但你知道不久后会有个小孩从快速水道通过,以漂亮的蝶式,这个肌肉浑圆的小男孩鱼溜溜地几十回穿梭,教练很凶,隔着水听见的斥责声音使得男孩格外不像人类,训练海豚什么似的,男孩固执沉默,你如泳圈在一旁漂浮他便一次次划破水面经过你,而后又归于平静。张眼看见泳池铁皮屋顶几十具日光灯整齐地放亮使人目盲,你浮漂着接近那光,男孩打出的水花融化了你,根本不会游泳啊你,仰面让皮肉化在温水里软漂成一件泳衣,浮力撑起你如一双手从底下承接了全身重量,可以休息了,男孩又一个来回,你漂走了。

你日日消化着即将过期的泳券,可笑地学不会换气,蛙腿猛蹬却不前进只在原地晃,自由式一点也自由不起,乱游一气像玩水,后来你就学其他阿婆阿姨水中走路,双手抬高过头,五十米来回走,二十趟下来也能消耗体力甚至达到运动效果,然后去烤箱,蒸气室,再到药浴池,非得把所有激情都耗尽了,才痛快去洗澡洗头吹干,走十分钟路程回家。那是写作长篇全盛时期让自己休息的方式,十点动工下午五点就收工,先走十五分钟路去吃素食自助餐,再转进黄昏市场买蔬菜水果,回到家提起装有全套游泳装备的蓝色曼谷包,六点半出发,八点前回程,你对他人说起大家都惊讶你天天去泳池干吗,可是好疗愈,回到家气力全散就等上床睡觉。

一开始是陪公子读书,2008年春天,年轻恋人小津高中踢足球,大一打西洋剑,体能好悟性强,但还没法把运动当习惯,重度近视得了飞蚊症,年初发现视网膜曾有裂口做了激光手术,医生说不适宜激烈运动,打剑踢球都停止,你去的瑜伽教室、公园健走她都不爱,说爱游泳,你发现住家附近就有个室内温水泳池,终于旱鸭子上架半哄半骗着带她去游泳,一开始还信誓旦旦要跟她学会游泳,后来她在快速水道你在慢速水道,根本不相干,你们一口气买了六十张泳券宣示苦练决心。

运动效果不彰,娱乐效果十足,高兴就好,一两小时过去至少焕然一新啊走在大街上感觉自己变健康了,小津总是这么说,但说完又哈上一根烟感觉好罪恶,离开泳池肚子饿得头晕,食欲大振什么都想吃,有时等不及就在泳池旁的小店吃意大利面,若还能忍耐,便踏上温热的街道,提着装有泳衣泳裤的袋子,脚上趿着拖鞋,啪嗒啪嗒两人齐步跨越整个菜市场去吃九十九元快炒。那是非常家常生活里的某一天,谁都不能说你们不快乐。

起初是为了激励小津的运动后来是为你写作的锻炼身体,你比她更投入,写作长篇进入疯魔的日子里你为了不把自己烧断崩裂只能靠运动舒缓写作的狂热,不是泳池里走路就去练瑜伽,有时你跟小津各跑各的,时常她懒散不出门或她根本就不在台北你就独自去,阿婆走路还没伴,你固执地守着自己订出的生活规律,一周七天白日写作,傍晚运动时间,一三五六练瑜伽,其他日子上泳池,晴雨无阻,近乎怪癖,水中走路漂浮练蛙腿,有人靠近你就走开,在泳池里浸泡自己非得把脑子泡融、松开了,把一整天高烧运转的小说内容停住了,让那些男女角色都随众人打散的水花远去了,你眯乎着眼睛仰头,周遭的人声都被空旷的泳池放大,又仿佛被刻意转小,像关上静音的无声电视,是压得极低的耳语,像幻觉。

如梦似幻啊在水中,连小津都进入不了的独属于你自己的时刻,仿若水中有神,能将你一把托起,温柔慈悲宽大柔软,包裹你正进出小说里为爱中魔的七个男女角色内在被反复摩擦挫伤的肉体,抚平那些你自己创造出来的哭喊,那时你只是容器啊你将自己交付出去,将自己锻炼在最佳状态,将自我降到最低,近乎真空,全身仿佛密布接收器,随时准备接获天听,要攻顶了,得专心致志,屏住呼吸,不得稍有闪失。

夹带氯气消毒水看来不甚洁净的池水承接你肉体精神上所有重担,尽管时间十分短暂,你第一次在泳池里发现了自己也有飞蚊症。小小浮游物误以为是水池里的脏污,就算是也不稀奇,下水饺般的泳池里什么都可能发现,不夸张你能将那池水当成圣河,温热的水中可能有小孩子吐痰鼻涕或撒尿,时常你仰躺着,满室蓝光不像真实世界,满池温暖水抱怀着你轻摇漫晃晃得眼角划出泪水融回暖水中,时光变得毫无重量,长时间刻苦的学习演练书写照表操课天天千字的不得懈怠都成远事,这不是运动是解脱,如死前必须走进圣河得到神赐的安慰与涤净,写作是每日死一回,走出这池水你又活回来,既疲惫又舒坦,蓄满了电也被彻底掏空。空。空。空。空到感觉幸福。

后来不是了。

2008年夏天正热小说刚收尾你就病了。起初还是强迫症地想凭意志力复原,照常练瑜伽依旧游泳池走路,小津也还陪你,不久换她进入研究所甄试面试的恐怖压力,有一天没一天,秩序全无,2008年冬天太冷谁都懒得下水,2009年春天回暖时小津已经鲜少北上,你的病况突然变化,脚底肌肉状况很差,在水里走路更形吃力,虽然大家都说游泳对关节复健很好,但众人池让你几度感染,你的眼睛总是在发炎,浸泡热水使皮肤干燥的情况益发严重,浑身不对连进泳池都没了快乐。罢了吧,这不是适合你的地方。

2009年3月初,万事皆美残酷地衬出你的病痛,这天是你最后一次游泳,泳券还有十几张,出了泳池还晕乎乎鼻腔残留氯气行走惚恍,街道跟你的头发一样半干湿,下过雨了,热气水气晕湿街景,你划着脚步如路上行舟,说不出的困乏虚软,回到家仍是喘的。

长篇已写作完成只等待出版,除了养病脑中无新计划,再无多余精力可消耗了,你对朋友笑说自己像风中残烛飘飘摇摇即将熄灭,但心里仍有一团火,是虚火,虚得无处可泄只往心底烧出洞,什么都流失了,焦躁又无力,你仍习惯性到电脑前,挂网吗,也不是,想写一封信,方才躺在水中浮尸般漂着你脑中闪过一念,别撑了。

我得写封信。

到底是谁先停止回信弄不清楚了,但谁先开始的你记得。病中岁月所有事物倒转,你都一一想过,昨天去看眼科,治疗了几个月的眼睑炎回诊,你惯看的女院长休诊,换上以做矫正视力的激光手术闻名的男医师,挂号队伍排好长,照例检查眼睛,照例诊断出慢性眼睑炎(11月至今反复发作),点药清洁,医师突然说要你注意白内障的可能,他说可问柜台人员保养眼睛的保健食品,你愣头愣脑去领药时拿了说明DM,脑子仍有被“白内障”三字轰炸过的嗡鸣,护士小姐介绍两种叶黄素花青素胡萝卜素这个那个总之成分珍贵的胶囊,嗡嗡嗡,父亲去年才动过白内障手术,可是你,怎会是你,买三送一买五打六折,黄配绿又有折扣,你也没细想,单颗原价接近一个便当钱,你刷了卡抱回两大提袋,还是嗡嗡嗡,走出诊所眼睛还是痛的,几乎已经可以看到花茫的将来,三月雨,街边景物都是湿,你突然看见一人好熟悉,正穿过斑马线朝你走来,你因着自己的狼狈形貌瑟缩了身体,怎么会是这时候遇见,那人走过来了。

海市蜃楼,

水中捞月,

梦里寻梦,

不是她。

你放心又懊恼,最近老是这样,即使思想也感觉有罪,那天眼科惊魂回到家夜里就梦见了她,那梦曲曲折折泄漏你的秘密。

是阿撒,阿撒啊,得加上个啊,像咒语。

你从电脑前转开,去床边书架上寻找CD,去年冬天以来你的眼睛就反复受到细菌感染,总有异物感,畏光,疼痛,视力模糊,睫毛根部堆积分泌物使得睫毛易掉落,看电脑看书都显得吃力,于是你听,时常整天开着收音机,或反复听着那几张CD:巴赫无伴奏大提琴,巴赫《哥德堡变奏曲》、德彪西、凯特·毕卓斯坦《消失的录音室》……过年期间湿冷异常,你常听舒伯特,音响台上堆栈十几张反复反复已经半年多不曾更换,今天想听别的,你去床边书架上寻找,少听的CD都收放此处,像抽签一样抽出了绿色封套的Maria Grinberg,妇人模样神情严肃的钢琴家,不严峻但透彻的眼睛瞪视着你仿佛读出你的秘密。

你握着CD封套发怔,那是去年8月,阿撒寄来的两张CD,这张全新未拆封,另一张封面老旧斑驳的Yo La Tengo,它们是你的秘密,只要小津在家你就不会去播放,甚至连独处时也藏匿极深鲜少翻动,而这日它们跳出眼前,一切都是征兆,你深深呼吸,回到电脑前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阿撒,

你好吗?

上次写信是去年8月,不知是你或我停止了回信,就这么停住了。

我永远弄不懂电子邮件的秘密,它的存在或消失只取决于电脑的硬件存废,Outlook往往存了几千封信,一次电脑中毒就没救。后来我直接用 HiNet 的网页收信,无论人在哪儿信仿佛都被存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不在自己的电脑里反而可以保留下来。当然这是电脑白痴如我的感想。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什么东西都可能消失。但另一个时空里也可能什么都被完好地保存了。

在这个什么都会消失与那个什么都被保留的不同时空里(或无数个更细微的区分),我们的往事处于何处呢?介于消失与不消失间,等待被读取,或注销?或?更神秘的什么动作等待着我或你或我们一起做出,一个或数个动作。

最近的我总落入这类的沉思,而往往都只是无效的思考。

入冬以来我因为眼睑发炎反复发作困扰,每两星期都得乘车到公馆看眼科,上星期六回程等出租车的时候我似乎看见你了,当时我穿着黑色羽绒衣头戴毛线帽右手撑持便利商店六十九元黄色雨伞,左手拎提纸袋内装六盒叶黄素胶囊,模样狼狈内心恐慌。那不久前眼科诊所诊疗室里医生告诫恫吓似的说我要注意“白内障”的可能,吓得我魂飞魄散,问诊结束呆坐许久才出门,视线茫然地等着某某大车队出租车编号3924,对街有人不走斑马线直接闪过车潮穿越马路,突然我惊觉那人是你,穿着黑色大衣褐色围巾瑟缩着身子朝我走来,该怎么办怎么办我狼狈邋遢心中毫无准备,但你要走过来了,天啊怎么办怎么办,一时间我木鸡呆立浑身僵冻,你距离我不到三秒钟距离,我几乎闭上了眼睛,来吧来吧,几乎是硬着头皮慨然赴义的心情,当你走近我才发现那是个很年轻的长发男孩,大约只有二十出头的大学生吧。

没事哈哈,认错人。

怪事又有一桩,那天晚上我梦你了。我一向梦多,做梦比写小说流畅,甚至许多时候生活百般无聊我还会早早吃安眠药上床期待做个什么梦来愉快愉快。

但失去联系的漫长几年里我从不曾梦见你,仿若无论是现实或梦境都有什么阻挡着我见到你,仿佛即使是在睡梦里,你也不愿意见到我,这是教训吗?给予骄傲自私的我一记重锤,哼,想得美,凭什么以为世界会以你想要的方式运转,说什么不能在一起还可以做朋友,谁想要做你的朋友,就是有人不想见到你。永远不要见你。

因此我才永远记住你吗?

关于你的内心戏总演不完。

曾有一次我几乎见着你了,那是2006年国际书展,签书会,活动结束照例我不自觉绕到你曾工作的出版社摊位晃荡(就在我已经决意不去寻找你打扰你之后,我仍不禁悄悄到书店里翻阅某出版社的上架新书,曾有几次翻阅到你的名字出现在编辑的字段里,我就在书店里激动不能自已),当然不见你在摊位,我正准备去赴另一个记者的约,突然一个神似你的背影(微驼着背宽肩男孩似的窄臀)出现在前方五十米处,那背影快速往前移动,我拔腿卖力追赶,我觉得那不是你,有些什么地方不太相同,但又极可能是你(几年过去什么都可能改变),我觉得不该去寻你但我止不住脚步,我一直追赶却又不敢超越,呼吸急促得几乎窒息,那人闪进一个摊位我来不及煞车她回头我吓了一大跳(怎么办要看见你了?)。

那不是你。

就在那短暂的一两分钟里我脑中跑过无数念头,倘若见了面我们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我们会做什么动作?你会以什么样的眼神看我?我该如何回应?你会认出我吗?你会不会假装不认识我,或见了也是白见你视若无睹快速转身离去?

会不会我如此急切地追逐你全是一厢情愿(已经太迟了),只是给你造成困扰?这些问题早已在这些年里反复想了几百次,多年来我经常想象着将要如何与你不期而遇,或如何在不逼迫你的情况下得知你的消息,要如何不让你发现地看见你?该不该这样那样地去寻找你?我有什么资格这样做?

我想要什么?我在对你做什么?我如此想要见到你,想要拥有你的消息,想与你说话,读你的信,意味着什么,倘若你直视我的眼睛问我,为什么要找我?我能否回答你?

那人不是你。

但确实是一个与你身形极像与我有几面之缘的人,她说真巧啊在这里遇见你,说她刚到某出版社工作,点点点点,那人丝毫没察觉出我的困窘与急切,我简单与她寒暄,她送了我一本公关书。

那是我最接近你的一次,即便那并不是你,我仍有与你错身而过的感受,即使透过一个有个与你相似的背影的人,也能使我接近你。

阿撒,记忆所及的梦里我不曾梦见你,即使是在你给我写信之后也没有,就这么,六年来,你成了我能力所及以外的幻影。直到昨晚。

或许因为那个年轻男孩使我重见了你的身影,或许是因为近来我总思索着关于你,你就这么出现在梦境里,而这一次,我们在梦里也没有见到面。

梦里,是电影里的切割画面,阿莫多瓦的《不良教育》最后的戏中戏,画面是你到我家来找我而我不在,梦中的屋子像是电影场景不像真实住宅,你在其中一个框格里,像是为了清楚呈现完整的画面而没有墙壁的阻隔,只是一个个空格子,格子里有一张红色书桌,白色椅子,黄色墙面,电脑摆放桌旁,你从镜框外直接走进屋子里(即使没有任何说明我也知道那是我的屋子),你在四下走动,一目了然的屋子当然没有我的存在,这些过程里我在另一个画面里,那是一场演讲活动,我与我的朋友们正在书店里为了新书宣传而举行座谈,你也认识的那位高大的小说家L正握着麦克风在说话,总穿着三宅一生的小说家Y在另一个位置,如过去许多次那样我们三个总是一起,梦里的我突然像看电影那样看见了另一个画框里你的动作,霎时书店这个场景就消失了(镜头里只剩下屋里的你),我到底去了哪儿呢?我变成只是一个具有视线、内在声音与想法的概念性存在。我持续看见,你缓慢坐下,手指碰触桌上几本书,书下压着一叠报纸,你似乎在桌面上找些什么,忽地你从中抽出了一大张报纸摊开,又从桌上的笔筒里找到一把剪刀,我看见你像劳作般地从报纸上剪下许多碎片,然后快速挪动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纸片,摆出了某种图形,而后站起身,双手抚平了衬衫下摆,将剪刀放回笔筒,将椅子退回桌底,把剪剩的报纸残骸折叠放好,又在屋里走逛一会,之后仿佛终于确定或放弃了什么似的,你推开原本不存在的门(整个过程我看得好清楚),走出那门。你离开了。

像是默片里的主角,画面回到我自己,已经回到了门前急匆匆推门进入,阴错阳差地回到屋子里的我,知道你来过了,拼命拨打你的手机号码,但我的手机数字0的按键故障,但你号码致命地最后一个字母就是0,我用各种方式拨号,无论如何就是无法将全部的号码凑齐,无法令话机接通,我冲到书桌想看你留下什么,桌面上凌乱拼贴着一些报纸上剪下的字,各种大小各种形体颜色的剪字,有中文英文与数字,那必定是一个地址,或一句有号码的留言,但不管怎么努力辨识都无法读懂,因为每个字都缺少一部分笔画,缺胳膊断腿,都不成字,我一字一字拿起来凝视,揣测,就在我几乎感觉自己能够理解那些到底是什么文字,即将破解你留下的讯息到底是什么时,不知是我自己仓促的鼻息或哪儿吹来的一阵轻微的风,将碎纸片全吹开,混杂成一团。

就在这时我醒来,一身热汗,视线里还残留那些字形缺漏如肢体残障的文字,漫天花雨纷纷落下都是你所欲留给我的讯息。

那些,到底说着什么呢?

正如过去两年来我经常解谜般设法解读你的信,你偶尔对我的提问却又使我逃避,好像我一边企图解开谜团,却又抗拒恐惧知道答案。

但我想知道答案,问你之前我得问问我自己。

是该给你写信的时候了。

无论到底是谁先停止,就由我来开始吧。

真实世界里我并不知道你住在哪儿,所拥有的也只是这个email address,你的电话号码我还记存。但后来我没再拨打过了,去年8月你寄来的两张CD,硬质信封上只写了我的地址跟英文名字,寄件人栏目全是空白。收到包裹时我欢欣又悲伤,那空白的寄件人栏目提醒着我,你仍不愿意见到我,你不想让我知道你的下落,唯恐我冲动地去找你。

因为这样才安全吗?因为我会为你带来危险吗?

如果你不回信给我我就会再度失去你的下落。你会从我的世界里消失而我毫无办法如当年一样,这样的恐惧常在我心。

我却小心藏匿你寄送给我的CD在抽屉深处,只有独处时才拿出来听,每一次播放都像泄漏了我心里的什么。那心情十分复杂。

此时我敲打键盘思索着字句,梦中那些字迹残影仿若阴影,许久以来我都在这样的状态。语言文字声音操作表情感受。我无法正确表达自己。

后来我病了。

记得去年的信件就停止在我开始看医生治疗手痛之后,我记得当时你还叮咛我多休息,我也笑说自己要努力着不要太努力。

那之后的几个月,至今,生活日渐失控直至无力挽救。

病理的时间切割着日常时间。生活被兑换成无数的医药术语。我张口结舌,病的语言还未在脑中形成系谱,说出口的只像是弱者狂乱的抱怨。

我要对你说些什么呢?

除了那个错乱的梦,除了老掉牙的生病话题,这些开头可能都是在找话题,我想问问这几个月你都做些什么呢?时常我打开信箱没有你来信,我感觉你再也不会写信给我了,但时间依旧向前。

我想读你的信。想要能够给你写信。像投掷一个裹着纸条的石头落到远方,我需要一个对象,我想要那人是你。

有许多事想对你说,但脑袋非常混乱,上一封信里我们说了什么呢?该是杂乱说起7月8月手痛到处求医?我曾说过9月底我去看了免疫风湿科,检查出罹患风湿症吗?

生病之后,我像是被塞进一个尺寸不合的透明容器里,乍看之下仍是我的那个人其实已经不是我,去年11月12月直到过年,我一边对抗着逐渐发作的各种症状,一边疯狂地投入几项社会运动,我努力想要维持某种正常的功能,但心里却日益狂乱。

为什么想起你呢?那样的心绪许多次使我混乱与困惑。

为什么不能想起你呢?我心里自己规范着什么,只因我已经有稳定交往的对象了(新发型,新女友,我记得当初信里是这么对你说的),但那样的稳定关系是否意味着我不能思念或思考关于你的种种,即使那更像是对于某种往事的追忆,但你是往事吗?我们之间,总有着什么无法成为过去的什么,去年你写来的信里也这样提到过,而对此,我们无能为力。

两年多你的每一封信我都感觉没有下一封,每一封信都是大海里漂来的瓶中信,我们这样写着信,倒像是写信给自己了,我们对彼此意义何在?那到底是爱情还是友谊或某种无以名之的情感(或情感残余)?我们敲打出一些文字透过电脑网络传送,我们要传递给对方的,到底是自己心底的什么呢?

但倘若你仍愿意写信给我,如今于我像是一种祝福,在我陷入这个诡异而难以言说的疾病以来这些日子里,时常我会在深夜或凌晨醒来,再也无法入睡,那样的时刻里,往事历历,过去种种似乎逼问着我活着所为何来,我以为我已经用某种方式逐渐与过往和解,当悬念的往事逐一被解开,伤痛被抚平,曾经有非常短暂的几个月我感觉人生极为美好平和,我不曾这么舒服地生活过,那不是某种高峰(即使看起来像是如此,我进入三十八岁,即将交出成熟期最重要的作品),也不是写作进入最顺利酣畅的迷醉高high,却是一种平静。

我感觉到平静的幸福。回想起来,就在写作长篇的最后几个月里,那是种无法言说的,心里最深最深处曾有的空洞被填补,生命中最深刻的伤痛终于被时间疗愈,感觉自己终于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了。却仅仅只有几个月的时间。

突然生活被折断,狂风暴雨来袭,一波一波挡都挡不住,即使像我这般习惯于处理痛苦混乱,却陷入了全然的空茫与迷惑。

到底怎么回事?许多时间里我茫然呆坐屋里,或在公园里一圈一圈绕行,或在医院候诊区漫长地等待,感觉像是自己顶了一个不是自己的躯壳,这就是病了吧,疾病,重大慢性病,不会痊愈的怪病,不再仅仅是感冒头痛胃痛月经痛忧郁症,不是腰酸背痛,而更经常的隐喻却是,你不再能够是你自己。

那么,我将变成什么呢?那似乎又不是我某个罹患癌症的朋友从大鱼大肉大口抽烟喝酒的夜猫子,变成戒烟戒酒早睡早起打蔬果汁的素食者,这样的生死交关之改变,但状况虽然不同,我面对的亦是死亡的威胁或恐惧吗?肉体的衰败,器官的损坏,功能的失去,真正使人痛苦的,叫人混乱丧志的,究竟是什么呢?

不是致死的绝症,却是缓慢地剥落你改变你的某种什么,说不清道不明,慢性病的世界,该是缓慢的吧,却又紧紧催逼像狂风暴雨,使我惊骇不已。

病里的世界,如此孤寂。

凡此种种,我给你写这封信,并不是我认为你能告诉我答案,只是,那些难以描绘却历历反复的往事里,你以某种轻微的,重大的,遥远又贴近,浮起又散落的方式,提醒着我,即使我们并不相见,即使真实生活里我们相恋相处,不过才两个月,即使我只能在心里对你反复地说着那些我不会说出口的话。你变成我心里一种回声,成为我自己脑中音,心底话,像是镜子或影子般的,一种我无法转眼不看的存在。

你一直以各种方式影响着我。

而我甚至无法对你诉说。

当时我们的最后相处,你失去了与我对话的能力,不回信不接电话不言语,而后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喂,你说。

是我,我说,我是某某,我想跟你说话,你要跟我说话吗?你没再发出声音,那短暂的沉默恍若永恒,那永恒的沉默与没有接续的回答一直持续至今,当年的我无法面对,无能细听,而如今的我是否做好准备谛听那沉默中所陈诉的,是否就像我在肉体疼痛不堪时跪在瑜伽垫上无声无对象的祈求时,我听见的,无尽的沉默,病后的我,努力设法钻研拆解研究抚摸那沉默,仿佛在那沉默之中,隐藏了一个总有一日我必能听懂的回答。

现实中那些文字只是幻梦并未成真,是电影里的画外音,你从沙发踱到电脑又踱回去,开了Outlook,又关掉,甚至还看了一会儿YouTube上的几段短片(这是小津带给你的另一大生活改变,你懂得使用Google、YouTube、奇摩知识,你甚至还会上陌生人的部落格),你做了许多事,却没写出想写的那封信,只淡淡写了如此:

阿撒,

感觉好像才刚过新年,

却已经是3月了,

不知道后来有没有跟你提起,

我因为手伤做了一连串检查,

后来发现是免疫系统的问题,

风湿症,

为了养病调理身体,

我把烟给戒了,

不太能劳累,

也几乎不能熬夜,

这问题比我想象中难缠,

几乎就是个我生活的管理员,

管控着我不能“过度”,

这一大段时间我记忆模糊,

起初都在运动,

因为关节容易有问题(风湿的缘故),

能做的运动也有限,

有一阵子都去公园快走,

过完农历年我的风湿指数又升高了,

表示我还是太累,

得缓一缓,

感受一直很复杂,

对于现在的自己,

心情并没有不好,

只是对于身体各种状况的无力,

却反而要更努力或者努力不要太努力(哈),

所谓的成人生活大概就是如此,

缓缓迈向接近四十岁这难以想象的年龄,

难以想象老化的自己,

却已经逼近了。

完成寄出无法反悔。

总算写信了,无论是真实写出或想象中写出的,只字词组,轻描淡写(似乎如此清淡反而使你安心),至少你写了信,那曾是你的禁区,却也没那么不可靠近,你不曾对小津或他人提起与阿撒写信的事,你也不对自己说。

只要还能写信就够了,你与她之间只剩下两个email address互相联系,两年半以来她只回了八封信,这是什么样的关系?你们对彼此的意义何在,对于该不该继续联系,是否都有着彼此无法确定、更为复杂的理由。

但她不是过去,不是任何一个相爱交往后分手的对象,多年来你无法用任何概念理解想象她,以至于无法对他人说明。

在病后的石化世界里,关于阿撒的一切成了你独自思想时常的去处,仿佛人生所有问题回来追索的折返点,你一一探寻,却留下了这一处无法攻破的空白。又像是围绕着生命的难题重新换上题目向你提问。

问题不在于爱情。

为了对抗疾病带来的沮丧你使用了各种方式,有人无人看见你每分钟对抗着疾病懊丧,甚至显得特别欢快,但在静夜时刻,总有那么些时刻,所有思维转念的方式都不管用,你思想瘫痪,被某种静寂抓住,深切的寂静痛击着你的心,阿撒的身影从记忆深处浮出,想念,多么可怕的字眼,那是你最想逃避的字眼,但你想念着,阿撒更像是一个概念了,是能供你遁入沉思默想的洞穴,遗落在世界某一处的她,与你们的曾经,肖似绝对的幸福与悲伤。

仅仅是一个短暂的念头你也感觉罪恶,感觉对小津不忠,尤其在关系逐渐僵硬陷入困局的时候,似乎你另有去处可逃遁。

你非常失落,很奇怪地还没发生任何恶事,你已非常失落。你追抓着记忆里的幻影,在那些再也无法佯装出欢欣与斗志的静谧时刻,阿撒深邃的眼睛漂浮在模糊的脸孔中梦一样凝视着你,似乎也在等着你对她开口。

我得给她写封信。

你们曾经非常相爱。

这是个怪异的句子,甚至使用曾经这样的词语都不正确,但曾经啊,你们疯狂地相爱,而后悲伤地分离,她确实曾经占据你全部生命,又从你的生命里消失,近乎四年音讯全无人间蒸发,而在某天突然写来一信,就在你与小津交往近半年,关系正迈向稳定,那封信像炸弹炸开了你。

你将关于阿撒的记忆保存得如此之完善,仿佛那是你个人、仅属于你个人谁也无能来扰动的记忆,因为保存得太过完善以至于连你自己都无法提领,分别后的日子里你以各种形式回想,悲哀又痛苦地想、甜蜜又欢快地想、真实又虚妄地想,但相识相恋的每个细节全被搅混,你病态地想、狂躁地想、无望地想,你越是努力回想那些细节就被磨损得越严重。怎么可能啊你一向记忆力最好,生命里大大小小重要不重要的人事物该记得不该记得你全都记住,但你记不得与阿撒相爱的细节了。

正如你如此多梦却无法梦见阿撒,关于她,你无能为力。分别后很长时间你无力也无能回想,任时间冲刷,洗去负疚也洗去伤痛,等到可以回忆时,你徒劳又悲伤地一再回想,甚至虚构出某些细节以填补空白,但关于阿撒,那么美的爱却犹如创伤,为了躲避自责,快乐痛苦一并抹除,那些是被曝光过的照片,满手堆栈的相纸内容都看不清楚。

记忆的碎片里残有,交往前她曾陪你去搭捷运,搭手扶梯下地等捷运时她说了她在市场里开小吃店的家人,早逝的父亲与美丽的母亲,像是找话题也像欲对你倾吐什么,整个过程历时十分钟左右,忽然她不仅是一个美T,而是一个以晶莹话语触痛你的人。

但那是什么时候?你一直认为是第一次见面时,但又似乎是第二次,这两次都是四人以上聚会,你们各自有伴,也还有其他人在场,那么是第三次啰,第三次是到她家吃饭,确实无误她送你去乘车,你在捷运站口跟她交换电话号码,踮起脚尖吻了她的脸颊。

你记不清楚了。于是颠倒顺序,强化你记得而忽略你忘却,搬弄记忆终致斑斑驳驳难以辨认。

第一次见面,在出版社附近,二楼,西餐厅,主编请吃饭,点什么菜,在场有几个人,时间剥落了细节凸显出重点,重点是你一眼看见她,非常苍白的脸下巴尖削陷落在沙发里,眼睛深陷眼窝像窟窿,白瓷般的皮肤上几点细细的雀斑,多少时间经过都无法剥落这印象,那是最美的时刻,你不可能不爱上这样一张脸,她眼睛里有团火,后来无数个深夜你躺在宽阔的床铺里,她眼中的火焰燃烧了失眠的夜晚,不是诗意描述,是具体巨大无法抵抗的痛击,使你在黑暗里受伤动物般四处奔窜。那眼睛不会再深情凝视着你,再也不属于你了。你无法接受这事实,多少年过去,这念头仍会使你发狂。

她不可能、也不可以不爱你。无论发生过任何事,你这样确信着,她必须爱你。否则你对她的记忆,你对她那许多无可表述的热爱该落向何处。

第一次约会,噢,那还不是约会,只是私下见面,信义新生路口,你就是想见她,当时还说了谎才出门,摩斯汉堡吃晚饭,学她点牛蒡培根珍珠堡不加培根,吃完饭去大安森林公园,就是走路,她两手插放宽大帽T的口袋,离你有点距离,男孩般的无辜地在你身边走着,脚步斜踢着地,你们穿过夜晚的公园,行至花廊下,水泥砌成的方椅几处,三月天,夜风带凉,但你闷着脸都显热了,为什么不吻我你心想,为什么不来牵拉我的手,不拥我入怀中,你气恼又纳闷,也不管那只是你们第一次单独见面。

那时你已不年轻却十分幼稚狂妄,看见天上的星星也要去抓取,对于她,满脑子是独占的欲望,像孩子见了心爱的玩具,这是我的,你想着,她是我的,没有道理,不需要道理,她额头上写着你的名字。

所有细节脱落,剩下的剧情就是任性与命运。年轻如你们还不懂得命运的奥义,尽管当时你们各自有情人,你不顾一切追寻,你非要不可。直到她全然奔向你。

就是恋爱了,不可能有别的发展,是她一次一次来到你家搭电梯上楼,是长得没有尽头的夜晚无止境的焚烧,是眼中再容不下其他人所有事物停止运转,激烈得脑浆要爆裂的爱欲歌哭啼笑,是哭哭笑笑尖声喊叫创造出各种声音说出各种痴傻话语,是恋爱。

你们的爱如射向夜空就彻底爆炸燃烧连续四十五天丝毫没有喘息一场又一场的花火,3月,4月,5月。然后戛然而止,悲哀地陨落。

2003年5月到底发生什么事?背叛。伤害。断裂。放弃。劈腿。变心。乱搞。出国旅行你违背誓言与他人上床(老天这是你最痛恨的说法)。没有一个字眼恰能描述。都是你的错。

6月,7月,8月,那年秋天,阿撒全面退出了你的生活。

你几乎都习惯了她从你的世界消失以你不能控制的方式,你找到另一种她无法拒绝的方式保有她,你独自建造记忆,像建造一个不对外开放的游乐园,像写一部不曾落笔的小说,你将与阿撒相关的时间凝固如琥珀,那既非从前也非现在也不是将来,她存在于时间之外。那时刻的她只属于你。

在你建造的小世界里,她完整安好地存在,不断倒数计时再重来一次,你颠倒时间,让那仅有的两个月不断重复。你甚至只播放自己喜爱的部分,像观看私藏的录像。直到这样的习惯终于也被时间淡去。

你们甚至来不及拍一张照片。

音讯全无的四年,你痛苦吗?因为没有资格痛苦所以你显得非常淡漠,仿佛表现痛苦是罪加一等,是对阿撒与自己的羞辱,或者该说你并不痛苦,你这个人过去所存有的核心已被自己抛弃否定推翻,你十分惊愕于人这样依然可以存活,且可以看起来十分轻快。

偶有某些时刻回忆来袭,阿撒的眼睛低垂短而漆黑的睫毛掀动,她形状稚气手指比画着,她坐在地板上整理CD(然后带走全部她曾给你听过的音乐),她在你额头轻柔郑重地印上一吻,那些闪现的记忆会突然使你冻僵,这是痛苦了,老天,那不该名之为痛苦的痛苦使你胸痛肺痛仿佛从内部被整个炸碎。许久许久,时间冻结了,呼吸冻结了,你呼吸不到空气,肺部已成真空,你张口结舌发不出任何声音,四空无一人也无可求救。那是什么你无以名之,那是记忆的地狱。

许久许久,你运用极大的意志力,将手掌圈成筒状使自己一口一口重复吸气吐气,才能调匀呼吸,逐渐使自己温暖起来,然后能恢复神智,能移动身体,能继续生活。

你没守身没单身你并非独自一人,甚至你从未经历过这么多人无论是哪种关系。分开的第一年你在夜间行进,只与陌生人往来,一夜情顶多两夜,不问姓名地址,隔天电话就删除,让身体如一张地图插满图钉,却浑然不知标志何物,你将自己抛掷进危险里,那危险不在于陌生人,而在于自己的陌生化。第二年你以三段互相重叠的恋情逐渐进入日常(都是喜欢的人啊但你不与人单一交往,深怕又重蹈山盟海誓的覆辙),你恢复写作,写长篇度日,开始能感觉喜爱与被喜爱,尽管过程不顺,蹒跚学步,你的恐慌发作次数渐少,恢复时间加快,你更懂得如何应对那突来的惊恐。

第三年你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复原,生活工作都迈入盛年,三年半认识小津,她追求而你答应,十六岁的年龄差距,一百多公里的距离,没有设想将来的恋爱反而持续下去,你仍会想起阿撒,但已不再对谁谈论,往事成为无法记述的稀薄梦境里淡泊的背景,只在某些停顿时刻,或吐出一口烟雾,或言语间恍神,薄云般风吹飘过,悲伤被稀释如远山淡影,极淡极清浅,你再也不会因此深夜痛哭醒来。

就在一切云淡风轻之际,2007年阿撒出现了,以一封简短的信。

你记得当时你对着电脑狂喊像屏幕里有炸弹(恐慌症又发作了吗快准备纸袋),赶忙起身在屋里乱转,你火速回了信,不放心,信才寄出你又后悔,你反复检查,看是否说错了什么,看用字遣词是否失当,又追加,再追加,一封又一封。

世界静静地爆炸了。

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好滥情的句子但千真万确即是如此。

你想这么对阿撒说。我一直在等待。

你等待的是什么呢?

等她原谅你?等她回到你身边?等待时间堆积风化吹蚀将那时种种发生转变、覆盖,等待时间魔法手指一挥,过去改写了。等待失去所爱的伤痛被时间抚平,等待困惑被解开,等待成为更好的自己,等待第二次机会。

你等待什么呢?漫长的等待太漫长以至于目标散失,连自己都想不清楚,但是你在等待。即使你是不善于等待的,尽管你没有资格等待。你的等待又像不是在等,你满怀期望又不抱希望,甚至抱着全然相反的企望,近似绝望。

我一直在等待。

等待你开口对我说第一句话。

仅仅是这样啊,开口对我说一句话,尽管我不知道那句话内容为何,会通往哪处,但我必须等待这一句话成形,等你说出口,曾经悬挂在电话两端的沉默沉重如铅,曾经面对面的沉默钝重如石,各种形式的沉默无所不在,沉默,如黑夜,如监牢,她的沉默如长钉贯穿你的身体,将你钉在那几个标志性的日子。

数十封电子邮件里其中之一,你差点错过漏看甚至混杂在大量垃圾信中随手删除,四个英文字母组成的寄件人名称─LOST,混杂在众多邮件陌生名称中,阿撒来信了。

我知道你会过得好

正如同我知道你会过得坏

正如同你会知道我

或你不会知道我

你甚至还没读完整封信已经惊慌失措,阿撒回信了,距离你上次写信给她,一千三百多个天。

你一直在等待的事成真,你甚至不敢细看,她会写些什么呢?无论如何她愿意写信给你就是好消息,但你该如何是好呢?你反复问自己倘若阿撒还爱着你呢?你是否会离开小津奔向她?而即使只是这样想也感觉自己的荒唐(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仍爱你,怎么还会接受你?),但无论多么荒唐你仍揣想,慌乱中你又回到桌前读信,却是阿撒什么也没提起,简短美丽的信像水晶,却奥秘难解像谜语。

我知道你会过得快乐

正如同我知道你会过得悲伤

正如同你会知道我

或你不会知道我

正如同

在那些日益沉默的日子里

听见日益沉默的他说

A thousand kisses deep

你读不清楚她的意思,重要的是,阿撒来信,她跟你联络了。

当时你心痛又茫然地阅读着她的信,揣想着她如今在什么地方过着什么生活,想象不出,记忆最后仍是你们相对无言的画面,那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只要一碰触到那段时间你便会陷入瘫痪,落入无尽循环的那一天。

你想说。

很长时间里我不知如何回忆那段回忆,很长时间里我无法凝视自己的脸,很长时间里,我无能接受自己。

很长时间里,好黑暗啊,阿撒,我活在黑暗里。

你想说。

阿撒,来不及了,为什么不早些跟我联络,我已度过那些最漆黑的等待,我身边已经有伴了,我无法跟你走了。跟我走,阿撒即使你不会这么对我说,然而我盼望着这一天已经很久很久,太久了,四年是太漫长的时间。我凝望着你的来信却无法读懂你的字意,为什么需要这么久的时间,我曾以为那将会是永远,我已经失去你永远永远,当年我犯下什么错误,那是错误吗?那需要用多少代价来偿还,需要多少时间思索,四年够久了吗?足以遗忘?抵消?能否平抚那次事件造成剧烈的伤痛?

阿撒,时移事往,我们还是我们吗? ES6QrBhAQwI+SszQLnSpYEbh+PfmimxshsdyX0PG+/EkG/v5gL0z3i63oA9vTOD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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