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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无鬼

徐无鬼 因女商见魏武侯,武侯劳 之曰:“先生病矣!苦于山林之劳,故乃肯见于寡人。”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耆 欲,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君将黜耆欲,掔 好恶,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武侯超然不对。

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执饱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若恤若失,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武侯大悦而笑。

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板六弢 ,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

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藜藋 柱乎鼪鼬之迳,踉 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 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 其侧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

徐无鬼由于女商得见魏武侯,武侯问候他说:“先生太贫困了吧,为隐居山林的辛劳而痛苦,所以才会来见我。”徐无鬼说:“我来问候你,你有什么需要问候我的呢?你如果要充满嗜好和欲望,增加喜好和厌恶,那么性命的真情就会受到损害。你要祛除嗜好和欲望,抛弃了喜好和厌恶之情,那么你耳目的享受就要受到损害。我来问候你,你有什么需要问候我的!”武侯怅然若失,无法应对。

过了一会,徐无鬼说:“试着给你说说我的相狗术吧:低劣品质的,吃饱就行,这是懒猫的德性;中等才质的狗,意气高远,好像昂首望日的样子;上等的才质的,好像忘掉自己的身体。我的观狗术,又不如我的观马术。我观察马,直的地方与绳墨相符合,弯曲的地方与钩相符合,方的地方与矩相符合,圆的地方与规相符合,这就是国家最好的马,然而还赶不上天下最好的马。天下最好的马具有天生的材质,或缓步似有忧虑或奔逸神采奕奕,总像是忘记了自身的存在,超越马群疾如狂风把尘土远远留在身后,却不知道这样高超的本领从哪里得来。”魏武侯听了高兴地笑了起来。

徐无鬼走出宫廷,女商说:“先生究竟是用什么办法使国君高兴的呢?我用来使国君高兴的办法是,从远处说向他介绍诗、书、礼、乐,从近处说向他谈论太公兵法。侍奉国君而大有功绩的人不可计数,而国君从不曾有过笑脸。如今你究竟用什么办法来取悦国君,竞使国君如此高兴呢?”

徐无鬼说:“我只是向他说了我是怎么相狗和相马的。”女商说:“就这吗?”徐无鬼说:“你没听说过越国流放的人吗?离开国都几天,见到他认识的人就感到高兴;离开国都于天一月的,见到他曾经在国中见过的人便感到高兴;等到过了一年,见到似曾相识的人就感到高兴。不就是离开故人时间越长,想念故人的情感就越深吗?那逃到荒郊野外的人,野草阻塞了黄鼠狼出没的道路,长居旷野,听到人的脚步声就惊喜不已,更何况兄弟亲戚在身旁谈话呢!很久很久了,没有谁用真切纯朴的话语在国君身边说笑了啊!”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 ,厌 葱韭,以宾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

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君曰:“何哉,奚劳寡人?”曰:“劳君之神与形。”武侯曰:“何谓邪?”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夫奸,病也,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

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其可乎?”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凡成美,恶器也;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形固造形,成固有伐,变固外战。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 之间,无徒骥 于锱坛 之宫,无藏逆于得,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夫民死已脱矣,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

徐无鬼去见武侯,武侯说:“先生住山林,吃橡子,饱食葱韭,远离了我很久了。现在是年龄大了?还是想求高官厚禄了?难道我也有社稷的福份了?”

徐无鬼说:“我出身贫贱,不曾敢贪求君主的高官厚禄,是来问候君主的。”武侯说:“为什么呢?怎么样问候我?”徐无鬼说:“问候你的精神和形体。”武侯说:“怎么讲呢?”徐无鬼说:“天地的养育都是一样的,处在高位的不应该自为高贵,居于低位的不应该自以为卑微。唯独你作为一国之主,靠苦累了全国人民来满足你耳目鼻口的享受,而圣明的人却从不为自己求取分外的东西。圣明的人,喜欢跟外物和顺而厌恶为自己求取私利;为个人求取私利,这是一种严重的病态,所以我特地前来慰问。只有国君你患有这种病症,为什么呀?”

武侯说:“我想见先生很久了。我想爱民,为了仁义而停止用兵,这样可以吗?”徐无鬼说:“不可以。爱民,就是害民的开始,为了仁义而停止用兵,是制造战争的祸根。你从这里去做,就会危险而不会成功。凡是成就美名的,就是作恶的工具,你虽然要行仁义,但接近作伪啊!仁义的形迹必定要造成作伪的形态,成功了必定要自夸,有变乱必定有公开的战争。你一定不要浩浩荡荡地像鹤群飞行那样布阵于丽谯楼前,不要陈列步卒骑士于锱坛的宫殿,不要包藏贪求之心于多种苟有所得的环境,不要用智巧去战胜别人,不要用谋划去打败别人,不要用战争去征服别人。杀死他人的士卒和百姓,兼并他人的土地,用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和精神的,他们之间的争战不知道究竞有准是正确的,胜利又存在于哪里,你不如停止争战,修养心中的诚意,从而产生顺应自然的真情而不去扰乱其规律。百姓死亡的威胁得以摆脱,这样你也就用不着发表息兵罢战的言论了!”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为御,昌寓骖乘 ,张若、謵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塗。

适遇牧马童子,问塗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

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

黄帝将要到具茨山去拜见大隗,方明驾车,吕寓做陪乘,张若、謵朋在马前当向导,昆阍、滑稽在车后跟随;来到襄城的旷野,七个人都迷失了方向,而且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问路。

正巧遇上一位牧马的少年,便向牧马少年问路,说:“你知道具茨山怎么走吗?”少年回答:“是的。”又问:“你知道大隗居住在什么地方吗?”少年回答:“是的。”

黄帝说:“这个小孩真是与众不同啊!不光知道具茨山,而且还知道大隗居住的地方。请问怎样治理天下。”

少年说:“治理天下,也就像牧马一样罢了,又何必那么多事呢!我小的时候独自在尘世游玩,碰巧生了头眼眩晕的病,有位长者教导我说:‘你还是乘坐太阳车去襄城的旷野里游玩。’如今我的病已经有了好转,我又将到宇宙之外去游玩。至于治理天下恐怕也就像牧马一样罢了,我又何须去多事啊!”

黄帝说:“治理天下,确实不是你能做的事。虽然如此,我还是要向你请教怎样治理天下。”少年听了拒绝回答。

黄帝又问。少年说:“治理天下,跟我放马是一样的道理,没有什么区别。也不过就是去除伤害马自然成长的东西罢了!”黄帝听了叩头至地行了大礼,连连称呼天师,才告退离开。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 之事则不乐,皆囿于物者也。

招世之士 兴朝,中民之士荣官,筋力之士矜难 ,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广治,礼教之士敬容,仁义之士贵际。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不物于易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

有智谋的人如果没有思考问题的灵活多变,他就不会感到快乐;善于辩论的人如果没有辩论的条理性,他就不会感到快乐;擅长明察的人没有零碎纠纷的事端就不快乐:这些人都是被外物牵累和束缚的。

招摇炫耀的人,国家予以重任;取得民心的人,以做官为光荣;身强力壮的人,以能排忧解难而自豪;勇猛无畏的人,奋起为民除害;沙场武士喜欢征战;隐居之士看重名声;研求法令的人全心乐于推广法治;推崇礼教的人讲究仪容;崇仰仁义的人注重交际。农人没有农事可作就心神不安;商人没有生意可作就六神不定;平民有个日常工作就会努力自勉;匠人有了工具的技巧就会气盛。钱财无法积存,贪婪的人就会忧郁不乐;权力不壮大,权欲极强的人就会哀愁悲伤;一心追求权势与财富的人喜欢变卦,遇到时机就赶快利用,不能恬淡无为,这些都是顺时逐利,不能役使外物在变化之中的人。全身心地逐利,沉溺于物欲之中,一生都不知觉醒,真是可悲啊!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 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惠子曰:“可。”

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鲁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为之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

惠子曰:“今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

庄子曰:“齐人蹢 子于宋者,其命阍 也不以完,其求钘钟 也以束缚,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遗类矣!夫楚人寄而蹢阍者,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

庄子说:“一个射箭的人没有预先瞄准目标就放箭,而正好射中目标,称他是个好射手,那么天下岂不是每个人都像后羿那样善射的人,可以这样说吗?”惠子说:“可以。”庄子说:“天下的是非曲直没有一个公认、正确的标准,却各以自己认可的标准为正确,那么普天下都是像唐尧那样圣明的人,可以这样说吗?”惠子说:“可以。”

庄子说:“那么儒、墨、杨朱、公孙龙四家,跟先生你一道便是五家,到底谁是正确的呢?或者都像是周初的鲁遽那样吗?鲁遽的弟子说:‘我学得了先生的学间,我能够在冬天生火烧饭在夏天制出冰块。’鲁遽说:‘这只不过是用具有阳气的东西来招引出具有阳气的东西,用具有阴气的东西来招引出具有阴气的东西,不是我所倡导的学问。我告诉给你我所主张的道理。’于是当着大家调整好瑟弦,放一张瑟在堂上,放一张瑟在内室,弹奏起这张瑟的宫音而那张瑟的宫音也随之应合,弹奏那张瑟的角音而这张瑟的角音也随之应合,调类相同的缘故啊。如果其中任何一根弦改了调,五个音不能和谐,弹奏起来,二十五根弦都发出震颤,然而却始终不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方才是乐音之王了。而你恐怕就是像鲁遽那样的人吧?”惠施说:“现在儒、墨、杨、公孙龙,正在和我辩论关于道的问题,彼此用言语相互指责,相互用声望进行压制,而未必是我的错误,怎么能和他们相像呢?”庄子说:“齐国人把他的儿子放在宋国,他让儿子守门,认为做此事不需要形体完全之人;但他得到鈃钟乐器却包起来,而他寻找失踪的小孩却不走出村子的范围,这与各家争论有所类似!楚国有个寄居而守大门的人,在半夜无人的时候与船夫争斗,船还没有靠岸就足以造成怨仇了。”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 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庄子送葬,路过惠子的墓地,回头对跟从的人说:“郢地有个人用石灰涂到他的鼻尖上,如苍蝇的翅膀那么薄,让匠人石砍削掉它。匠人石挥斧如风,随手就削掉了它,白灰尽除而鼻子丝毫没受伤害,郢地的这个人纹丝没动,脸不变色。宋元君听说后,召见匠人石说:试着给寡人做做好吗?匠人石说:我是还能削掉它。可是,我的搭档死了好长时间了!自从惠子先生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对手了,我没有能相与谈论的人了!”


管仲有病,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病 矣,可不讳云,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

管仲曰:“公谁欲与?”

公曰:“鲍叔牙。”

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

公曰:“然则孰可?”

对曰:“勿已,则隰朋 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畔 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

管仲生了病,齐桓公前去看望他,问他说:“仲父的病已经很重了,现在不能再隐瞒不说了,您要是病重了,我将把国事托付给谁才合适呢?”

管仲说:“你想要交给谁呢?”

齐桓公说:“鲍叔牙。”

管仲说:“不可以。鲍叔牙为人,算得上是清白廉正的好人,他对于廉洁不如自己的人从不去亲近,而且一听到别人的过错,一辈子也忘不掉,让他治理国家,对上势必约束国君,对下势必忤逆百姓。一旦得罪于国君,也就不会长久执政了!”

齐桓公说:“那么谁可以呢?”

管仲回答说:“如果迫不得已,隰朋还可以。隰朋为人,对上不显示位尊而对下不分别卑微,自愧不如黄帝又能怜悯不如自己的人。以高尚的德行感化众人,别人称为圣人,把财务分给别人,也可以称为贤人。以贤自居对待别人,没有能得人心的;以贤德而又能谦虚待人的,没有不得人心的。他于国政有不亲自过问之处,他对家事有不亲自过问之时。所以要我说,那隰朋还是可以的。”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逃于深蓁 。有一狙焉,委蛇攫抓,见巧乎王。王射之,敏给 搏捷矢。王命相者趋射之,狙执死。

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 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助其色,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

吴王乘船渡过长江。登上猕猴聚居的山岭。成群结队的猕猴看见吴王之后,惊惶地四散奔逃,在荆棘丛林的深处躲了起来。有一个猴子,来回上下旋转跳跃,在吴王面前显示它的灵巧。吴王用箭射它,他敏捷地接过飞速射来的利箭。吴王下命令叫来左右随从一齐上前射箭,猴子躲不开,被射死树上。

吴王回身对他的朋友颜不疑说:“这只猴子夸耀它的灵巧,依靠它的便捷而蔑视于我,才会落到被乱箭射死的下场!要以此为戒啊!唉,不要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一副骄人的样子!”颜不疑回去之后,便拜贤士董梧为师,用以铲除自己的傲气,弃绝淫乐辞别尊显,三年之后,全国的人个个称赞他。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颜成子入见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

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

南伯子綦靠着几案坐着,抬起头来缓慢地吐气。颜成子进来见了他说:“先生,你真伟大啊!形体确实可以让它变得像枯骨一样,难道心灵也确实能让它变得像死灰一样吗?”

南伯子綦说:“我曾经居住在山洞中,那时候,齐国国君田禾一来探望我,齐国人民就不住地向他祝贺。我一定是先有所表现,所以他才知道了我;我一定是先出卖自我,所以他才能来收买我。如果我没有任何表现,他怎么能够知道我呢?如果我不自我出卖,他怎么敢来收买我呢?唉,我可怜那些丧失自我的人;我又可怜那可怜可怜人的人。从这以后,我的心灵就越来越远离纷杂世事了!”


仲尼之楚,楚王觞 之,孙叔敖执爵 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于此言已。”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 解,孙叔敖甘寝 秉羽而郢人投兵 ,丘愿有喙三尺。”

彼之谓不道之道,此之谓不言之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 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大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 ,大人之诚。

孔子到了楚国,楚王设宴款待孔子,孙叔敖拿着酒器在旁边站着,市南宜僚接过酒来,把酒洒在地上祭祀,说:“古时候的人啊!在这种场合下总要说一句话吧。”孔子说:“我曾听说有不言之教的言论,从没有跟人说起过,今天就在这里说说吧。市南宜僚只玩弄弹丸,就解决了宋楚两国的危难;孙叔敖高枕安卧手摇扇子,就使楚人停止用兵。我希望有三尺长的嘴不说话。”

他们所说的是不言之道,孔子所说的是不言之辩,故而归根到底是德与道的齐一,而言语停止在思虑所不知的地方,就大道的极致了。大道是混沌同一的,而体悟大道却各不相同;才智所不能通晓的知识,辩言也不能一一列举,名声像儒家、墨家那样的人也常因强不知以为知而招致凶祸。所以,大海不辞向东的流水,成就了博大之最,圣人包容天地,恩泽施及天下百姓,而百姓却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因此生前没有爵禄,死后没有谥号,财物不曾汇聚,名声不曾树立,这才可以称作是伟大的人。狗不因为善于狂吠便是好狗,人不因为善于说话便是贤能,何况是成就于伟大的啊!成就伟大却不足以算是伟大,又何况是修养心性随顺自然啊!伟大而又完备,莫过于天地;然而天地哪里会求取什么,却是伟大而又完备的。懂得完备的人,没有索求,没有散失,没有抛弃,不因外物而更改自我。自求于己而不会穷尽,顺应常性而不费尽心思揣摩,这就是伟大之人的真性。


子綦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歅 曰:“为我相吾子,孰为祥?”九方歅曰:“梱 也为祥。”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子綦索然而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九方歅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 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

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为牧而牂 生于奥 ,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 ,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

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不若刖 之则易,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适当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终。

子綦有八个儿子,叫他们列队站在前面,把九方歅请来,说:“给我八个儿子看看相,谁最有福气。”九方歅说:“梱最有福气。”子綦惊喜地说:“他有什么样的福气呢?”九方歅回答:“梱将会跟国君一起吃饭,直到终身。”子綦泪流满面地说:“我的儿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境遇啊!”九方歅说:“跟国君一道饮食,恩泽将施及三族,何况只是父母啊!如今先生听了这件事就泣不成声,你这是拒绝福气的降临啊。你的儿子倒是有福气,你做父亲的却是没有福分了。”

子綦说:“歅,你怎么能够知道,梱确实是有福呢?只不过是把酒肉放到口鼻处罢了,又哪里知道这些东西从什么地方来?我没有畜牧而羊却出现在我屋子的西南角,我也没有去打猎而鹌鹑却出现在我屋子的东南角,为什么你不感到奇怪呢?我和我的儿子所游乐的地方,只在于天地之间。我跟他一道在苍天里寻乐,我跟他一道在大地上求食;我不跟他建功立业,不跟他出谋划策,不跟他标新立异,我只和他一道随顺天地的实情而不因外物便相互背违,我只和他一应顺任自然而不为任何外事所左右。如今我却得到了世俗的回报啊!凡是有不祥的征兆,必然会有怪异的行为,实在是危险啊,这不是我和儿子的罪过,是上天降下的灾祸!所以我才要哭泣啊。”

没过多久,梱被派遣到燕国去,在半道上被强盗劫持,强盗觉得身形完好的话会很难卖掉他,不如截断他的脚更容易卖掉,于是截断他的脚卖到齐国,正好替齐国的富人渠公看守街门,因此便一辈子吃肉而终了一生。


齧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 。”曰:“奚谓邪?”曰:“夫尧,畜畜然 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譬之犹一覕 也。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

齧缺遇见许由,说:“你要到哪里去啊?”许由回答:“我要逃避尧。”齧缺说:“为什么呢?”许由说:“尧,处心积虑地推行仁爱,我怕他被天下人耻笑。后世将要出现人吃人的现象啊!想要百姓聚合并不困难,给他们爱护就会亲近,给他们好处就会靠拢,给他们奖励就会勤勉,送给他们所厌恶的东西就会离散。爱护和利益出自仁义,而弃置仁义的少,利用仁义的多。仁义的推行,只会没有诚信,而且还会被禽兽一般贪婪的人借用为工具。所以一个人的裁断与决定给天下人带来了好处,打个比方说就好像是短暂的一瞥。唐尧知道贤人能给天下人带来好处,却不知道他们对天下人的残害,而只有身处贤者之外的人才能知道这个道理。”


有暖姝 者,有濡需 者,有卷娄 者。

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暖姝者也。濡需者,豕虱是也,择疏鬣 自以为广宫大囿,奎 蹄曲隈 ,浮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己与豕俱焦也。此以域进,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需者也。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羶也。舜有羶行,百姓悦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 之地,曰翼得其来之泽。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

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比,不比则不利也。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 以顺天下,此谓真人。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

有沾沾自喜的人,偷安一时的人,有弯腰驼背、勤苦不堪的人。

所谓沾沾自喜的,只学得一家的片面之言,就自鸣得意,自以为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却不明白自己并无所得,所以说是沾沾自喜的人。苟且偷安的人,就像猪身上的虱子,选择猪毛稀疏的地方,就自以为是广大的宫室苑囿;寄身在蹄边胯下,乳房股脚之间,就自以为是安全便利的处所,料想不到有一天屠夫宰猪时,举臂、持草,拿起火把来,自己便和猪鬃毛一起被烧焦了。随依环境荣进,随依环境衰亡,这就是所谓苟且偷安的人。形体卷曲,精神疲倦的人,就是舜。羊肉不喜爱蚂蚁,蚂蚁却喜爱羊肉,因为羊肉有膻气。舜有散发膻腥的行为,百姓才会喜爱他,所以他经过三次迁徙而使住地成为都城,迁到邓这个地方便有十馀万家了。尧听说舜贤能,就选派他到荒芜的地方,说是希望他能给百姓带来恩泽。舜被推举到这荒芜的地方当国君,年龄大了,聪明才智衰退了,也不能退休回家,这就是形体卷曲而精神疲倦的人。

因此神人不喜欢众人来归附,众人都来就不可能相互亲近,不亲近就不利了。所以不能过分亲近,也不能过分疏远,要守住自己的德性,保持温和,来顺应天下。这就叫做真人。对蚂蚁来说,要扔掉喜爱羊肉的心智;对鱼来说,要得水适意;对羊肉来说,要抛弃吸引他物的意念。要用眼睛看眼睛,用耳朵听耳朵,用心去养心。这样去做的人,平正如绳,变化起来顺乎自然。古代的真人,用天然对待人事,不把人事搀杂在天然里。古代的真人,得到自然之道就生,失去自然之道就死;得到自然之道就死,失去自然之道就生。


药也,其实 也,桔梗也,鸡癕 也,豕零 也,是时为帝 者也,何可胜言!

勾践也以甲楯三千栖于会稽。唯种 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鸱目有所适,鹤胫有所节,解之也悲。

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审 ,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

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凡能 其于府 也殆,殆之成也不给改。祸之长也兹 ,其反也缘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不知问是也。

故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知大一,知大阴,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

尽有天,循有照,冥有枢,始有彼。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颉 滑有实,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则可不谓有大扬搉 乎!阖不亦问是已,奚惑然为!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

譬如药物,像乌头,桔梗,芡草,猪苓等,这几种常见的药更换着作为主药,怎么可以说得完呢!

勾践曾率领千名披甲持盾的武士退守在会稽,只有大臣文种知道越国在败亡中求生存的办法,可是文种却不知道自己本身的忧患。所以猫头鹰能夜晚视物的眼睛有所适用,鹤的细长脚胫有所适宜,如果截短了就会悲哀。所以说,风吹过河面,河水就要损失,太阳照过河面,河水也要损失。如果风和太阳一道不停地吹晒河面,而河水却没有损失,那么一定是河流的源头源源不断地流下水来。所以水只有依存河道才能安定,影子只有依存人才有形象,此物只有依存他物才能融合不分而存在。

所以,眼睛一味地追求超人的视力也就危险了,耳朵一味地追求超人的听力也就危险了,心思一味地追求外物也就危险了。才能从内心深处显露出来就会危险,危险一旦形成已经来不及悔改。灾祸滋生并逐渐地增多与聚集,返归本性却为功名所萦绕,要想获得成功便须持续很久很久。可是人们却把上述情况看作是自己最可宝贵的,不可悲吗?因此国家败亡、人民受戮从没有中断,却又不知道问一问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

所以,脚踩踏在地上,虽仅取容足而已,却要依靠未曾容足之地,而后才能达到广远;人所知道的知识是很少的,虽知之甚少,却要依靠所不知的,而后才能知道大道流衍变化的种种情况。知道大一,知道大阴,知道大目,知道大均,知道大方,知道大信,知道大定,就可以称为真知了。大一可以贯通,大阴可以化解,大目可以观照,大均可以随顺,大方可以体用,大信可以稽考,大定可以守持。

万物之中全都有其自然之理,顺应就会逐渐明朗清晰,深奥的道理之中都存在着枢要,而任何事物产生的同时又必然出现相应的对立面。那么,自然的理解好像是没有理解似的,自然的知晓好像是没有知晓,但这“不知”之后方才会有真知。深入一步问一问,本不可能有什么界限,然而又不可以没有什么界限。万物虽然纷扰杂乱却有它的根本,古今不能相互替换,但是无古无今、无今无古谁也不能缺少,这能不说是只显露其概略吗!何不再深人一步探问这博大玄妙的道理,为什么会迷惑成这个样呢?用不迷惑去解除迷惑,再回到不迷惑,这大概就是不迷惑。 Ypd7ytrTbSg5cXfxGje98/Cvhoht+MaTgCRl4six52aqSy9FOf2g/i6tNR0M6NV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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