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
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 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
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 ;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
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捲捲 乎后之为人,葆力 之士也!”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
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又让给子州支父,子州支父说:“让我做天子,不是不可以。但是,我正有隐忧之患,刚要治疗,没有工夫去治理天下。”天下的地位最贵重,而不以这种地位危害本性,何况是其他的事物呢!只有不把治理天下当作一回事的人,才可以把天下委托给他。
舜要把天下让给子州支伯。子州支伯说:“我正有隐忧之患,刚要治疗它,没有闲暇时间去治理天下。”治理天下的权位是贵重的宝物,而不以本性来换取它,这是有道的人之所以和世俗不同之处。
舜要把天下让给善卷,善卷说:“我立足于宇宙之中,冬天穿皮毛,夏天穿细布;春天耕田种地,形体足以胜任这种劳动;秋天收获,身体可以充分休养安食;太阳出来就去劳作,太阳落山就休息,自由自在地生活干天地之间,心情悠然自得。我要天下有什么用呢!可悲啊,你是不了解我的。”便没有接受。于是离开舜而进入深山,没有人知道他的住处。
舜要把天下让给在石户的农民朋友,这个石户的农民说:“你做国君是多么辛苦啊,是个苦差事啊!”觉得舜的德行还没有达到最高的境界,于是丈夫背着行李,妻子顶着东西,领着孩子进入海岛,终身没有出来。
大王亶父居邠 ,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却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策 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夫大王亶父,可望能尊生矣。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者!
大王亶父住在邠地,狄人攻打他。送给狄人皮帛,他们不要;送给他们犬马牲畜,他们不要;送给他们珠玉,他们不要,狄人想要的是土地。大王亶父说:“与人家的哥哥住在一起,却让他的弟弟去送命;与人家的父母住在一起,却让人家的孩子去送命,我不忍心这样做啊。你们就好好地在这个地方住下吧!做我的臣民与做狄人的臣民有什么不同啊!而且我听说过,不能因为养人的土地而害了依靠土地生存的人们。”于是大王亶父拄着杖离开了。邠地的百姓成群结队地跟随着他,在岐山脚下组成了一个国家。大王亶父,可以说是个尊重生命的人。能够尊重生命的人,即使富贵了,也不会养尊处优而伤害身体,即使贫贱了,也不会因为追逐利禄而累坏身体。现世的人,身居高官尊位,都生怕失去了它们,见到利禄就不顾身家性命,这岂不是糊涂吗?
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国无君,求王之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越国人杀了三代国王,王子搜很担心,于是就逃到了丹穴躲藏起来。这时越国没有国君了,人们又找不到王子搜,于是越国人跟踪到了丹穴。王子搜不肯出来,越国人便点燃艾草,把他熏出来。又驾着国王的车来迎接他。王子搜扶着车绳登上了车,仰头失声呼号:“王位啊!王位啊!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啊!”王子搜并不是害怕做君王,而是担心做君王的灾患。像王子搜这样的人,可以说他不为君王之位而伤害性命了,这正是越人愿意让他当国君的原因啊。
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 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
韩魏两国互相侵争土地、子华子见韩国的昭僖侯。昭僖侯脸上露出无比忧愁之色。子华子对昭僖侯说:“现在假如天下在君王面前写一段契约,这样写道:‘谁要是用左手攫取这段契约,就去掉谁的右手;谁要用右手攫取这段契约,就去掉谁的左手;然而攫取的人一定会得天下。’君王宁愿攫取它吗?”昭僖侯说:“我不攫取它。”子华子说:“很好,这样看来,两臂比天下重要,身体又比两臂重要。韩国远比天下还轻,现在所争夺的,又远比韩国还轻。你何必愁苦身体来伤害生命而忧虑得不到土地呢?”昭僖侯说:“好啊!开导我的人很多,还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子华子可以称得上认识轻重了。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 先焉。颜阖守陋闾,苴布 之衣,而自饭牛。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对曰:“恐听者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颜阖者,真恶富贵也。
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馀 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馀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且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
鲁侯听说颜阖是位得道之人,便派使者带着财帛先去致意。颜阖守着简陋的家门,穿着粗布的衣服,自己正在喂牛。鲁侯的使者来到门口,颜阖自己和使者答话。
使者问:“这是颜阖的家吗?”颜阖回答:“这是颜阖的家。”使者献上财帛,颜阖对他们说:“恐怕我听错了,因而让你们使者获罪,不如你们仔细调查一下再说吧!”
使者回去,作了调查后,使者又回来,再寻找他,就寻找不到了。像颜阖这样的人,真算是讨厌富贵的了。
所以说,道的真谛是为了完善自身,而其余部分是为了用来治理国家。由此可见,帝王的功绩,只不过是圣人的余事,并不是用它来修身养性。当今世上庸俗的人,大多数是危害着身体,抛弃生命去追逐身外之物,难道不是很可悲吗?”
大凡是圣人的一举一动,必定要弄明白做这件事的目的以及为什么要做的原因。现在如果有这么一个人,拿贵重的珠宝去弹射高空的麻雀,世人必定会笑话他。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他用的珍贵的东西换取廉价的东西。人的生命,难道不比那些珠宝更宝贵吗?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
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邪!”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列子很贫穷,面带饥饿的神色。有人对郑子阳说:“列御寇是个得道的人,他居住在您的国家里,生活却很是贫穷。莫非您是一个不重视人才的人吗?”子阳立即命令把国家粮仓里的粮食给列子送一些过去。列子见到使者,向他们拜了两拜,就谢绝了他们。
使者走后,列子回到屋里。他妻子看着他,摸着心口悲痛地说:“我听说作为得道之人的妻子,都能享受到安乐。现在我们饥寒交迫,人家来送粮食关心你,你却拒绝人家的好意。这岂不是命该如此吗?”列子笑着对妻子说:“郑国的宰相他自己并不是真正的了解我,而是听了别人的话才送给我粮食的,等到他要治我罪的时候,他也会听别人的。所以我不能接受他的东西。”后来,人民果然发难而杀死了子阳。
楚昭王失国,屠羊说 走而从昭王。昭王反国,将赏从者。及屠羊说。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反国,说亦反屠羊。臣之爵禄已复矣,又何赏之有。”
王曰:“强之。”
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
王曰:“见之。”
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故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
王谓司马之綦曰:“屠羊说处卑贱而陈义甚高,子綦为我延之以三旌 之位。”
屠羊说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万钟之禄,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复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楚昭王失掉了国家,屠羊说跟着昭王逃亡。昭王后来又复国,奖赏跟随他的人,轮到了屠羊说。屠羊说道:“大王失掉国土,我就失去了屠羊的职位;大王恢复国家,我也恢复了自己的职位。我的官职和俸禄都已经恢复了,又有什么好奖赏的呢?”
昭王说:“一定要受赏!”
屠羊说道:“大王失去国土,不是我的罪过,所以我不该服罪而被杀;大王收复国土,也不是我的功劳,所以也不应该接受奖赏。”
昭王说:“让他来见我!”
屠羊说道:“楚国的法令规定,必须有了显赫的功绩才能得到君王的召见,以我的智慧不足以保卫国家,我的勇敢又不能杀败敌寇。吴国军队浸人郢都,我害怕地仓皇逃跑,并不是为了追随大王。现在大王要废法毁约而召见我,我不愿意因为这事而传闻天下。”
昭王对司马子綦说:“屠羊说虽然地位卑贱,但他有极高的见解,你替我把他提拔到三公的职位。”
屠羊说道:“三公的位子,我知道它比屠羊现在的职位要高贵得多;万钟的俸禄,我知道它比屠羊所得的利益要富足得多,但是怎么能够贪图俸禄而让国王蒙受滥施赏赐的名声呢?我不敢当啊,还是希望恢复我屠羊原来的职位”最终他还是没有接受昭王的奖赏。
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 而弦。
子贡乘大马,中绀 而表素,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华冠縰履 ,杖藜而应门。
子贡曰:“嘻!先生何病?”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逡巡而有愧色。
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 ,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原宪在鲁国生活,住的是用茅草盖的土屋,房间只有方丈大小:蓬草织成的门,用桑条弯曲成门枢:用破瓮当作窗户,把粗布挂在中间,隔成了两室;雨天屋顶漏雨,地上潮湿,可他却正坐在屋里弹琴唱歌。
子贡乘着高头大马,在青红的官服外面套着白色的袍子,由于高大的马车太过宽大,以至于不能进人到原宪家所在的穷街陋巷,子贡只好走路,去面见原宪。原宪头上戴着破旧的帽子,脚上穿着破烂的草鞋,拄着藜杖出门迎接。
子贡说:“哎呀!先生怎么会这么穷啊?”原宪回答说:“我听说,没有钱财叫做贫,学了理论而不能实践才叫做穷。现在我是贫,而不是穷”子贡徘徊不已,面生愧色。
原宪笑着说:“要是观望世俗好恶而行事,结党营私而交友,学习不务根本而显誉于人,教育不善教导别人而自专为己,失掉了仁义,装饰了车马,我不忍心这样去做的。”
曾子居卫,缊袍 无表,颜色肿哙 ,手足胼胝 。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曳、縰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曾子在卫国居住,衣服破烂,脸部浮肿,手和脚都长满老茧。三天没有烧火做饭,十年没有添制新衣,摆正一下帽子,而帽带是断的,裹紧衣服却露出了胳膊肘,穿着鞋子却露出脚后跟。他趿拉着破鞋高唱着《商颂》,声音洪亮响彻天地,犹如击奏金石的乐声。天子不能让他做臣子,诸侯不能跟他交朋友。所以说,修养心志的人遗忘了形体,修养形体的人遗忘了利禄,求道的人忘记了心智。
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粥 ;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孔子愀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 。’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
孔子对颜回说:“颜回,过来!你家境贫困,又没有地位,为什么不出来做官呢?”
颜回回答说:“我不想做官。我在城外有五十亩地,足够让我喝上粥了;我在城内有十亩地,足够让我种植桑麻,添制衣服;弹琴吟唱足以让我欢娱,所学的先生之道足以让我快乐。我不愿意做官。”
孔子严肃地说:“颜回啊,你的愿望是好的!我听说:‘知足的人不会为了利禄而劳累自己,对于自己的得失看得很清楚的人,遇到什么损失也不忧愁,修养内心的人不会因没有爵位而感到羞愧。’我念叨这些话已经很久了,现在我在你的身上找到了它,这是我的收获啊。”
中山公子牟 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 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
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 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
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魏牟对瞻子说:“身在江湖,而心却对朝廷念念不忘,怎么办呢?”瞻子说:“珍重生命。重视生命便能轻视利禄。”
魏牟说:“我虽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我却战胜不了自己的欲望。”瞻子说:“不能克制便要放纵自己,这样精神不厌恶吗?不能克制而又强迫自己不放纵,这对生命是很重的伤害。这样的人,是不能长寿的。”
魏牟,是万乘之国的公子,他隐居在深山洞穴,要比一般人艰难得多;虽然还没有达到道的境界,却可以说已经体悟到道意了!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颜回择菜。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
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人 也。召而来,吾语之。”
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 执干而舞。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
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娱于颍阳而共伯得乎共首。
孔子被困于陈国蔡国之间,七天没有烧火做饭,吃不加米粒的灰菜汤,面色疲惫不堪,然而还在室中弹琴唱歌。颜回择菜,子路和子贡互相议论说:“先生多次被鲁国驱逐,在卫国没有立足之地,在宋国讲学遮阴用的大树又被砍去,穷困于商周,围困在陈蔡两国之间。要杀先生的没有罪过,凌辱先生的不受禁止。他还在唱歌弹琴,乐声不能断绝,君子的没有羞耻之心也像是这样的吗?”
颜回在旁没有应声,进屋告诉孔子。孔子推开琴,唉声叹气道:“子由和子贡,都是见识浅的人。叫他们进来,我告诉他们。”
子路和子贡进屋。子路说:“像您现在这样,可以说是穷困潦倒了。”孔子说:“这是什么话!君子通达于道才叫做通,穷塞于道才叫做穷。现在我胸怀仁义之道,却遭逢这样的乱世之患,有什么可以叫穷的呢!所以自省内心的人不会负疚于道,面临危难而不丧失德性,严寒来临,霜雪普降,我才能知道松柏的茂盛。眼下在陈蔡所遭遇的困厄,对我何尝不是幸事呢?”孔子取过琴,继续弹琴吟唱;子路手拿着盾牌兴奋地跳起舞来。子贡说:“我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古时候得道的人,穷困也快乐,通达也快乐。他们的快乐并不在于穷困和通达,修道能够达到如此地步的话,那么穷困和通达不过像寒暑风雨一样循序变化。所以许由能在颖阳很快乐,而共伯则悠然地生活在丘首山上。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后 之为人也,居于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见之。”因自投清泠之渊。
舜把天下让给他的朋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说:“舜的为人可真奇怪啊!他本来是在田里耕种,可后来却接受尧的禅让而成为天子。不仅如此,还要用他可耻的行为来玷污我。见到他我感到很羞耻。”因而自己投到清泠的渊中自杀了。
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卞随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
汤又因瞀光 而谋,瞀光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曰:“伊尹何如?”曰:“强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
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卞随辞曰:“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事,吾不忍数闻也。”乃自投稠水而死。
汤又让瞀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沉于庐水。
商汤要讨伐夏桀,就这件事与卞随商量,卞随说:“这不是我的事情。”商汤说:“那么可以跟谁说呢?”回答说:“我不知道。”
商汤又就此事同瞀光商量,瞀光说:“这不是我的事情。”商汤说:“可以跟谁说?”说:“我不知道。”商汤说:“伊尹可以吗?”瞀光说:“我只知道他意志坚强又能忍受屈辱,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汤就和伊尹策谋讨伐夏桀,战胜了夏桀。汤让位给卞随,卞随推辞说:“君主伐桀时找我谋划,一定以为我是残忍的人;战胜了夏桀而让位给我,一定认为我是个贪婪的人。我生活在乱世,而无道的人一再用耻辱的行为来玷污我,我不能忍受屡次的搅扰!”于是自投稠水自杀而死。
汤又把天下让给瞀光,说:“有智能的人谋划夺取天下之事,勇武的人完成夺取天下的任务,仁爱的人居于天子之位,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先生为什么不即天子之位呢?”瞀光辞谢说:“放逐自己的君主,是不义;在战争中使人民遭殃,是不仁;别人在战场上冒险拼死,我却坐享其成,是不廉。我听说,对不合乎义的人,不能接受他的爵禄;对无道的社会,不能踏在它的土地上,何况是尊崇我为天子呢!我不能忍受长期看到这种情况。”于是背着石头沉没到庐水中自杀了。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与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
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 ;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上谋而下行货 ,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众,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暗,周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絜 吾行。”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死焉。
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高节戾行,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
过去周朝兴起时,有两个国君的子弟住在孤竹,一个叫伯夷,另一个叫叔齐。二人商量说:“咱们听说西方有个人,好像是有道的人,是不是去看一看。”到了歧阳,武王听说,派周公旦去接见他们,和他们立盟说:“追加俸禄二级,授官一等行列。”用牺牲血涂盟约埋在盟坛地下。
二人相视而笑,说:“咦,奇怪啊!这不是我们所说的道。从前神农氏治理天下时,四时祭祀竭尽诚敬而不求福;对于民众,以忠信尽心治理而没有什么祈求。乐意正的人就同他同正,乐于治的人就同他同治。不以别人的失败来显示自己的成功,不以别人卑下而抬高自己,不以逢好时运而谋图私利。现在周朝看到殷朝的混乱而急速夺取政权,崇尚计谋用爵禄收买人心,专靠武力而保持威势,杀牺牲立盟作为信誓,宣扬自己的美行哗众取宠,屠杀攻伐来追求利益,这是推行乱政来代替暴政。我们听说古代的贤士,遇到太平盛世不逃避自己的责任,遇到战乱也不苟且求生。现在天下政治黑暗,周朝的德行衰败,与其跟它一起同流合污,还不如远离它保持我们品行的高洁。”二人往北来到首阳山,便饿死在那里。
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对于富贵来说,会轻而易举地得到,但他们不这样做。具有高尚的气节和孤高的行为,以坚定自己的意志为乐,不在当世劳累奔逐,这就是二位贤士的节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