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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灭的序曲

清晨一早,细雪飘扬。在这座城市投宿的旅人,不知不觉间被细雪的风情吸引,向着河川的方向走去。本川桥 离他下榻的地方很近,但桥的名字他却想了许久。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中学时代的久远记忆,他细腻的视觉因为雪而变得愈加敏锐。旅人驻足桥心,望向岸边,蓦然发现一块写着“本川馒头”的古旧招牌,那一瞬他突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仍沉浸于过去那不可思议的寂静风景中。然而接下来他却全身哆嗦,不由自主地涌起阵阵战栗。因为在这场细雪包裹的一瞬静谧中,闪现了最惨痛的末日光景……那些事,他曾在寄给住在这座城市的友人的信中提过,自那之后,他便离开那座城市,动身远行。

收到那封信的男人,正立在二楼呆望着窗外。眼前所见,是邻家的小仓库,靠近屋顶的白色墙壁,有一块已经剥落,露出了粗糙的红土,显得十分寂寞——只是诸如此类的小细节,都满是旧时的痕迹……他也是最近才搬到这个城市来住,对于离家太久的男人而言,如今的一切都似乎与他毫无瓜葛。那些曾孕育他少年时期梦想的青山川流,如今都怎么样了呢?——他信步而行,欣赏着故乡的风景。覆盖着皑皑残雪的中国山脉,和山脚流淌的河流,都因这粗糙武装后的嘈杂街道,给人留下依稀的印象。走在大街小巷,从路上行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傲慢杀气中,他甚至可以感到一股无法言喻的愚蠢,真是个奇怪的世界。

不知不觉间,他开始左思右想朋友信中所描述的战栗,那是超越想象的地狱景象,而这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那么,他是终有一日会和这座城市一同消失,还是回来刚好见证生养他的故乡的末日光景呢?真是形同赌博的命运。也许,这座城市会安然无恙地幸存下来——他的脑海里,竟还是浮现出如此荒谬的自私想法。

清二用刮脸刀把下巴剃得干净光亮,将漂亮的黑呢绒夹克往腰间一勒,急匆匆地挡在正三的房门口喊道:

“喂,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和他的语气相比,清二的眼神倒是很没气势。他在正三写信的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拿起一旁放着的温克尔曼 的《希腊美术模仿论》,随手翻阅看插图。正三放下钢笔,默默注视着哥哥的这番动作。哥哥年轻时,有段时间曾十分热衷美术史,如今也依然会被这些吸引吗?……不料清二马上啪地一下合上了书。

正三心想,这才像刚才“你倒是想想办法啊”的语气接下来该做的事。重返长兄的住处已经一月有余,他却仍没有找到任何工作,只是每天睡懒觉和熬夜罢了。

和他相比,这个二哥倒是每天都过着紧张而有规律的生活。有时工厂下班后,办公室里的灯还会亮到很晚。正三路过那边小巷时,顺道拐去办公室,只见清二一个人靠在桌边,专注地写着什么。给工人的工资袋盖章啊,提交给动员署的文件啊,从他颇具特色的字迹中,也可以看出他在从事此类事务性工作时的满足。办公室的墙上张贴的各种告示,都是千篇一律的工整文字……正三呆呆地看着那些文字出神,清二转动转椅,面向燃烧殆尽的煤炉子,从桌子的抽屉里掏出老旧的香烟盒,问他“抽烟吗”,然后按下架子上的收音机开关。收音机正在播报硫黄岛告急的新闻,无非是些战况预测。清二嘟囔着表示怀疑,正三却明确地说了一些绝望的话……晚上,警报一响,清二大约会跑来办公室。警报拉响不到五分钟,门口的门铃猛地响起。正三迷迷糊糊地走出走廊,拉开里侧的门,只见门口站着两个年轻女子,是当晚值班的女工人,其中一个人还向正三打招呼说“晚上好”。正三直接被吓了一跳,感觉自己必须得端正态度。之后他在漆黑的办公室里一阵摸索,等他打开收音机灯时,头戴厚实防空头巾的清二,也心神不宁地来了。清二对着灯光方向喊道:“有谁在吗?”他靠着椅子刚坐下,又马上站起身巡视工厂。之后,警报声响的第二天早上,清二也是一早就骑着自行车上班去了,他还警告躲在二楼深处赖床不起的正三说:“你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

现在,正三也觉得二哥忙碌的身影是对自己的长期鞭策。现在,正三也从二哥忙碌的身影中察觉到平日的警告?清二把《希腊艺术模仿论》放回原位,突然问正三:“大哥去哪儿了?”

“今早他接到电话,好像去了高须。”

于是乎,清二的眼里浮现出一丝笑意,他一下子躺倒,轻声嘀咕道:“又来了,真伤脑筋。”那样子仿佛是在等正三自己说出更多顺一的行动。但是,正三也无法有条理地说清楚这段日子长兄和嫂子之间发生的事情原委而且对于这件事,若非必要,顺一必定绝口不提。

正三自回到老家那天起,就觉察到家里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气息。那并不是因为盖在电灯上的黑布,或者到处挂着的遮光窗帘,也不是因为大嫂不在,哥哥不想在这段不方便的日子招待归来的弟弟,而是另外有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东西潜伏在家中。顺一的脸,时时笼罩在可怕的阴影中,嫂子高子的脸也给人以不知如何是好、茫然痛苦的感觉。就连因为学生动员 在三菱上班的两个中学生侄子,也常常摆着阴郁的脸,古怪地沉默着。

……某天,嫂子高子从家中失踪。于是顺一开始一个人频繁外出,把料理家事的活计托付给了住在附近的寡妇妹妹。晚上,妹妹康子来到二楼正三的房间,连珠炮似地和他讲了许多,一直说到很晚。正三知道,这并非嫂子第一次失踪,拜托康子看家已经是第二回了。这个年过三旬的小姑子口中描述的家中氛围,充满了各种臆测和歪曲,但正是这些,紧紧萦绕在正三的脑海。

在悬挂遮光窗帘的内客厅,华丽锦缎织就的被炉被子,在台灯灯光的照射下映得火红——在那旁边,有时还能看见无精打采的顺一。那光景向正三传递着某种难以忍受的讯息。然而第二天早上,顺一就穿上工作服,开始拼命地打包疏散物资,那张脸暗含着一股傲慢的杀气。自那之后,时不时会有人从郊区打来电话,长兄一接到电话就会匆忙出门,高须似乎有人调停。不过除此之外,正三一无所知。

根据妹妹略带恐怖的说法,数年来嫂子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是因为她想着与其继续忍受战争所带来的所有困苦——不如因战争获取荣华富贵,而这次不明缘由的失踪,应该也是种更年期的生理现象吧……妹妹喋喋不休地说这事时,有时清二会过来默默地听一段。

“说穿了,就是吃不了苦。她如果能为工人们多想点该有多好。”二哥嘟囔着插嘴道。

妹妹也深表赞同:“哎呀,人家可是了不起的阔太太哟!”

“但是,这场战争的虚伪之处,不就是要摧毁所有人的精神吗?”正三如是说。

清二笑道:“唔,别绕圈子了,说白了嫂子就是因为荣华富贵的种子渐渐耗尽,恼羞成怒罢了。”

高子离家出走大约一周后,又若无其事地回来了,但她似乎仍没有完全想通,不过四五天,又一次行踪不明。于是,顺一的追寻随之开始,他昂然地扬言说:“这次会很久哦!”以前他有时会讽刺弟弟们:“磨磨蹭蹭的话,会被所有人当傻瓜耍的,都四十岁了,却连好好跟人寒暄都不会。”正三从两个哥哥的性格中,发现了和自己相同的部分,这让他经常感到厌烦。在森工厂担任指导员的妹妹康子,曾指出哥哥们为人处事时态度的拙劣之处,这份拙劣也同样存于正三体内。但是,他离开那么长的时间,哥哥们应该变了很多吧?话说回来,正三自己难道一点没变吗?……不,大家、每个人每天都处于迫人的危机中,仍然想要改变,就会逐渐变化,不得不坚持到极限——那时候,这是正三脑海里自然浮现的主题。

“来了。”清二说着,将一张纸递到正三的眼前,原来是张征兵令。正三直勾勾地看着那张纸,将纸上的印刷文字从头到尾反复读了个遍。

“五月吗?”他喃喃自语道。正三已不像去年收到国民兵的教育征集 时那般惊讶,清二看他脸上露出郁闷的表情,故作轻松地安慰他说:“我说啊,横竖现在都是在国内工作,没事的啦!”说起五月,即两个月后,但在那之前这场战争还将继续吗?正三暗自陷入了沉思。

正三无话可说,遂上街闲逛。他领着妹妹的儿子乾一,去了久违的泉邸。以前他还小的时候,也常被人带着来这座园林,今天在早春疏淡的阳光下,树木和泉水静悄悄的。一个念头嗖地闪过他的脑海,这里真是一处绝佳的避难所……电影院从大白天开始就满座了,闹市区的餐厅也总是热闹非凡。正三选了一条眼熟的小路步行,但是不管走到哪儿,都看不到烙印在儿时心头、令人眷恋的风景。突然,一名下级军官率领一队士兵唱着悲壮的歌,从四面八方涌来。一群头上系着白色缠头布的女学生,也踏着军队的步伐,从他身旁走过。

站在桥上远眺河的上游,耸立着许多陌生的山峦,街道尽头的濑户内海还有座山形的岛屿,从楼房的阴影中可一窥其真颜。正三开始察觉到,自己隐约有种想向这些包围整座城市的山峦们呼唤的感觉……某天傍晚,他突然注意到两个穿过街角的年轻女子。她们那健康的肢体和蓬松的卷发,仿佛明日的时髦类型,勾起了正三的一丝好奇。他追在她们身后,试图偷听她们谈话。

“只要有土豆,就很好呐!”

他们的距离拉远了,声音骤然变小。

森工厂将会有六十名女学生,来缝制部做工。因要准备学生的入职仪式,清二干劲十足,随着时间日益临近,一直懒散的正三也很自然地出现在办公室,帮忙做些杂务。正三穿着新的工作服,趿拉着木屐咯噔咯噔地把椅子从仓库里搬出来,他那笨拙的样子,仿佛是对尚未干惯差事的一种抵触。搬椅子、挂帷幕,然后按顺序贴出清二所写的仪式项目,礼堂便整理好了。那天本该九点开始举行仪式,但因为一大早就有空袭警报,所以计划被彻底打乱了。

“……备前冈山、备后滩、松山上空。”广播时时刻刻都在播报舰载机的来袭位置。正三收拾完行装时,高射炮开始轰鸣,这是这座城市第一次出现高射炮,阴沉的天空微微透出一股紧张的气氛。只是,不见飞机的踪影,空袭警报也暂时变成了警戒警报,人们心神不宁……正三走进办公室,迎面遇见戴着钢盔的上田。

“到底还是来了,这算怎么回事啊?”从乡下赶来上班的上田对正三说。看着对方健壮的体魄和透着淡泊之心的脸,正三的心里平添了一份安心。这时,上田看见了穿着夹克衫的清二。他脸上绽放着飒爽的笑容,眼睛炯炯有神。上田和清二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正三一个人靠着椅子坐了下来。他发了会儿呆,什么也没想,突然屋顶传来一阵轰鸣,紧接着是什么碎裂的嘎吱声,感觉马上要砸到头顶了。正三的视线快速地移向玻璃窗那边,只见对面二楼的屋檐和院子里的松树枝桠,在一瞬间,以可怕的密度映在视网膜上。在那之后声音消失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不久,门外一群人蜂拥而至。

“啊,我的天哪,吓死人了。”三浦的笑脸都扭曲了。警报一解除,许多人涌上街头,走来走去,一片喧闹中,竟然散发着某种喜悦的气息。很快,就有人拿着炸弹碎片过来,声称是附近捡的。

第二天,一班绑着白色头带的小女生,在校长和主任的带领下,结队而来,她们马上被领到礼堂,待工人们也都入座后,正三和三浦一同在最后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县厅动员科代表的致辞、校长的训诫,都被正三当做耳边风随便听听,但当穿着帅气国民服 的顺一登台,正三却来了兴致,顺一演讲的内容他都一字不漏地认真听进去了。对于顺一来说,这样的仪式已是家常便饭,所以无论声音还是神情都显得干脆利落,只是言辞中隐约透出一丝内心的矛盾。正三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刚好和顺一的视线交触,那是一种充满挑衅般不可思议的目光。学生们合唱完毕,从今天起,她们将开始热闹的工厂生活。女学生们每天清晨款款而来,傍晚又在老师的带领下,排着整齐的队伍回家,她们的身影不仅为这座工厂注入了一股清新的气息,还平添了几分情调。正三的眼中,映出了她们惹人怜爱的模样。

正三窝在办公室的一隅,数着扣子。其实只需把桌上零散的扣子,按每一百个归纳在一起就行,但他慢腾腾笨手笨脚的样子,实在让一边招待来客一边盯着他干活的顺一看不下去。顺一忍无可忍地说:“有你那样数数的吗?这可不是什么游戏!”

原本正专心致志写信的片山,听了这话马上放下笔,走到正三身旁。

“啊,那个是吗?那个这样清点,你看我是这样做的。”片山很亲切地教着正三,他比正三年轻,充满朝气,非常机灵周到,常在这方面胜过正三。

舰载机出现在这个城市后的第九天,空袭警报再度响起。不过,这支飞机编队,从丰后水道入侵后,绕过佐田岬半岛,就继续往九州方向飞去了。前段时间,这个城市还平安无事,但是如今,人和城市都突然丧失了冷静。军队出动,街上的楼房相继被毁,疏散的马车不分昼夜地川流不息。

午后,办公室里其他人都外出了,正三一个人入神地读着岩波出版的新书《零之发现》。书中描写的是拿破仑战争时期,一名法国军官被俄军俘虏后,由于过于忧郁而埋头研究数学的故事。不可思议的是,这故事居然打动了正三的心。忽然,清二从外面匆忙回来,不知为何,表情异常激动。

“大哥还没回来吗?”

“好像还没回。”正三敷衍地回答道。和以前一样,顺一习惯留守,和高子的纠纷以及之后的进展,当事人以外的人无法理解。

“别给我拖拖拉拉的!”清二带着怒气吼道,“好歹也来外面看看,竹屋町的马路、平田屋町一带都被拆光了,服装厂也终于要迁移了。”

“哦,都变成这样了啊。看来,广岛比东京晚了差不多三个月咯!”正三喃喃地说着一些不知所谓的话。

“广岛这么迟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吗?”清二死盯着正三,表情僵硬。

……清二家孩子很多,近来这段日子大事接二连三地发生,家里顿时变得混乱不堪。不管哪个房间都堆满了避难用的衣物,而且两个孩子也加入了集体疏散的行列,不日便要出发,光是准备这些就够呛。笨拙的光子慢吞吞地干着活,动辄浪费时间在闲扯上。每次清二外出归来,总会焦躁不安地对她发脾气,尽管如此,吃完晚饭,清二就会躲进里间,拼命踩缝纫机。其实,家里已经有两个双肩包了,做也不急在一时,只是清二沉醉其中,无法自拔。他一边嘟囔着“什么玩意,什么玩意”,一边飞针走线。“怎么可能输给职业裁缝!”事实上,他做的背包确实比差劲的裁缝优秀多了。

就这样,清二一直用他自己的方式,排遣心中的烦乱,可今天他去服装厂,接到疏散工厂的命令时,脚步却顿时踉跄起来。之后回来的路上,途径竹屋町附近时,他看见士兵们胡乱挥舞着劈刀,直到昨天,四十余年尚且烂熟于心的小路,转眼变得面目全非。清二除了二十几岁曾去他乡游学两三年外,几乎从未离开过故土。他忍耐被安排的工作,地位也渐渐稳固,对他来说,此情此景实在难以忍受……到底事态会如何发展,非是正三之流所能明白。清二只想尽快见到顺一,告诉他工厂必须疏散的消息。他觉得自己有太多想和哥哥亲口商量的事。尽管如此,顺一还是顺一,一门心思扑在高子身上,现在似乎已是靠不住了。

清二卸下裹腿,发了一会儿呆。这时上田和三浦回来了,办公室里都在谈论推倒房屋、强制疏散的事。“真是乱来哪!在人家家里,咯哧咯哧地用锯子锯柱子,系上绳子哎呦哎哟地使劲拉,柱子一头倒下去,弄得瓦片什么的都一塌糊涂。”上田对军队的麻利拆法心有余悸。

“永田的纸店太可怜了,那家店从外观看就知道是座了不得的建筑,老板抚摸着壁龛的柱子,呜呜地哭呢!”三浦说的像是自己亲眼所见似的。清二微笑着加入了他们的谈话。这时,一脸阴沉的顺一也回来了。

一入四月,街上渐渐可见新叶,土墙的沙土被风一吹,空气都变得浑浊粗拉。车马往来不断,如今人们的生活暴露在日光之下。

“居然在运那种东西。”清二望着窗外笑道,只见运货车上山鸡做成的标本摇摇欲坠。

“太惨了,说着中国如何凄惨,这里不也变得和中国一样惨吗?”不知是不是受到风水轮流转的刺激,顺一也犯起了嘀咕。正三的这位长兄,曾经很小心地避免评论战争,但自硫黄岛陷落之后,他也忍不住说:“东条就是被五马分尸也不为过”。不过,清二一催促疏散工厂的事,顺一就不太赞成地说道:“从服装厂开始动摇,以后会怎样呢?”

正三缠上裹腿外出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开始跑银行、县政府、市政府、交通公社、动员署等地方,不过无论去哪里都是做些简单的差事,回来的路上他也总是在街头巷尾无所事事地闲逛……堀川町的道路被狠狠凿开,只剩土墙仓库,从毁灭的遗迹向远处眺望,仿佛一幅印象派的画作。哎呀,这也算别具风韵——正三强迫自己这样想。某天,这幅印象画中突然出现了无数雪白的海鸥,原来是那些义务劳动的女学生们。她们走下去站在闪闪发光的碎片上,白色的上衣沐浴着明媚的阳光,各自打开便当……正三顺道去了趟旧书店,发现这里也杂乱无章,很是狼狈,书籍的变化很明显。一个青年问“有没有天文学的书?”的声音残留在他耳边。

那天停电日,他去妻子墓前祭拜,顺道去了饶津公园。他一面想着以前很多人来这一带郊游赏花的热闹景象,一面往寂静无声的树荫下一看,只见一个老奶奶和一个小姑娘正在那儿轻手轻脚地开便当盒。桃花盛开如火,柳树苍翠欲滴,只是正三无论如何都感觉不到春天已经到来。仿佛有什么出现了偏差,全都可怕地乱了套——他在寄给友人的信中写下这些感想。疏散去岩手县方向的友人常和他书信往来,仅是诸如“请保重身体,小心谨慎”的三言两语,正三都能从中感觉到友人一心祈求战争结束的心情,可正三自己还能活到新生活来临的时候吗?……

片山收到了征兵通知。精悍的他,像往常一般和大家开玩笑,利落地做着善后工作。

“至今为止有这样被点名过吗?”正三问他。

片山笑道:“这应该是今年头一回……冷不丁来这么一下,什么呀,千年难遇的大事啊!”

因为长时间生病而很少露面的三津井老人,待在办公室一角,感慨地看着他们的样子。此时,他已悄悄地靠到片山身边,像嘱咐儿子一样对他说:“入伍后,就当自己是傻子,不要瞎想!”

从正三父亲那个时代起,这位三津井老人就在工厂里了。正三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一次身体不舒服,就是他来学校接自己。那时三津井在河畔一边鼓励面色苍白的他,一边抚摸他因呕吐颤抖的肩膀。如此遥远的琐事,这张几乎毫无表情的窄小脸孔,是否还记得呢?有时,正三很想问问老人对如今这个时代的看法,不过老人总是窝在办公室的角落里,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固执表情。

有一回,会计部那边有人来找挂遮光窗帘的挂环。上田立刻从仓库里取出装挂环的箱子,摆在办公室的桌子上。

“这东西一箱大概有多少个?”会计部的人问。

上田随口答道:“一千个吧!”

就在这时,一直在角落里盯着他们的老人突然插话道:“一千个?不可能!”

上田不可思议地看着老人说:“就是一千个,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多啊!”

“不对,一定弄错了。”

老人站起身,拿来一杆秤,称出一百个挂环的重量,接着又称了一箱挂环的重量,然后把所有的挂环的重量除以一百个的重量,得出的结果是七百个。

森工厂里,大家为片山举行送别会。于是,一些正三不认识的人纷纷现身办公室,把很多东西都给整备齐全了。正三终于注意到,顺一加入的各种小组,都在互通物资……到了这时,高子和顺一漫长的纠葛终究变得暧昧不清,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缓缓解决。

因为疏散,顺一给高子在五日市町弄了一栋房子,然后森家的厨房委托给了妹妹康子。康子的儿子正好被疏散去了别处,所以只剩康子一人——作出这样的决定后,高子也堂而皇之地回来打包搬家的行李。不过,顺一比高子还热衷打点行李。他小心地给很多的物品罩上网子,做好套子或者框子。办这些事的空当,他还返回办公室,用用支票打孔机,接待访客,晚上就和妹妹喝酒。他们总能弄来酒,顺一的心情不错……

某个清晨,B29掠过这座城市的上空。森工厂缝制部的学生们,一起往窗外看去,只见屋檐方向的上空,留下了一道飞机云。“好美啊”、“太快了吧”,少女们纷纷感叹。B29也好,飞机云也罢,都是第一次出现在这座城市——正三曾在东京看惯了飞机云,但这次是他自去年以后时隔许久才看到。

第二天,运送高子行李去五日市町的马车来了。“简直是重新嫁人。”高子笑着和邻居们道别后出发了。可是四五天后,高子又回来参加邻居们的送别会了。因为停电,一大早顺一和康子就在厨房准备用石臼捣年糕,之后邻组 的妇人们就成群结队地跑来厨房……这段日子,正三也从妹妹口中听闻近邻们的各种八卦,早就听腻了。什么谁和谁勾结,谁与谁为敌,什么再怎么管制大家终有应对之法等等。出现在厨房的这些妇人都姿色平庸,却有着正三他们无法企及的生活能力,以及被赋予了心无挂碍地虚伪行事的本能……

“趁现在来喝一杯吧!”

那时候,顺一的周围有形形色色的伙伴为宴会事宜出主意,森家的厨房很是热闹,因为周边的主妇们也会跑来帮忙。

睡梦中的正三,感觉自己被暴风雨蹂躏,不断地下坠。接着,玻璃窗发出砰砰的响声。“烟、烟……”耳边不知从哪儿传来叫声,就在附近。正三摇摇晃晃地跑到二楼窗边,却见遥远的西边天空已经升起了滚滚黑烟。等他整理好衣服下楼时,飞机已经飞走好些时候了……“现在不是睡懒觉的时候!”清二一脸担心地训斥正三。那天早上,警报响起的事正三一无所知,但不久广播便报道了一架飞机飞往滨田(日本海这边,岛根县码头)的新闻。四月底,炸弹稀稀拉拉地撒落在纸店一条街。

一到五月,附近国民学校的礼堂里,每晚都在演习点名。这件事正三原先并不知道,直到点名前四天,他才慢慢察觉。从那天起,他也尽早吃完晚饭就去礼堂。如今,这所学校也早已成了兵营,灯光昏暗的礼堂房间里,一群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一组小年轻混杂在一起。一名红光满面的年轻教官,腰板挺直,一脸傲慢地站在那里。他那穿着锃光长筒皮靴的小腿,犹如橡胶般富有弹性。

“大家都来礼堂演习,怎么只有你不知道?”

刚开始教官问他的态度还算温和,正三小声嘀咕着为自己解释。

“声音太小了!”教官突然一声厉喝。

……不久,连正三也觉察到大家交头接耳,发出令人不悦的声音,他摇摇头,自暴自弃地勉强自己大喊出声,疲倦地回到家后,浑身都卷入了怒吼的漩涡……教官将一组年轻人集合在一起,一个挨一个地练习点名。对于教官的提问,青年们都很响亮地回答,练习进行得很顺利。一个有些跛脚的青年站了出来,教官站在讲台上俯视他。

“你是开照相馆的?”

“正是如此。”青年谦虚地用商人语气答道。

“别这样,说‘是’就够了,好不容易有个好气氛,你这样回话太让人失望了。”教官苦笑着说,因为这句话,正三突然觉得,教官太自我陶醉。

回到家中,正三在妹妹面前滔滔不绝地抱怨:“真是荒谬至极,日本的军队只陶醉在徒有其表的形式上。”

那也是一个天暗将雨的早晨,正三站在国民学校操场上的队列中。他五点就到了这里,反复接受训诫和整队,却始终没能出发。那天早上,教官借口一个青年态度粗鲁,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打得他一个趔趄,还越打越来劲。就在此时,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来了,他十分不安地和教官说了些什么。

“什么!”教官的声音大到全场人都能听到,“一次都没有演习过,居然想今早出征?”

教官死死盯着那人,大喝一声:“脱光!”被他这么一喝,那人只好战战兢兢地解起扣子来,但教官却越发狂暴。

“所谓脱光,应该这样!”教官猛地把那人拽到操场正面,转过他的身子,猛地扒下他的衬衫,只见青绿色的雾霭笼罩着的黯淡光线中,露出了满是疮痂的丑陋脊背。

“这就是那具需要绝对安静的躯壳吗?”为了做下一个动作,教官稍稍停顿了一下,“不要脸的家伙!”伴随这句话的是噼里啪啦的拳打脚踢。这时学校里的警铃大作,那悲戚的巨响仿佛又给这景象平添了凄惨之感。不久,警铃声停了,教官似乎对自己刚才的表演非常满意,他说道:“我这就去向宪兵队起诉这家伙。”教官对所有人宣布,之后首次下达了出发的命令……大家走到西练兵场时,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护城河边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护城河的对面是西部二队,暗绿色的河堤上盛开着如血的杜鹃,不经意间烙印在正三的眼里。

康子的行李,除了一小部分送去儿子所在的学童疏散地,一箱寄放在乡下的朋友家之外,大部分留在顺一家的仓库里。安放缝纫机六畳 大的房间里,放置着随身物品和工作用具。整个房间到处铺满了工作的半成品,康子喜欢在这种令人迷恋的氛围中工作,丝毫没有感觉到这里的杂乱。多雨的天气里,老鼠从早到晚地在这里爬上爬下,或者躲在纸箱的阴影处。爱干净的顺一常常因此斥责妹妹,只有这个时候康子才会稍作整理,但很快房间又会变得比之前更乱。康子时常跟清二抱怨,又要工作,又要做饭,还要打扫,偌大的家不可能处处都符合大哥的喜好……自从在五日市町租房子以来,顺一时不时想起那些疏散用品,几乎每天都专心致志地打包行李,把家中散乱的行李整理清爽,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顺一逃亡用的背包里,塞满了食物,他用网套住背包,挂在走廊的天花板上,以防老鼠来咬……两个人齐心协力把西崎捆好的包裹搬到工厂的一角后,顺一便戴上老花镜,在办公室看书,之后又突然去澡堂,吭哧吭哧地打扫冲凉房。

这些天来,顺一的身心都犹如陀螺般高速旋转。虽然高子已获疏散,但镇议会却拒绝了防空人员撤退的要求,不肯出具转移证明,因此顺一必须把粮食运到高子住处。去往五日市町的定期车票也已经到手,只要不缺米,就会不间断地去那儿……打扫完冲凉房后,顺一已经有了明天打包的计划。于是,他擦净手脚,穿上木屐,逛起仓库。仓库入口处杂乱地堆放着康子的行李——打开行李箱取出东西之后没有合上箱盖,衣服挂在盖沿上……触目所及,都是些看惯了的东西。顺一冷漠地凝视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这里配备更多的水桶是个不错的主意,想到这儿,他微微颔首。

三十过半的康子,已经回不去开朗活泼的学生时代,纯洁的灵魂也在不知不觉中迷失。如今取而代之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从病弱的丈夫去世,她抱着幼子搬到顺一家附近住下开始,世事就变得复杂,期间她开始了一年有余的西式裁剪的学习。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康子受尽婆婆、邻组众人、哥哥嫂嫂们的欺负,多少领悟了生活冷暖。那时她最大的兴趣,就是揣测他人的琐事和心情,这几乎成了一种病。自那以后,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将人们玩弄于股掌之中,更确切地说应当是她愉快地和人交往,用那些小小的人情往来解闷。半年前康子结识了住在附近的一对新婚夫妻,她对单纯的夫妻俩极好,顺一去五日市让她守家的那晚,康子还邀请他们来家做客,做了铜锣烧。在灯火管制、无法预知明天的威胁下,这些犹如过家家般的欢娱如此短暂。

自从康子掌管了本家的厨房,中学生的侄子经常亲昵地叫康子“姐姐,姐姐”。两个侄子年龄较小的那个,跟着他母亲去了五日市町,而开始能记住香烟味道的大侄子,却被闹市之夜的魅力所引诱留在了这里。黄昏时,大侄子从三菱工厂回来,就会立刻窜去厨房。于是乎,为了讨他喜欢,橱柜里总是别出心裁地放着做好了的蒸面包和甜甜圈。饱餐一顿后,他便慢悠悠地摸黑出门,回来时还会洗个澡,悠闲地泡在洗澡水里放声歌唱,那抑扬顿挫的曲调,完全把自己当做工人。虽然他脸带稚气,但体格已形同成年男子。康子听到侄子的歌声,总会哧哧偷笑。晚上兄妹俩喝完酒,康子把做好的豆沙包端出来,顺一每次都会对康子此举大加赞赏。穿着蓝色衬衫、意欲返老还童的顺一,有时会高兴地开玩笑说:“我不会又要胖了吧,哈哈,一天天胖起来了呢!”其实康子有小肚子,她的脸上不知不觉洋溢着二十几岁的光泽。但今天是嫂子一周一次从五日市町回来的日子,她穿着华丽裙袴,浑身散发着香味,不动声色地监视康子的一举一动。这时,警报声响,立刻引得高子皱起眉头。警报一解除,高子丢下一句“哎,待会再有警报太吵,我还是回去了”后,就匆匆离去了。

康子着手准备晚饭时,二哥清二多半会来。据说他是去疏散学童,有时他也会很开心地给大家展示一些明信片。不过近来,清二常说自己浑身乏力、头晕眼花。他的脸上毫无生气,眼里充溢着焦躁的神色。康子把饭团递给他,他沉默着大口吃掉,一副觉得很好吃的样子。看着这个家忙碌疏散的情形,他嘲笑道:“顺便把石灯笼和盆栽什么的都一起带上得了。”

很早以前,康子就一直放心不下搁在仓库里的衣柜和梳妆台,连顺一都说:“这个梳妆台只要做一下外框就好。”本来只要他吩咐西崎几句,这事早就解决了,可顺一只顾忙着自己疏散避难,全然不记得康子的这件事。康子实在不好意思直接拜托西崎,何况西崎只对高子唯命是从,对她的事总是百般推诿……那天早上,康子注意到顺一去办公室取完起钉器后,朝仓库的方向来了,看他一脸平静,就觉得时机不错,于是立刻向他提出了梳妆台的事。

“梳妆台?”顺一淡漠地嘟囔道。

“对啊,只有它我想快点转移出去。”康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凝视着哥哥的眼睛,顺一却被迫移开自己的视线。

“那种破烂玩意,能派啥用?”顺一这样说着,转身去了别处。起初,康子感觉自己仿佛被咚的一下扔进了空虚,之后渐渐怒火激荡,到了坐立不安的地步。说什么破烂玩意,还不是因为反复搬家才会如此吗!这可是她结婚的时候,尚在人世的母亲专门为她挑选的纪念礼物啊,顺一对自己的东西尚且敝帚自珍,可他却一点也不理解别人悲伤的心情……康子的眼前,又浮现起那晚顺一可怕的神情。

那是高子打算搬去五日市町时的事了。顺一主张妹妹康子搬过来代替妻子操持家事,但当时康子怎么也不肯答应,一来是她看不起嫂子的自私,二来她也担心自己疏散到加计町的孩子,始终犹豫是否要去哥哥家当保姆。嫂子和顺一围着康子又哄又骗,直到深夜。

“无论如何你也不肯答应吗?”顺一一脸严肃地问道。

“哎,广岛还是太危险了,再说加计町那边……”康子一直重复着同样的理由。突然,顺一一把抓起长方形火盆边的橙子皮,啪地扔到对面的墙上,顿时空气中泛起一股狂暴的气息。

“好了好了,明天之前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嫂子斡旋于兄妹俩之间插嘴道,结果当天晚上康子就答应了他们……

不久后,康子头晕眼花地在家里漫无目的地逡巡,不知不觉上了二楼,来到正三的房间门口,正三一大清早就一个人窝在房间里补袜子。康子对正三一口气说完顺一的事,才发现自己已泪如雨下。好在,心情多少平静了一些,倒是正三一脸忧愁,默不吭声。

自从上次点名之后,正三自己也经常陷入了走投无路的虚无感中,那时候工作不多,他很少去办公室。就算偶尔去,也只是为了看报纸。德国已经无条件投降了,但日本却开始出现叫嚣本土决战、筑城的言论。正三试图从报纸社论的背后,嗅到真相的气息,可他有时三两天都读不了报纸。一直以来,这些报纸都是放在顺一的桌上,但现在老是不知道藏哪儿去了。

正三常有种被不断被逼到绝境的感觉,实在无法继续散漫下去。很多时候,他在宽敞的家中溜达来溜达去,仿佛难以自处。正午时分,女学生们会来厨房取茶叶,于是隔着黑板这道屏障,工厂甬道里传来学生们从工作中解放了的热闹声响。正三坐在食堂的廊檐下,忧郁的视线落在脚下的小池塘里,学生们开始在工厂里做体操,班长爽郎地喊“一二、一二”的口号声,清晰可闻。不可思议的是,只有少女们温柔而充满弹性的声音,才能抚慰正三的心。三点,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补袜子。于是,正三看见院子对面的二楼上女工们努力工作的身影,甚至还能听见那边传来缝纫机运作的声音。正三迷惘地用指尖抵住针孔,脑海里闪过“穿着它逃跑的时候”的念头。

从那以后,日落的街道上常能看见正三怅然走过的身影。因为街上的房子被接二连三地拆除,结果正三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瞥见了广场,他在粗糙的土沟蹲下,而后拐过鲜有电车通过的大马路,来到沿河堤坝、崩坏的土墙边,无花果暗淡的叶子层层叠叠。天色越来越暗,这个地方却没那么容易融入夜色,空气中弥漫着不易消散的湿气,这让正三有种宛若走在陌生土地上的感觉……可他穿过河堤,出了京桥旁,又向着沿河堤坝上走去。快到清二家门口时,在路边玩耍的侄女首先向他打招呼,随后小学一年级的侄子飞奔而来,使劲牵住他的手,小而坚硬的指甲死死掐住正三的手腕。

那时,正三想到自己需要一个逃亡用的帆布背包。每次警报响起,他都只能带着包袱皮包成的包裹跑路,而哥哥们却可以背帆布包,康子也做了一个可以背在肩上的皮包。康子曾向他保证,只要有布,她就能给他缝出一个包来,于是正三找顺一开口商量这事,但顺一却一脸“有那种东西吗”的暧昧表情说:“做包用的布?”之后,正三一直等着顺一给自己答复,可顺一丝毫没有明确回复,所以他只好又催了一次顺一。顺一不怀好意地笑着说:“那种东西根本没必要,要是你想背着包逃亡,那些挂着的背包里,你随便挑一个带走就是了。”那些包是专门用来装珍贵书籍和贴身物品的,可不管正三如何解释,顺一都不理睬他……

“哎……”正三大声叹气,他不知道怎么把握顺一的心理。

“闹别扭就可以了啊,我有时候就会又哭又闹地烦他。”康子把如何掌控顺一的方法告诉了正三。就连梳妆台那件事,后来也被顺一干脆利落地办好了,可正三却不懂一点一点跟顺一讨价还价……他去清二家说起包的事,刚巧清二取出了一块布料对他说:“这样大小应该够了吧。虽然只能装下一斗米,要不给你?”拿到布料后,正三马上去拜托康子织包,于是妹妹也使坏地说:“你就光想着逃跑的事。”

四月三十日发生轰炸后,这个城市再没有遭受空袭。随着疏散的缓急变幻,人心也跟着一松一驰不断交替。几乎每晚都响警报,但那一定是美军投水雷 的缘故,所以森工厂废除了监视值班制度,可本土决战的气氛却日渐浓厚。

“畑元帅已经来广岛了,”某天清二在办公室向正三透露,“筑城总部就在东练兵场,看来广岛要成最后的大本营了。”其实说这话的清二,自己也多少有些怀疑,但和正三相比,他决战的野心倒显得自命不凡。

“我说那畑元帅啊——”上野也拖长了语调说,“听说他在二叶里每天吃两个大包子哩!”傍晚,办公室里的收音机正在播报京滨地区五百架B29来袭的消息。

“哎!五百架!……”三津井老人一听,双眉紧蹙,不禁发出了惊叹声,惹得大家都笑出了声。

……某天,市内的工厂老板都聚在东警局二楼听候训示,正三作为代理人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但他却毫无兴趣,只顾着一个人胡思乱想。不到一会儿,正三突然发现演讲人换了,现在正要轮到一名威风凛凛的警察讲话,正三对那人的风采产生了些许兴趣,无论体格还是相貌,他实在是个很典型的警官。

“诶,接下来有关防空演习的事宜,我稍微说明一下。”他的声音也很明朗豁达。

咦,在全国城市都笼罩在枪林弹雨之下的此时,他却说要在广岛举行演习,正三觉得很奇怪,却仍支耳听着。

“众所周知,现在以东京为首的各大城市,包括名古屋、大阪、神户等地的灾民,相继涌入我们广岛市,这些灾民都对各位市民说了些什么呢?他们胡诌说‘哎呀空袭真可怕,太可怕了,一切以跑为上策’,然而结果,他们成了防空领域的败者、可悲的愚民,我等自强独立之人断不可听信他们之言,战局诚然惨烈,空袭也一路激烈,但不管多么危险,只要坚决做好防御工作,便不足为惧!”

他一边说,一边转向黑板,这次他根据黑板上的图解,开始具体说明。他的话中,没有一丝不安,听了后让人觉得——事实上,空袭本就是简单明了的事,同样,人的性命也只存于单纯明确的物理作用下。这个男人真少见,正三这样想着。只是,如他一般的硬汉,现在的日本一定还有很多。

顺一从不会空手去五日市町,他总是背着塞满各种零碎疏散用品的背包,吃完晚饭一个人欢欣鼓舞地上路。有一次他邀请正三说:“万一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却不知道就麻烦了,从今以后你跟我一起去吧!”于是,正三不得已提上小件行李,和顺一一同去了电车停车场。正三从未去过己斐町,他望着眼前广阔的道路,很快,建筑物对面清晰地浮现吴娑娑宇山 的倩影。

在夏季饱含水气的黄昏里,吴娑娑宇山显得鲜活动人、栩栩如生。平日里,与之相连的其他山峦总是展现出假寐的浅淡身姿,今天却精气蓬勃。云层在它们深不可测的身影间飘来往去,仿佛山峦们马上就要左右摇摆,大声呐喊,真是不可思议的风景。忽然之间,正三的眼前,围绕着这座城市,抑或更大的地方,描绘出如此画面……电车驶出市外,不知不觉飞越清冽的河流,正三目不转睛地凝视窗外的风景,沿线所见,是过去洗海水浴的人们嬉闹的景象,窗外吹来的风也满含怀旧的回味。而从刚才开始,那些令正三惊艳的中国山脉,也依然神采奕奕。暮色遍染的天空下,群山越发葱郁,濑户内海的岛影也清晰浮现。那波浪,那些蓝色平缓的波浪,被无穷的飓风煽动,眼看要狂躁而起。

正三的眼前,经常呈现熟悉的日本地图。广袤无垠的太平洋边际,散落着星星点点的日本列岛。B29编队从马里亚纳基地起飞,穿过云层背面,如星辰般闪过,日本列岛一下子近在眼前。八丈岛的上方,这支编队一分为二,一支径直朝富士山的方向去了,一支则沿着熊野滩,向纪伊水道前进。然而,有一架飞机却脱队越过室户岬,猛然飞向土佐湾……青色的平原上,耸立着巍峨群山,飞过山峰,便是如镜般平静的濑户内海。飞机一面检阅散布在这块镜面上的群岛,一面慢悠悠地在广岛湾上空盘旋。夺目的白昼阳光下,中国山脉和毗邻湾口的城市都泛起淡紫色的朦胧……不过,宇品港的轮廓倒是清晰可见,从这里开始便可以一眼俯瞰广岛市的全貌。沿着峡谷流淌的太田川在城市入口处分流,分支变得愈来愈多,整座城市在三角洲上不断延伸。这座城背后围绕着一圈低矮的山体,两处四方形的练兵场闪耀着强烈的白光。但是最近被这条河划开的城市,所到之处都是残余疏散痕迹的白茫茫空地,这些空地曾是针对燃烧弹攻击,铸下的铜墙铁壁……望远镜的镜头里,乍现一座大桥,此刻豆粒般的人群还在忙碌地来回穿梭,那应该是军队。军队在近段时间已经占领了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别说练兵场满是他们如蚂蚁般的群聚身影,就连普通的楼房周围,都散布着他们的人……警笛是不是响了?无数排子车驶过街道,玩具般的火车慢吞吞地在市郊田野里行驶……寂静的城啊,永别了。

一架B29飞机迅速转身,从容地转舵飞走了。

琉球群岛之战一结束,邻县的冈山市就遭遇了大空袭,紧接着,6月30日深夜至7月1日黎明,吴市大火蔓延。那一夜,横穿广岛上空飞机的轰鸣声,不断充斥市民的耳朵。清二戴着防空头巾,充满戒备地来到森工厂。工厂、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康子、正三和中学生的侄子,三个人一起蹲在家里的玄关处。清二立刻想到,只是这样蹲在那,能保护这么一大片的地方吗?随后,他听见屋外警钟突然响起,有人嘶喊着“避让”的声音。四个人慌慌张张躲进院子里的壕沟。浓云密布的天空,似乎难以放晴,爆炸声接连不断。待到能逐渐看清它们的真容时,空袭可算是解除了。

顺一情绪激动,急匆匆地赶去恢复平静的市内。他在五日市町不曾阖眼,彻夜观望着海对岸熊熊燃烧的大火。“不能再稀里糊涂地过日子了,火都已经烧到脚跟了。”他喃喃自语,想尽快回到自己家中。那天早上的电车很难等,乘客们都一脸茫然,等到顺一到达办公室时,早晨的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在这里遇见的也净是一些表情呆滞、昏昏欲睡的人。

“现在可不是吊儿郎当的时候,趁早快点疏散工厂吧!”顺一一见清二的面,就如此说道。又是拆卸缝纫机,又是向县政府递交授予运货马车的申请,又是家什的重新整理,待办的急事堆积如山。但清二作为顺一的商量对象,却总是在细枝末节上提出异议,丝毫不干脆利落,顺一恨不得啪啪抽他几鞭子。

第三天,“下次大空袭会轮到广岛”的流言瞬间扩散。傍晚,上田向顺一传达了粮秣厂的警告,于是顺一吩咐妹妹赶快提前做好晚饭,并回头看着正三和康子说:“我这就要出门了,之后的事就拜托你们了。”

“空袭警报一响,我们就打算逃跑了……”对于正三的叮嘱,顺一表示同意。

“实在不行,就把缝纫机扔进井里。”

“要涂仓库门的话,也趁此机会一起处理吧!”

刹那,正三涌起一腔壮烈之情,他走到仓库门前,虽然以前粘过红土,但涂抹仓库门在父亲那一代倒是一次都没干过。架好梯子,正三开始啪啪地把红土摁进白墙和门之间的缝隙,等他完工时,已经看不见顺一的身影了。正三有些担心,顺道去了清二家。

“今晚似乎很危险……”正三说。

“嗯,虽然还是秘密,但这事是附近的儿岛先生傍晚从政府那边听回来的……”光子一边拼命往袋子里塞东西,一边没完没了地解释道。

准备工作大致完成了,楼下的六畳房间——那时,正三正要在这儿睡觉——他钻进蚊帐时,收音机里正在发布土佐冲海面的警戒警报。正三呆在蚊帐里侧耳倾听,高知县、爱媛县都已经处于警戒警报状态,接下来就该是空袭警报了。正三爬出蚊帐,卷起裹腿,然后背起帆布袋和水壶,用带子绑紧。他在玄关找到鞋子,末了戴上手套时,警笛响起警戒警报的鸣叫。正三火速冲出大门,向着清二的房子赶去。黑暗中的柏油路,对坚固鞋底有着重重阻力。正三突然飞奔起来,意识到自己正大步流星。清二家的大门敞开着,无论怎么敲,里门都没有回应,似乎已经逃离了。正三立刻奔向河堤那条路,朝荣桥的方向前进。等他快到桥附近时,警笛开始高奏空袭警报。

正三不顾一切地冲过桥,途经饶津公园背面的河堤,不知不觉来到面向牛田地区的堤坝。此时,正三渐渐发觉自己周围涌来络绎不绝的人群,不论男女老少,所有的市民都是一副拼了命的模样。满载锅碗瓢盆的双轮车、驮着老母亲的婴儿车,穿梭于拥挤的人群中直往前赶,还有被自行车牵引的军用犬,器宇轩昂顶着头盔的男人和拄着拐杖瘸着走路的老人……卡车驶过,马匹通行,此时昏暗的小路上宛如祭典般拥挤……正三爬上树荫下水槽旁的一棵树,刚一坐下,就听路过的一个老奶奶问道:“这一带安全吗?”

“安全吧,前面很快就到河边了,附近又没有房子。”他一边回答一边拧开水壶盖。此时,广岛街道的上空渐渐泛白,仿佛火势会愈来愈猛也说不定。如果街道全被烧光,那明天开始自己该如何是好,正三一面如是想着,一面对眼前这些难民的行踪产生了兴趣。

正三的脑海中浮现起《赫尔曼和多罗泰》 开篇中出现的难民景象,不过和那本书的描述相比,现在的情景似乎更为恐怖空虚。过了一阵子,空袭警报解除了,接着警戒警报也解除了,人们成群结队地往河堤那条路上撤,正三也独自从那条路上返回。路上比回来时更喧闹,还有人大声叫嚷着,抬着担架相继而过,原来是运送病人的看护人们。

从天空洒落的传单,警告着空袭的紧迫性,被胁迫的市民们日落时分便相继展开了避难行动。尽管没有收到任何警报,河的上流、郊外的广场以及山脚下,避难的人满坑满谷;草丛里,蚊帐、铺盖、甚至厨具都被带来了。不分昼夜拥挤不堪的宫岛线电车,到了傍晚更是杀气腾腾。但这些自然的本能,也很快被警方严厉取缔了。在这里,城里的防空人员疏散尚未得到批准,虽然以前早就有了先例,可这次却意图监视防空人员缺席的情况,将写着各家各户姓名年龄的纸张贴了出来。入夜,装备刀枪的军队和警察守在桥头和路口,胁迫弱小的市民,那架势仿佛非要他们死守这座城市不可,但这些被逼得如穷途之鼠般走投无路的人们,却巧妙地从他们背后钻走。那晚,正三在逃跑的路上发现,大多房子都空无一人。

正三在7月3日晚到8月5日晚期间——那是最后的逃亡——夜间形势一变得可疑起来,他就立刻逃出去。土佐冲海面响起警戒警报时,他已经着手收拾行装,高知县和爱媛县发出空袭警报,十分钟不到,广岛县、山口县的警戒警报也响了。即使身处黑暗中,正三也能迅速地卷好裹腿,但手巾和鞋拔子之类的琐碎之物却花了他不少时间,好在警戒警报鸣笛之前他一定能去玄关前穿鞋子。康子整理好自己的行装,也在那个时候,到了玄关前,二人一前一后跑出了门。

拐过某个街角,只走了十步,正三就觉得警报该响了。果不其然,空袭警报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啊,这声音高低不一,令人讨厌。这是受伤野兽的恸哭吗?后世的史学家会如何形容它呢?——正三这样想着,后来……话虽如此,从前听见狮子笛 在街上遥遥响起,他也面色铁青地吓跑了,那个时候是纯粹的恐惧,但是如今的恐怖,却是仿佛嵌入了一种笨重的模子里——脑海里浮现这些念头的数秒中内,正三已经气喘吁吁地爬上了河堤外的石阶。每次跑到清二家门口时,有时他们一家人已经准备停当,但有时什么行装都没准备好。这次正三来这里前后,康子也过来了……

“帮我把头巾绑紧好么?”小侄女递给正三一条头巾,正三帮她牢牢绑好后,背起小侄女转了个身,比大家都快一步地跑出了门。走过荣桥,他总算松了口气,脚步也慢了下来。穿过铁路道口,出了饶津的河堤,正三在草丛里放下背着的侄女。河水灰白,杉树漆黑的影子落在路上,如此年幼的侄女,会记住此刻的风景么?汗流浃背的正三,脑中已经构思起名为“某个女人的一生”的小说,开篇便是幼年没日没夜的逃亡。不久,清二一家也到了,嫂子背着婴儿,女佣抱着行李,康子牵着小侄子的手,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她有次一个人逃出来时,被警防团的人抓住训斥了一番,自那以后她都会借侄子做挡箭牌),清二和读中学的侄子并排走在最后。后来,他们听了附近人家的收音机,根据形势变化决定沿着上游逆流而上。大家迅速走过漫长河堤,只见人烟稀少,山麓和水田一片朦胧,这时又听周围响起蛙声一片。其实趁着夜色逃亡的人,从未断绝过。有时不知不觉夜尽天明,浓稠的大雾笼罩在归途上。

正三偶尔也会一个人逃,一个月前他参加退伍军人训练的时候,虽然是被强拉进去的,但起初还有二十多个同伴集合,接着人数越来越少,如今剩下不过四五个人。“反正八月是用来征兵的。”分会长如是说。那天站在操场,暮色中,远方宇品町方向的天空,探照灯乱晃,听着预备役少尉的训话,正三心神不宁。训练结束后,他刚想回家,警报就响了。不过,当之后的空袭警报响起的时候,正三已经收拾好了。正三窜入黑暗中的大街,仿佛还在慌慌张张继续刚才的训练。之后他装成急匆匆回家的样子,任凭鞋子发出怒号。正三平安地过了大桥关口,马上就到了饶津背面的河堤,他第一次在这里逗留,在草丛里坐了下来。下游方向有一座铁桥,水位下降后,河面露出了白色的沙洲,隐约可见。少年时代起,他就经常在这里散步,熟悉这里的风景。但此时正三头顶的星空,却忽然让他想象起野战的情形。眼前出现了《战争与和平》的画面,某个角色的眼中映出绝美的大自然风光,心境变得一片宁静——话虽如此,轮到自己临终之际,这些还会降临到他身上吗?就在这时,正三蹲伏的草丛上方的杉树树梢上,传来微妙的啼声。哎呀,是杜鹃鸟吧,正三猜测着,感觉很不可思议。这场战争已经转移到本土决战,也许广岛会成为最后的大本营,到那时,正三能豁出性命毅然战斗吗?……不过,把这座城市当做最后的盾牌,是多么疯狂的妄想啊!假如把这些比作叙事诗,那一定是最狭隘、最凄惨的故事。但正三还是听到了蒙在头顶看不见的振翅声,仿佛就在身边。

警报解除了,所有人都折回清二家,但正三却在玄关听了一段广播。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不得不逃亡,所以侄子和侄女都还穿着鞋子,只是趁大人们被广播吸引了注意力,刚才还有声响的小侄子,不知什么时候四仰八叉地倒在玄关的石头上,打着鼾睡着了。孩子们已经习惯了这种颠沛无常的生活,完全像个士兵一样打呼噜。(打呼噜的样子,是正三无意中看见的,但他没想到这孩子不久会像士兵那样死去。一年级的侄子还不能参加集团疏散,偶尔得去国民学校上学。8月6日也刚好是上学的日子,那天早上,西练兵场附近,这个孩子可怜地猝然而逝。)

……待了一段时间,明白没有异状后,康子就先回家了,而后正三也离开了清二家。回到本家,叠穿着的两件衣服,已经变得汗涔涔的,正三只想快点脱掉衬衫和鞋子。在浴室里冲完凉,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正三第一次感觉自己缓过劲来——今夜已经落幕,但明晚呢?——明晚,一定也是从土佐冲海面开始。到那时,裹腿、帆布袋、鞋子,一切准备都要在黑暗中飞速完成,逃亡的路也要正确地面对……(事后回想起当时的情况,正三认为那时他还算比较健康,竟然能那么敏捷地行动。人的一生中,总会有一些意外的时期。)

森工厂的疏散缓慢进行中,即使已经拆掉了缝纫机,马车的分配依然很难十全十美。马车到的那天早上,大家都在急急忙忙地搬进搬出,顺一显得特别有活力。铺在客厅的榻榻米,原封不动地搬进马车。拿走了榻榻米的客厅里,只剩下一层桌板,以及孤零零的一张沙发。如此一来,这个房子也终于迎来了最后的日子。正三站在廊下,凝视着院子一角的白花,那是梅雨时期开的花,一朵行将凋落,另一朵就会绽放,现在也有六朵花瓣在静静绽放。他曾问过花的名字,二哥说那叫栀子花。说起来,正三小时候也见过这种花,事到如今,它那悄然绽放的样子还是让人难以忘怀。

“至今尚不知空袭警报还要响多少次,现在连海边都燃起了熊熊大火。每次警报一响,我就抱着原稿,躲进壕沟。最近,我一直在研究高等数学,数学真是太美了,日本的艺术家不懂这种美,所以不行。”东京友人用片假名的方式给正三写信,正三许久后才收到。岩手县方向的朋友,这段时间则音讯全无,釜石市遭遇舰炮射击,那一带恐怕已经不再安全。

某个早上,正三刚到办公室,附近公司工作的大谷就来了。他是高子娘家的亲戚,从顺一他们吵架开始,就经常来这里,所以正三也和他熟稔了起来。大谷细细的小腿上绑着裹腿,纤细的身材和细长的脸颊,总给人一种岌岌可危的印象,而他所具的气势支撑了这种危险感。这个大谷,大模大样地走近顺一的桌前说:“广岛情况如何?昨晚我正要过来,走到宇部却没能去成。看来敌军也很在行嘛,知道宇部有很重要的工厂。相比之下,广岛有这么多军队,从工厂角度来说几乎没有任何问题,所以我当时就想啊,这里绝对没事,一定会获救的。”大谷似乎兴致很高的样子。(但就在8月6日的早上,大谷最终在上班途中失踪。)

……不过认为广岛也许能保住的人,不止大谷一个。夜间逃亡一度极尽喧嚣,可人数却在逐渐减少。而且,虽然有过数次小型飞机来袭,但白天横穿广岛上空的大群机队,非但没有向这个城市投掷任何炸弹,连西练兵场的高射炮也只是偶尔击落一架中型机而已。

“广岛能守住吧?”电车中,一位市民向军官搭话,军官沉默地点了点头……

“啊,真有趣,那样的空战可是难得一见。”康子对正三说道。正三正在没有榻榻米的客厅,如痴如醉地读着安德烈纪德的《如果种子不死》 ,非洲酷热中展现青春和自我的奇特画卷,总是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清二虽从未想过整个城市都能得救,但他总是祈祷临河而建的自家家院不会被烧毁。清二梦想着两个被疏散去三次町的孩子能平安归来,一家人还有机会再去河边嬉耍。然而,那样的日子何时才会来临,他想破了脑袋也依然茫然不知。

“只要小孩子能疏散到别的地方去……”康子自每夜逃亡以来,都在一个劲儿地担心这些事。清二的妻子光子也对他说起疏散的事:“快点想想办法吧!”

“你倒是去做决定啊!”清二非常不快,让老婆孩子疏散,他自己——无法像顺一那样一切都进行得那么顺利——这个家要如何生活下去?他还完全找不到方向。他之前曾和妻子谈过,想去乡下租别人的房子,只把家什运去存放也好,可是,到哪儿去找这样的乡下房子呢?清二毫无目标。到这时,清二不再说三道四地讽刺大哥,而是一脸怨怼,独自沉思。

顺一当然不会对清二一家见死不救,最终在他的撮合下,租到了一户农家的房子,但运送行李的马车一时间却雇不到。找到了乡下的房子,清二松了口气,埋头忙于打包行李,就在这时,三次町集团疏散的老师通知他参加家长会。既然要去三次町,清二便想带着所有冬装一起去,因为准备疏散的行李、带给小学生的物品,家里又变得拥挤不堪。而且清二还有个怪癖,他非得用毛笔在每一个带给小学生们的用品上认真写上名字才过瘾。

这里整完了,那边又弄得乱七八糟,最后到了傍晚,清二忽然转了心情,拿着钓鱼竿去了屋前的河滩。这个时候不太钓得到鱼,可鱼线一垂,他却最能静下心来……忽然,这条河响起吵嚷声,惊得清二目瞪口呆。他凝视河面,方才的画面恍如梦幻,就好像以前读过的《圣经·旧约》中,恍惚看见天崩地裂的景象。

“孩子他爸!孩子他爸!”这时,光子站在位于悬崖上方的家门口大声喊道。。清二收回钓竿,爬上石阶,冷不防妻子说道:“要疏散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清二一头雾水地问道。

“刚才大川来过,是他说的,三内之内搬走,这房子马上要拆了。”

“唔……”清二哼哼了一声,“所以,你答应他了?”

“所以我才说,不想想办法就糟了啊!之前碰见大川的时候,他还拿着图纸给我看,认真跟我解释说,我们家没有被纳入拆除的区域,这下冷不防地告诉我说,规定每二十米就要拆除。”

“上那个满洲混蛋的当了!”

“太不甘心了!再不想点法子可就完了!”光子焦躁地说。

“你自己决定!”虽然清二这样咆哮,但现在不是磨蹭的时候。“去本家!”不久之后二人说就去了顺一家,不过,那天晚上顺一已经去了五日市町,本想打长途电话给顺一,可不知为什么,那晚的电话完全打不通。光子抓住康子,又开始没完没了地骂大川的诡计,听到这些,清二满脑子都是三天后房子被拆的情景,如今他已是一筹莫展。

“上帝啊,请无论如何三天之内让广岛遭受大空袭吧!”清二年轻时曾是一名基督徒,他突然张口向上帝如此祈祷。

第二天早上,清二的妻子在办公室找到了顺一,絮絮叨叨地说起疏散的事,因为发起拆毁建筑物疏散民众的人乃是市议员田崎,所以想拜托田崎帮忙。

顺一听了“嗯嗯”了几声,马上给五日市町那边打电话,命令高子立刻回来。之后,他回头看看清二,不满地抱怨道:“什么玩意! 说一句房子要拆,我们就得照办,任由他们摆布吗?房子若是因空袭被烧毁,还有保险金可拿,可若是因疏散被拆毁,岂不是连保险都没得赔!”

没过多久,高子就来了。她大致听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句“那我去找一下田崎先生吧”,就爽快地出发了。不到一个小时,高子春风满面地回来了。

“那一带的房屋疏散,就到你家中止了,我已经和田崎先生约好了。”

如此一来,清二家的难题顺利解决,刚巧那时候警戒警报也解除了。

“哎,待会儿警报再响的话又要被吵死了,我还是趁现在回去吧!”高子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过了一阵子,仓库旁的鸡舍里,两只雏鸡开始各自打鸣。那叫声尚不到火候,反倒让顺一他们感觉很有趣,只是现在没人有心思倾听鸡啼。炙热的阳光洒在紫薇花上,铺满静谧的天空……离原子弹造访这座城市,还剩四十多个小时。

(1949年一月号《近代文学》) hRY/wZ+WQIPqYN545nHhP/5zLnTXS6oamEuRviMKIieUF9+WX6LBmSfqaSxYgae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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