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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宗师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 ,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 成,不谟士 。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 言若哇 。其耆 欲深者,其天机浅。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 ,其入不距。翛然 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 。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馀、纪他、申徒狄 ,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義 而不朋 ,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 而不坚 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 乎其似喜也,崔崔乎其不得已也。滀乎 进我色也,与乎 止我德也,广乎其似世也,謷 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 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知道天道自然的运化之理,也知道人为的刑法礼义之迹,这就达到了“智”的最高境界。知道天道自然的运化之理,就能顺应自然;知道人为的刑法礼义之迹,就能用他的智力所知道的养生道理,去保养他的智力所不知道的自然寿命,以此来享尽自己的天然寿命而不致中途夭折,这就算聪明的极致了。虽然这样,但还是存在问题。人们获得知识必须依赖于一定的条件,但这条件本身却是变化不定的。怎么知道我所说的天不就是人呢?我所说的人就不是天呢?

一定要有了真人然后才能有真知。什么叫做“真人”呢?古时候的“真人”,不排斥少数,你夸耀成功,不谋虑世事。像这样的人,事有差失而不懊悔,事情合宜而不自得;像这样的人,登高处不害怕,下水不会湿,进入火中也不觉得热。这只有智慧能通达大道境界的人方能这样忘怀生死安危。

古时候的“真人”,睡觉不做梦,睡醒之后没有忧愁,饮食不求甘美,呼吸深沉舒缓。“真人”呼吸凭借的是着地的脚根,而一般人呼吸则靠的只是喉咙。爱争辩的人,理屈词穷时,说话就像想要呕吐一般而吞吞吐吐。那嗜好欲望深重的人,他的天然的灵性就迟钝。

古时候的“真人”,不知道对生存感到欣喜,不知道厌恶死亡;他降临人世并不欢欣,面临死亡并不抗拒;他只是自然而去,自然而来罢了。不忘记生的来源,也不寻求死的归宿,承受什么际遇都欢欢喜喜,忘掉死生像是回到了自己的本然,这就叫做不用嗜欲之心去损害自然天道,不用人为的办法去添助自己的天然寿命。这就叫“真人”。像这样的人,他的内心专一而忘记周围一切,他的容颜淡漠安闲,他的面额质朴端严;表情严冷有如秋天,温和有如春天,喜怒的变化如同四时的运转一样自然,时时与万物混同为一而又找不到冥合的迹象。所以古代圣人使用武力,灭掉敌国却不失掉敌国的民心;利益和恩泽广施于万世,原来并非有意爱人。所以有意与物相通,就不是圣人;有意亲爱,就不是仁人;有意求合于天时,就不是贤人;不能等同利害,就不是君子;办事求名而失掉自身的本性,不是修道之士;丧失真性的,就不能成为役使世人的人。像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这样的人都是被役使世人的人所役使,使别人快活,而不能自求快活的人了。

古时候的“真人”,他的形象高大而不崩坏,好像有所不足却不愿受制于外,容与自得超群而并不固执,襟怀宽阔虚空而不浮华;怡然欣喜像是格外地高兴,一举一动又像是出自不得已!他的容色如同水的蓄聚日见充盈,但心德却日见精粹;心胸恢宏无崖,但又高放傲视而不可制驭;好像喜欢闭口缄默,但却是出于无心而忘言。把刑律当作主体,把礼仪当作羽翼,凭借智慧审时度势,以道德为遵循的原则。把刑律当作主体的人,那么杀了人也是宽厚仁慈的;把礼仪当作羽翼的人,用礼仪的教诲在世上施行;凭借智慧审时度世,就是出于不得已而应付事物;把道德作为行动的原则,处世就好像与有足者一起登上小丘山那样容易,人们也真的会把他视为勤于行走的人了。所以真人浑同万物,泯灭了好恶之分,把相同与不相同视作一致;出于混同心境时,则与自然为同类,处于差别境界时,就与世人为同类。把天和人看作是不抵触的,这就叫做真人。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 ,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 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 乎!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 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 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 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 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生与死是命中注定的,昼夜交替是自然的规律。人对于自然规律是无法干预的,这都是事物变化之实理。人们把天当做父亲,而且特别爱戴它,何况是那派生天地的大道呢?人们认为国君的身份高出自己,就愿意为他尽忠舍身,何况是纯真无伪的大道呢?

河水枯竭了,很多的鱼被困在陆地上,相互用嘴吐气,用唾沫相互沾湿,不如在江湖里彼此忘掉而自在。与其赞美尧而否定桀,就不如善恶两忘而与大道化而为一。

大地赋予我形体,是要让我生时勤劳,老时安逸,死后休息。所以,能让我快乐地生活,也能让我安心地死去。将船儿藏在山沟里,将山藏在湖泽里,就认为天衣无缝了。然而夜半三更造化的大力士背着它们迁移走了,可愚昧的人们还不知道。把小物体隐藏于大物体中是很得当的,然而还有亡失。假若任物自然存在于天下是不会亡失的,这是天地万物永恒的至理。一旦被大自然铸成了人形,就欣喜若狂。像铸成人的形体这样,在万千变化中从不曾有过穷尽,那得到的快乐能计算得清楚吗?所以圣人游心于无所亡失的境界而与大道共存。乐观地看待生命的长短和生死的人,人们尚且效法他,又何况是万物所归属与一切变化所依赖的大道呢?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 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 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狶韦氏 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 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 ;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 得之,以袭昆仑;冯夷 得之,以游大川;肩吾 得之,以处大山;黄帝 得之,以登云天;颛顼 得之,以处玄宫;禺强 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 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 ;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 ,骑箕尾 ,而比于列星。

“道”是真实存在的,又没有形态;“道”可以精神领悟不可以双手授受,可以心神体认而不可以耳目闻见;“道”自身就是本、就是根,还未出现天地的远古时代“道”就已经存在;使鬼与上帝变得神灵起来,产生天地;把它放在六极之上,也显不出高,放在六极之下不算深,它生在天地之前,也不算久远,它长于上古时代,也看不出古老。狶韦氏得到了道,用它开辟天地;伏羲氏得到道,用来调和合阴阳为元气;北斗星得到道,永远不会出现差错;日月得到道,就能永远运行不息;堪坏得到道,就能成为山神;冯夷得到道,就能成为河神;肩吾得到道,可以稳居泰山;黄帝得到道,可以登上云天成仙;颛顼得到道,就能入主玄宫而成北方之帝;禹强得到道,就能立于北海而为神;西王母得到道,可以来坐镇少广山。人们不知道道何时开始,也不知道何时终结。彭祖得到道,上从有虞,往下活到五伯时代;傅说得到道,用来辅佐商王武丁,横扫天下,最后乘着东维星,骑坐箕宿和尾宿,加入群星之列。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 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 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 ;朝彻,而后能见独 ;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 。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於讴,於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

伯子葵问女偊,说:“你这么大年纪了,可是面色还像个小孩,什么原因使你成为这个样子的呢?”女偊回答:“是因为我得‘道’了。”

南伯子葵说:“‘道’,像我这样的可以学习吗?”女偊回答说:“不!不可以学!你不属于那种能够学道的人。卜梁倚有圣人的才气却没有圣人道,我有道却没有圣人的才气,如果我用圣人之道教导他,或许他真的会成为圣人的!即使她成不了圣人,但以圣人之道指导有圣人之才的人,领悟起来也应该是很容易的了。所以我还是要坚持讲给他听,也许三天之后他就把天下置之度外了,既然已经把天下置之度外了,我继续坚持下去,七天之后他便能把万物置之度外;既然已经把万物置之度外,我依然继续坚持下去,九天之后他便可将生命置之度外;既然已经把生命置之度外了,才可以彻底领悟;彻底领悟了,然后才能窥见卓然独立的至道;能窥见了卓然独立的至道,就能超越古今;能够超越古今,便进入不生不死的境界。道能使万物消亡的,而它本身不会灭亡;促使万物生长的,它本身不会生长。道对于万物,无所不送,无所不迎,无所不毁,无所不成,这就叫做‘撄宁’。撄宁,就是在纷纭烦乱中保持心境的安宁。”

南伯子葵又问:“你从哪里学到了道呢?”女偊又回答说:“我是听副墨(文字)的儿子说的,副墨的儿子听洛诵(背诵)的孙子说的,洛诵的孙子听瞻明(目视明晰)说的,瞻明从聂许(附耳私语)那里听到的,聂许又从需役(勤行不怠)那里听到的,需役从於讴(吟咏领会)那里听到的,於讴从玄冥(深远虚寂)那里听到的,玄冥从参寥(高旷寥远)那里听到的,参寥从疑始(迷茫而无所本)那里听到的。”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 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 ;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 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 指天。阴阳之气有沴 ,其心闲而无事,跰{鲜} 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汝恶之乎?”

曰:“亡,予何恶!浸假 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 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 !”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 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 !’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 觉。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个人聚在一块,相互谈论说:“谁能够把虚无当作脑袋,把生存当作脊梁,把死亡当作尾巴,谁能够懂得死、生、存、亡本来就属于同一本体,我就跟他交朋友。”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着你,都默不作声,彼此心领神会,于是相互交往成为朋友。

不久子舆生病了,子祀前去慰问他。子舆说:“那伟大的造物者啊,将要把我变成这样一个佝偻人:弯腰驼背,五脏的穴口朝上,下巴紧贴着肚脐,两个肩膀高过头顶,发鬓向上长。”是阴阳不调使他成为这个样子,可是子舆仍闲逸自适而不以病重为累,行步艰难地走到井边照着自己身影说:“天啊!造物者将要把我变成佝偻人了!”子祀说:“你是不是很讨厌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子舆回答:“没有,我怎么会讨厌这副样子!如果把我左臂慢慢地变成公鸡,我就用它来打鸣报晓。如果把我的右臂逐渐地变成了弹弓,我就便用它来打鸟烤肉吃。如果把我的尾骨慢慢地变成车轮,把精神作为马匹,我就坐上这车,不需要再找车马了。况且我生下来,是应时而生,我死去,是顺时而去,安于时遇而顺应自然,悲哀和欢乐的情绪就不能侵入内心,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解脱了一切的牵累;而不能自我解脱的人,那是有外物束缚着他。况且人力不能胜过天命由来已久了,我又为什么要厌恶呢?”

不久子来也生了病,呼吸急促得快要死了,他的妻子儿女都围着他哭。子犁前往探望,说:“闪开,躲一边去!不要打扰他由生而死的变化!”靠着门对子来说:“伟大的造物者啊!又要把你造成什么呢?把你放到哪里去呢?把你造成老鼠的肝吗?还是把你造成昆虫的胳膊呢?”子来说:“子女对父母,无论东西南北,都要听从父母之命。人对于阴阳造化,与对父母没有区别。造化令我死亡而我不服从,那我就算忤逆不顺了,造化有什么罪过呢?大自然赋予我形体,用生存来使我劳累,用衰老来使我安逸,用死亡来使我安息。所以造化让我愉快地生活,当然也要让我痛决地死去。现在如果有一个高超的冶炼工匠铸造金属器皿,如果那块金属抢着说‘一定要把我铸造莫邪宝剑’,冶炼工匠肯定认为这是不吉祥的金属。现在一旦成了人的形状,就说自己‘成人了成人了’,造物者一定会认为这是不能带来吉利的人。如果现在把天地当作一个大熔炉,把造化当作打铁匠,去哪里不行呢!”不一会,子来就安安静静地进入梦乡了,又忽然从梦中醒来。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 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莫然。

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 ,而我犹为人猗 !”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汝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疒丸}溃痈 。夫若然者,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 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 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 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共同结交说:“谁能相交出于无心,相助出于无为呢?谁能超然万物之外,游于太虚,忘记生死,与大道同游于无穷之境呢?”三个人相互望着一笑,彼此心意相通,于是就淡漠相交,共同结为朋友。

不久,子桑户死了,还没有下葬。孔子听说之后,派弟子子贡前去帮助料理丧事。子贡见有的人在编曲,有的人在弹琴,相互配合着唱歌:“哎呀,子桑户啊!哎呀,子桑户啊!你已经返归大道了,可是我们还在人间啊!”子贡听了快步走到他们近前,说:“我想请问,你们这样对着死人的尸体唱歌,这合乎礼仪吗?”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笑了笑,说:“你这种人怎么会懂得‘礼’的真实含意!”

子贡回来之后,把这件事告诉了孔子,说:“天底下怎么会有他们这种人?不按礼仪修养德行,而把形骸置之度外,面对着尸体唱歌,脸上全无哀戚的容色,真不知该称他们为何等人物。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孔子说:“他们是逍遥于尘世之外的人,而我是处在礼节虚文的尘世之中。尘世之外和尘世之内是毫不相干的,可是我却让你前去吊唁,实在是不应该啊,我太浅陋了!他们正要与大道为友,而游于万物之初的混茫境界。他们把生存看作是多余的累赘,把死亡看作是毒痈化脓后的溃破,像他们这种人,又怎么会明白生存与死亡的区别!他们假借着不同的物类,而与之混同为一体;忘掉了自己的肝胆,也忘掉了自己的耳目;生死往复循环,而不去追究它们的头绪;无所系累地自得于尘世之外,自由自在地遨游于无为之中。他们又怎能不厌其烦地遵守世俗的礼仪,以便让众人观看呢!”子贡说:“那么先生遵循什么道术呢?”孔子回答,说:“我是受天刑罚的人。虽然如此,我将与你共游于方外。”子贡问道:“那怎样才能畅游在方外呢?”孔子回答:“鱼总希望到水里游,人总希望到大道里游。游于水中的鱼,掘地成池以供养;游于道中的人,彷徨无为而心性安静。所以说,鱼在江湖里游则忘记了一切而悠悠哉,人在道中游则忘了一切而逍遥自在。”子贡说:“游于方外而与世俗相异的人是怎样的呢?”孔子回答:“他们就是不同于世人却与大自然相合。所以说,天道把拘于礼仪者当做小人,世俗则认为是君子:世俗认为是君子,天道却认为是小人。”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 ,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 怪之。”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乎?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 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弌 。”

颜回问孔子,说:“孟孙才的母亲死了,他哭泣时却一滴眼泪都不掉,心里不觉得悲伤,居丧期间也不哀痛。他没有流泪、悲伤、哀痛这三种表现,可是他却以善于居丧的声名享誉整个鲁国。难道真会有无其实而浪得虚名的情况吗?这件事让我实在觉得奇怪。”

孔子说:“孟孙才已尽到了处丧之道,超过了所谓知道丧礼的人,虽然想简化繁复的服丧之礼很难,但他实际上已有所简化了。孟孙才不知道什么是生,不知道什么是死,不知道是活着好,还是死亡好,无法做出选择;顺应地被大道化为他物,对待今后所不能预知的变化也不过这样罢了!况且如今将要变化,又怎么知道不会发生变化呢?现在尚未变化,又怎么知道已经发生变化了呢?只有我和你,恐怕还没从人生的大梦中清醒过来吧!孟孙才看到母亲的尸体不哭,是认为那些死去了的人虽然身体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却无损于他的内心精神。孟孙才是个真正已经觉悟的人,人们哭他也跟着哭,这就是他因世情不能不哭而装出那样子罢了。人们只是在相互交谈中自己把自己称为“我”,又怎么知道我所称述的我一定就是我呢?况且你梦中变成一只鸟,便飞到天上去,你梦中变成一条鱼,便潜入深水之中。不知道现在说话的人是在做梦还是己经清醒过来了呢?心情愉快却笑不出来,真的笑出声来却不是刻意的表现,听任自然的变化,忘却生死变化的忧愁,达到空寂天道同一的境界。”


意而子 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 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

许由曰:“而奚来为轵 ?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途乎?”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 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 之失其美,据梁 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齑 粉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意而子拜访许由。许由说:“尧用什么来教诲你呢?”意而子说:“尧对我说:‘你一定要亲自实行仁义并且明辨是非。’”

许由说:“你怎么还要来我这里呢?尧已经用‘仁义’在你的额上刻下了印记,又用‘是非’割下了你的鼻子,你将凭借什么游处于逍遥放荡、纵任不拘、辗转变化的道途呢?”意而子说:“虽然这样,我还是希望能游处于如此的境域。”

许由说:“不对。有眼无珠的盲人没法观赏姣好的眉目和容颜,瞎子没法欣赏礼服上各种不同颜色的花纹。”意而子说:“无庄不再打扮,忘掉自己的美丽,据梁不再逞强,忘掉自己的勇力,黄帝闻‘道’之后忘掉自己的智慧,他们都因为经过了‘道’的冶炼和锻打。怎么知道那造物者不会养息我受黥刑的伤痕和补全我受劓刑所残缺的鼻子,使我得以保全托载精神的身躯而跟随先生呢?”

许由说:“唉!这是无法预测的。我先给你说个大概情形吧。至上的道是我伟大的宗师啊!我伟大的宗师啊!把万物碎成粉末不是为了某种道义,润泽千秋万代却不认为是仁爱,比上古还早却不认为老,包涵上天、支撑大地,雕创众物也不认为是一种技巧。这就是我们想畅游的境界啊!”


颜回曰:“回益 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 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颜回说:“我进入道境了。”孔子问道:“你说的是什么呢?”颜回说:“我已经忘掉仁义了。”孔子说:“很好,但还没有进入大道境界。”

过了些日子,颜回又一次去拜见孔子,说:“我进入道境了。”孔子问:“你说的是什么呢?”颜回说:“我忘掉礼乐了。”孔子说:“不错,但还没有进入大道境界。”

又过了几天,颜回再次去拜见孔子,说:“我进入道境了。”孔子问:“你说的是什么呢?”颜回说:“我端坐而忘掉一切了”。孔子惊奇地皱着眉头,问:“‘坐忘’是什么?”颜回答道:“毁坏形体,泯灭聪明,形智皆弃,与大道混同为一,这就叫坐忘。”孔子说:“与道混同为一就没有好恶之情,与变化同游就不会滞执守常了。你果真成了贤人了啊!我愿意跟在你的后面学习了。”


子舆与子桑 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 其诗焉。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其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子舆和子桑两人是好朋友,阴雨连绵不断地下了有十几天,子舆说:“子桑恐怕是要饿坏了。”于是带着饭去给子桑吃。到了子桑的门前,听到屋里有人又像是唱歌,又像在哭,而且还弹着琴吟唱:“使我贫困的是父亲呢?还是母亲呢?是天呢?还是人呢?”他的歌声微弱而诗句急促。

子舆走进屋子说:“是你在唱歌吗?什么原因使你这样唱歌啊?”子桑回答说:“我正在思考为什么我会如此的困窘,然而却找不到答案。难道父母希望我如此贫困吗?天无偏私覆盖着每个角落,地也没有偏私地承担着一切,难道天地的偏私让我贫困吗?探求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而得不到答案。那么使我达到这种穷困的绝境的,是天命吧?” QgSDQW2g1Ge3xzTk8PsMkTD8bZAArktkzj/wmky0rS1/qr/jJGcCDvvyA7bueBF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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