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虽大,其化 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故曰:玄古 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故通于天地者,德也 ;行于万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
夫子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 ,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 焉。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 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为万物逝也。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近贵富 ;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已处显。显则明,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金石不得无以鸣,故金石有声,不考 不鸣。万物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素逝 而耻通于事,立于本原而知通于神,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大小、长短、修远。 ”
天与地虽然广大,但是它们运动和变化的规律是一样的;万物虽然繁杂,但都按照自身的规律自下而上地发展;百姓虽然众多,但他们的主宰者只有君主。国君管理天下要以顺应事物为根本而成事于自然。所以说,远古的君主统治天下,在于无为,顺乎自然罢了。
以道的观点来看待事物的名称,那么无为的君主就理应得到恰当的名号;用道的观点来看待职分,那么君和臣各自承担的道义就分明了;用道的观点来看待才能,则天下的官吏都尽职尽力;从道的观念广泛地观察,万事万物全都自得而又自足。所以与天地相贯通的人,凭借的是天德;能通行万物的,凭借的是道;居上位统治人民的,凭借的是礼乐、刑政诸事;有多种才能的,凭借的是技巧。技巧归结于事务,事务归结于义理,义理归结于顺应自得的“德”,“德”归结于听任自然的“道”,听任自然的“道”归结于事物的自然本性。所以古代统治天下的君主,自己没有私却能让天下人富足,施行无为的治理策略,放任万物循性自生生化,深沉静默而百姓安定。《记》这本古书上说:“通晓大道促使万事成功,心无贪念使鬼神敬重佩服。”
孔子说:“道,是覆盖和托载万物的,辽阔广大没有边际!君子必须敞开心扉排除一切有为的杂念。任万物循性变化而不加干涉,这种行为就是天,用静默无言来显示物体的本性,这种行为就是德,对人和物施加慈爱和恩惠的行为就是仁,让各不同的事物回归同一的本性叫做伟大,行为与大众同一就叫做宽容,心里包容着万种差异就叫做富有。因此持守自然赋予的禀性就叫纲纪,德行形成就叫做建功济物,遵循于道就叫做修养完备,不因外物挫折节守就叫做完美无缺。君子明白上述的十个方面,就是包容万物心胸宽广的人,而且像滔滔的流水汇聚一处似的成为万物的归往。如果像这样的话,就能任其黄金藏在大山之中,珠宝藏在深渊,不贪图财物,也不追求富贵;不以长寿而快乐,不以夭折而悲哀,不把通达看作荣耀,不以穷困而羞耻;不以捞取私利作为自己的职分,不以统治天下而使自己处在显赫的地位。显赫就会炫耀,万物归结同一,生与死都是一样的。”
孔子说:“道,它居处沉寂犹如幽深宁寂的渊海,它运动恒洁犹如明澈清澄的清流。金石制成钟、磬的器物不能获取外力,没有办法鸣响,所以钟磬之类的器物虽然蕴藏着声响,但是没有道的敲击是不会发出响声的。谁都不能准确地认识万物这种有感有应的情况!具有盛德而居于统治地位的人,应该是持守素朴的真情往来行事而以通晓琐细事务为羞耻,立足于固有的真理而智慧通达于神秘莫测的境界。因此他的德行圣明而又虚广,他的心志即使有所显露,也是因为外物的探求而作出自然的反应。所以说,形体如不凭借道就不能产生,生命产生了不能顺德就不会明达。保存身体,享尽天年,确立德行,明白大道,这岂不就是具有盛德而又居于统治地位的人吗?浩渺伟大啊!忽然出现了,充满生机地活动着,然而万物都紧紧地跟随着他们呢!这就是具有盛德而又居于统治地位的人。道,看上去是那么幽暗深渺,听起来又是那么寂然无声。在幽暗深渺之中见到光明的景象,在无声无息中听到和谐的声音。所以大道深而又深,还是能够支配万物,虽然玄妙不测,却能处处发出精光。所以道与万物相接的时候,虽然非常虚弱,却能满足万物的需求,随时驰骋放纵却能成为万物的归宿,不管大与小,长或者短,深或者远。”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帝在赤水的北岸游玩,登上昆仑山向南眺望,回来的时候丢失了玄珠。派才智超群的智去寻找未能找到,派善于明察的离朱去寻找未能找到,派善于闻声辩言的偰诟去寻找也未能找到。于是让无智、无视、无闻的象罔去寻找,而象罔找回了玄珠。黄帝说:“奇怪啊!象罔是怎么找到的呢?”
尧之师曰许由 ,许由之师曰齧缺,齧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
尧问于许由曰:“齧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许由曰:“殆哉,圾 乎天下!齧缺之为人也,聪明叡 知,给 数以敏,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方且尊知而火驰,方且为绪使,方且为物絯 ,方且四顾而物应,方且应众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有祖,可以为众父,而不可以为众父父。治,乱之率也,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
尧的老师是许由,许由的老师是齧缺,齧缺的老师是王倪,王倪的老师又是被衣。
尧问许由说:“齧缺可以当天子吗?我想借助王倪邀请他出山,来做天子。”许由说:“这样的话,天下恐怕就要危险了!我清楚齧缺这个人的为人,耳聪目明智慧超群,做事机敏果断,他有过人的天赋,而且竟然用人为的心智去对应并调合自然的禀赋。他明了该怎样禁止过失,不过他并不知晓过失产生的原因。让他做天子吗?他将借助于人为而抛弃天然,将会把自身看作万物归向的中心而着意改变万物固有的形迹,将会尊崇才智而急急忙忙地为求知和驭物奔走驰逐,将会被细末的琐事所役使,将会被外物所拘束,将会环顾四方,目不暇接地跟外物应接,将会应接万物而又奢求处处合宜,将会参与万物的变化而从不曾有什么定准。这样的人是不能够做天子的。虽然这样,有了同族人的聚集,就会有一个全族的先祖;可以成为一方百姓的统领,却不能成为诸方统领的君主。治理天下,必将是天下大乱的先导,不仅害臣子和人民,也将害君主。”
尧观乎华。华 封人 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邪?”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
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 而鷇食 ,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尧随之,曰:“请问。”封人曰:“退已!”
尧到华这个地方巡视。华地看守边疆的人对尧说:“啊,圣人来了!请让我祝福圣人吧,祝愿圣人长命百岁。”尧说:“不需要。”“祝愿圣人富有”尧说:“不需要。”“祝愿圣人多生儿子。”尧说:“我不需要。”
守护封疆的人说:“长寿、富有和多子,每个人都想得到的。而你却不想拥有,为什么呢?”尧说:“儿子多了忧愁就多,太富有了麻烦就多,年龄越大困辱就越多。这三个方面都无助于培养无为的观念和德行,所以我谢绝你对我的祝福。”守护封疆的人说:“刚开始我还把你当成一个圣人,没想到你却是个君子。苍天让万民降生人间,必定会授给他一定的差事。儿子多了安排他们的事情也就多,有什么可忧惧的!富有了就把财物分给众人,这有什么麻烦的!圣人总是像鹤鹑一样随遇而安、居无定所,像初生的小鸟一样觅食无心,就像鸟儿在空中飞行不留下一点踪迹;天下得道时,就跟万物一同昌盛;天下无道时,就遁世隐居修身养性;等活到上千岁,感觉活着没有意义了,便离开人世而升天成仙;驾驭飘荡的白云,到天帝的地方去;长寿、富有、多子所导致的忧愁、麻烦、多惧都不会降临于我,身体也不有灾难,那么又有什么屈辱呢!”守护封疆的人离开了尧,尧却跟在他的后面,说:“希望再得到您的指教。”守护封疆的人说:“你还是回去吧!”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故何也?”
子高曰:“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阖行邪?无落吾事!”俋俋 乎耕而不顾。
唐尧治理天下时,伯成子高被立为诸侯。尧让位给舜,舜又让位给禹,伯成子高便辞去诸侯的职位回去种地。禹前去拜见他,看见伯成子高正在地里干活。夏禹快步跑过去,站在他的下面,恭敬地问伯成子高,说:“当年尧在位时,先生做诸侯。尧把帝位让给了舜,舜又把帝位让给了我,但是先生却辞去了诸侯的职位而回家务农。我冒昧地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伯成子高说:“当年帝尧统治天下,百姓不用奖励而自然勤奋勉励,人民不须惩罚而自然遵纪守法。如今你施行赏罚的办法而百姓还是不仁不爱,德行从此衰败,刑罚从此建立,社会也就开始乱了。先生你怎么还不走呢?不要妨碍我干活!”于是低下头继续耕作,不再理禹。
泰初 有无,无有无名 ;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 ,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 ,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
远古开始时只有“无”,而没有“有”,也没有称谓;混一宇宙的初始状态就是,不过混一之时,还远未形成个别的形体。万物因此而得以产生,这就叫做德;没有形体却有阴阳之分,而且阴阳紧密无间地结合着,这就叫做命;阴气滞留阳气运动而后生成万物,万物生成生命的机理,这就叫做形体;形体守护精神,各有轨迹与法则,这就叫做本性。善于修身养性就会返归自得,自得的程度达到完美的境界就同于太初之时。同于太初之时心胸就会无比虚豁,心胸无比虚豁就能包容广大。混同合一之时说起话来就跟鸟鸣一样无心于是非和爱憎,说话跟鸟一样无别,则与天地融合而共存。这种无心的鸣叫与自然相结合,这种相合是无心的,如同愚笨糊涂的样子,这就是幽深玄远的天德,与大道同一而无所不通。
夫子问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 ,可不可,然不然。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宀禹 。若是则可谓圣人乎?”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执狸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来。丘,予告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
孔子向老子说:“有人研究大道却好像跟众说相违背,把不可以当作可以,把对的当成不对的。有擅长辩论的人说:‘离析石的质坚和色白,是明摆着的道理。’像这样的人可以称作圣人吗?”老聃说:“这只不过是聪明的小吏供职时为技艺所拘系、劳苦身躯担惊受怕的情况。狗因有用于捕狸,就被人从田野里捉回;猴子因轻捷灵便,也被人从山林中捉回。孔丘,我给你说你所不能听到和你所不能说出的道理:有完全形体的人,无知无闻的为多,有形体心知而又能认知无形无状大道的人,完全没有,运动转化为静止,死亡转化为新生,废弃转化为兴起,这些都不是有意所为。有心之治理在于人为,忘了物,忘了天,就是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人,就是与天道同一。”
将闾葂 见季彻曰:“鲁君谓葂也曰:‘请受教。’辞不获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请尝荐之。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民孰敢不辑 !’”季彻局局然 笑曰:“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犹螳蜋之怒臂以当车轶,则必不胜任矣。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其观台,多物将往投迹者众。”
将闾葂覤覤然 惊曰;“葂也汒若 于夫子之所言矣。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也。”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 ?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将闾葂见到季彻说:“鲁君对我说:‘请教授治国的方法。’我推辞鲁君,但是他却不答应,所以我正好对他讲了,不知道对不对,就让我把教授给鲁君的再跟你讲一讲。我对鲁君说:‘一定要坚持恭敬节俭之道,选拔录用公正尽心尽力之类人才,而不要偏担私情,这样做民谁敢不和睦呢!’”季彻听后大笑,说:“像你说的这些话,对于帝王的准则,恐怕就像是螳螂奋起臂膀企图阻挡车轮一样,必定不能胜任。如果真的这样,自己就将处于危险的境地,就像那高高的观楼和亭台,众多事物必将归往,投向那里的人也必然很多。”
将间葂吃惊地说:“我对于先生的谈话实在感到茫然。虽然这样,还是希望先生谈谈大概。”季彻说:“圣人治理天下,让民心自由放纵,不受拘束,让他们得到教化而改变习俗,尽灭其有为之心而促使其得道的志向,顺应人类本性的自由发展,但人们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本性正在自由变化。如果能这样,还用得着尊崇尧舜,使人们得到教化,浑浑噩噩地追随其后吗。愿天下所有人都靠近自然无为之德而心神安定!”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 方将为 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
为圃者卬 而视之曰:“奈何?”
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 汤,其名为槔 。”
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
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
曰:“孔丘之徒也。”
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於于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
子贡卑陬 失色,顼顼 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
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
曰:“始吾以为天下一人耳,不知复有夫人也。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备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謷然不顾;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 不受。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
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子贡到楚国游览,返回晋国时,途中路过汉水的南沿,见一老人正在管理菜畦,打了一条地道直通到井边,抱着水瓮浇水灌地,花了很大的力气也没见到多少成效。子贡见了说:“如今有一种机械,每天可以浇灌上百个菜畦,省力月功效高,老先生你要不要试试啊?”种菜的老人抬起头来看着子贡说:“应该怎么做呢?”子贡说:“用木料加工成机械,后面重而前面轻,提水就像从井中抽水似的,快速犹如沸腾的水向外溢出一样,它的名字就叫做桔槔。”种菜的老人变了脸色讥笑着说:“我从我的老师那里听到这样的话,有了机械之类的东西必定会出现机巧之类的事,有了机巧之类的事必定会出现机变之类的心思。投机取巧之心存在胸中,就不具备纯洁的品质;纯洁的品质不具备,就精神不定;精神不定的,道就不能和他相投合。我不是不知道那个机械,是以用它为耻,所以就不用。”子贡羞容满面,低头不答话。
隔了一会儿,种菜的老人说:“你是做什么的呀?”子贡说:“我是孔丘的学生。”种菜的老人说:“不就是那具有广博学识并处处仿效圣人,夸诞矜持盖过众人,自唱自和哀叹世事之歌以周游天下卖弄名声的人吗?你要抛弃你的精神和志气,废置你的身形体骸,恐怕就可以逐步接近于道了吧!你自己都不善于修养和调理,哪里还有工夫去治理天下呢!你走开吧,不要在这里耽误我做事情!”
子贡大感惭愧,神色顿改,限然若失而不能自持,走出三十里外方才逐步恢复常态。子贡的弟子问道:“先前碰到的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呀?先生为什么见到他面容大变、顿然失色,一整天都不能恢复常态呢?”子贡说:“起初我总以为天下圣人就只有我的老师孔丘一人罢了,不知道还会有刚才碰上的那样的人。我从我的老师那里听说到,办事要寻求可行,功用讲求成效,用力少、见效多的,就是圣人之道。今天却不是这样。掌握大道的德行完备,德行完全的形体完备,形体完全的精神完备,精神完备的,就是圣人之道。这样的人寄托形骸于世间跟万民生活在一起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到哪里,内心世界深不可测,德行淳厚而又完备啊!功利机巧必定不会放在他们那种人的心上。像那样的人,不同于自己的心志不会去追求,不符合自己的思想不会去做。即使让天下人都称誉他,称誉的言词合乎他的德行,他也孤高而不顾;即使让天下人都非议他,非议使其名声丧失,他也无动于衷不予理睬。天下人的非议和赞誉,对于他们既无增益又无损害,这就叫做德行完备的人啊!我只能称作心神不定为世俗尘垢所沾染的人。”
子贡返回到鲁国,把这事情告诉了孔子。孔子说:“他是假借浑沌氏的道术来修养内心的人,只知道有浑沌氏之术,而不知道其他的事;只知道保全自然本性,而不为外物所驱使。这样人心地清明至于纯洁无暇,无为返朴,体悟自性而执守精神专一,以悠游于世俗生活之中,你对这样的人本来就该表示惊异呀!还有就是,浑沌氏的观点和养性的方式,我和你又怎么能够明白呢?”
谆芒 将东之大壑,适遇苑风 于东海之滨。苑风曰:“子将奚之?”曰:“将之大壑。”曰:“奚为焉?”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将游焉。”
苑风曰:“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 乎?愿闻圣治。”谆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举而不失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行言自为而天下化,手挠顾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愿闻德人。”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谓安;怊乎 若婴儿之失其母也,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愿闻神人。”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 。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
谆芒向东到大海去,正巧在东海的海边遇见苑风。苑风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啊?”谆芒说:“打算去大海。”苑风又问:“去大海做什么呢?”谆芒说:“大海这一事物,江河的水全部注入而不会满溢,不停地舀取它也不会枯竭;所以我要到大海去游玩。”
苑风说:“那么,先生不关心天下的百姓吗?希望能听到圣人的治世之道。”谆芒说:“圣人的治世之道?设置官吏施布政令但处处合宜得体;举贤任才而不遗忘一个能人,让每个人都能看清事情的真情实况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所行所言都是自然而为的,而天下自化,挥手顾盼之间,四方的百姓都心悦归附,这就叫做圣治。”
苑风说:“希望能听您讲一下德人。”谆芒说:“所谓的德人,就是居处时不假思索,行动时不加谋虑,心里没有是非美丑的观念。四海之内人人共得其利就是喜悦,人人共享财货便是安定;那悲伤的样子像婴儿失去了母亲,心不在焉的样子又像行路时迷失了方向。财货使用有余却不知道自哪里来,饮食取用充足却不知道从哪儿出。这就是顺应外物凝神自得的人的仪态举止。”苑风说:“希望再能听到什么是神人。”谆芒说:“神人超然天地之外,驾驭着光亮,跟所有事物的形迹一道消失,这就叫普照万物;穷性命之致和尽生化之情,与天地同乐而物累尽遣,万物恢复本性,这就叫做混沌幽昏、与至道冥合的境界。”
门无鬼 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 乎;故离此患也。”
门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乱而后治之与?”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有虞氏之药疡也,秃而施髢 ,病而求医。孝子操药以修慈父,其色燋然 ,圣人羞之。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看武王伐纣的部队。赤张满稽说:“还是比不上有虞氏啊!所以使天下遭受这样的战乱。”
门无鬼说:“在天下太平时有虞氏才去治理的呢,还是天下混乱才去治理呢?”赤张满稽说:“天下太平大家也就满足了,哪里还用得着推举有虞氏为君呢!有虞氏替人治疗头疮,毛发脱落的都快成秃子了,才装上假发,就像得了病之后才知道去看医生。孝子拿药来给慈父治病,脸色忧愁而憔悴,而圣人却以这种情况为羞。盛德的时代,不崇尚贤才,不重用才智之人;国君高高在上就像高处的树枝一样,百姓如同野鹿一样放荡而不拘忌;行为端正却不知道把它看作道义,彼此相爱却不知道是仁,敦厚老实却不知道把它看作忠诚,办事合情合理却不知道是信义;无心地活动而又相互支使却不把它看作恩赐。因此,虽然做事了,却没有留下痕迹,事迹也没有流传下来。”
孝子不谀 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 也。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道谀之人也。然则俗故严于亲而尊于君邪?谓己道人,则勃然作色;谓己谀人,则怫然 作色。而终身道人也,终身谀人也,合譬 饰辞聚众也,是终始本末不相坐。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谓道谀,与夫人之为徒,通是非,而不自谓众人,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不可得也。不亦悲乎!
大声不入于里耳,《折杨》《皇荂》,则嗑 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胜也。以二缶钟惑 ,而所适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而不推。不推,谁其比忧!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孝子不奉承他的父母,忠臣不谄媚他的君主,这是做忠臣和孝子的最高品德。凡是父母所说的就是对的,所做的都认为是行善,那就是世人所说的不肖之子;凡是君王所说的都认为正确,君王所做的都当做善举,那就是世人所说的不肖之臣。可是人们却不了解,世人的看法就一定正确吗?世人所谓正确的便把它当作是正确的,世俗人所谓好的便把它当作是好的,却不称他们是谄谀之人。难道说世俗之人就一定比父亲更威严,比君主更尊贵吗?如果有人说你是谄媚之人,就一定会生气变了脸色;说你是溜须巴结之人,就一定会发怒变脸。可是一辈子谄媚的人,一辈子奉承的人,只不过看作是用巧妙的比喻和华丽的辞藻以博取众人的欢心,这是始与终、本与末不一致的。穿上讲究的衣裳,装饰着美丽的色彩,随机变化容态,迎合整个世俗,却不认为自己是阿谀,跟世俗人为伍,是非观念相通,却又不把自己看作是普通的人,这真是愚昧到了极点。知道自己愚昧的人,并不是最大的愚昧;看作是普通的人,这真是愚昧到了极点。知道自己愚昧的人,并不是最大的愚昧;知道自己迷惑的人,并不是最大的迷惑。最迷惑的人,一辈子也不会醒悟;最愚昧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明自。三个人同行而有一个人迷惑,所要前往的目的地仍可到达,因为迷惑的人少;如有两个人迷惑,就会徒劳而不能到达,因为迷惑的人多了。如今天下人全都迷惑不解,我即使祈求导向,也不可能有所帮助。这不令人可悲吗?
俗人欣常不了高雅的音乐,俗人只为那些《折杨》、《皇荂》之类的民间小曲,听了之后就哈哈大笑起来。所以世俗人的心里不可能留住高雅的谈吐,世俗人的口中也说不出至理名言,因为流俗的言谈占了优势。让其中两个人迷惑而弄错方向,因而所要去的地方便不可能到达。如今天下人都大惑不解,我即使寻求导向,怎么可能到达呢!明明知道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还非要勉强去做,这又是一大迷惑,所以不如放弃而不去推究。不去推究,谁又与你一起忧愁呢!一个满身恶疮的人半夜里生个儿子,赶紧取灯照看,心情紧张地唯恐孩子像自己一样。
百年之木,破为牺尊 ,青黄而文 之,其断在沟中。比牺尊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薰鼻,困惾 中颡 ;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杨、墨乃始离跂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鸠鸮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皮弁 鹬冠 ,搢笏绅修,以约其外,内支盈于柴栅,外重纆缴 ,睆睆 然在纆缴之中而自以为得,则是罪人交臂历指而虎豹在于囊槛 ,亦可以为得矣。
百年的大树,砍倒剖开后雕刻成精美的酒器,再涂饰上青、黄色的花纹,把那些余下的废弃木料丢弃在山沟里。被雕刻成精美酒器的木料和丢弃在山沟里的其余木料,它们的美丑是有差别的,但在丧失树木的自然本睦方面却是一样的。盗跖与曾参、史鳅在德行方面是有差别的,但在丧失人的本性上是相同的。大凡丧失真性有五种情况:一是五色扰乱视觉,使眼睛看不清楚;二是五乐扰乱听力,使耳朵听不明白;三是五味熏扰嗅觉,气味冲逆鼻孔而上,直伤脑门;四是五味污浊了口舌,使口舌受到伤害;五是取舍得失搅乱了心神,使自然之性驰竞不息。这五方面,都是天性的祸害。可是,杨朱、墨翟竟不停地奋力追求而自以为有所得,不过这却不是我所说的优游自得。得道的人还在受困扰,也可以称作是得道吗?如果是那样的话,鸿鸟被关在笼子里,也可以称为得道了。况且取舍声色像柴草一样充塞于内,戴着鹿皮制作和装饰翠羽的帽子,腰间插着笏板,系着宽而长的大带,以这些约束于外,内心里充满柴草栅栏,外表上被绳索捆了一层又一层,却眼睁睁地看见被绳索束缚还自以为有所得,那么罪犯反绑着双手或者受到挤压五指的酷刑,以及虎豹被关在笼子里,也可以算是得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