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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运

“天其运 乎?地其处 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 是?孰居无事而推行是?意者其有机缄 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 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

巫咸 曰:“来,吾语汝。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备,监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

“天在运行吗?地是静止的吗?日月交相辉映吗?是谁在主宰着一切?谁维系统治这些现象呢?谁无所事事推动运行而形成这些现象呢?猜测是因为有某种机关的强行控制使它们不能平静吗?还是因为运转不息而不能自己停下来呢?云变成了雨吗?雨变成了云吗?是谁在兴云施雨呢?是谁闲居无事贪求欢乐而促成了这种现象,风起于北方,一会儿西一会儿东,在天空中来回游动,是谁吐气或吸气造成了云彩的飘动?还是谁闲居无事煽动而造成这样的现象?我斗胆地请教是些什么缘故?”

巫咸招说:“过来!我告诉你。天地有六极五常,帝王顺应天道发展的规律,天下就会太平,违背这个规律,天下就会大乱。对于九州百姓聚居的事情,治理成功,道德完备,功德普照天下,人们则会拥戴他,这就是上古帝王。”


太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 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太宰荡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

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 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

宋国的太宰荡向庄子请教关于“仁”的问题。庄子说:“虎和狼就是仁。”太宰荡说:“这话怎么讲?”庄子说:“虎狼也能父子相互亲爱,为什么不能叫做仁呢?”太宰荡又问:“那什么是至仁呢?”庄子说:“最高境界的仁就是没有亲。”太宰荡说:“我听说,没有亲就不会有爱,没有爱就不会有孝,那么至仁就是不孝,可以这样说吗?”

庄子说:“不是这样的。至仁是高尚的,孝本来就不足以说明它。前面说法不是以孝为过,而是说孝还不足以尽至仁之义。往南去的人到达郢都,面向北方而不见冥山,是什么原因呢?距离太遥远了。所以说做到尊敬而履行孝道容易,做到仁爱而履行孝道难;做到仁爱而履行孝道容易,忘掉亲情就难;忘掉亲情容易,让亲人忘掉我就难;让亲人忘掉我容易,让我忘掉天下人就难;忘掉天下人容易,使天下人忘掉我就难。盛德遗忘了尧舜因而尧舜方才能任物自得,利益和恩泽施给万世,天下人却没有谁知道,难道偏偏需要深深慨叹而大谈仁孝吗!孝、悌、仁、义、忠、信、贞、廉,这些都是用来劝勉自身而拘执真性的,不值得推崇。所以说,最高贵的,摒弃一国的爵位而不顾;最富有的,摒弃全国所有的财物而不顾,最完美的心愿,就是摒弃所有的名誉而不顾。正因为如此,大道是永恒不变的。”


北门成 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 默默 ,乃不自得。”

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征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 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

“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阬 满阬;涂郤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 ,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予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倚于槁梧 而吟。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乃至委蛇 。汝委蛇,故怠。

“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故有焱氏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汝欲听之而无接焉,而故惑也。

“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惧也。”

北门成问黄帝,说:“你在洞庭的旷野上弹奏《咸池》乐章,刚开始听到时,我感到惊惧,听着听着就感觉放松了,听到最后,就迷惑起来,神情恍惚,竟然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地。”

黄帝说:“大概就是你说的这样吧!我用人间的形式演奏,用天道加以验证,以礼义来发展演进,以太清天籁为根基。最完美的音乐,先要与人事相应合,还要顺乎天理,按五德运行,与天道自然相应,然后调和四时,与天地万物和谐统一。乐声犹如四季更迭而起,与万物生长变化一致;忽而繁茂忽而衰败,春季的生机和秋季的肃杀都在有条不紊地更迭;声音忽然清楚忽然浑浊,就如同阴阳二气相互调配交和,流布光辉和与之相应的声响;犹如解除冬眠的虫豸开始活动,我用雷霆使它们惊起。乐声的终结寻不到结尾,乐声的开始寻不到起头;忽灭忽起,忽高忽低;变化无穷无尽,没有一种能够预测。所以你会感到害怕。

“接着我又演奏阴阳调和、日月照耀的内容。乐音能短能长,能柔能刚,有变化有统一,不死守一个老调。乐音弥漫天地间,有谷的地方满谷,有坑的地方满坑;涂抹漏缝,守护精神。以物的大小为量。乐音飞扬饱满,乐名高明之章。因此,鬼神守在幽暗里,日月星辰按轨道运行。我断在有尽处,连接在无止上。我想想明白但又想不明白,望着它看不见,追着它赶不上。茫茫然站在田野空虚的道路上,靠在琴上吟诵:‘眼的视觉达不到想要见的东西,精力达不到想要追逐的目标,既然赶不上,我只好作罢!’形体充实内心空虚,只好随物宛转。你跟着随物宛转,所以就心意松弛了。

“我又演奏起以消除懈怠为主题的乐声,用合于自然之道的音乐节奏来调节。所以就像禽兽一般混相追逐,像草木一般丛聚并生,五音繁会而不见形迹;乐声布散振扬,延绵不绝,暗淡而又无声;声音流动不固定在一个地方,又静处在幽昏难窥的境地;或称之为死,或称之为生;或称之结果,或称之开花;流转播扬,变换着不同的音调和旋律。世人往往迷惑不解,向圣人问询查考。所谓圣,就是通达事理而顺应于自然。自然的枢机没有启张而五官俱全,这就可以称之为出自本然的乐声,犹如没有说话却心里喜悦。所以有焱氏为它颂扬说:‘用耳听听不到声音,用眼看看不见形迹,充满于大地,包容了六极。’你想听却无法衔接连贯,所以你到最后终于迷惑不解。

“这样的音乐,刚开始听的时候让人害怕,一害怕就疑神疑鬼;我接着又演奏了使人心境松缓的乐曲,一放松就好像没有了精神;最后演奏出使人迷惑的乐声,迷惑就会变得愚笨无知;愚笨无知才能融人大道,才能够与大道融为一体。”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以夫子之行为奚如?”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颜渊曰:“何也?”师金曰:“夫刍狗 之未陈 也,盛以箧衍 ,巾以文绣,尸祝 齐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 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 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行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仪法度,不矜 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仪法度,其犹柤 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仪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 啮挽裂,尽去而后慊 。观古今之异,犹猨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矉 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紧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孔子周游到西边的卫国。颜渊问师金,说:“你认为先生此行会是怎么样呢?”师金说:“可惜呀,你的老师他将穷困不通啊!”

颜渊说:“为什么呢?”师金说:“茅草做的狗在用作祭祀之前,装在竹箱子里,盖上带有花纹的布,祭祀主持人斋戒后才能用它去祭祀。等到它祭祀完毕后,行人就会践踏它的头颅和脊背,拾草的人便会拿回去当柴烧罢了;如果这时还拿来装在竹箱子里,盖上花布,无论外出旅游还是呆在家里,都舍不得离开它,即使不做恶梦,也会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梦魇似的压抑。如今你的先生,也是捡回了取法先王已经用过祭祀的茅草狗,并聚集众多弟子出游居处于他的左右。所以在宋国收到伐树的警告,在卫国没有立足之地,在殷地和东周游历遭到困厄,这不就是那样的恶梦吗?被围困在陈国和蔡国之间,整整七天不能生火做饭,险些丢掉性命,这不就是梦魇吗?水上行走什么也比不上船,陆地上行走什么也比不上乘车,因为船可以在水中划行,如果把它推到陆地上行走的话,那么一辈子也走不了多远。古今的不同不就是水面和陆地一样吗?周朝和现在的鲁国的不同不就像船和车的不同一样吗?如今一心想在鲁国推行周王室的治理办法,这就像是在陆地上推船而行,徒劳而无功,自身也难免遭受祸殃。他们全不懂得运动变化并无限定,只能顺应事物于无穷的道理。况且,你没有看见那吊杆汲水的情景吗?用手一拉它就低下来,松开手它就会抬起来。那吊杆,是因为它是人拉的工具,并不是用来拉人的,所以或高或低都不会得罪人。所以说,三皇五帝时代的礼义法则,可贵的并不在于彼此相同,而是可贵在都能治理好国家。拿三皇五帝时代的礼义法度来打比方,恐怕就像租、梨、橘、袖四种酸甜不一的果子吧,它们的味道彼此不同然而却都很可口。所以,礼义法度,都是顺应时代而有所变化的。现在你捉来一只猴子,给它穿上周公的衣服,它肯定会咬碎或撕裂,直到全部剥光身上的衣服方才心满意足。观察古今的差异,就像猿猴不同于周公。从前西施心口疼痛而皱着眉头在邻里间行走,邻里的丑人看见了认为她皱着眉头很美,回去后也在邻里间捂着胸口皱着眉头。邻里的富人看见了,紧闭家门而不出;穷人看见了,带着妻儿远走他乡。她只知道皱着眉头好看却不知道皱着眉头好看的原因。可怜啊,你的先生真是穷困不通啊!”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度数 ,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

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佗 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名者,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 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 而多责。

“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慄,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 者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

孔子五十一岁了还不知什么是大道,于是向南,到楚国的沛地拜访老聃。老聃说:“你来了么?我听说你是北方的贤者,你得道了吗?”孔子说:“还没有得道。”老子说:“你是怎样求道的呢?”孔子说:“我在规范、法度方面寻求大道,用了五年的工夫还未得到。”老子说:“你又怎样寻求大道呢?”孔子说:“我在阴阳变化中求道十二年,而没有成功。”

老子说:“是的。假使道可以献给人,则没有人不把它献给自己的国君;假使道可以奉送,则没有人不把它奉送给自己的父母;假使道可以告诉给人,则没有人不把它告诉给自己的兄弟;假使道可以传给人,则没有人不把它传给子孙。然而不可以这样做的原因,没有别的,内心不能自持因而大道不能停留,对外没有什么相对应因而大道不能推行。从内心发出的东西,倘若不能为外者所接受,圣人也就不会有所传教;从外部进入内心的东西,倘若心中无所领悟而不能自持,圣人也就不会有所怜惜。名声,乃是人人都可使用的器物,不可过多猎取。仁义,乃是前代帝王暂住的地方,只可以住上一宿,不能久居,否则就会招来责难。

“古代尽善尽美的至人,对于仁来说只是借路,在义那里寄宿,畅游在自由自在的天地里,生活于马虎简单、无奢无华的境地,立身于从不施与的园圃。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便是无为;马虎简单、无奢无华,就易于生存;从不施与,就不会使自己受损也无裨益于他人。古代称这种情况叫做神采真实的遨游。把贪图财贿看作正确的人,不会让出自己的俸禄;把追求显赫看作正确的人,不会让出名誉的;迷恋权势的人,不会授人权柄。掌握了利禄、名声和权势,因为害怕被人夺走而终日惶惶不安,失去这些东西的时候就会整天悲痛。而放弃上述东西又会悲苦不堪,而且心中全无一点鉴识,眼睛只盯住自己所无休止追逐的东西,这样的人只能算是被大自然所刑戮的人。怨恨、恩惠、获取、施与、谏诤、教化、生存、杀戮都是治理百姓的工具,只有能遵循天道变化而无所滞碍的人能正确运用它。所以说自己正,方能正人正物。内心不正的,心灵就不会对它开放。”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穅 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 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憯然 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 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 ,予又何规老聃哉!”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 ,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

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将何以戒我乎?”子贡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

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 ,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

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 。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 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 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憯于蛎虿 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立不安。

孔子去拜见老聃并和他讨论仁义的问题。老聃说:“播扬的糠屑眯了我的眼睛,天地四方就会分辨不出方向;皮肤被蚊虻之类的小虫叮咬,整个晚上不能睡觉。仁义非常毒害,使我内心烦乱,引起的祸乱没有比它更大的了。你要想让天下不丧失淳厚质朴的本性,就该顺应自然而行事,秉持自然的德性而自立于世,又何必尽力去标榜仁义,就好像敲着鼓去追赶逃亡的人似的。白色的天鹅不需要天天沐浴而毛色自然洁白,黑色的乌鸦不需要每天用黑色渍染而毛色自然乌黑,乌鸦的黑和天鹅的白都是出于本然,不足以分辨谁优谁劣;名声和荣誉那样外在的东西,更不足以播散张扬。泉水干涸了,鱼儿依偎在一起被困在陆地上,用湿气相互滋润,用唾液相互湿润,倒不如在江湖里相互遗忘。”

孔子拜见老聃后回到家,整整三天不讲话。弟子问道:“先生见到老聃,是怎么规劝他的呢?”

孔子说:“我到今天才真正见到龙了,合众体而成,舒展开鳞甲形成耀目文彩,腾云驾雾,而以阴阳二气为养。我见了它惊诧得口张开而合不扰,我又能用什么去规劝老聃呀?”

子贡说:“如此说来,人本来就有安坐如尸而神游如龙,似深渊般静默而又蕴含惊雷般巨响,发动时如天地一般变幻莫测的吗?我也能见到他并亲自加以体察吗?”于是借助孔子的名义前去拜见老聃。老聃正伸腿坐在堂上,轻声回答说:“我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你对我有什么指教吗?”

子贡说:“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方法各不相同,但是他们的名声却是同样崇高。然而只有先生认为他们不是圣人,这是为什么呢?”

老聃说:“年轻人,你稍微往前走一点你为什么说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方法不同呢?”

子贡回答:“尧让位给舜,舜让位给禹,禹用力治水而汤用力征伐,文王顺从商纣不敢有所背逆,武王背逆商纣而不顺服,所以说各不相同。”

老聃说:“年轻人,你再走近一点!我对你说说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事。黄帝治理天下,使民心淳朴无分别,有的死了亲人却不哭泣,别人也不责怪他。尧治理天下,使民心相爱,有人为了亲近亲人根据等差关系做到亲疏有别,别人对此并不责难。虞舜治理天下,使百姓心存竞争,怀孕的妇女十个月生下孩子,孩子出生五个月就能张口说话,不到两三岁就开始识人问事,于是开始出现夭折短命的现象。夏禹治理天下,使百姓心怀变诈,人人存有机变之心因而动刀动枪成了理所当然之事,杀死盗贼不算杀人,人们各自结成团伙而肆意于天下,所以天下大受惊扰,儒家、墨家都纷纷而起。刚开始他们还讲一点伦理道德,可是到现在简直就像个搔首弄姿的妇女,还能说什么呢!我告诉你,三皇五帝治理天下,名义上叫做治理,而扰乱人性和真情没有什么比他们更严重的了。三皇的心智就只是,对上而言遮掩了日月的光明,对下而言违背了山川的精粹,就中而言毁坏了四时的推移。他们的心智比蛇蝎之尾还惨毒,就连小小的兽类,也不可能使本隆和真情获得安宁,可是还自以为是圣人。不可耻吗?他们真的很无耻!”子贡听后惊恐不安地站在那里。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 《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 知其故 矣:以奸 者七十二君 ,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鉤用 。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

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 自为雌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

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 鹊孺,鱼傅沫 ,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 !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孔子对老聃说:“我研究《诗》、《书》、《礼》、老乐》、《易》、《春秋》这六部经书,自以为很长时间了,熟悉了旧时的各种典章制度;以此求见七十二位君主,向他们讲述先王之道,阐明周公召公之治绩,而没有为一位君主所取用。实在是太困难了!不知道他们是难以被我说服,还是大道没有讲得更透彻?”

老子说:“你真是幸运啊,你不曾遇到过治世的国君!说到六经,那是先王留下的足迹,可不是留下脚印的鞋子啊!现在你所说的,如同是足迹。足迹,是由鞋子踩出来的,而足迹岂能当作鞋啊!白鶂鸟雌雄相互而视,眼珠子一动也不动便相诱而孕;虫,雄的在上方鸣叫,雌的在下方相应和便能成孕;同一种叫类的兽,自身具备雌雄两性,所以自己就能交感而孕。本性是不可改变的,天命流行之理是不可变的,时间流动不能停止,大道不能滞塞不通。假如能领悟大道,没有什么事行不通的;若失去大道,那就什么事都做不成。”

孔子三月闭门不出,再次见到老聃说:“我终于得道了。乌鸦喜鹊在巢里交尾孵化,鱼儿借口沫相濡生育,蜜蜂自化而生,生下弟弟,哥哥怕失去宠爱而啼哭。我没有与造物者做朋友已经很久了,我没有能跟万物的自然变化相识为友!不能跟自然的变化相识为友,又怎么能教化他人!”老子听了后说:“可以了。孔丘你终于得道了!” AKYLgAlJgLaaIs7gLUloDRJ1ksgal9syvd3jOXcIwzML0WdNtsE7E41bGsiXJa0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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