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 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 渚涯 之间,不辨牛马 。于是焉河伯 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 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 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 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 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涯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以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 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 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 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 今故,故遥而不闷,掇 而不跂 ,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途,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 ,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 ,大之殷也。故异便 ,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 ,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豪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 ;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麗 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 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 ,言殊技也;鸱鸺 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默默乎河伯,汝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 。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 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 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躅 而屈伸,反要而语极。”
曰:“何谓天?何谓人?”
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秋天雨水及时降下,河流水位暴涨,千百条河流注入黄河,水势非常洪大,隔着黄河两岸以及洲渚,连牛和马都分辨不出来。于是河神欢欣鼓舞,欣然自喜,认为天下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归自己所有了。河神顺着水流向东而去,来到北海边,朝东边一看,一眼望不到尽头。河神这才改变刚才欣喜若狂的脸色,面对着海神仰首慨叹道:“有句俗语,说‘听到了上百条道理,便认为天下再没有谁能比得上自己’的,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了。而且我曾经听说有人小看孔子的学识,轻视伯夷的义行,开始我不太相信;如今我看到你是这样的高深莫测,使我相信这句话的确有道理啊。我要是不到你这里来,那可真是糟糕啊,我肯定会永远受到得道的人的耻笑。”
海神说:“不能和井里的青蛙谈论大海,是因为受到生活空间的限制;不能和夏天的虫子谈论冰雪,是因为受到生活时间的限制;不能和乡下的读书人谈论大道,是因为礼教的束缚。如今你从河岸边出来,看到了大海,才认识到自己的短浅与不足,这样就可以和你谈论大道了。天下的水面,没有什么比海更大的,千万条河川流归大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歇而大海却从不会满溢;海底的尾闾泄漏海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止而海水却从不曾减少;无论春天还是秋天不见有变化,无论水涝还是干旱不会有知觉。这说明大海远远超过了江河的水流,是不能加以计算的。可是我从未因此而感到自满,因为我知道我的形体来自天地,并且摒受了阴阳之气,我在天地之间,就好像一小块石子、一小块木屑存在于大山之中。我正以为自身的存在实在渺小,又哪里会自以为满足而自负呢?想一想,四海存在于天地之间,不就像小小的石间孔隙存在于大泽之中吗?再想一想,中原大地存在于四海之内,不就像细碎的米粒存在于大粮仓里吗?号称事物的数字叫做万,人类只是万物中的一种;人们聚集于九州,粮食在这里生长,舟车在这里通行,而每个人只是众多人群中的一员;一个人与万物相比,不就像是毫毛之末存在于整个马体吗?五帝所续连的,三王所争夺的,仁人所优患的,贤才所操劳的,全在于这毫末般的天下呢!伯夷以避让而取得名声,孔子以言谈显示渊博,他们这样夸耀自己,不就像你先前在河水暴涨时的欣喜若狂的样子吗?”
河神说:“既如此,我把天地看作大,把毫毛之末看作小,这样行吗?”
海神回答:“不可以。对于事物来说,数量是没有穷尽的,时间是永不停止的,得与失是难以预料的,事物的终结和起始也没有定因。所以大智慧的人远与近都能观察得到,因而体积小却不觉得小,体积大却不觉得大,这是因为知道事物的量是不可穷尽的;证验并明察古往今来的各种情况,因而寿命久远却不感到厌倦,生命只在近前却不会企求寿延,这是因为知道时间的推移是没有止境的;看清楚了事物盈亏的道理,所以得到时并不感到欣喜,失去时也不感到悲伤,这是因为知道得与失是没有定规的;明了生与死之间犹如一条没有阻隔的平坦大道,因而生于世间不会倍加欢喜,死离人世不觉祸患加身,这是因为知道终了和起始是不会一成不变的。算起来,一个人学到的知识远不及他没有学到的知识;一个人活在世间的时间远不及他不在人世的时间;用极为有限的智慧去探究没有止境的领域,所以内心迷乱而必然不能有所得!由此看来,又怎么能用毫毛的末端去衡量细小的事物,又怎么能用天地与无穷的宇宙作比较呢?”
河神说:“世上的人们都议论说:‘最小的物体看不到形体,最大的物体没有边界。’这话是真的吗?”
海神同答:“从小的角度看大的物体,是不可能全面的,从大的角度看小的物体,也不能看得很清楚。所谓精细,是小中更小;所谓庞大,是大中更大;虽然事物大小不同,但是却有各自的相宜之处。这就是事态发展的必然现象。所谓精细与粗大,仅限于有形的东西,至于没有形体的事物,是不能计算和衡量数量的;而不可限定范围的东西,更不是用数量能够精确计算的。可以用言语来谈论的东西,是事物粗浅的外在表象;可以用心意来传告的东西,则是事物精细的内在实质。至于语言不能描述的,意识不能领悟的事物,也就不限于精细和粗浅的范围了。所以修养高尚者的行为,不伤害他人,也不会赞赏给人以仁慈和恩惠;无论干什么都不是为了私利,也不会轻视从事守门差役之类的人。再多的财物也不去争夺,也不推重谦和与辞让;做事不借助他人,也不提倡自食其力,也不鄙视贪财污浊的行为;行动与世俗不同,但不主张邪僻乖异;行为与大众相符,也不以奉承和埳媚少数人为卑贱;世间的高官厚禄不能劝勉他,刑戮和侮辱也不能羞耻他;是与非没有明显的界线可以划分,也知道精细和粗大不能确定清晰的界限。有人说:‘得道的人不求闻达于世,修养高尚的人不希望有所得,大人能够忘却自己。’这就是消除事物的分别达到了极致。”
河神说:“物体的表面,物体的内在,用什么区分它们的贵贱?又用什么区分它们的大小?”
海神回答:“用自然的常理来看,万物本没有贵贱的区别。从万物自身来看,都是认为自己高贵而他人低贱。拿世俗的观点来看,贵贱不在于事物自身。按照物与物之间的差别来看,顺着各种物体大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物体是大的,那么万物就没有什么不是大的;顺着各种物体小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物体是小的,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是小的;知晓天地虽大比起更大的东西来也如小小的米粒,知晓毫毛之末虽小比起更小的东西来也如高大的山丘,而万物的差别和数量也就看得很清楚了。依照事物的功用来看,顺着物体所具有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具有了这样的功能,那么万物就没有什么不具有这样的功能;顺着物体所不具有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不具有这样的功能,那么万物就没有什么具有了这样的功能;可知东与西的方向对立相反却又不可以相互缺少,而事物的功用与本分便得以确定。从人们对事物的趋向来看,顺着各种事物肯定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是对的,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是对的:顺着各种事物否定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是不对的,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是错的;知晓唐尧和夏桀都自以为正确又相互否定对方,而人们的趋向与持守也就看得很清楚了。当年唐尧、虞舜禅让而称帝,让燕王哙禅于与宰相子之使燕国几乎灭亡;商汤、周武王都争夺天下而成为帝王,白公胜争夺王位却遭致杀身之祸。由此看来,争斗与禅让的礼制,唐尧与夏桀的做法,认可还是鄙夷都会因时而异,不可以把它们看作是不变的规律。栋梁之材可以用来冲击敌城,却不可以用来堵塞洞穴,说的是器物的用处不一样。骏马良驹一天奔驰上千里,捕捉老鼠却不如野猫与黄鼠狼,说的是技能不一样。猫头鹰夜里能抓取小小的跳蚤,细察毫毛之末,可是大白天睁大眼睛也看不见高大的山丘,说的是禀性不一样。所以说:怎么只看重对的一面而忽略不对的一面、看重治而忽略乱呢?这是因为不明了自然存在的道理和万物自身的实情。这就像是重视天而轻视地、重视阴而轻视阳,那不可行是十分明白的了。然而还是要谈论不休,不是愚昧便是欺骗!远古帝王的禅让各不相同,夏、商、周三代的继承也各不一样。不合时代、背逆世俗的人,称他叫篡逆之徒;合于时代、顺应世俗的人,称他叫高义之士。沉默下来吧,河神!你怎么会懂得万物间贵贱的门庭和大小的流别!”
河神说:“既然这样,那么我什么应该做?什么又不应该做呢?对于进退取舍,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海神回答:“从道的角度出发,什么是贵什么是贱,可以说贵与贱是向本身相反的方向发展的;不要拘束你的心志,而与大道相背离。什么是少什么是多,可以说多与少是相互转换的;不要偏执于事物的某一方面行事,而跟大道不相一致。端庄、威严的样子像是一国之君,对待人民没有一点偏私;优游自得的样子像是祭祀中的土地神,确实没有任何偏私的赐福;浩瀚周遍的样子像是通达四方而又旷远无穷,确实没有什么区分界限;兼蓄并且包藏万物,难道谁专门有所承受或者有所庇护?这就称做不偏执于事物的任何一个方面。宇宙万物本是浑同齐一的,有什么长短之分呢?大道是无始无终的,而万物却是有死有生,因而不能以一时的成就而骄傲。时而空虚时而充实,万物从不固守于某一不变的形态。岁月不可以挽留,时间从不会停息,消退、生长、充实、空虚,宇宙万物终结便又有了开始。这样也就可以谈论大道的准则,评说万物的道理了。万物的生长,犹如马在奔驰,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着,没有什么时刻不在迁移。应该做些什么呢?又不应该做什么呢?万物本来就在不断地自行变化着!”
河神说:“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还要那么看重大道呢?”
海神回答:“懂得大道的人必定通达事理,通达事理的人必定明白应变,明白应变的人定然不会因为外物而损伤自己。道德修养高尚的人烈埳不能烧灼他们,洪水不能沉溺他们,严寒酷暑不能侵扰他们,飞禽走兽不能伤害他们。不是说他们逼近水火、寒暑的侵扰和禽兽的伤害而能幸免,而是说他们明察安危,安于祸福,慎处离弃与追求,因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他们。所以说:‘天然蕴含于内里,人为显露于外在,高尚的修养则顺应自然。懂得人的行止,立足于自然的规律,居处于自得的环境,徘徊不定,屈伸无常,也就返归大道的要冲而可谈论至极的道理。’”
河神说:“什么是天然?什么又是人为?”
海神回答:“牛马生就四只脚,这就叫天然;用马络套住马头,用牛鼻绾穿过牛鼻,这就叫人为。所以说,不要用人为去毁灭天然,不要用有意的作为去毁灭自然的禀性,不要为获取虚名而不遗余力。谨慎地持守自然的禀性而不丧失,这就叫返归本真。”
夔 怜 蚿 ,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
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 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 ,而不知其所以然。”
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 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鰌 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 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独脚的夔羡慕多脚的蚿,多脚的蚿羡慕无脚的蛇,无脚的蛇羡慕无形的风,无形的风羡慕明察外物的眼睛,明察外物的眼睛羡慕内在的心灵。
夔对蚿说:“我依靠一只脚跳跃而行,没有谁再比我简便的了。现在你使用上万只脚行走,竟是怎么样的呢?”
蚿说:“不对哩。你没有看见那吐唾沫的情形吗?喷出唾沫大的像珠子,小的像雾滴,混杂着吐落而下的不可以数计。如今我启动我天生的机能而行走,不过我也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这样。”
蚿对蛇说:“我用众多的脚行走反倒不如你没有脚,这是为什么呢?”蛇说:“仰赖天生的机能而行动,怎么可以改变呢?我哪里用得着脚呢!”
蛇对风说:“我用我的脊柱和腰胁而行走,还是像有足而行的样子。如今你呼呼地从北海掀起,又呼呼地驾临南海,却没有留下有足而行的行迹,这是为什么呢?”风说:“是的,我呼呼地从北海来到南海。可是人们用手来阻挡我而我并不能吹断手指,人们用腿脚来踢踏我而我也不能吹断腿脚。即使这样,折断大树、掀翻高大的房屋,却又只有我能够做到,而这就是细小的方面不求胜利而求获得大的胜利。获取大的胜利,只有圣人才能做到。”
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 ,而弦歌不惙 。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
孔子曰:“来,吾语汝。我讳 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 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
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孔子游历到卫国匡地,卫国人把他一层层地包围了起来,可是孔子仍在不停地弹琴吟唱。子路进去见孔子,说:“先生为什么如此快乐?”
孔子说:“过来,我告诉你!我忌讳贫困已经很久很久了,可是始终不能免除,这也是天命如此啊。我寻求通达也已经很久了,可是始终未能做到,这也是时机如此啊。在尧、舜那个时代,天下没有困窘不得志的人,并不是他们都智慧超群;在桀、纣那个时代,天下没有一个通达的人,并不是因为他们智慧低下。这都是时运所造成的。在水里活动而不躲避蛟龙的,这是渔夫的勇敢;在陆上活动而不躲避犀牛老虎的,是猎人的勇敢;刀剑横于面前,视死如生,这是壮烈之士的勇敢。懂得困厄潦倒乃是命中注定,知道顺利通达乃是时运造成,面临大难而不畏惧的,这就是圣人的勇敢。仲由啊,你还是安然处之吧!我命中注定要受制啊!”
没有过多久,统帅士兵的首领走了进来,道歉说:“大家错把你看作阳虎,包围了你;现在知道了你不是阳虎,请让我向你表示歉意并且撤兵。”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
公子牟隐机大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埳井 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 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 之崖。赴水则接腑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 蟹与科斗 ,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 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 矣。于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 ,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埳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蛟负山,商蚷 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埳井之蛙与?且彼方跐黄泉登大皇,无南无北,奭然 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 ,失子之业。”
公孙龙口呿 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
公孙龙问魏牟,说:“我小的时候学习先王之道,长大后明白了仁义的行为;并持守同异结合、坚白分离的理论;把别人认为不对的说成是对的,把别人认为不可以的说成是可以的;使百家的智慧人士感到困惑,使众多善辩人士理屈词穷:我自以为是最通达的人了。现在我听了庄子的言论,感到奇异不解。不知是我的辩论才能不及他呢,还是我不如他更有智慧?现在我已经无法再开口了,请问这是什么原因呢?”
魏牟倚靠着几案叹气,然后又仰天大笑,说:“你难道没听说浅井里的青蛙吗?井蛙对东海里的鳌说:‘我是多么快乐啊!出来可以在井栏上跳跃,回去可以在井壁的破砖处休息。跳入水中井水漫入腋下并且托起我的下巴,踏入泥里泥水就盖住了我的脚背,回过头来看看水中的那些赤虫、小蟹和蝌蚪,没有谁能像我这样的快乐!并且我专有一坑水,盘踞一口浅井,这也是快乐的极点了。你为何不经常进来参观参观啊?’东海之鳌左脚还没有进到井里,右脚已经被绊住了。迟疑了一下,又把脚退了出来,把大海的情况告诉浅井的青蛙,说:‘千里的距离,不足以形容海的大;千仞的高度,不足于测量出它的深。夏禹时代十年里有九年水涝,而海水不会因此增多;商汤的时代八年里有七年大旱,而岸边的水位不会因此下降。不因为时间的短暂与长久而有所改变,不因为雨量的多少而有所增减,这就是东海最大的快乐。’浅井之蛙听了这一席话,惊惶不安,茫然不知所措。况且你的智慧还不足以懂得是非的界线,竟然想去观察庄子的至理名言,就好像驱使蚊虫去背负大山,驱使马蚿虫在河水里奔跑,必定是办不到的事了。并且,你的才智还不足以谈论精妙的言论,而自己竟去追逐一时的口舌之利,这跟浅井里的青蛙没有什么区别。况且庄子的思想主张正俯极黄泉登临苍天,不论南北,四面通达没有阻挡,下面达到深不可测的境界;不论东西,他的道生于极端精微玄妙,返归广阔通达之域。你竟拘泥浅陋地用察视的办法去探寻它的奥妙,用论辩的言辞去索求它的真谛,这简直就是用竹管去窥视高远的苍天,用锥子去测量浑厚的大地,不是太小了吗?你还是走吧!你难道没有听说燕国寿陵的少年到赵国的邯郸去学习走步的故事吗?不但没有学会邯郸人行走的绝技,又忘掉了原先的步法,最后只能爬着回到燕国。如果现在你还不赶快走开,就将会忘掉你原有的本领,而且也将失去你原有的学业。”
公孙龙听了之后,惊吓地张着嘴巴不能合拢,舌头高高翘起放不下来,于是慌忙逃走了。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 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庄子在濮水边钓鱼,楚王派来两位大夫去向他致意,说:“楚王想有劳先生掌管国家大事。”
庄子手握钓竿,头也不回地说:“我听说楚国有一神龟,死了已经有三千年了,楚王将它守在竹器里面,用布巾包裹好,珍藏在宗庙里。这只神龟,是情愿死后保留着骨头被人尊重呢,还是情愿活着在泥水里拖着尾巴爬呢?”
两位大臣说:“宁愿拖着尾巴在泥水里面爬。”
庄子说:“那你们走吧!我是情愿拖着尾巴生活在泥水里的那种人啊。”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
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曰鹓雏 ,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 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惠子在梁国做宰相,庄子前去拜访他。有人对惠子说:“庄子这次来,是想取代你宰相的位置。”惠子听了之后很恐慌,在都城内搜捕了庄子三天三夜。
庄子前去看望惠子,说:“南方有一种叫鹓雏的鸟,你听说过吗?鹓雏从南海出发飞到北海,不遇到梧桐树它就不休息,不是竹子结出的果实它就不吃,泉水不甘美,它就不喝。正在这时一只猫头鹰寻觅到一只腐烂了的老鼠,鹓雏刚巧从它面前飞过,猫头鹰抬起头,看着鹓雏,发出愤怒的声音。难道现在你也要用你梁国宰相的威严来吓我吗?”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 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 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庄子和惠子在濠水的桥上一起游玩。庄子说:“白条鱼在河里游得多么悠闲自在,这就是鱼儿的快乐。”
惠子说:“你不是鱼,怎么会知道鱼的快乐呢?”
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儿的快乐?”
惠子说:“我不是你,当然不了解你;你更不是鱼,那么你肯定也不知道鱼的快乐,也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庄子说:“还是让我们顺着先前的话来说。你刚才说‘你哪里知道鱼的快乐’的时候,是已经明白我知道鱼儿的快乐之后问我的,只不过是问我从哪知道的罢了,那我就告诉你,是从壕水的桥上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