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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
槐西杂志三

丁卯同年郭彤纶,戊辰上公车,宿新中驿旅舍。灯下独坐吟哦,闻窗外语曰:“公是文士,西壁有一诗请教。”出视无所睹;至西壁拂尘寻视,有旅邸卧病诗八句,诗甚凄苦,而鄙俚不甚成句。岂好疥壁人死尚结习未忘耶?抑欲彤纶传其姓名,俾人知某甲旅卒于是,冀家人归其骨也?


奴子宋遇凡三娶:第一妻自合卺 即不同榻,后竟仳离 。第二妻子必孪生,恶其提携之烦,乳哺之不足,乃求药使断产;误信一王媪言,舂砺石 为末服之,石结聚肠胃死。后遇病革时,口喃喃如与人辩。稍苏,私语其第三妻曰:“吾出初妻时,吾父母已受人聘,约日迎娶。妻尚未知,吾先一夕引与狎。妻以为意转,欣然相就。五更尚拥被共眠,鼓吹已至,妻恨恨去。然媒氏早以未尝同寝告后夫,吾母兄亦皆云尔。及至彼,非完璧,大遭疑诟,竟郁郁卒。继妻本不肯服石,吾痛捶使咽尽。殁后惧为厉,又贿巫斩殃。今并恍惚见之,吾必不起矣。”已而果然。

又奴子王成,性乖僻。方与妻嬉笑,忽叱使伏受鞭;鞭已,仍与嬉笑,或方鞭时,忽引起与嬉笑;既而曰:“可补鞭矣。”仍叱使伏受鞭。大抵一日夜中,喜怒反复者数次。妻畏之如虎,喜时不敢不强欢,怒时不敢不顺受也。一日,泣诉先太夫人。呼成问故。成跪启曰:“奴不自知,亦不自由。但忽觉其可爱,忽觉其可憎耳。”先太夫人曰:“此无人理,殆佛氏所谓夙冤耶!”虑其妻或轻生,并遣之去。后闻成病死,其妻竟着红衫。

夫夫为妻纲,天之经也。然尊究不及君,亲究不及父,故“妻”又训“齐”,有敌体之义焉。则其相与,宜各得情理之平。宋遇第二妻,误杀也,罪止太悍。其第一妻,既已被出而受聘,则恩义已绝,不当更以夫妇论,直诱污他人未婚妻耳。因而致死,其取偿也宜矣。王成酷暴,然未致妇于死也,一日居其室,则一日为所天。殁不制服,反而从吉,是悖理乱常也。其受虐固无足悯焉。


吴惠叔言:太湖有渔户嫁女者,舟至波心,风浪陡作,舵师失措,已欹仄 欲沉,众皆相抱哭。突新妇破帘出,一手把舵,一手牵篷索,折戗飞行 ,直抵婿家,吉时犹未过也,洞庭人传以为奇。或有以越礼讥者,惠叔曰:“此本渔户女,日日船头持篙橹,不能责以必为宋伯姬也。”

又闻吾郡有焦氏女,不记何县人,已受聘矣。有谋为媵者,中以蜚语,婿家欲离婚。父讼于官,而谋者陷阱已深,非惟证佐凿凿,且有自承为所欢者,女见事急,竟倩邻媪导至婿家,升堂拜姑曰:“女非妇比,贞不贞有明证也。儿与其献丑于官媒,仍为所诬,不如献丑于母前。”遂阖户弛服,请姑验。讼立解。此较操舟之新妇更越礼矣,然危急存亡之时,有不得不如是者。讲学家动以一死责人,非通论也。


杨雨亭言:劳山深处,有人兀坐木石间 ,身已与木石同色矣,然呼吸不绝,目炯炯尚能视。此婴儿炼成,而闭不能出者也。不死不生,亦何贵于修道,反不如鬼之逍遥矣。大抵仙有仙骨,质本清虚;仙有仙缘,诀逢指授。不得真传而妄意冲举 ,因而致害者不一,此人亦其明鉴也。或曰:“以刃破其顶,当兵解去 。”此亦臆度之词,谈何容易乎!


古者大夫祭五祀,今人家惟祭灶神。若门神、若井神、若厕神、若中霤神 ,或祭或不祭矣。但不识天下一灶神欤?一城一乡一灶神欤?抑一家一灶神欤?如天下一灶神,如火神之类,必在祀典,今无此祀典也。如一城一乡一灶神,如城隍社公之类,必有专祠,今未见处处有专祠也。然则一家一灶神耳,又不识天下人家,如恒河沙数,天下灶神,亦当如恒河沙数?此恒河沙数之灶神,何人为之?何人命之?神不太多耶?人家迁徙不常,兴废亦不常,灶神之闲旷者何所归?灶神之新增者何自来?日日铨除移改,神不又太烦耶?此诚不可以理解。然而遇灶神者,乃时有之。余小时,见外祖雪峰张公家一司爨妪,好以秽物扫入灶。夜梦乌衣人呵之,且批其颊。觉而颊肿成痈,数日巨如杯,脓液内溃,从口吐出;稍一呼吸,辄入喉呕哕 欲死。立誓虔祷,乃愈。是又何说欤?或曰:“人家立一祀,必有一鬼凭之。祀在则神在,祀废则神废,不必一一帝所命也。”是或然矣。


孙叶飞先生夜宿山家,闻了鸟 了鸟,门上铁系也。李义山诗作此二字 丁东声,问为谁?门外小语曰:“我非鬼非魅,邻女欲有所白也。”先生曰:“谁呼汝为鬼魅而先辨非鬼非魅也?非欲盖弥彰乎!”再听之,寂无声矣。


崔崇屽 ,汾阳人,以卖丝为业。往来于上谷、云中有年矣。一岁,折阅十馀金,其曹偶有怨言。崇屽恚愤,以刃自剖其腹,肠出数寸,气垂绝。主人及其未死,急呼里胥与其妻至,问:“有冤耶?”曰:“吾拙于贸易,致亏主人资。我实自愧,故不欲生,与人无预也。其速移我返,毋以命案为人累。”主人感之,赠数十金为棺敛费,奄奄待尽而已。有医缝其肠,纳之腹中,敷药结痂,竟以渐愈。惟遗矢从刃伤处出,谷道 闭矣。后贫甚,至鬻其妻。旧共卖丝者怜之,各赠以丝,俾捻线自给。渐以小康,复娶妻生子。至乾隆癸巳、甲午间,年七十乃终。其乡人刘炳为作传。曹受之侍御录以示余,因撮其大略。

夫贩鬻丧资,常事也。以十馀金而自戕,崇屽可谓轻生矣。然其本生,则以本无毫发私,而其迹有似于干没,心不能白,以死自明,其平生之自好可知矣。濒死之顷,对众告明里胥,使官府无可疑;切嘱其妻,使眷属无可讼,用心不尤忠厚欤!当死不死,有天道焉。事似异而非异也。


文安王丈紫府言:霸州一宦家娶妇,甫却扇 ,新婿失声狂奔出。众追问故,曰:“新妇青面赤发,状如奇鬼,吾怖而走。”妇故中人姿,莫解其故,强使复入,所见如前。父母迫之归房,竟伺隙自缢。既未成礼,女势当归。时贺者尚满堂,其父引之遍拜诸客,曰:“小女诚陋,然何至惊人致死哉!”《幽怪录》载卢生娶弘农令女事,亦同于此,但婿未死耳。此殆夙冤,不可以常理论也。自讲学家言之,则必曰:“是有心疾,神虚目眩耳。”


李主事再瀛,汉三制府之孙也,在礼部时为余属,气宇朗彻,余期以远到。乃新婚未几,遽夭天年。闻其亲迎时,新妇拜神,怀中镜忽堕地,裂为二,已讶不祥;既而鬼声啾啾,彻夜不息。盖衰气之所感,先兆之矣。


选人某,在虎坊桥租一宅。或曰:“中有狐,然不为患,入居者祭之则安。”某性啬不从,亦无他异。既而纳一妾,初至日,独坐房中,闻窗外帘隙有数十人悄语,品评其妍媸 。忸怩不敢举首。既而灭烛就寝,满室吃吃作笑声, 吃吃笑不止,出《飞燕外传》。或作“嗤嗤”,非也。又有作“咥咥”者,盖据毛亨《诗传》。然《毛传》“咥咥”乃笑貌,非笑声也。 凡一动作,辄高唱其所为。如是数夕不止,诉于正乙真人。其法官汪某曰:“凡魅害人,乃可劾治;若止嬉笑,于人无损。譬互相戏谑,未酿事端,即非王法之所禁。岂可以猥亵细事,渎及神明!”某不得已,设酒肴拜祝,是夕寂然。某喟然曰:“今乃知应酬之礼不可废。”


王符九言:凤凰店民家,有儿持其母履戏,遗后圃花架下,为其父所拾。妇大遭诟诘,无以自明,拟就缢。忽其家狐祟大作,妇女近身之物,多被盗掷弃他处,半月馀乃止。遗履之疑,遂不辩而释,若阴为此妇解结者,莫谕其故。或曰:“其姑性严厉,有婢私孕,惧将投缳。妇窃后圃钥纵之逃。有是阴功,故神遣狐救之欤?”或又曰:“即为神佑,何不遣狐先收履,不更无迹乎?”符九曰:“神正以有迹明因果也。”余亦以符九之言为然。


胡太虚抚军能视鬼,云尝以葺屋巡视诸仆家,诸室皆有鬼出入,惟一室阒然 。问之,曰:“某所居也。”然此仆蠢蠢无寸长,其妇亦常奴耳。后此仆死,其妇竟守节终身。盖烈妇或激于一时,节妇非素有定志必不能。饮冰茹蘖数十年 ,其胸中正气,蓄积久矣,宜鬼之不敢近也。又闻一视鬼者曰:“人家恒有鬼往来,凡闺房媟狎,必诸鬼聚观,指点嬉笑,但人不见不闻耳。鬼或望而引避者,非他年烈妇、节妇,即孝妇、贤妇也。”与胡公所言,若重规叠矩矣。


朱定远言:一士人夜坐纳凉,忽闻屋上有噪声。骇而起视,则两女自檐际格斗堕,厉声问曰:“先生是读书人,姊妹共一婿,有是礼耶?”士人噤不敢语。女又促问,战栗嗫嚅曰:“仆是人,仅知人礼。鬼有鬼礼,狐有狐礼,非仆之所知也。”二女唾曰:“此人模棱不了事,当别问能了事人耳。”仍纠结而去。苏味道模棱 ,诚自全之善计也。然以推诿偾事 ,获谴者亦在在有之。盖世故太深,自谋太巧,恒并其不必避者而亦避,遂于其必当为者而亦不为,往往坐失事机,留为祸本,决裂有不可收拾者。此士人见诮于狐 ,其小焉者耳。


济南朱青雷言:其乡民家一少年与邻女相悦,时相窥也。久而微露盗香迹,女父疑焉,夜伏墙上,左右顾视两家,阴伺其往来。乃见女室中有一少年,少年室中有一女,衣饰形貌皆无异,始知男女皆为狐媚也。此真黎邱之技矣。青雷曰:“以我所见,好事者当为媒合,亦一佳话。然闻两家父母皆恚甚,各延巫驱狐。时方束装北上,不知究竟如何也。”


有视鬼者曰:“人家继子,凡异姓者,虽女之子,妻之侄,祭时皆所生来享,所后者弗来也。凡同族者,虽五服以外,祭时皆所后来享,所生者虽亦来,而配食于侧,勿敢先也。惟于某抱养张某子,祭时乃所后来享。久而知其数世前本于氏妇怀孕嫁张生,是于之祖也。此何义欤?”余曰:“此义易明。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不以远而阻也。琥珀拾芥不引针 ,磁石引针不拾芥,不以近而合也。一木者气相属,二木者气不属耳。观此使人睦族之心,油然而生,追远之心,亦油然而生。一身岐为四肢,四肢各岐为五指,是别为二十岐矣;然二十岐之痛痒,吾皆能觉,一身故也。莫昵近于妻妾,妻妾之痛痒,苟不自言,吾终不觉,则两身而已矣。”


宋子刚言:一老儒训蒙乡塾,塾侧有积柴,狐所居也。乡人莫敢犯,而学徒顽劣,乃时秽污之。一日,老儒往会葬,约明日返。诸儿因累几为台,涂朱墨演剧。老儒突返,各挞之流血 ,恨恨复去。众以为诸儿大者十一二,小者七八岁耳,皆怪师太严。次日,老儒返,云昨实未归。乃知狐报怨也。有欲讼诸土神者,有议除积柴者,有欲往诟詈者。中一人曰:“诸儿实无礼,挞不为过,但太毒耳。吾闻胜妖当以德,以力相角,终无胜理。冤冤相报,吾虑祸不止此也。”众乃已。此人可谓平心,亦可谓远虑矣。


雍正乙卯,佃户张天锡家生一鹅,一身而两首。或以为妖。沈丈丰功曰:“非妖也。人有孪生,卵亦有双黄;双黄者,雏必枳首 。吾数见之矣。”与从侄虞惇偶话及此,虞惇曰:“凡鹅一雄一雌者,生十卵即得十雏。两雄一雌者,十卵必毈一二 ,父气杂也。一雄两雌者,十卵亦必毈一二,父气弱也。鸡鹜则不妨,物各一性尔。”余因思鹅鸭皆不能自伏卵,人以鸡代伏之。天地生物之初,羽族皆先以气化,后以卵生,不待言矣。凡物皆先气化而后形交,前人先有鸡先有卵之争,未之思也。第不知最初卵生之时,上古之民淳淳闷闷,谁知以鸡代伏也;鸡不代伏,又何以传种至今也。此真百思不得其故矣。


刘友韩侍御言:向寓山东一友家,闻其邻女为狐媚。女父迹知其穴,百计捕得一小狐,与约曰:“能舍我女,则舍尔子。”狐诺之。舍其子而狐仍至。詈其负约。则谢曰:“人之相诳者多矣,而责我辈乎?”女父恨甚,使女阳劝之饮,而阴置砒焉。狐中毒,变形踉跄去。越一夕,家中瓦砾交飞,窗扉震憾,群狐合噪来索命。女父厉声道始末,闻似一老狐语曰:“悲哉!彼徒见人皆相诳,从而效尤。不知天道好还,善诳者终遇诳也。主人词直,犯之不祥。汝曹随我归矣。”语讫寂然。此狐所见,过其子远矣。


季廉夫言:泰兴旧宅后,有楼五楹,人迹罕至。廉夫取其僻静,恒独宿其中。

一夕,甫启户,见板阁上有黑物,似人非人,{髟参}{髟沙}长毳如蓑衣 ,扑灭其灯,长吼冲人去。又在扬州宿舅氏家,朦胧中见红衣女子推门入。心知鬼物,强起叱之。女子跪地,若有所陈,俄仍冉冉出门去。次日,问主人,果有女缢此室,时为祟也。盖幽房曲室,多鬼魅所藏。黑物殆精怪之未成者,潜伏已久,是夕猝不及避耳。缢鬼长跪,或求解脱沉沦乎?廉夫壮年气盛,故均不能近而去也。俚巫言,凡缢死者著红衣,则其鬼出入房闼,中霤神不禁。盖女子不以红衣敛,红为阳色,犹似生魂故也。此语不知何本。然妇女信之甚深,故衔愤死者多红衣就缢,以求为祟。此鬼红衣,当亦由此云。


先兄晴湖言:沧州吕氏姑家, 余两胞姑皆适吕氏,此不知为二姑家、五姑家也。 门外有巨树,形家言其不利。众议伐之,尚未决。夜梦老人语曰:“邻居二三百年,忍相戕乎?”醒而悟为树之精,曰:“不速伐,且为妖矣。”议乃定,此树如不自言,事尚未可也。天下有先期防祸,弥缝周章,反以触发祸机者,盖往往如是矣。 闻李太仆敬堂某科磨勘试卷,忽有举人来投剌,敬堂拒未见。然私讶曰:“卷其有疵乎?”次日检之,已勘过无签;覆加详核,竟得其谬,累停科。此举人如不干谒 ,已漏网矣。


奴子王敬,王连升之子也。余旧有质库在崔庄 ,从官久,折阅都尽,群从鸠赀复设之 ,召敬司夜焉。一夕,自经于楼上,虽其母其弟莫测何故也。客作胡兴文,居于楼侧,其妻病剧,敬魂忽附之语,数其母弟之失,曰:“我自以博负死,奈何多索主人棺敛费,使我负心!此来明非我志也。”或问:“尔怨索负者乎?”曰:“不怨也。使彼负我,我能无索乎?”又问:“然则怨诱博者乎?”曰:“亦不怨也。手本我手,我不博,彼能握我手博乎?我安意候代而已。”初附语时,人以为病者瞀乱耳;既而序述生平、寒温故旧,语音宛然敬也。皆叹曰:“此鬼不昧本心,必不终沦于鬼趣。”


李玉典言:有旧家子,夜行深山中,迷不得路。望一岩洞,聊投憩息,则前辈某公在焉。惧不敢进,然某公招邀甚切。度无他害,姑前拜谒。寒温劳苦如平生,略问家事,共相悲慨。因问:“公佳城在某所,何独游至此?”某公喟然曰:“我在世无过失,然读书第随人作计,为官第循分供职,亦无所树立。不意葬数年后,墓前忽见一巨碑,螭额篆文 ,是我官阶姓字;碑文所述,则我皆不知,其中略有影响者,又都过实。我一生朴拙,意已不安;加以游人过读,时有讥评;鬼物聚观,更多姗笑。我不耐其聒,因避居于此。惟岁时祭扫,到彼一视子孙耳。”士人曲相宽慰曰:“仁人孝子,非此不足以荣亲。蔡中郎不免愧词,韩吏部亦尝谀墓 。古多此例,公亦何必介怀?”某公正色曰:“是非之公,人心具在;人即可诳,自问已惭。况公论具存,诳亦何益?荣亲当在显扬,何必以虚词招谤乎?不谓后起胜流,所见皆如是也。”拂衣竟起,士人惘惘而归。余谓此玉典寓言也。其妇翁田白岩曰:“此事不必果有,此论则不可不存。”


交河老儒刘君琢,居于闻家庙,而设帐于崔庄。一日,夜深饮醉,忽自归家。时积雨之后,道途间两河皆暴涨,亦竟忘之。行至河干,忽又欲浴,而稍惮波浪之深。忽旁有一人曰:“此间原有可浴处,请导君往。”至则有盘石如渔矶 ,因共洗濯。君琢酒少解,忽叹曰:“此去家不十馀里,水阻迂折,当多行四五里矣。”其人曰:“此间亦有可涉处,再请导君。”复摄衣径渡。将至家,其人匆匆作别去。叩门入室,家人骇路阻何以归。君琢自忆,亦不知所以也。揣摩其人,似高川贺某,或留不住 赵某。后遣子往谢,两家皆言无此事;寻河中盘石,亦无踪迹。始知遇鬼。鬼多嬲 醉人,此鬼独扶导醉人,或君琢一生循谨,有古君子风,醉涉层波,势必危,殆神阴相而遣之欤!


奴子董柱言:景河镇某甲,其兄殁,寡嫂在母家。以农忙,与妻共诣之,邀归助馌饷 。至中途,憩破寺中。某甲使妇守寺门,而入与嫂调谑。嫂怒叱,竟肆强暴。嫂扞 拒呼救,去人窎远 ,无应者。妇自入沮解,亦不听。会有馌妇踣于途,碎其瓶罍,客作五六人,皆归就食。适经过,闻声趋视。具陈状。众共愤怒,纵其嫂先行;以二人更番持某甲,裸其妇而迭淫焉。频行,叱曰:“尔淫嫂,有我辈证,尔当死。我辈淫尔妇,尔嫂决不为证也。任尔控官,吾辈午餐去矣。”某甲反叩额于地,祈众秘其事。此所谓假公济私者也,与前所记杨生事,同一非理,而亦同一快人意。后乡人皆知,然无肯发其事者:一则客作皆流民,一日耘毕,得值即散,无从知为谁何;一则恶某甲故也。皆曰:“馌妇之踣,不先不后,是岂非若或使之哉!”


缢鬼溺鬼皆求代,见说部者不一。而自刭自鸩以及焚死压死者,则古来不闻求代事,是何理欤?热河罗汉峰,形酷似趺坐老僧 ,人多登眺。近时有一人坠崖死,俄而市人时有无故发狂,奔上其顶,自倒掷而陨者。皆曰:“鬼求代也。”延僧礼忏,无验。官过以逻卒,乃止。夫自戕之鬼候代,为其轻生也。失足而死,非其自轻生。为鬼所迷而自投,尤非其自轻生,必使辗转相代,是又何理欤?余谓是或冤谴,或山鬼为祟,求祭享耳,未可概目以求代也。


余乡产枣,北以车运供京师,南随漕舶以贩鬻于诸省,土人多以为恒业。枣未熟时,最畏雾雾浥之则瘠而皱,存皮与核矣。每雾初起,或于上风积柴草焚之,烟浓而雾散;或排鸟铳迎击,其散更速。盖阳气盛则阴霾消也。

凡妖物皆畏火器。史丈松涛言:山陕间每山中黄云暴起,则有风雹害稼。以巨炮迎击,有堕蛤蟆如车轮大者。余督学福建时,山魈或夜行屋瓦上,格格有声。遇辕门鸣炮,则踉跄奔迸,顷刻寂然。鬼亦畏火器。余在乌鲁木齐,曾以铳击厉鬼,不能复聚成形。 语详《滦阳消夏录》。 盖妖鬼亦皆阴类也。


董秋原言:东昌一书生,夜行郊外。忽见甲第甚宏壮,私念此某氏墓,安有是宅,殆狐魅所化欤?稔闻《聊斋志异》青凤、水仙诸事,冀有所遇,踯躅不行。俄有车马从西来,服饰甚华,一中年妇女揭帏指生曰:“此郎即大佳,可延入。”生视车后一幼女,妙丽如神仙,大喜过望,既入门,即有二婢出邀。生既审为狐,不问氏族,随之入。亦不见主人出,但供张甚盛,饮馔丰美而已。生候合卺,心摇摇如悬旌。至夕,箫鼓喧阗,一老翁搴帘揖曰:“新婿入赘,已到门。先生文士,定习婚仪,敢屈为傧相,三党有光。”生大失望,然原未议婚,无可复语;又饫其酒食,难以遽辞。草草为成礼,不别而归。家人以失生一昼夜,方四出觅访。生愤愤道所遇,闻者莫不拊掌曰:“非狐戏君,乃君自戏也。”

余因言有李二混者,贫不自存,赴京师谋食。途遇一少妇骑驴,李趁与语,微相调谑。少妇不答亦不嗔。次日,又相遇,少妇掷一帕与之,鞭驴径去,回顾曰:“吾今日宿固安也。”李启其帕,乃银簪珥数事。适资斧竭,持诣质库。正质库昨夜所失,大受拷掠,竟自诬为盗。是乃真为狐戏矣。秋原曰:“不调少妇,何缘致此?仍谓之自戏可也。”


蒲田李生裕翀 言:有陈至刚者,其妇死,遗二子一女。岁馀,至刚又死。田数亩、屋数间,俱为兄嫂收去,声言以养其子女,而实虐遇之。俄而屋后夜夜闻鬼哭,邻人久不平,心知为至刚魂也,登屋呼曰:“何不祟尔兄?哭何益!”魂却退之数丈外,呜咽应曰:“至亲者兄弟,情不忍祟;父之下,兄为尊矣,礼亦不敢祟。吾乞哀而已。”兄闻之感动,詈其嫂曰:“尔使我不得为人也。”亦登屋呼曰:“非我也,嫂也。”魂又呜咽曰:“嫂者兄之妻,兄不可祟,嫂岂可祟耶!”嫂愧不敢出。自后善视其子女,鬼亦不复哭矣。使遭兄弟之变者,尽如此鬼,宁有阋墙之衅乎


卫媪,从侄虞惇之乳母也。其夫嗜酒,恒在醉乡。一夕,键户自出,莫知所往。或言邻圃井畔有履,视之,果所着;窥之,尸亦在。众谓墙不甚短,醉人岂能逾?且投井何必脱履?咸大惑不解。询守圃者,则是日卖菜未归,惟妇携幼子宿。言夜闻墙外有二人邀客声,继又闻牵拽固留声,又訇然一声,如人自墙跃下者,则声在墙内矣;又闻延坐屋内声,则声在井畔矣;俄闻促客解屦上床声,又訇然一声,遂寂无音响。此地故多鬼,不以为意。不虞此人之入井也,其溺鬼求代者乎?遂堙是井,后亦无他。


族叔楘庵言:尝见旋风中有一女子张袖而行,迅如飞鸟,转瞬已在数里外。又尝于大槐树下见一兽跳掷,非犬非羊,毛作褐色,即之已隐。均不知何物。余曰:“叔平生专意研经,不甚留心于子、史。此二物古书皆载之。女子乃飞天夜叉,《博异传》载唐薛淙于卫州佛寺见老僧言居延海上见天神追捕者是也。褐色兽乃树精,《史记·秦本纪》:‘二十七年,伐南山大梓,丰大特。’注曰:‘今武都故道,有怒特祠,图大牛上生树本,有牛从水中出,复见于丰水之中。’《列异传》:秦文公时,梓树化为牛。以骑击之,骑不胜;或堕地,髻解被发,牛畏之入水。故秦因是置旄头骑 。庾信《枯树赋》曰:‘白鹿贞松,青牛文梓。’柳宗元《祭纛文》曰:‘丰有大特,化为巨梓;秦人凭神,乃建旄头’,即用此事也。”


王德圃言:有县吏夜息松林,闻有泣声。吏故有胆,寻往视之,则男女二人并坐石几上,喁喁絮语,似夫妇相别者。疑为淫奔,诘问其由。男子起应曰:“尔勿近,我鬼也。此女吾爱婢,不幸早逝,虽葬他所,而魂常依此。今被配入转轮,从此一别,茫茫万古,故相悲耳。”问:“生为夫妇,各有配偶,岂死后又颠倒移换耶?”曰:“惟节妇守贞者,其夫在泉下暂留,待死后同生人世,再续前缘,以补其一生之茕苦。馀则前因后果,各以罪福受生,或及待,或不及待,不能齐矣。尔宜自去,吾二人一刻千金,不能与尔谈冥事也。”张口嘘气,木叶乱飞,吏悚然反走。后再过其地,知为某氏墓也。德圃为凝斋先生侄。先生作《秋灯丛话》,漏载此事。岂德圃偶未言及,抑先生偶失记耶?


先外祖母曹太恭人,尝告先太夫人曰:“沧州有宦家妇,不见容于夫,郁郁将成心疾,性情乖剌,琴瑟愈不调。会有高行尼至,诣问因果。尼曰:‘吾非冥吏,不能稽配偶之籍也;亦非佛菩萨,不能照见三生也。然因缘之理,则吾知之矣。夫因缘无无故而合者也,大抵以恩合者必相欢,以怨结者必相忤。又有非恩非怨,亦恩亦怨者,必负欠使相取相偿也。如是而已。尔之夫妇,其以怨结者乎?天所定也,非人也;虽然,天定胜人,人定胜天。故释迦立法,许人忏悔。但消尔胜心,戢 尔傲气,逆来顺受,以情感而不以理争;修尔内职,事翁姑以孝,处娣姒以和,待妾媵以恩,尽其在我,而不问其在人,庶几可以挽回乎!徒问往因,无益也。’妇用其言,果相睦如初。”先太夫人尝以告诸妇曰:“此尼所说,真闺阁中解冤神咒也。信心行持,无不有验;如或不验,尚是行持未至耳。”


蔡太守必昌云判冥,论者疑之。然朱竹君之先德 唐人称人故父曰先德,见《北梦琐言》。 蔡君先告以亡期。蔡君之母,亦自预知其亡期,皆日辰不爽。是又何说欤?朱石君抚军,言其他事甚悉。石君非妄语人也。顾郎中德懋亦云判冥。后自言以泄漏阴府事,谪为社公,无可验也。余尝闻其论冥律,已载《滦阳消夏录》中。其论鬼之存亡,亦颇有理。大意谓人之馀气为鬼,气久则渐消。其不消者有三:忠孝节义,正气不消;猛将劲卒,刚气不消;鸿材硕学,灵气不消。不遽消者亦三:冤魂恨魄,茹痛黄泉,其怨结则气亦聚也;大富大贵,取多用宏,其精壮则气亦盛也;儿女缠绵,埋忧赍恨,其情专则气亦凝也。至于凶残狠悍,戾气亦不遽消,然堕泥犁者十之九,又不在此数中矣。言之凿凿,或亦有所征耶?


雍正戊申夏,崔庄有大旋风,自北而南,势如潮涌,余家楼堞半揭去。 北方乡居者,率有明楼以防盗,上为城堞。 从伯灿宸公家,有花二盎、水一瓮,并卷置屋上,位置如故,毫不欹侧;而阶前一风炉铜铫 ,炭火方炽,乃安然不动,莫明其故。次日,询迤北诸村,皆云未见。过村数里,即渐高入云。其风黄色,嗅之有腥气。或地近东瀛,不过百里,海神来往,水怪飞腾,偶然狡狯欤?


从侄虞惇,甲辰闰三月官满城教谕时 ,其同官戴君,邀游抱阳山。戴携彭、刘二生,从山前往。虞惇偕弟汝侨、子树璟及金、刘二生,由山后观牛角洞、仙人室诸胜。方升山麓,遥见一人岩上立,意戴君遣来迎也。相距尚里许,急往赴之。愈近,其人渐小,至则白石一片,倚岩植立,高尺五六寸,广四五寸耳。绝不类人形,而望之如人,奇矣。凡物远视必小,欧罗巴人所谓视差也。此石远视大而近视小,抑又奇矣。迨下山里许,再回视之,仍如初见状。众谓此石有灵,拟上山携取归。彭生及树璟先往觅,不得;汝侨又与二刘生同往,道路依然,物物如旧,石竟不可复睹矣。盖邃谷深崖,神灵所宅,偶然示现,往往有之。是山所谓仙人室者,在峭壁之上,人不能登。土人每遥见洞口人来往,其必炼精羽化之徒矣。


申丈苍岭言:刘智庙有两生应科试,夜行失道。见破屋,权投宿止。院落半圮,亦无门窗,拟就其西厢坐。闻树后语曰:“同是士类,不敢相拒。西厢是幼女居,乞勿入;东厢是老夫训徒地,可就坐也。”心知非鬼即狐,然疲极不能再进,姑向树拱揖,相对且坐。忽忆当向之问路,再起致词,则不应矣。暗中摸索,觉有物触手;扪之,乃身畔各有半瓜。谢之,亦不应。质明将行,又闻树后语曰:“东去二里,即大路矣,一语奉赠:《周易》互体,究不可废也。”不解所云,叩之又不应。比就试,策果问互体。场中皆用程朱说,惟二生依其语对,并列前茅焉。


乾隆甲子,余在河间应科试,有同学以帕幂首,云堕驴伤额也。既而有同行者知之,曰:“是于中途遇少妇,靓妆独立官柳下,忽按辔问途。少妇曰:‘南北驿路,车马往来,岂有迷途之患?尔直欺我孤立耳。’忽有飞瓦击之,流血被面。少妇径入秫田去,不知是人是狐是鬼也。但未见举手,而瓦忽横击,疑其非人;鬼又不应白日出,疑其狐矣。”高梅村曰:“此不必深问。无论是人是狐是鬼,总之当击耳。”又丁卯秋,闻有京官子,暮过横街东,为娼女诱入室。突其夫半夜归,胁使尽解衣履,裸无寸缕,负置门外丛冢间。京官子无计,乃号呼称遇鬼。有人告其家迎归。姚安公时官户部,闻之笑曰:“今乃知鬼能作贼。”此均足为佻薄者戒也。


乌鲁木齐千总柴有伦言:昔征霍集占时,率卒搜山。于珠土斯深谷中遇玛哈沁,射中其一,负矢奔去,馀七八人亦四窜。夺得其马及行帐。树上缚一回妇,左臂左股,已脔食见骨,噭噭作虫鸟鸣 。见有伦,屡引其颈,又作叩颡状。有伦知其求速死,剚刃贯其心。瞠目长号而绝。后有伦复经其地,水暴涨,不敢涉,姑憩息以待减退。有旋风来往马前,倏行倏止,若相引者。有伦悟为回妇之鬼,乘骑从之,竟得浅处以渡。


季廉夫言:泰兴有贾生者,食饩于庠 ,而癖好符箓禁咒事,寻师访友,炼五雷法 ,竟成。后病笃,恍惚见鬼来摄。举手作诀,鬼不能近。既而家人闻屋上金铁声,奇鬼狰狞,汹涌而入,咸悚惶避出。遥闻若相格斗者,彻夜乃止。比晓视之,已伏于床下死,手掊地成一深坎,莫知何故也。夫死生数也,数已尽矣,犹以小术与人争,何其不知命乎?


廉夫又言:钟太守光豫官江宁时,有幕友二人,表兄弟也。一司号籍,一司批发,恒在一室同榻寝。一夕,一人先睡,一人犹秉烛,忽见案旁一红衣女子坐,骇极,呼其一醒。拭目惊视,则非女子,乃奇形鬼也。直前相搏,二人并昏仆。次日,众怪门不启,破扉入视。其先见者已死,后见者气息仅属,灌治得活。乃具述夜来状。鬼无故扰人,事或有之;至现形索命,则未有无故而来者。幕府宾佐,非官而操官之权,笔墨之间,动关生死,为善易,为恶亦易。是必冤谴相寻,乃有斯变。第不知所缘何事耳。


乌鲁木齐军吏茹大业言:古浪回民,有踞佛殿饮博者,寺僧孤弱,勿能拒也。一夜,饮方酣,一人舒拇指呼曰:“一。”突有大拳如五斗栲栳 ,自门探入,五指齐张,厉声呼曰:“六。”举掌一拍,烛灭几碎,十馀人并惊仆。至晓,乃渐苏,自是不敢复至矣。佛于众生无计较心,其护法善神之示现乎?


苏州朱生焕,举壬午顺天乡试第二人,余分校所取也。一日,集余阅微草堂,酒间各说异闻。生言:曩乘舟,见一舵工额上恒贴一膏药,纵约寸许,横倍之。云有疮,须避风。行数日,一篙工私语客曰:“是大奇事,云有疮者伪也。彼尝为会首,赛水神例应捧香而前。一夕犯不洁,方跪致祝,有风飐炉灰扑其面;骨栗神悚,几不成礼。退而拂拭,则额上现一墨画秘戏图,神态生动,宛肖其夫妇。洗濯不去,转更分明,故以膏药掩之也。”众不深信,然既有此言,出入往来,不能不注视其额。舵工觉之,曰:“小儿又饶舌耶!”长喟而已。然则其事殆不虚,惜未便揭视之耳。

又余乳母李媪言:曩登泰山,见娼女与所欢皆往进香,遇于逆旅,伺隙偶一接唇,竟胶粘不解,擘之则痛彻心髓。众为忏悔,乃开。或曰:“庙祝贿娼女作此状,以耸人信心也。”是矣未可知矣。


献县刑房吏王瑾,初作吏时,受贿欲出一杀人罪。方濡笔起草,纸忽飞着承尘上,旋舞不下。自是不敢枉法取钱,恒举以戒其曹偶,不自讳也。后一生温饱,以老寿终。又一吏恒得贿舞文,亦一生无祸,然殁后三女皆为娼。其次女事发当杖,伍伯夙戒其徒曰:“此某师傅女,土俗呼吏曰师傅。宜从轻。”女受杖讫,语鸨母曰:“微我父曾为吏,我今日其殆矣。”嗟乎,乌知其父不为吏,今日原不受杖哉!


交河有姊妹二妓,皆为狐所媚,羸病欲死。其家延道士劾治,狐不受捕。道士怒,趣设坛,牒雷部。狐化形为书生,见道士曰:“炼师勿苦相仇也 。夫采补杀人,诚干天律,然亦思此二女者何人哉!饰其冶容,蛊惑年少,无论其破人之家,不知凡几;废人之业,不知凡几;间人之夫妇,不知凡几,罪皆当死。即彼摄人之精,吾摄其精;彼致人之疾,吾致其疾;彼戕人之命,吾戕其命。皆所请君入瓮,天道宜然。炼师何必曲庇之?且炼师之劾治,谓人命至重耳。夫人之为人,以有人心也。此辈机械万端,寒暧百变,所谓人面兽心者也。既已兽心,即以兽论。以兽杀兽,事理之常。深山旷野,相食者不啻恒河,可一一上渎雷部耶?”道士乃舍去。论者谓道士不能制狐,造此言也。然其言则深切著明矣。


程鱼门言:朱某昵淮上一妓,金尽,被斥出。一日,有西商过访妓,仆舆奢丽,挥金如土。妓兢兢恐其去,尽谢他客,曲意效媚。日赠金帛珠翠,不可缕数。居两月馀,云暂出赴扬州,遂不返。访问亦无知者。赀货既饶,拟去北里为良家。检点箧笥,所赠已一物不存,朱某所赠亦不存;惟留二百馀金,恰足两月馀酒食费。一家迷离惝恍,如梦乍回。或曰,闻朱某有狐友,殆代为报复云。


鱼门又言:游士某,在广陵纳一妾,颇娴文墨。意甚相得,时于闺中倡和。一日,夜饮归,僮婢已睡,室内暗无灯火。入视阒然,惟案上一札曰:“妾本狐女,僻处山林。以夙负应偿,从君半载。今业缘已尽,不敢淹留。本拟盙住待君,以展永别之意,恐两相凄恋,弥难为怀。是以茹痛竟行,不敢再面。临风回首,百结柔肠。或以此一念,三生石上,再种后缘,亦未可知耳!诸惟自爱,勿以一女子之故,至损清神。则妾虽去而心稍慰矣。”某得书悲感,以示朋旧,咸相慨叹。以典籍尝有此事,勿致疑也。后月馀,妾与所欢北上,舟行被盗,鸣官待捕;稽留淮上者数月,其事乃露。盖其母重鬻于人,伪以狐女自脱也。周书昌曰:“是真狐女,何伪之云?吾恐志异诸书所载,始遇仙姬,久而舍去者,其中或不无此类也乎!”


余在翰林日,侍读索公尔逊同斋戒于待诏厅。 厅旧有何义门书“衡山旧署”一匾,又联句一对。今联句尚存,扁则久亡矣。 索公言:前征霍集占时,奉参赞大臣檄调。中途逢大雪,车仗不能至,仅一行帐随。姑支以憩,苦无枕,觅得三四死人首,主仆枕之。夜中并蠕蠕掀动,叱之乃止。余谓此非有鬼,亦非因叱而止也。当断首时,生气未尽,为严寒所束,郁伏于中;得人气温蒸,冻解而气得外发,故能自动。已动则气散,故不再动矣。凡物生性未尽者,以火炙之皆动,是其理也。索公曰:“从古战场,不闻逢鬼;吾心恶之,谓吾命衰也,今日乃释此疑。”


崔庄多枣,动辄成林,俗谓之枣行。户狼切。余小时,闻有妇女数人,出挑菜,过树下,有小儿坐树杪,摘红熟者掷地下。众竞拾取。小儿急呼曰:“吾自喜周二姐娇媚,摘此与食。尔辈黑鬼,何得夺也?”众怒詈,二姐恶其轻薄,亦怒詈,拾块击之。小儿跃过别枝,如飞鸟穿林去。忽悟村中无此儿,必妖魅也。姚安公曰:“赖周二姐一詈一击,否则必为所媚矣。凡妖魅媚人,皆自招致。苏东坡《范增论》曰:‘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


有选人在横街夜饮,步月而归。其寓在珠市口,因从香厂取捷径。一小奴持烛笼行,中路踣而灭。望一家灯未息,往乞火。有妇应门,邀入茗饮。心知为青楼,姑以遣兴。然妇羞涩低眉,意色惨沮。欲出,又牵袂固留。试调之,亦宛转相就。适携数金,即以赠之。妇谢不受,但祈曰:“如念今宵爱,有长随某住某处,渠久闲居,妻亡子女幼,不免饥寒。君肯携之赴任,则九泉感德矣。”选人戏问:“卿可相随否?”泫然曰:“妾实非人,即某妻也。为某不能赡子女,故冒耻相求耳。”选人悚然而出,回视乃一新冢也。后感其意,竟携此人及子女去。求一长随,至鬼亦荐枕,长随之多财可知。财自何来?其蠹官而病民可知矣。


牛犊马驹,或生麟角,蛟龙之所合,非真麟也。妇女露寝,为所合者亦有之。惟外舅马氏家,一佃户年近六旬,独行遇雨,雷电晦冥,有龙爪按其笠。以为当受天诛,悸而踣。觉龙碎裂其裤,以为褫衣而后施刑也。不意龙捩转其背 ,据地淫之。稍转侧缩避,辄怒吼,磨牙其顶。惧为吞噬,伏不敢动。移一二刻,始霹雳一声去。呻吟塍上,腥涎满身。幸其子持蓑来迎,乃负以返。初尚讳匿,既而创甚,求医药,始道其实。耘苗之候,馌妇众矣,乃狎一男子;牧竖亦众矣,乃狎一衰翁。此亦不可以理解者。


王方湖言:蒙阴刘生,尝宿其中表家。偶言家有怪物,出没不恒,亦不知其潜何所。但暗中遇之,辄触人倒,觉其身坚如铁石。刘故喜猎,恒以鸟铳随,曰:“若然,当携此自防也。”书斋凡三楹,就其东室寝。方对灯独坐,见西室一物向门立。五官四体,一一似人,而目去眉约两寸,口去鼻仅分许,部位乃无一似人。刘生举铳拟之,即却避。俄手掩一扉,出半面外窥,作欲出不出状。才一举铳,则又藏,似惧出而人袭其后者。刘生亦惧怪袭其后,不敢先出也。如是数回,忽露全面,向刘生摇手吐舌,急发铳一击,则铅丸中扉上,怪已冲烟去矣。盖诱人发铳,使一发不中,不及再发,即乘机遁也。两敌相持,先动者败,此之谓乎!使忍而不发,迟至天晓,此怪既不能透壁穿窗,势必由户出,则必中铳;不出,则必现形矣。然自此知其畏铳。后伏铳窗棂,伺出击之,琤然仆地,如檐瓦堕裂声。视之,乃破瓮一片,儿童就近沿无泑处戏笔画作人面,笔墨拙涩,随意涂抹,其状一如刘生所见云。


有富室子病危,绝而复苏,谓家人曰:“吾魂至冥司矣。吾尝捐金活二命,又尝强夺某女也。今活命者在冥司具保状,而女之父亦诉牒喧辩。尚未决,吾且归也。”越二日,又绝而复苏曰:“吾不济矣。冥吏谓夺女大恶,活命大善,可相抵。冥王谓活人之命,而复夺其女,许抵可也。今所夺者此人之女,而所活者彼人之命;彼人活命之德,报此人夺女之仇,以何解之乎?既善业本重,未可全销,莫若冥司不刑赏,注来生恩自报恩,怨自报怨可也。”语讫而绝。

案,欧罗巴书不取释氏轮回之说,而取其天堂地狱,亦谓善恶不相抵。然谓善恶不抵,是绝恶人为善之路也。大抵善恶可抵,而恩怨不可抵,所谓冤家债主,须得本人是也。寻常善恶可抵,大善大恶不可抵。曹操赎蔡文姬,不得不谓之义举,岂足抵篡弑之罪乎? 曹操虽未篡,然以周文王自比,其志则篡也,特畏公议耳。 至未来生中,人未必相遇,事未必相值,故因缘凑合者,或在数世之后耳。


宋村厂 从弟东白庄名,土人省语呼厂里。 仓中旧有狐。余家未析箸时 ,姚安公从王德庵先生读书是庄。仆隶夜入仓院,多被瓦击,而不见其形,惟先生得纳凉其中,不遭扰戏。然时见男女往来,且木榻藤枕,俱无纤尘,若时拂拭者。一日,暗中见一人循墙走,似是一翁,呼问之曰:“吾闻狐不近正人,吾其不正乎?”翁拱手对曰:“凡兴妖作祟之狐,则不敢近正人;若读书知礼之狐,则乐近正人。先生君子也,故虽少妇稚女,亦不相避,信先生无邪心也。先生何反自疑耶?”先生曰:“虽然,幽明异路,终不相宜相接,请勿见形可乎?”翁磬折曰:“诺。”自是不复睹矣。


沈瑞彰寓高庙读书,夏夜就文昌阁廊下睡。人静后,闻阁上语曰:“吾曹亦无用钱处,尔积多金何也?”一人答曰:“欲以此金铸铜佛,送西山潭柘寺供养,冀仰托福佑,早得解形 。”一人作啐声曰:“咄咄大错!布施须己财。佛岂不问汝来处,受汝盗来金耶?”再听之,寂矣。善哉野狐,檀越云集之时,倘闻此语,应如霹雳声也。


瑞彰又言:尝偕数友游西山,至林峦深处,风日暄妍,泉石清旷,杂树新绿,野花半开。眺赏间,闻木杪诵书声。仰视无人,因揖而遥呼曰:“在此朗吟,定为仙侣。叨同儒业,可请下一谈乎?”诵声忽止,俄琅琅又在隔溪。有欲觅路追寻者,瑞彰曰:“世外之人,趁此良辰,尚耽研典籍。我辈身列黉宫 ,乃在此携酒榼看游女 ,其鄙而不顾宜矣,何必多此跋涉乎!”众乃止。


沧州有一游方尼,即前为某夫人解说因缘者也,不许妇女至其寺,而肯至人家。虽小家以粗粝为供 ,亦欣然往。不劝妇女布施,惟劝之存善心,作善事。外祖雪峰张公家,一范姓仆妇,施布一匹。尼合掌谢讫,置几上片刻,仍举付此妇曰:“檀越功德,佛已鉴照矣。既蒙见施,布即我布。今已九月,顷见尊姑犹单衫。谨以奉赠,为尊姑制一絮衣,可乎?”仆妇踧踖 无一词,惟面頳汗下。姚安公曰:“此尼乃深得佛心。”惜闺阁多传其轶事,竟无人能举其名。


先太夫人乳母廖媪言:四月二十八日,沧州社会也,妇女进香者如云。有少年于日暮时,见城外一牛车向东去,载二女,皆妙丽,不类村妆。疑为大家内眷,又不应无一婢媪,且不应坐露车 。正疑思间,一女遗红帕于地,其中似裹数百钱,女及御者皆不顾。少年素朴愿,恐或追觅为累,亦未敢拾。归以告母,诮诃其痴 。越半载,邻村少年为二狐所媚,病瘵死。有知其始末者,曰:“正以拾帕索帕,两相调谑媾合也。”母闻之,憬然悟曰:“吾乃知痴是不痴,不痴是痴。”


有纳其奴女为媵者,奴弗愿,然无如何也。其人故隶旗籍,亦自有主。媵后生一女,年十四五。主闻其姝丽,亦纳为媵。心弗愿,亦无可如何也。喟然曰:“不生此女,无此事。”其妻曰:“不纳某女,自不生此女矣。”乃爽然自失。

又亲串中有一女,日构其嫂,使受谯责不聊生。及出嫁,亦为小姑所构,日受谯责如其嫂。归而对嫂挥涕曰:“今乃知妇难为也。”天道好还,岂不信哉!

又一少年,喜窥妇女,窗罅帘隙 ,百计潜伺。一日醉而寝,或戏以膏药糊其目。醒觉肿痛不可忍,急揭去,眉及睫毛并拔尽;且所糊即所蓄媚药,性至酷烈,目受其薰灼,竟以渐盲。

又一友好倾轧,往来播弄,能使胶漆成冰炭。一夜酒渴,饮冷茶。中先堕一蝎,陡螫其舌,溃为疮。虽不致命,然舌短而拗戾;语言不复便捷矣。此亦若或使之,非偶然也。


先师陈文勤公言:有一同乡,不欲著其名,平生亦无大过恶,惟事事欲利归于己,害归于人,是其本志耳。一岁,北上公车,与数友投逆旅。雨暴作,屋尽漏。初觉漏时,惟北壁数尺无渍痕。此人忽称感寒,就是榻蒙被取汗。众知其诈病,而无词以移之也。雨弥甚,众坐屋内如露宿,而此人独酣卧。俄北壁颓圮,众未睡皆急奔出;此人正压其下,额破血流,一足一臂并折伤,竟舁而归。此足为有机心者戒矣。因忆奴子于禄,性至狡。从余往乌鲁木齐,一日早发,阴云四合,度天欲雨,乃尽置其衣装于车箱,以余衣装覆其上。行十余里,天竟放晴,而车陷于淖,水从下入,反尽濡焉。其事亦与此类。信巧者造物之所忌也。


沈淑孙,吴县人,御史芝光先生孙女也。父兄早卒,鞠于祖母 。祖母,杨文叔先生妹也,讳芬,字瑶季,工诗文,画花卉尤工。故淑孙亦习词翰,善渲染。幼许余侄汝备,未嫁而卒。病革时,先太夫人往视之。沈夫人泣呼曰:“招孙,其小字也。尔祖姑来矣,可以相认也。”时已沉迷,独张目视,泪承睫,举手攀太夫人钏,解而与之,亲为贯于臂,微笑而瞑。始悟其意欲纪氏物敛也。初病时,自知不起,画一卷,缄封甚固,恒置枕函边,问之不答。至是亦悟其留与太夫人,发之,乃雨兰一幅,上题曰:“独坐写幽兰,图成只自看。怜渠空谷里,风雨不胜寒。”盖其家庭之间,有难言者,阻滞嫁期,亦是故也。太夫人悲之,欲买地以葬。姚安公谓于礼不可,乃止。后其柩附漕船归,太夫人尚恍惚梦其泣拜云。


王西候言:曾与客作都四夜行淮镇西,倦而少憩。闻一鬼遥呼曰:“村中赛神 ,大有酒食,可共往饮啖。”众鬼曰:“神筵那可近?尔勿造次。”呼者曰:“是家兄弟相争,叔侄互轧,乖戾之气,充塞门庭,败征已具,神不享矣。尔辈速往,毋使他人先也。”西候素有胆,且立观其所往。鬼渐近,树上系马皆惊嘶。惟见黑气濛濛,转绕从他道去,不知其诣谁氏也。夫福以德基,非可祈也;祸以恶积,非可禳也。苟能为善,虽不祭,神亦助之。败理乱常,而渎祀以冀神佑,神其受赇乎


梁豁堂言:有廖太学,悼其宠姬,幽郁不适,姑消夏于别墅。窗俯清溪,时开对月。一夕,闻隔溪搒掠冤楚声,望似缚一女子,伏地受杖。正怀疑凝眺,女子呼曰:“君乃在此,忍不相救耶?”谛视,正其宠姬,骇痛欲绝。而崖陡水深,无路可过,问:“尔葬某山,何缘在此?”姬泣曰:“生前恃宠,造业颇深。殁被谪配于此,犹人世之军流也。社公酷毒,动辄鞭棰。非大放焰口,不能解脱也。”语讫,为众鬼牵曳去。廖爱恋既深,不违所请;乃延僧施食,冀拔沉沦。

月馀后,声又如前。趋视,则诸鬼益众,姬裸身反接,更摧辱可怜。见廖哀号曰:“前者法事未备,而牒神求释,被驳不行。社公以祈灵无验,毒虐更增,必七昼夜水陆道场,始能解此厄也。”廖猛省社公不在,谁此监刑?社公如在,鬼岂敢斥言其恶?且社公有庙,何为来此?毋乃黠鬼幻形,绐求经忏耶?姬见廖凝思,又呼曰:“我实是某,君毋过疑。”廖曰:“此灼然伪矣。”因诘曰:“汝身有红痣,能举其生于何处,则信汝矣。”鬼不能答,斯须间,稍稍散去。自是遂绝。

此可悟世情狡狯,虽鬼亦然;又可悟情有所牵,物必抵隙。廖自云有灶婢殁葬此山下,必其知我眷念,教众鬼为之,又可悟外患突来,必有内间矣。


豁堂又言:一粤东举子赴京,过白沟河,在逆旅午餐。见有骡车载妇女住对屋中,饭毕先行。偶步入,见壁上新题一词曰:“垂杨袅袅映回汀,作态为谁青?可怜弱絮,随风来去,似我飘零。濛濛乱点罗衣袂,相送过长亭。叮咛嘱汝:沾泥也好,莫化浮萍。” 按,此调名《秋波媚》,即《眼儿媚》也。 举子曰:“此妓语也,有厌倦风尘之意矣。”日日逐之同行,至京,犹遣小奴记其下车处。后宛转物色,竟纳为小星 。两不相期,偶然凑合,以一小词为红叶 ,此真所谓前缘矣。


舅祖陈公德音家,有婢恶猫窃食,见则挞之。猫闻其欬笑,即窜避。一日,舅祖母郭太安人使守屋。闭户暂寝,醒则盘中失数梨,旁无他人,猫犬又无食梨理,无以自明,竟大受箠楚。至晚,忽得于灶中,大以为怪。验之,一一有猫爪齿痕。乃悟猫故衔去,使亦以窃食受挞也。“蜂虿有毒”,信哉。婢愤恚,欲再挞猫。郭太安人曰:“断无纵汝杀猫理。猫既被杀,恐冤冤相报,不知出何变怪矣。”此婢自此不挞猫,猫见此婢亦不复窜避。


桐城耿守愚言:一士子游嵩山,搜剔古碑,不觉日晚。时方盛夏,因藉草眼松下。半夜露零,寒侵衣襟,噤而醒,偃卧看月。遥见数人从小径来,敷席山岗,酌酒环坐。知其非人,惧不敢起,姑侧听所言。一人曰:“二公谪限将满,当入转轮,不久重睹白日矣。受生何所,已得消息否?”上坐二人曰:“尚不知也。”既而皆起,曰:“社公来矣。”俄一老人扶杖至,对二人拱手曰:“顷得冥牒,来告喜音:二公前世良朋,来生嘉耦 。”指右一人曰:“公官人。”指左人一曰:“公夫人也。”右者顾笑,左者默不语。社公曰:“公何悒悒?阎罗王宁误注哉!此公性刚直,刚则凌物,直则不委曲体人情。平生多所树立,亦多所损伤,故沉沦几二百年,乃得解脱。然究君子之过,故仍得为达官。公本长者,不肯与人为祸福。然事事养痈不治,亦贻患无穷。故堕鬼趣二百年,谪堕女身。以平生深而不险,柔而不佞,故不失富贵。又以此公多忤,而公始终与相得,故生是因缘。神理分明,公何悒悒哉?”众哗笑曰:“渠非悒悒,直初作新妇,未免娇羞耳。有酒有肴,请社公相礼,先为合卺可乎!”酬酢喧杂,不复可辨;晨鸡俄唱,各匆匆散去。不知为前代何许人也。


李应弦言:甲与乙邻居世好,幼同嬉戏,长同砚席,相契如兄弟。两家男女时往来,虽隔墙,犹一宅也。

或为甲妇造谤,谓私其表弟。甲侦无迹,然疑不释,密以情告乙,祈代侦之。乙故谨密畏事,谢不能。甲私念不侦而谢不能,是知其事而不肯侦也,遂不再问,亦不明言,然由是不答其妇。妇无以自明,竟郁郁死。死而附魂于乙曰:“莫亲于夫妇,夫妇之事,乃密祈汝侦,此其信汝何如也。使汝力白我冤,甲疑必释;或阳许侦而徐告以无据,甲疑亦必释。汝乃虑脱侦得实,不告则负甲,告则汝将任怨也。遂置身事外,恝然自全 ,致我赍恨于泉壤,是杀人而不操兵也。今日诉汝于冥王,汝其往质。”竟颠痫数日死。甲亦曰:“所以需朋友,为其缓急相资也。此事可欺我,岂能欺人?人疏者或可欺,岂能欺汝?我以心腹托汝,无则当言无,直词责我勿以浮言间夫妇;有则宜密告我,使善为计,勿以秽声累子孙。乃视若路人,以推诿启疑窦,何贵有此朋友哉!”遂亦与绝,死竟不吊焉。

乙岂真欲杀人哉,世故太深,则趋避太巧耳。然畏小怨,致大怨;畏一人之怨,致两人之怨。卒杀人而以身偿,其巧安在乎?故曰,非极聪明人,不能作极懵懂事。


窦东皋前辈言:前任浙江学政时,署中一小儿,恒往来供给使。以为役夫之子弟,不为怪也。后遣移一物,对曰:“不能。”异而询之,始自言为前学使之僮,殁而魂留于是也。盖有形无质,故能传语而不能举物,于事理为近。然则古书所载,鬼所能为,与生人无异者,又何说欤?


特纳格尔为唐金满县地,尚有残碑。吉木萨有唐北庭都护府故城,则李卫公所筑也。周四十里,皆以土墼 垒成;每墼厚一尺,阔一尺五六寸,长二尺七八寸。旧瓦亦广尺馀,长一尺五六寸。城中一寺已圮尽,石佛自腰以下陷入土,犹高七八尺。铁钟一,高出人头,四围皆有铭,锈涩模糊,一字不可辨识。惟刮视字棱,相其波磔,似是八分书耳。城中皆黑煤,掘一二尺乃见土。额鲁特云:“此城昔以火攻陷,四面炮台,即攻城时所筑。”其为何代何人,则不能言之。盖在准噶尔前矣。城东南山冈上一小城,与大城若相犄角。额鲁特云:“以此一城阻碍,攻之不克,乃以炮攻也。”

庚寅冬,乌鲁木齐提督标增设后营,余与永馀斋 名庆,时为迪化城督粮道,后官至湖北布政使。 奉檄筹画驻兵地。万山丛杂,议数日未定。余谓馀斋曰:“李卫公相度地形,定胜我辈。其所建城必要隘,盍因之乎?”馀斋以为然,议乃定,即今古城营也。名破城,大学士温公为改此。其城望之似孤悬,然山中千蹊万径,其出也必过此城,乃知古人真不可及矣。褚筠心学士修《西域图志》时,就访古迹,偶忘语此。今附识之。


喀什噶尔山洞中,石壁劖 平处有人马像。回人相传云,是汉时画也。颇知护惜,故岁久尚可辨。汉画如武梁祠堂之类 ,仅见刻本,真迹则莫古于斯矣。后戍卒燃火御寒,为烟气所薰,遂模糊都尽。惜初出师时,无画手槖笔摹留一纸者也。


次子汝传妇赵氏,性至柔婉,事翁姑尤尽孝。马夫人称其工容言德皆全备,非偏爱之词也。不幸早卒,年仅三十有三。余至今悼之。后汝传官湖北时,买一妾,体态容貌,与妇竟无毫发差,一见骇绝。署中及见其妇者,亦莫不骇绝。计其生时,妇尚未殁,何其相肖至此欤?又同归一夫,尤可异也。然此妾入门数月,又复夭逝。造物又何必作此幻影,使一见再见乎?


桐城姚别峰,工吟咏,书仿赵吴兴,神骨逼肖。尝摹吴兴体作伪迹,薰暗其纸,赏鉴家勿能辨也。与先外祖雪峰张公善,往来恒主其家,动淹旬月。后闻其观潮没于水,外祖甚悼惜之。余小时多见其笔迹,惜年幼不知留意,竟忘其名矣。舅祖紫衡张公 先祖母与先母为姑侄,凡祖母兄弟,惟雪峰公称外祖,有服之亲从其近也;余则皆称舅祖,统于尊也。 尝延之作书,居宅西小园中,一夕月明,见窗上有女子影,出视则无。四望园内,似有翠裙红袖,隐隐树石花竹间。东就之则在西,南就之则在北。环走半夜,迄不能一睹,倦而憩息。闻窗外语曰:“君为书《金刚经》一部,则妾当相见拜谢。不过七千馀字,君肯见许耶?”别峰故好事,急问:“卿为谁?”寂不应矣。适有宣纸素册,次日,尽谢他笔墨,一意写经。写成,炷香供几上,觊其来取。夜中巳失之。至夕,徘徊怅望,果见女子冉冉花外来,叩颡至地。别峰方举手引之,挺然起立,双目上视,血淋漓胸臆间,乃自刭鬼也。噭然惊仆。馆僮闻声持烛至,已无睹矣。顿足恨为鬼所卖。雪峰公曰:“鬼云拜谢,已拜谢矣。鬼不卖君,君自生妄念,于鬼何尤?”


于南溟明经曰:“人生苦乐,皆无尽境;人心忧喜,亦无定程。曾经极乐之境,稍不适则觉苦;曾经极苦之境,稍得宽则觉乐矣。”尝设帐康宁屯,馆室湫隘 ,几不可举头。门无帘,床无帐,院落无树。久旱炎郁,如坐炊甑 ;解衣午憩,蝇扰扰不得交睫。烦躁殆不可耐,自谓此猛火地狱也。久之,倦极睡去。梦乘舟去大海中,飓风陡作,天日晦冥,樯断帆摧,心胆碎裂,顷刻覆没。忽似有人提出,掷于岸上,即有人持绳束缚,闭置地窖中。暗不睹物,呼吸亦咽塞不通。恐怖窘急,不可言状。俄闻耳畔唤声,霍然开目,则仍卧三脚木榻上。觉四体舒适,心神开朗,如居蓬莱方丈间也。是夕月明,与弟子散步河干,坐柳下,敷陈此义。微闻草际叹息曰:‘斯言中理。我辈沉沦水次,终胜于地狱中人。’”


外舅周箓马公家,有老仆曰门世荣。自言尝渡吴桥钩盘河,日已暮矣,积雨暴涨,沮洳 纵横,不知何处可涉。见二人骑马先行,迂回取道,皆得浅处,似熟悉地形者。因逐之行。将至河干,一人忽勒马立,待世荣至,小语曰:“君欲渡河,当左绕半里许,对岸有枯树处可行。吾导此人来此,将所有为,君勿与俱败。”疑为劫盗,悚然返辔,从所指路别行,而时时回顾。见此人策马先行,后一人随至中流,突然灭顶,人马俱没;前一人亦化旋风去。乃知报冤鬼也。


田丈耕野官凉州镇时,携回万年松一片,性温而活血,煎之,色如琥珀。妇女血枯血闭诸证,服之多验。亲串家递相乞取,久而遂尽。后余至西域,乃见其树,直古松之皮,非别一种也。主人煮以代茶,亦微有香气。其最大者,根在千仞深涧底。枝干亭苕,直出山脊,尚高二三十丈,皮厚者二尺有馀,奴子吴玉保,尝取其一片为床。余谓闽广芭蕉叶可容一二人卧,再得一片作席,亦一奇观。

又尝见一人家,即树孔施门窗,以梯上下;入之俨然一屋。余与呼延化州 名华国,长安人,乙未进士,前化州知州。 同登视,化州曰:“此家以巢居兼穴处矣。”盖天山以北,如乌孙、突厥,古多行国,不需梁柱之材,故斧斤不至。意其真盘古时物,万年之名,殆不虚矣。


田白岩曰:“名妓月宾,尝来往渔洋山人家,如东坡之于琴操也。”苏斗南因言少时见山东一妓,自云月宾之孙女,尚有渔洋所赠扇。索观之,上画一临水草亭,傍倚二柳,题“庚寅三月道冲写”。不知为谁。左侧有行书一诗曰:“烟缕濛濛蘸水青,纤腰相对斗娉婷。樽前试问香山老,柳宿新参第几星?”不署名字,一小印已模糊。斗南以为高年耆宿,偶赋闲情,故讳不自著也。余谓诗格风流,是新城宗派。然渔洋以辛卯夏卒,庚寅是其前一岁,是时不当有老友,“香山老”定指何人?如云自指,又不当云“试问”;且词意轻巧,亦不类老笔。或是维摩丈室,偶留天女散花,他少年代为题扇,以此调之。妓家借托盛名,而不解文义,遂误认颜标耳


王觐光言:壬午乡试,与数友共租一小宅读书。觐光所居室中,半夜灯光忽黯碧,剪剔复明,见一人首出地中,对灯嘘气。拍案叱之,急缩入。停刻许复出,叱之又缩。如是七八度,几四鼓矣,不胜其扰;又素以胆自负,不欲呼同舍,静坐以观其变。乃惟张目怒视,竟不出地。觉其无能为,息灯竟睡,亦不知其何时去,然自此不复睹矣。吴惠叔曰:“殆冤鬼欲有所诉,惜未一问也。”

余谓果为冤鬼,当哀泣不当怒视。粉房琉璃街迤东,皆多年丛冢,居民渐拓,每夷而造屋。此必其骨在屋内,生人阳气薰烁,鬼不能安,故现变怪驱之去。初拍案叱,是不畏也,故不敢出。然见之即叱,是犹有鬼之见存,故亦不肯竟去。至息灯自睡,则全置此事于度外,鬼知其终不可动,遂亦不虚相恐怖矣。东坡书孟德事一篇,即是此义。小时闻巨盗李金梁曰:“凡夜至人家,闻声而嗽者,怯也,可攻也;闻声而启户以待者,怯而示勇也,亦可攻也;寂然无声,莫测动静,此必勍敌 ,攻之十恒七八败,当量力进退矣。”亦此义也。


《列子》谓蕉鹿之梦 ,非黄帝孔子不能知。谅哉斯言!余在西域,从办事大臣巴公履视军台。巴公先归,余以未了事暂留,与前副将梁君同宿。二鼓有急递,台兵皆差出,余从睡中呼梁起,令其驰送,约至中途遇台兵则使接递。梁去十馀里,相遇即还,仍复酣寝。次日,告余曰:“昨梦遣我赍廷寄 ,恐误时刻,鞭马狂奔。今日髀肉尚作楚。真大奇事!”以真为梦,仆隶皆粲然。余乌鲁木齐杂诗曰:“一笑挥鞭马似飞,梦中驰去梦中归。人生事事无痕过,东坡诗:“事如春梦了无痕。”蕉鹿何须问是非?”即纪此事也。又有以梦为真者,族兄次辰言:静海一人,就寝后,其妇在别屋夜绩。此人忽梦妇为数人劫去,噩而醒,不自知其梦也,遽携梃出门追之。奔十馀里,果见旷野数人携一妇,欲肆强暴。妇号呼震耳。怒焰炽腾,奋力死斗,数人皆创被逸去。近前慰问,乃近村别一人妇,为盗所劫者也。素亦相识,姑送还其家。惘惘自返,妇绩未竟,一灯尚荧然也。此则鬼神或使之,又不以梦论矣。


交河黄俊生言:折伤骨者,以开通元宝钱 此钱唐初所铸,欧阳询所书。其旁微有偃月形,乃进蜡样时,文德皇后误掐一痕,因而未改也。其字当回环读之,俗读为开元通宝,以为玄宗之钱,误之甚矣。 烧而醋淬,研为末,以酒服下,则铜末自结而为圈,周束折处。曾以一折足鸡试,果接续如故。及烹此鸡,验其骨,铜束宛然。此理之不可解者。铜末不过入肠胃,何以能透膜自到筋骨间也?惟仓卒间此钱不易得。后见张鷟《朝野佥载》曰:“定州人崔务,堕马折足。医令取铜末酒服之,遂痊平。及亡后十馀年,改葬,视其胫骨折处,铜末束之。”然则此本古方,但云铜末,非定用开通元宝钱也。


招聚博塞,古谓之囊家 ,见李肇《国史补》,是自唐已然矣。至藏蓄粉黛,以分夜合之资,则明以前无是事。家有家妓,官有官妓故也。教坊既废,此风乃炽,遂为豪猾之利源,而騃痴之陷阱。律虽明禁,终不能断其根株。然利旁倚刀,贪还自贼。余尝见操此业者,花娇柳亸 ,近在家庭,遂不能使其子孙皆醉眠之阮藉。两儿皆染淫毒,延及一门,疠 疾缠绵,因绝嗣续。若敖氏之鬼 ,竟至馁而。


临清李名儒言:其乡屠者买一牛,牛知为屠也,缒不肯前,鞭之则横逸。气力殆竭,始强曳以行。牛过一钱肆,忽向门屈两膝跪,泪涔涔下。钱肆悯之,问知价钱八千,如数乞赎。屠者恨其狞,坚不肯卖,加以子钱亦不许,曰:“此牛可恶,必剚刃而甘心,虽万贯不易也。”牛闻是言,蹶然自起随之去。屠者煮其肉于釜,然后就寝。五更自起开釜,妻子怪不回,疑而趋视,则已自投釜中,腰以上与牛俱糜矣。

夫凡属含生,无不畏死,不以其畏而悯恻,反以其畏而恚愤,牛之怨毒,加寻常数等矣。厉气所凭,报不旋踵,宜哉。先叔仪南公,尝见屠者许学牵一牛。牛见先叔,跪不起。先叔赎之,以与佃户张存。存豢之数年,其驾耒服辕,力作较他牛为倍。然则恩怨之间,物犹如此矣,可不深长思哉!


甲与乙望衡而居 ,皆宦裔也。其妇皆以姣丽称,二人相契如弟兄,二妇亦相契如姊妹。乙俄卒,甲妇亦卒。乃百计图谋娶乙妇,士论讥焉。纳币之日 ,厅事有声,登登然如挝叠鼓。却扇之夕,风扑花烛灭者再,人知为乙之灵也。一日,甲妇忌辰,悬画像以祀。像旁忽增一人影,立妇椅侧,左手自后凭其肩,右手戏摩其颊。画像亦侧眸流盼,红晕微生。谛视其形,宛然如乙。似淡墨所渲染,而绝无笔痕,似隐隐隔纸映出,而眉目衣纹,又纤微毕露。心知鬼祟,急裂而焚之。然已众目共睹,万口喧传矣。异哉!岂幽冥恶其薄行,判使取偿于地下,示此变幻,为负死友者戒乎? DCXMZmyRDnf15m0Yx0GC/aMNyOOosCD1RH5iJfzMJMks6l0zbNUTGZR1bd81HVj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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