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有至乐 无有哉?有可以活身 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
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 矣!
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 ,其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 ,久忧不死,何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烈士为天下见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诚善邪?诚不善邪?若以为善矣,不足活身;以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谏不听,蹲循 勿争。”故夫子胥 争之,以残其形;不争,名亦不成。诚有善无有哉?
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誙誙然 如将不得已,而皆曰乐者,吾未之乐也,亦未之不乐也。果有乐无有哉?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
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虽然,无为可以定是非。至乐活身,唯无为几存。请尝试言之: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芒乎芴乎 ,而无从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万物职职 ,皆从无为殖。故曰:“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人也孰能得无为哉!
天下有最大的快乐还是没有呢?有可以存活身形的东西还是没有呢?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又依据什么?回避什么又安心什么?靠近什么又舍弃什么?喜欢什么又讨厌什么?
世上的人们所尊崇看重的,是富有、高贵、长寿和善名;所爱好喜欢的,是身体的安适、丰盛的食品、漂亮的服饰、绚丽的色彩和动听的乐声;所认为低下的,是贫穷、卑微、短命和恶名;所痛苦烦恼的,是身体不能获得舒适安逸、口里不能获得美味佳肴、外形不能获得漂亮的服饰、眼睛不能看到绚丽的色彩、耳朵不能听到悦耳的乐声;假如得不到这些东西,就大为忧愁和担心,以上种种对待身形的做法实在是太愚蠢啊!
富有的人,劳累身形勤勉操作,积攒了许许多多财富却不能全部享用,那样对待身体也就太不看重了。高贵的人,夜以继日地苦苦思索怎样才会保全权位和厚禄,那样对待身体也就太忽略了。人们生活于世间,忧愁也就跟着一道产生,长寿的人整日里糊糊涂涂,长久地处于忧患之中而不死去,多么痛苦啊!那样对待身体也就太疏远了。刚烈之士为了天下而表现出忘身殉国的行为,可是却不足以存活自身。我不知道这样的行为是真正的好呢,还是实在不能算是好呢?如果认为是好行为,却不足以存活自身:如果认为不是好行为,却又足以使别人存活下来。所以说:“忠诚的劝谏不被接纳,那就退让一旁不再去争谏。”伍子胥忠心劝谏以致身受残戮,如果他不努力去争谏,忠原的美名也就不会成就。那么果真又有所谓好还是没有呢?
如今世俗所从事与所欢欣的,我又不知道那快乐果真是快乐呢,果真不是快乐呢?我观察那世俗所欢欣的东西,大家都全力去追逐,拼死竞逐的样子真像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人人都说这就是最为快乐的事,而我并不看作就是快乐,当然也不认为不是快乐。那么,世上果真有快乐还是没有呢?我认为无为就是真正的快乐,但这又是世俗的人所感到最痛苦和烦恼的。所以说:“最大的快乐就是没有快乐,最大的荣誉就是没有荣誉。”
天下的是非果真是未可确定的。虽然如此,无为的观点和态度可以确定是非。最大的快乐是使自身存活,而惟有无为算是最接近于使自身存活的了。请让我说说这一点。苍天无为因而清虚明澈,大地无为因而浊重宁寂,天与地两个无为相互结合,万物就全都能变化生长。恍恍惚惚,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产生出来!惚惚恍恍,没有一点儿痕迹!万物繁多,全从无为中繁衍生殖。所以说,天和地自清自宁无心去做什么却又无所不生无所不做,而人谁又能够做到无为呢!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 鼓盆 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 老 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 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 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庄子的妻子去世了,惠子前去吊丧,看到庄子正两脚岔开而坐,一边敲打着瓦缶一边唱歌。惠子说:“你和你妻子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她为你生儿育女,一直到老,现在她死了,你不哭也就罢了,还要敲着瓦缶唱歌,你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啊?”
庄子说:“不是这样,她刚去世,我怎么可能不伤心呢!然而仔细考察她开始原本就不曾出生,不仅没有生命而且也没有形体,不仅没有形体而且也没有原本的气息。夹杂在恍恍惚惚的境域之中,变化而有了元气,元气变化而有了形体,形体变化而有了生命,如今从活着变成死亡,这就跟春夏秋冬四季交替运行一样。死去的她安然地寝卧在天地之间,而我却呜呜地围着她啼哭,我认为这样做是对生命的常理太不通达了,所以我就停止为她而哭泣。”
支离叔 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俄而柳 生其 左肘,其意蹶蹶 然恶之。
支离叔曰:“子恶之乎?”滑介叔曰:“亡,子何恶!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
支离叔和滑介叔一起在冥伯的山丘上和昆仑的旷野里游览,那是黄帝曾经休息过的地方。不一会儿,滑介叔的左臂上长出了一个瘤子,他显得十分吃惊并且好像厌恶它。
支离叔说:“你厌恶它吗?”滑介叔说:“不,我怎么会厌恶它呢!具有生命的形体,不过是借助外物凑合而成;一切假借他物而生成的东西,就像是灰土微粒一时间的聚合和积累。人的死与生犹如白天与黑夜交替运行一样。而且我和你是来看生死变化的,现在变化降临到我身上,我又怎么会讨厌它呢!”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 ,髐然 有形,撽 以马捶 ,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 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
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矉 蹙頞 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庄子到楚国去,路上看见一个髑髅,空洞干枯呈现出原形。庄子用马鞭在上面敲了敲。于是问道:“先生,你是因为生前贪生怕死,行为不合法才被人杀死的吗?还是因为你国家灭亡被人害死的吗?是因为你生前行为不好,怕连累自己的父母妻子的名誉,自杀的吗?是因为你穷困潦倒,饥寒交迫死去的吗?还是因为你阳寿已尽,自然死亡的吗?”庄子说完这段话之后,拾起髑髅,拿回去用作枕头,枕着它睡觉。
到了半夜,髑髅在梦中对庄子说:“先前你对我讲的一番话就像一个善于辩论的人说出来的。不过你所说的那些话,全属于活人的拘累,死后就没有这些了。你想听人死后的有关情况吗?”庄子说:“好啊。”髑髅说:“人一旦死了,上没有国君,下没有臣仆,也没有四季的操劳,从容安逸地把天地的长久看作自己的年岁,即使南面为王的快乐,也不能超过这种自由自在的乐趣。”庄子不太相信,说:“我让掌管生命的神灵来恢复你的形体,还给你骨肉肌肤,再次让你回到父母、妻儿、左右邻里和朋友的身边去,你愿意吗?”髑髅深深皱起眉头,深感忧虑地说:“我怎么能抛弃国王般的快乐而再次去人间经受劳苦呢?”
颜渊东之齐,孔子有忧色。子贡下席而问曰:“小子敢问:回东之齐,夫子有忧色,何邪?”
孔子曰:“善哉汝问。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褚 小者不可以怀大,绠 短者不可以汲深。’夫若是者,以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也,夫不可损益。吾恐回与齐侯言尧、舜、黄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农之言。彼将内求于己而不得,不得则惑,人惑则死。且汝独不闻邪?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 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 忧悲,不敢食一脔 ,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鱼攸} ,随行列而止,委蛇 而处。彼唯人言之恶闻,奚以夫譊譊 为乎?《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鸟闻之而飞,兽闻之而走,鱼闻之而下入,人卒闻之,相与还而观之。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必相与异,其好恶故异也。故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于实,义设于适,是之谓条达而福持 。”
颜渊向东到齐国去,孔子脸上露出忧虑的神色。子贡离开席位,问孔子:“学生请问:颜渊往东要去齐国,先生面带忧色,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说:“你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是好啊!从前管仲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认为说得很好:‘小布袋不可能装下大的物体,水桶上的绳索太短,就不能汲取深井里的水。’像他这样说,就是认为生命是天生成的,形体虽异却各有适宜的用处,都不是随意可以改变的。我担忧颜渊跟齐侯谈论尧、舜、黄帝治理国家的主张,而且还进一步地推重燧人氏、神农氏的言论。齐侯听了将会内求于心而不能理解,不能理解就要产生惶惑,人心惶惑而忧虑不解,就会抑郁而死。况且,难道你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件事吗?从前,一只海鸟飞落到鲁国都城的郊外,停下来休息。鲁国国君派人把海鸟接到太庙里,供奉美酒给它喝,演奏美妙的《九韶》之乐给它听,让它高兴,把祭祀时使用的牛羊猪等作为它的膳食。海鸟竟目光昏乱,内心悲伤,不敢吃一块肉,不敢喝一杯酒,三天就死了。这是按养人的方式来养鸟,不是按养鸟的方式来喂养鸟。按鸟的习性来养鸟,就应当让鸟栖息于深山老林,游戏于水中沙洲,浮游于江河湖泽、啄食泥鳅和小鱼,随着鸟群的队列而止息,从容自得、自由自在地生活。它们最怕听到人的声音,又为什么还要这般喧闹嘈杂呢?《成池》、《九韶》等一类著名的乐曲,要是演奏在广漠的旷野,鸟听了就会飞走,禽兽听了就要逃跑,鱼听了要潜入水底,人们听了,相互围绕着观看。鱼在水里能够生存,人在水里就会淹死,他们之间必定有不同之处,他们的好恶所以也是不一样的。所以古代的圣明君主不强迫他们具有同样的能力,也不要求他们做同等的事情。名声要符合实际,义理的措置在于适应人们的自然性情,这就叫条理通达,福德常在。”
列子行,食于道从 ,见百岁髑髅,攓 蓬 而指之曰:“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若果养 乎?予果欢乎?”
种有几,得水则为繼 ,得水土之际则为蛙蠙 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 ,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 ,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 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 。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乾余骨。乾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醯 。颐辂 生乎食醯,黄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 。羊奚 比乎不箰 ,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列子外出游玩,在路旁吃饭,看见一个上百年的骷髅,拔拨开周围的茅草对着骷髅说:“只有我和你知道,你是不曾死、也不曾生的。你果真为死而悲伤吗?我果真为活着而快乐吗?”
物种藏着极其精妙的变化因素,这种因素得到水的滋养便会长成如断丝的繼草,再得到土气,就会在水土之间长出青苔来,生长在山陵高地就成了车前草,车前草获得粪土的滋养,又生成乌足草,乌足草的根在粪土中变化成土蚕,乌足的叶子变化成蝴蝶。蝴蝶很快又变化成小虫,生活在灶下面,样子像蜕了皮似的,它的名字叫鸲掇。鸲掇经过一千天变成鸟,它的名字叫乾余骨。乾余骨的唾沫变为斯弥虫,斯弥虫造出食醋。蛾檬从食醋中生出,黄轵虫从九酞虫生出,蠓虫从黄甲虫中生出,竹蓐与不生笋的老竹并连一起,又生出青宁虫;青宁虫生出豹子,豹子生出马,马生出人,人老之后又返回自然之中。万物的生命都产生于自然,死后又全都回返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