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子方
侍坐于魏文侯,数称谿工。
文侯曰:“谿工,子之师邪?”
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
也。称道数当
,故无择称之。”
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
子方曰:“有。”
曰:“子之师谁邪?”
子方曰:“东郭顺子。”
文候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
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
子方出,文侯傥然
,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直土梗
耳!夫魏真为我累耳!”
田子方陪坐在魏文侯旁边,多次称赞谿工这个人。
文侯说:“谿工是先生的老师吗?”
田子方说:“不是,谿工是我的同乡,他的言论见解常常很正确,所以我称赞他。”
文侯说:“那你没有老师吗?”
子方说:“有。”
文侯说:“你的老师是谁呢?”
田子方说:“东郭顺子。”
文侯说:“那么先生为什么不称赞你的老师呢?”
田子方回答:“他为人十分纯朴,相貌跟普通人一样而内心却合于自然,顺应万物而且能保持真性,心境清冷而且能包容外物。外界事物不能符合‘道’,便严肃指出使之醒悟,从而使人的邪念消除。我哪里有资格去称赞我的老师啊?”
田子方出去之后,魏文侯惆怅地整天不说话,召来跟前侍立的近臣,并对他们说:“德行完备的君子,太深不可测了!开始我以为圣智的言论和仁义的品行就算是达到极致了,如今我听说了田子方老师的道学修养,我身体松散不想动,嘴巴像被钳住一样而不愿说话。我所学到的不过都是些皮毛的东西,看来魏国真是我沉重的累赘啊!”
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
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
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
我也。”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叹也。”
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
矣。”
温伯雪子去齐国,中途寄宿在鲁国。鲁国有个人想拜见他,温伯雪子说:“不可以。我听说中原的君子,他们虽然明白礼仪,但是不懂得人们内心真正的愿望,所以我不想见他。”
去了齐国之后,返回途中又寄宿在鲁国,那个人又请求拜见他。温伯雪子说:“先前要求拜见我,今天又要来见我,这个人一定是要来启发我的。”温伯雪子于是出来接见了这个客人,可是回到屋里就不住感叹。第二天再次会见这个客人,回到屋里又感叹不已。他的仆人便问他:“先生您每次会见这个客人之后,回来必定感叹不停,这是为什么呢?”温伯雪子说:“我以前就对你讲过:‘中原国家的人,明白礼义却不善解人心。’前几天拜见我的那个人。进退全都合乎礼仪,动作举止如龙似虎般神气活现,他劝告我时像儿子一般,教导我时又像是个父亲,因此我总是感叹不已。”
孔子见到温伯雪子后,一句话也不说。子路问:“先生早就想见温伯雪子,可是见到了他却一句话也不说,为什么呢?”孔子说:“像他那样的人,看他一眼就知道大道体现在他身上,我也就用不着再说话了。”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夫子曰:“回,何谓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
而周,无器而民滔
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
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
,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郊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薰然
其成形。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
。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尽矣,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亦甚忘。虽然,女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颜渊问孔子说:“先生慢走我也慢走,先生快步走我也快步走,先生跑我也跑,先生决速奔跑,脚掌好像离开地面一般,而我只能瞪大眼睛在后面看了。”孔子说:“颜回,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颜回说:“先生慢走,我也跟着慢走;先生怎样讲,我也跟着怎样讲;先生快步走,我也跟着快步走;先生辨析事理,我也跟着辨析事理;先生奔跑,我也跟着奔跑;先生讲论大道,我也跟着讲论大道;等到先生脚掌如同离开地面般疾速奔跑,我只能瞪大眼睛在后面看,先生不用说话就能取信于人,不与人接近就能亲近于人,没有权力地位而人们都前来相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而已。”
孔子说:“啊!这还不明白吗?悲哀莫大过心死,而身死还是次要的。太阳从东方升起而隐没于最西端,万物没有什么不遵循这一方向,有眼有脚的人,期待着太阳的运行而获取成功,太阳升起便获得生存,太阳隐没便走向死亡。万物全都是这样,等候太阳的隐没而逐步消亡,仰赖太阳的升起而逐步生长。我一旦禀受大自然赋予我的形体,就不会变化成其他形体而等待最终的衰亡,随应外物的变化而相应有所行动,日夜不停从不会有过间歇,却不知道自己的归宿。那么温和而又自然地铸就了现在的形体,我知道命运的安排不可能预先窥测,所以我只是每天随着变化而推移。我一直和你这样接近而你却不明白这个道理,这难道不悲哀吗?你大概只是着眼于我显著的方面,而那些显著的方面已经成为了过去,而你依然寻求它们并相信它们的存在,这就像是在空荡的市场上找一只马一样不可能。我对你的思存很快就会遗忘,你对我的思存也会很快成为过去。虽然如此,你还忧患什么呢!即使忘掉了过去的我,我还有不被忘记的东西存在。”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慹然
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
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
。”
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出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
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
孔子曰:“请问游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
,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涂,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
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孔子拜见老聃,老聃刚洗了头,正披散着头发等待吹干,那凝神寂志、一动不动的样子好像木头人一样。孔子在门下屏蔽之处等候,不一会儿见到老聃,说:“是孔丘眼花了吗?还是确实是这样的呢?刚才先生的身形体态一动不动地真像是枯槁的树桩,好像遗忘了外物、脱离于人世而独立自存一样。”老聃说:“我是处心遨游于浑沌鸿蒙宇宙初始的境域。”
孔子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老聃说:“我的心想知道它却无法知道我的口想说明它却无法说明,试着为你说个大致的情形:最冷的阴气非常寒冷,最热的阳气非常酷热。阴气出自地,阳气发于天,两者互相交融而成为混沌的状态,万物便产生了。是谁为这种变化规范纲纪,而又看不到它的形迹。阴阳二气的消逝、增长、充盈、空虚,夜晚白昼的交替,每日每月都有新的变化,它们日夜化生万物似乎有所作为,但它们只是任其自然而已,人们终究不能看到它们的有为之功。万物的生命从真道那里萌发而来,死后又返归到真道那里去,生死相反相因,是无法追究其终结的。如果不是真道,谁是万物变化的主宰呢!”
孔子说:“请问游心于宇宙之初、万物之始的情况。”老聃回答:“达到这样的境界,就是‘至美’、‘至乐’了,体察到‘至美’也就是遨游于‘至乐’,这就叫做‘至人’。”
孔子说:“我希望能听到那样的方法。”老聃说:“吃草的动物不怕变换草地,在水中生活的虫不怕变换池沼,只作小的变换而没有失去其根本的需要,喜怒哀乐的情绪不会侵入心中。天下的万物都有其共同性。理解了它们的共同性而同等看待,那样四肢百骸便如同尘垢,而死生终始就如同昼夜一样的变化,因而就没有什么能使他受干扰,更何况在得失祸福之间呢!舍弃奴隶如同舍弃泥土,知道自身比奴隶可贵,可贵在我自身不因变换而丧失。何况千变万化而没有终极,有什么值得忧心?修养道德的懂得这点。”
孔子说:“先生的德行合于天地,仍然借助于至理真言来修养心性,古时候的君子,又有谁能够免于这样做呢?”老聃说:“不是这样的。水激涌而出,不借助于人力方才自然。道德修养高尚的人对于德行,无须加以培养万物也不会脱离他的影响,就像天自然地高,地自然地厚,太阳与月亮自然光明,又哪里用得着修养呢!”
孔子从老子那出来后,就把这些告诉弟子颜回,说:“我对于道的认识,就像醋坛中的飞虫一样渺小!如果没有先生帮我揭开我的蒙蔽,我就不知道天地大全的道理啊!”
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
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
冠者,知天时;履句屦
者,知地形;缓
佩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庄子去见鲁哀公。鲁哀公说:“鲁国有许多儒士,却很少有学习先生之道的人。”庄子说:“鲁国的儒士很少。”鲁哀公说:“全鲁国的人都穿着儒士的服装,怎么说儒士很少呢?”庄子说:“我听说,儒士中戴圆帽的知晓天时;穿方鞋的,精通地理;佩带五色丝带与系着玉玦的,遇事能果断处理。君子有这种道术的,不一定要穿儒士的服装;穿上儒士服装的人,不一定知晓那种道术。如果你认为不是这样,为什么不在国中发布号令:‘不懂这种道术而穿着儒士服装的人,要处以死罪!’”于是哀公发布号令后五天之内,鲁国国内没有人再敢穿儒士的服装,只有一个男子穿着儒士服装站立于朝门之外。鲁哀公立即召他进宫询问国事,不管怎样询问,他都能应对自如,把每个问题解答得清清楚楚,十分透彻。庄子说:“这么大的一个鲁国,却只有一个儒士,怎么能说是很多呢?”
百里奚
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
百里奚从不把爵位和俸禄放在心上,所以养牛时牛喂养得很肥,使秦穆公忘记了他地位的卑贱,委托他治理国事。有虞氏从不把死生放在心上,所以能够感动他人。
宋元君将画图
,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
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
臝
。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宋元君想要画画,众多画师都来了,接受命令拜谢后站在桌旁,润笔调墨准备着,门外面还有一大半。有一位画师最后来到,自在安闲并不向前挤,接受了旨意也不恭候站立,随即回到馆舍里去。宋元公派人去看,只见他脱掉衣服,光着身子盘腿坐着。宋元公说:“可以啊,你才是真正的画师。”
文王观于臧
,见一丈夫钓,而其钓莫钓;非持其钓有钓者也,常钓也。
文王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终而释之,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昔者寡人梦见良人,黑色而{冉页}
,乘驳马而偏朱蹄,号曰:‘寓而政于臧丈人,庶几乎民有瘳
乎!’”诸大夫蹴然曰:“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则卜之。”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又何卜焉!”
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无更,偏令无出。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
,长官者不成德,螤斛
不敢入于四境。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螤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
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师,北面而问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
而不应,泛然以辞,朝令而夜遁,终身无闻。
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又何以梦为乎?”仲尼曰:“默,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而又何论刺焉!彼直以循斯须也。”
文王在臧地游览,看见一位老人在水边垂钓,可是他身在垂钓却不像是在钓鱼,不是手拿钓竿而有心钓鱼,钓钩总是悬在水面上。
文王想推举他而把政事委托给他,但是又怕引起大臣父兄们的不安;最后想放弃这想法,却又不忍百姓得不到庇荫。于是清晨就告诉大夫们说:“昨夜我梦见一位贤良的人,面色稍黑而有胡须,骑着杂色的马而马蹄半边是红色的,对我发号令说:‘把你的政事委托臧地老人,这样人民的灾难或许有救。’”诸位大夫惊惧地说:“这是君王的父亲。”文王说:“虽然是这样,但还是占卜看看。”诸位大夫说:“君主父亲的命令,不必生疑,又何用占卜呢!”
于是就迎接臧地老者,把国事托付给他。这个人掌政之后,以前制定的典章法令没有更改,新的政令一篇也没有颁布。三年之后,文王巡视国内,则见各种文士武士结成的私党都散掉了,官长们也不建立个人功德,标准不一的量器也不敢进入国境之内。地方势力集团全都纷纷离散,也就政令通达上下同心;各级长官不再树立夸耀个人的功德,也就政务相当、劳绩统一;不同的斔斛不再能进入国境使用,诸侯也就不会生出异心。
文王于是拜臧地老人为太师,以臣下的礼节恭敬地向他问道:“这样的政事可以推行于天下吗?”臧地老人默默地不作回应,抑或漫不经心地予以推辞,早晨文王向他征询意见而夜晚他就逃跑了,从那以后就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
颜渊向孔子问道:“文王大概还未能达到圣人的境界吧?他为什么要假托做梦欺骗我呢?”孔子说:“住口,不要说话了!文王已经达到圣人的境界了,你不要再私下议论和讽刺了。他也只不过是短时间内顺应众人的心态罢了。”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
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适矢复沓,方矢复寓。当是时,犹象人
也。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
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
之志,尔于中也殆矣夫!”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表演射箭,他把弓拉得满满的,在左肘上放一杯水,发出第一支箭,箭射出后又有一只扣在弦上,刚刚射出又一只寄在弦上,连续不停。在那个时候,他就像一个木偶一般纹丝不动。伯昏无人说:“这是有心于射的射法,不是无心之射的射法。我想跟你一起登上高山,脚踩在危险的大石之上,面对百丈深渊,那时你还能射箭吗?”
于是伯昏无人便登上高山,脚踩着危险的岩石,面朝着百丈深渊,然后再背转身来慢慢往悬崖退步,直到脚下三分之二悬空在岩石外面,这才抬手请列御寇过来射箭。列御寇趴在地上,冷汗一直流到脚后跟。伯昏无人说:“一个修养高尚的‘至人’,上能窥测青天,下能潜入黄泉,精神自由奔放达于宇宙八方,神情始终不变。如今你却胆怯得有些眼花缭乱,如果你要想射中靶的话,就非常困难了!”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吾始也疑子,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子之用心独奈何?”
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方将四顾,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
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
,盗人不得劫,伏戏、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充满天地,既以与人,己愈有。”
肩吾问孙叔敖说:“你三次出任令尹却不感到荣耀,你被免职三次也没有忧愁之色,起初我对你的这些表现有些怀疑,现在看见你容颜是那么欢畅自适,不知道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孙叔敖说:“我哪里有比别人高明的地方啊!我认为官职爵禄的到来是不可拒绝的,它们的离去也是不可挽留的。我认为得与失并非由我而定,所以就没有忧愁的神色了。我哪里有什么过人之处啊!况且我不知道这官爵是落在他人身上呢,还是落在我身上呢?落在他人身上吗?那就与我无关;落在我的身上吗?就与他人无关。我正心安理得悠闲自在,正轻松地向四方观望,哪里有时间去顾及人间的尊卑啊!”
孔子听到后,说:“古时候的真人,有智慧的人不能游说他,美色不能使他淫乱,强盗也不能威逼他,就算伏羲和黄帝也无法跟他结为朋友。死与生也算得上是大事情了,却不能使他有什么改变,更何况是爵位与俸禄呢?像这样的人,他精神穿越大山不会有阻碍,潜入深渊不会沾湿,处身贫贱而不疲困,他的精神充满于天地之间,他越是给予别人,自己反而越加充实和富有。”
楚王与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楚文王与凡国国君坐在一起,不一会儿,楚王左右的臣子多次来讲凡国已经灭亡了。凡国国君说:“凡国的灭亡,不足以使我心中的凡国丧失。而凡国的灭亡既不足以丧失我心中凡国的存在,而楚国的存在也不足以保存我心中楚国的存在。由此看来,则凡国不曾灭亡而楚国不曾存在。”
知
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隐弅
之丘,而适遭无为谓焉。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
知不得问,反于白水之南,登狐阕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问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
知不得问,反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
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其孰是邪?”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伪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今已为物也,欲复归根,不亦难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
知谓黄帝曰:“吾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应我,非不我应,不知应我也;吾问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问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
狂屈闻之,以黄帝为知言。
知向北游历来到玄水岸边,登上名叫隐弅的山丘,正巧在那里遇上了无为谓。知对无为谓说:“我想向你请教一些问题:怎样思索、怎样考虑才能懂得道?怎样居处、怎样行事才符合于道?依从什么、采用什么方法才能获得道?”问了好几次无为谓都不回答,不是不回答,而是不知道回答。
知从无为谓那里得不到解答,便返回到白水的南岸,登上名叫狐阕的山丘,在那里见到了狂屈。知把先前的问话向狂屈提出请教,狂屈说:“唉,我知道怎样回答这些问题,我将告诉给你,可是心中正想说话却又忘记了那些想说的话。”
知从狂屈那里也没有得到解答,便转回到黄帝的住所,见到黄帝向他再问。黄帝说:“没有思索、没有考虑方才能够懂得道,没有安处、没有行动方才能够符合于道,没有依从、没有方法方才能够获得道。”
知于是问黄帝:“我和你知道这些道理,无为谓和狂屈不知道这些道理,那么,谁是正确的呢?”黄帝说:“那无为谓是真正正确的,狂屈接近于正确,我和你则始终未能接近于道。知道的人不说,说的人不知道,所以圣人施行的是不用言传的教育。道不可能靠言传来获得,德不可能靠谈话来达到。没有偏爱是可以有所作为的,讲求道义是可以亏损残缺的,而礼仪的推行只是相互虚伪欺诈。所以说,‘失去了道而后能获得德,失去了德而后能获得仁,失去了仁而后能获得义,失去了义而后能获得礼。礼,乃是道的伪饰、乱的祸首’。所以说,体察道的人每天都得清除伪饰,清除而又再清除以至达到无为的境界,达到无所作为的境界也就没有什么可以作为的了。如今你已对外物有所作为,想要再返回根本,不是很困难吗!假如容易改变而回归根本,恐怕只有是得道的人啊!生是死的同类,死是生的开始,谁能知道它们的端绪!人的诞生,是气的聚合,气的聚合形成生命,气的离散便是死亡。如果死与生是同类相属的,那么对于死亡我又忧患什么呢?所以,万物说到底是同一的。这样,把那些所谓美好的东西看作是神奇,把那些所谓讨厌的东西看作是臭腐,而臭腐的东西可以再转化为神奇,神奇的东西可以再转化为臭腐。所以说,‘整个天下只不过同是气罢了’。圣人也因此看重万物同一的特点。”
知又对黄帝说:“我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回答我,不是不回答我,是不知道回答我。我问狂屈,狂屈内心里正想告诉我却没有告诉我,不是不告诉我,是心里正想告诉我又忘掉了怎样告诉我。现在我想再次请教你,你懂得我所提出的问题,为什么又说回答了我便不是接近于道呢?”黄帝说:“无为谓他是真正了解大道的,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狂屈他是接近于道的,因为他忘记了;我和你终究不能接近于道,因为我们什么都知道。”
狂屈听说了这件事,认为黄帝的话是最了解道的谈论。
天地有大美
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
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
,莫知其根也,扁然
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豪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
天地有覆载万物的美德而不言说,四季有变化的规律而不议论,万物有生长的规律而不说明。所谓圣人,就是推原天地有功而不自夸的美德,就是通达万物自然生成的妙理。所以至人任其自为,圣人无所造作,只是效法天地自然无为之道。
天地神明非常精妙,参与万物的无穷变化。万物或死、或生、或方、或圆,难以知晓它的根源,万物自古以来原本就这样普遍存在着。“六合”虽然十分的巨大,但始终不能超出道的范围;秋毫虽然是最小的,也要仰赖于道方才能成就其细小的形体。宇宙万物每时每刻都在发展变化着,它们一生都不曾死守故旧而一成不变,阴阳与四季不停地运行,各有自身的序列。大道暗昧模糊似亡而存,流动变化没有形状而神妙莫测,万物接受它的养育却不知不觉。这就是最根本的道理,可以由此效法自然的天道了。
齧缺问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
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
言未卒,齧缺睡寐。被衣大说,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
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
齧缺向被衣请教有关道的学问,被衣说:“你端正你的形体,专注你的视觉,自然的和气便会到来;收敛你的心智,专一你的思虑,神明就会停留。德将会使你显出美好来,道将留在你的身上。你无知而直视的样子就像初生的小牛犊,你不要去追究事物的原由。”
话未说完,齧缺已经睡着了。被衣见了十分高兴,唱着歌儿离去,说:“身形犹如枯骸,内心犹如死灰,朴实的心思返归木真,而且并不因为这个缘故而有所矜持浑浑噩噩,既然如此无心,我就不必再对他讲什么了。那将是什么样的人啊!”
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
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孙子
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舜向丞请教说:“道可以得到并占有吗?”丞说:“你的身体尚且不是非你所有,你怎么能占有大道呢?”舜说:“我的身体不是由我所有,那谁会拥有我的身体呢?”丞说:“这是天地造化赋予你的形体,降生人世并非你所据有;这是天地给予的和顺之气凝积而成,性命也不是你所据有,是天地真气的运行;即使是你的子孙也不是你所据有,这是天地所给予你的蜕变之形。所以,出行不知去哪里,居处不知道身在何处,饮食不知什么滋味。都是天地之间气的运动,怎么能得到并占有呢?”
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
闲,敢问至道。”
老聃曰:“汝齐戒,疏瀹
而心,澡雪
而精神,掊击
而知!夫道,窅然
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
。
“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邀于此者,四肢彊。思虑恂达
,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
“且夫博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乎其若海,巍巍乎其终则复始也,运量万物而不匮。则君子之道,彼其外与!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此其道与!
“中国有人焉,非阴非阳,处于天地之间,直且为人,将反于宗。自本观之,生者,喑醷
物也。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果蓏
有理,人伦虽难,所以相齿。圣人遭之而不违,过之而不守。调而应之,德也;偶而应之,道也;帝之所兴,王之所起也。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之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弢
,堕其天製
,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将至之所务也,此众人之所同论也。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明见无值,辩不若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
孔子对老聃说:“今天安闲,我冒昧地请教你关于得道的问题。”
老聃说:“你应该进行斋戒,疏通你的心灵,清净你的精神,抛弃你的智慧。所谓道,幽深而难以言述啊!我给你说说它的大概情形吧。
“昭明显著的事物都是从幽暗中产生出来的,有伦有象的东西都是从无形中产生出来的,人的精神是从大道中产生出来的,形体是从精气中产生出来的,万物都是以形体蜕变转化而生的。所以人类和禽兽都是胎生,鸟类和鱼类都是卵生。大道产生时没有形迹,去时不见边际,没有门户也没有屋舍,四通八达而宽广无限。顺应大道,就能四肢强健,思虑通达,耳聪目明;就能不花费心思而纯任自然,应接万物而没有偏执。天不得大道就不能成其高,地不得大道就不能成其广,日月不得大道就不能运行,万物不得大道就不能昌盛,这就是道啊!
“博学多识不一定睿智,能言善辩不一定聪慧,圣人已经抛弃这些了。至于增多了却不像是有所增加,减少了却不像是有所减少,那便是圣人所要持守的东西。深邃莫测得就像大海一样,没有终结也没有开始,那是多么的高大神奇呀,万物的运动全在它的范围之内,而且从不曾缺少什么。那么,世俗君子所谈论的大道,恐怕都是些皮毛啊!万物全都从它那里获取生命的滋养,而且从不匮乏,这就是道啊!
“中原一带的人居住在不偏阴也不偏阳的地方,处在大地的中间,只不过姑且具备了人的形体罢了,而人终将返归他的本原。从道的观点来看,人的出生,是气的聚合,虽然有长寿与短命,但是相差又有多少呢?说起来只不过是一瞬间罢了,又何必对唐尧和夏桀进行是非论辩呢!果树和瓜类各不相同却有共同的生长规律,人们的次第关系即使难以划分,也还可以用年龄大小相互为序。圣人遇上这些事从不违拗,即使亲身过往也不会滞留。有心协调而顺应,这就是德;顺其自然而顺应,这就是道,帝王之业倚赖它而兴盛,王道倚赖它而兴起。”
“人生活在天地之间,就像骏马穿过一个狭窄的通道,瞬间而过罢了。自然而然地,全都蓬勃而生;自然而然地,全都顺应变化而死。业已变化而生长于世间,又会变化而死离人世,活着的东西为之哀叹,人们为之悲悯。可是人的死亡,也只是解脱了自然的捆束,毁坏了自然的捆束,纷纷扰扰地,魂魄必将消逝,于是身形也将随之而去,这就是最终归向宗本啊!从没有形体达到有形之体,义从有形体变为无形之体,这是人人知晓的,不是将要得道的人所追求的,这是众人所共同议论的。那些得道的人不议论,而议论的人却没有得道。显明昭露地寻找不会真正有所体察,宏辞巧辩不如闭口不言。道不可能通过传言而听到,道听途说就不如塞耳不听,这就称作是最大的得道。”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
庄子曰:“无所不在。”
东郭子曰:“期而后可。”
庄子曰:“在蝼蚁。”
曰:“何其下邪?”
曰:“在稊稗。”
曰:“何其愈下邪?”
曰:“在瓦甓。”
曰:“何其愈甚邪?”
曰:“在屎溺。”
东郭子不应。
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狶
也,每况愈下。汝唯莫必,无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遍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尝相与游乎无何有之宫,同合而论,无所终穷乎!尝相与无为乎!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闲乎!寥已吾志。吾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来而不知其所止。吾已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彷徨乎冯闳
,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谓盈虚衰杀,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衰杀非衰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
东郭子向庄子请教说:“人们所议论的道,在哪里才能找到呢?”
庄子说:“大道无处不在。”
东郭子曰:“请具体指出道存在哪些地方呢?”
庄子说:“在蝼蛄和蚂蚁当中。”
东郭子说:“为什么处在这么卑下的地方呢?”
庄子说:“在稻田的稗草里。”
东郭子说:“怎么越发低下了呢?”
庄子说:“在瓦块砖头中。”
东郭子说:“怎么比刚才更加卑下呢?”
子说:“在大小便里。”
东郭子听了后不再吭声。
庄子说:“先生的提问,本来就没有触及道的本质,一个名叫获的管理市场的官吏向屠夫询问猪的肥瘦,踩踏猪腿的部位越是往下就越能探知肥瘦的真实情况。你不要只是在某一事物里寻找道,万物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逃离开它。‘至道’是这样,最伟大的言论也是这样。万物、言论和大道遍及各个角落,它们名称各异而实质却是相同,它们的意旨是归于同一的。让我们一道游历于什么也没有的地方,用混同合一的观点来加以讨论,宇宙万物的变化是没有穷尽的啊!我们顺应变化无为而处吧!恬淡而又寂静啊!广漠而又清虚啊!调和而又安闲啊!我的心思早已虚空宁寂,不会前往何处也不知道应该去到哪里,离去以后随即归来也从不知道停留的所在,我已在其间来来往往,也不知道哪里是终点。逍遥于广漠之间大道之中,大知之人进入此境也不知它的边际。支配物的大道与万物混同而没有边际,而物是有分界的,就是物的界限。大道存在于万物之中,好像显得有涯际,其实是没有涯际的。所谓盈虚、衰杀,道使物发生盈虚变化,而自身却没有盈虚分别;道使物发生衰杀之变,而自身并不衰杀;道使万物有始有终,而自身无始无终;道使物有聚有散,而自身没有聚散。”
妸荷甘
与神农同学于老龙吉。神农隐几阖户昼瞑,妸荷甘日中奓
户而入曰:“老龙死矣!”神农隐几拥杖而起,嚗然放杖而笑,曰:“天知予僻陋慢訑
,故弃予而死。已矣夫子!无所发予之狂言而死矣夫!”
弇堈吊
闻之,曰:“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今于道,秋豪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而犹知藏其狂言而死,又况夫体道者乎!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于人之论者,谓之冥冥,所以论道,而非道也。”
妸荷甘和神农一起在老龙吉那里求学。神农靠着几案,大白天关着门睡觉,中午时分,妸荷甘推门而入说:“老龙吉死了!”神农扶着拐杖站起来,“啪”的一声丢下拐杖,笑着说:“先生知道我浅陋放荡,所以丢下了我死去了。完了,先生竟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至理名言来启发教育我,就撒手死去了!”
弇堈吊知道了这件事,说:“那些已经领悟大道的人,是天下的君子所仰仗的。如今老龙吉对于道,连秋毫之末的万分之一也未能得到,尚且懂得深藏他的谈吐而死去,又何况真正体悟大道的人呢!大道看上去没有形状,听起来没有声音,对于人们所谈论的道,常常把它称为‘冥冥’,所以常被议论的道,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道。”
于是泰清问乎无穷曰:“子知道乎?”无穷曰:“吾不知。”又问乎无为。无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曰:“有。”曰:“其数若何?”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贵,可以贱,可以约,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
泰清以之言也问乎无始曰:“若是,则无穷之弗知与无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无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浅矣;弗知内矣,知之外矣。”于是泰清中而叹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
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
无始曰:“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闻道。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内也。以无内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大初,是以不过乎昆仑,不游乎太虚”。
于是,泰清向无穷请教:“你懂得道吗?”无穷回答:“我不懂。”又问无为。无为回答说:“我懂。”泰清又问:“你懂得的道有名目吗?”无为说:“有。”泰清说:“道的名目怎么样呢?”无为说:“我知道道可以尊贵,也可以卑贱,可以聚合,也可以离散,这就是我所了解的道的名目。”
泰清拿这话去问无始,说:“像这样,那么无穷的不懂和无为的懂得,谁对谁错呢?”无始说:“不懂的才是深奥玄妙,懂得就是浮泛浅薄;不懂的处于深奥玄妙之道的范围内,懂的却刚好与道相违背。”于是泰清有所醒悟而叹息,说:“不知晓就是真正的知晓啊!知晓就是真正的不知晓啊!有谁懂得不知晓的知晓呢?”
无始说:“道不可能听到,听到的就不是道;道不可能看见,看见了就不是道;道不可以言传,言传的就不是道。要懂得有形之物之所以具有形体正是因为产生于无形的道啊!因此大道不可以称述。”
无始又说:“有人问关于道的问题,但是不做任何回答的,可以说就是不知道;就是那个问道的人,也是没听说过道。道是不能问的,有人问也不应该回答。没有必要去问但还是要问,那就是白问;没有必要回答却做出回答,是心中没有真道的表现。以心中没有真道而去回答那空洞的询问,像这样的人,对外不能观察宇宙的广大,对内不能了解道的根本。因此他不能超越昆仑这座大山,也不能逍遥于太虚幻境。”
光曜问乎无有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光曜不得问,而孰视其状貌,窅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
之而不得也。”
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
光曜问无有:“先生你是有呢?还是没有呢?”光曜得不到回答,便仔细地观察他的形状容貌,一副深渊空虚的样子,整天看也看不见,听也听不到,摸也摸不着。
光曜说:“真是最高的境界了,谁能够达到这种境界呢!我能够做到有无的地步,却不能达到无无的境界,等到做到了无,却又成为有了,该如何做才能够达到这种境界啊?”
大马
之捶鉤者
,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
。大马曰:“子巧与,有道与?”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鉤,于物无视也,非鉤无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而况乎无不用者乎!物孰不资
焉!”
大司马有个锻打钩剑的人,已经八十岁了,干起活来竟然没有一点差错。大司马说:“你是凭借技术呢,还是有什么门道呀?”那个老人回答说:“我遵循着道。我二十岁时就喜好锻制带钩,对于其他外在的事物我什么也看不见,不是带钩就不会引起我的专注。锻制带钩这是得用心专一的事,借助这一工作便不再分散白己的用心,而且锻制出的带钩得以长期使用,更何况对于那些无可用心之事啊!能够这样,外物有什么不会予以资助呢?”
冉求问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古犹今也。”冉求失问而退,明日复见,曰:“昔者吾问‘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犹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问何谓也?”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也,且又为不神者求邪!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子孙而有子孙;可乎?”冉求未对。
仲尼曰:“已矣,未应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体。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
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亦乃取于是者也”。
冉求向孔子请教:“开天辟地以前的情况可以知道吗?”孔子说:“可以,古今都是一样的。”冉求不想再继续问下去便退出屋来,第二天再次见到孔子,说:“昨天我问‘开天辟地以前的情况可以知道吗?’先生回答说:‘可以,古今都是一样的。’昨天我心里还很明自,但是今天就糊涂了,请问先生说的是什么意思呢?”孔子说:“昨天你心里明白,是因为心神先有所领悟;今天你糊涂了,是因为你的心神又被思虑变得迷惑起来。没有古就没有今,没有开始就没有终结。不曾有子孙而存在子孙,可以吗?”冉求不能回答。
孔子说:“算了,不必再回答了!不要因为活着就想让死去的活过来,不要因为死去了就想让活着的也死去。人的死和生相互有所依赖吗?其实全存在于一个整体。有先于天地而产生的物类吗?使万物成为具有各类形体事物的并不是具有形体的事物。万物的产生不可能先行出现具象性的物体,而是气的聚合而产生万物。造化孕育出万物,于是万物才连续不断繁衍生息。圣人对于人的怜爱始终没有终结,也就是取法于万物的生生相续。”
颜渊问乎仲尼曰:“回尝闻诸夫子曰:‘无有所将,无有所迎。’回敢问其游
。”
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与之相靡,必与之莫多。狶韦氏
之囿,黄帝之圃,有虞氏之宫,汤武之室。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师,故以是非相也,而况今之人乎!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人相将迎。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为去为。齐知之,所知则浅矣。”
颜渊问孔子说:“我曾听先生说过:‘不要有所送,也不要有所迎。’请问先生这其中的道理。”
孔子说:“古代的人,外表随外物变化而内心却恬静少变,现代的人,内心游移而外表不变。顺应万物而行事的人,内心与外表都宁静不变。何所谓变化,何所谓不变化?这种人怎么会跟万物相抵牾呢?狶韦氏的苑囿,黄帝的园圃,有虞氏的宫阙,商汤周武的宫室。身为君子,像儒学墨家的师祖,尚且用你是我非相互诋毁,何况现代的人呢!圣人与物相处而不伤害物。不伤害物的人,物也不能伤损他。正因为无所伤害,因而能够与他人自然相送或相迎。山林和旷野都使我感到无限欢乐啊!可是欢乐还未消逝,悲哀又接着到来。悲哀与欢乐的到来,我无法阻挡,悲哀与欢乐的离去,我也不可能制止。可悲啊,世上的人们只不过是外物临时栖息的旅舍罢了。人们知道遇上了什么却不知道遇不上什么,能够做自身能力所及却不能做自身能力所不及的事。有所不知有所不能,本来就是人所不能避免的。那些人强求避免人所不能避免的东西,岂不是很可悲吗!最好的言语是放弃言论,最好的作为是放弃作为。使人无所不知,这种做法就太浅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