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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槐西杂志一

余再掌乌台 ,每有法司会谳事,故寓直西苑之日多。借得袁氏婿数楹,榜曰“槐西老屋”。公馀退食,辄憩息其间。距城数十里,自僚属白事外,宾客殊稀。昼长多暇,晏坐而已。旧有《滦阳消夏录》、《如是我闻》二书,为书肆所刊刻。缘是友朋聚集,多以异闻相告。因置一册于是地,遇轮直则忆而杂书之,非轮直之日则已。其不能尽忆则亦已。岁月骎寻 ,不觉又得四卷,孙树馨录为一帙,题曰《槐西杂志》,其体例则犹之前二书耳。自今以往,或竟懒而辍笔欤,则以为《挥塵》 之三录可也;或老不能闲,又有所缀欤,则以为《夷坚》 之丙志亦可也。壬子六月,观弈道人识。


《隋书》载兰陵公主死殉后夫 ,登于《列女传》之首。颇乖史法, 祖君彦《檄隋文》称兰陵公主逼幸告终。盖欲甚炀帝之恶,当以史文为正。 沧州医者张作霖言,其乡有少妇,夫死未周岁辄嫁。越两岁,后夫又死,乃誓不再适,竟守志终身。尝问一邻妇病,邻妇忽嗔目作其前夫语曰:“尔甘为某守,不为我守何也?”少妇毅然对曰:“尔不以结发视我,三年曾无一肝鬲语,我安得为尔守!彼不以再醮 轻我,两载之中,恩深义重,我安得不为彼守!尔不自反,乃敢咎人耶?”鬼竟语塞而退。

此与兰陵公主事相类。盖亦豫让“众人遇我,众人报之;国士遇我,国士报之”之意也。然五伦之中,惟朋友以义合。不计较报施,厚道也;即计较报施,犹直道也。兄弟天属,已不可言报施;况君臣父子夫妇,义属三纲哉。渔洋山人作《豫让桥》诗曰:“国士桥边水,千年恨不穷;如闻柱厉叔,死报莒熬公。”自谓可以敦薄,斯言允矣。然柱厉叔以不见知而放逐,乃挺身死难,以愧人君不知其臣者事见刘向《说苑》。是犹怨怼之意;特与君较是非,非为君捍社稷也。其事可风,其言则未协乎义。或记载者之失乎?


江宁王金英,字菊庄,余壬午分校所取士也。喜为诗,才力稍弱,然秀削不俗,颇近宋末四灵 。尝画艺菊小照,余戏仿其体格题之,有“以菊为名字,随花入画图”句,菊庄大喜。则所尚可知矣。撰有诗话数卷,尚未成书,霜雕夏绿,其稿不知流落何所。犹记其中一条云:江宁一废宅,壁上微有字迹。拂尘谛视,乃绝句五首。其一曰:“新绿渐长残红稀,美人清泪沾罗衣。蝴蝶不管春归否,只趁菜花黄处飞。”其二曰:“六朝燕子年年来,朱雀桥圮花不开。未须惆怅问王谢 ,刘郎 一去何曾回?”其三曰:“荒池废馆芳草多,踏青年少时行歌。谯楼鼓动人去后,回风袅袅吹女萝。”其四曰:“土花 漠漠围颓垣,中有桃叶桃根魂。夜深踏遍阶下月,可怜罗袜终无痕。”其五曰:“清明处处啼黄鹂,春风不上枯柳枝。惟应夹戺 双石兽,记汝曾挂黄金丝。”字极怪伟,不著姓名,不知为人语鬼语。余谓此福王破灭以后前明故老之词也。


董秋原言:昔为钜野学官时,有门役典守节孝祠,即携家居祠侧。一日秋祀,门役夜起洒扫,其妻犹寝。梦中见妇女数十辈,联袂入祠。心知神降,亦不恐怖。忽见所识二贫媪亦在其中,再三审视,真不谬。怪问:“其未邀旌表,何亦同来?”一媪答曰:“人世旌表,岂能遍及穷乡蔀屋 ?湮没不彰者,在在有之。鬼神愍 其荼苦,虽祠不设位,亦招之来飨。或藏瑕匿垢,冒滥馨香,虽位设祠中,反不容入。故我二人得至此也。”此事颇创闻,然揆以神理,似当如是。

又,献县礼房吏魏某,临终喃喃自语曰:“吾处闲曹 ,自谓未尝作恶业;不虞贫妇请旌,索其常例,冥谪如是其重也。”二事足相发明。信忠孝节义,感天地动鬼神矣!


族叔行止言:有农家妇,与小姑并端丽。月夜纳凉,共睡檐下。突见赤发青面鬼,自牛栏后出,旋舞跳掷,若将搏噬。时男子皆外出守场圃,姑嫂悸不敢语。鬼一一攫搦强污之,方跃上短墙,忽噭然失声,倒投于地。见其久不动,乃敢呼人。邻里趋视,则墙内一鬼,乃里中恶少某,已昏仆不知人事;墙外一鬼屹然立,则社公祠中土偶也。父老谓社公有灵,议至晓报赛 。一少年哑然曰:“某甲恒五鼓出担粪,吾戏抱神祠鬼卒置路侧,使骇走,以博一笑;不虞遇此伪鬼,误为真鬼惊踣也。社公何灵哉!”中一老叟曰:“某甲日日担粪,尔何他日不戏之而此日戏之也?戏之术亦多矣,尔何忽抱此土偶也?土偶何地不可置,尔何独置此家墙外也?此其间神实凭之,尔自不知耳。”乃共醵金 以祀。其恶少为父母舁去,困卧数日,竟不复苏。


山西太谷县西南十五里白城村,有糊涂神祠,土人奉事之甚严。云稍不敬,辄致风雹。然不知神何代人,亦不知何以得此号。后检《通志》,乃知为狐突祠,元中统三年敕建,本名利应狐突神庙。狐、糊同音,北人读入声皆似平,故“突”转为“涂”也。是又一杜十姨 矣。


石中物象,往往有之。姜绍书《韵石轩笔记》言见一石子,作太极图。是犹纹理旋螺,偶分黑白也。颜介子尝见一英德砚山,上有白脉,作“山高月小”四字,炳然分明;其脉直透石背,尚依稀似字之反面,但模糊散漫,不具点画波磔耳。谛视,非嵌非雕,亦非渍染,真天成也。不更异哉!夫山与地俱有,石与山俱有,岂开辟以来,即预知有程邈隶书欤?即预知有东坡《赤壁赋》欤?即曰山孕此石,在宋以后,又谁使仿此字?谁使题此语欤?然则天工之巧,无所不有,精华蟠结,自成文章,非常理所可测矣。

世传河图、洛书 ,出于北宋,唐以前所未见也。河图作黑白圈五十五,洛书作黑白圈四十五。考孔安国《论语注》,称河图即八卦。 孔安国《论语注》今已不传,此条乃何晏《论语集解》所引。 是孔氏之门,本无此五十五点之图矣,陈抟何自而得之?至洛书既谓之书,当有文字,乃亦四十五圈,与河图相同,是宜称洛图不得称书。《系辞》又何以别之曰书乎?刘向、刘歆、班固并称洛书有文,孔颖达《尚书正义》并详载其字数。 《洪范》“初一曰五行”一章疏曰,《五行志》全载此一章,云此六十五皆洛书本文。计天言简要,必无次第之数。“初一曰”等二十七字,是禹加之也;“其敬用农用”等一十八字,大刘及顾氏以为龟背先有总三十八字,小刘以为“敬用”等皆禹所第叙,其龟文惟有二十字云云。虽所说字数不同,而足见由汉至唐,洛书无黑白点伪图也。 观此砚山,知石纹成字,凿然不诬,未可执卢辩晚出之说。 明堂九室法龟文,始见北齐卢辩《大戴礼注》。朱子以为郑康成说,偶误记也, 遂以太乙九宫真为神禹所受也。 今术家所用洛书,乃太乙行九宫法,出于《易纬·乾凿度》,即《汉书·艺文志》所谓太乙家,当时原不称为洛书也。


表兄刘香畹言:昔官闽中,闻有少妇素幽静,殁葬山麓。每月明之夕,辄遥见其魂,反接缚树上,渐近则无睹。莫喻其故也。余曰:“此有所示也:人莫喻其受谴之故,而必使人见其受谴,示人所不知,鬼神知之也。”


陈太常枫崖言:一童子年十四五,每睡辄作呻吟声,疑其病也。问之,云无有。既而时作呓语,呼之不醒。其语颇了了,谛听皆媟狎之词,其呻吟亦受淫声也。然问之终不言。知为魅,牒于社公。夜梦社公曰:“魅诚有之,非吾力所能制也。”乃牒于城隍。越一宿,城隍祠中泥塑控马卒无故首自陨,始悟社公 所谓力不能制也。然一驺 耳,未必城隍之所爱;即城隍之所爱,神正直而聪明,亦必不以所爱之故,曲法庇一驺。牒一陈而伏冥诛,城隍之心事昭然矣。彼社公者乃揣摩顾畏,隐忍而不敢言,其视城隍何如也!城隍之视此社公,又何如也!


赵太守书三言:有夜遇狐女者,近前挑之,忽不见。俄飞瓦击落其帽。次日睡起,见窗纸细书一诗,曰:“深院满枝花,只应蝴蝶采。喓喓 草下虫,尔有蓬蒿在。”语殊轻薄,然风致楚楚,宜其不爱纨袴儿。


田白岩言:尝与诸友扶乩,其仙自称真山民,宋末隐君子也。 按,山民有诗集,今著录《四库全书》中。 倡和方洽,外报某客某客来,乩忽不动。他日复降,众叩昨遽去之故。乩判曰:“此二君者,其一世故太深,酬酢 太熟,相见必有谀词数百句。云水散人 ,拙于应对,不如避之为佳。其一心思太密,礼数太明,其与人语恒字字推敲,责备无已。闲云野鹤,岂能耐此苛求,故逋逃尤恐不速耳!”后先姚安公闻之,曰:“此仙究狷介之士 ,器量未宏。”


从兄懋园言:乾隆丙辰乡试,坐秋字号中。续一人入号,号军问姓名籍贯,拱手致贺曰:“昨梦女子持杏花一枝插号舍上,告我曰:‘明日某县某人至,为言杏花在此地。’君名姓籍贯适符,岂非佳兆哉!”其人愕然失色,竟不解考具,称疾而出。乡人有知其事者曰:“此生有小婢名杏花,逼乱之而终弃之。竟流落不知所终,意其赍恨 以殁矣。”


从孙树森言:晋人有以赀产托其弟而行商于外者。客中纳妇,生一子。越十馀年,妇病卒,乃携子归。弟恐其索还赀产也,诬其子抱养异姓,不得承父业。纠纷不决,竟鸣于官。官故愦愦,不牒其商所问其赝,而依古法滴血试。幸血相合,乃笞逐其弟。弟殊不信滴血事,自有一子,刺血验之,果不合。遂执以上诉,谓县令所断不足据。乡人恶其贪媢 无人理,佥曰:“其妇夙与其私昵,子非其子,血宜不合。”众口分明,具有征验,卒证实奸状。拘妇所欢鞫之,亦俯首引伏。弟愧不自容,竟出妇逐子,窜身逃去,赀产反尽归其兄。闻者快之。

按,陈业滴血 ,见《汝南先贤传》,则自汉已有此说。然余闻诸老吏曰:“骨肉滴血必相合,论其常也。或冬月以器置冰雪上,冻使极冷;或夏月以盐醋拭器,使有酸咸之味,则所滴之血,入器即凝,虽至亲亦不合。故滴血不足成信谳。”然此令不刺血,则商之弟不上诉,商之弟不上诉,则其妇之野合生子亦无从而败。此殆若或使之,未可全咎此令之泥古矣。


都察院蟒,余载于《滦阳消夏录》中,尝两见其蟠迹,非乌有子虚也。吏役畏之,无敢至库深处者。壬子二月,奉旨修院署。余启库检视,乃一无所睹。知帝命所临,百灵慑伏矣。院长舒穆噜公因言内阁学士札公祖墓亦有巨蟒,恒遥见其出入曝鳞,墓前两槐树,相距数丈,首尾各挂于一树,其身如彩虹横亘也。后葬母卜圹 ,适当其地,祭而祝之,果率其族类千百蜿蜓去,葬毕,乃归。去时其行如风,然渐行渐缩,乃至长仅数尺。盖能大能小,已具神龙之技矣。乃悟都察院蟒,其围如柱,而能出入窗棂中,隙才寸许,亦犹是也。

是月,与汪蕉雪副宪同在山西马观察家,遇内务府一官。言西十库贮硫黄处亦有二蟒,皆首矗一角,鳞甲作金色。将启钥,必先鸣钲。其最异者,每一启钥,必见硫黄堆户内,磊磊如假山,足供取用,取尽复然。意其不欲人入库,人亦莫敢入也。或曰即守库之神,理或然欤!《山海经》载诸山之神,蛇身鸟首,种种异状,不必定作人形也。


先兄晴湖言:有王震升者,暮年丧爱子,痛不欲生。一夜偶过其墓,徘徊凄恋,不能去。忽见其子独坐陇头,急趋就之。鬼亦不避。然欲握其手,辄引退。与之语,神意索漠,似不欲闻。怪问其故,鬼哂曰:“父子宿缘也,缘尽,则尔为尔我为我矣,何必更相问讯哉!”掉头竟去。震升自此痛念顿消。客或曰:“使西河 能知此义,当不丧明。”先兄曰:“此孝子至情,作此变幻,以绝其父之悲思,如郗超密札 之意耳,非正理也。使人存此见,父子兄弟夫妇,均视如萍水之相逢,不日趋于薄哉!”


某公纳一姬,姿采秀艳,言笑亦婉媚,善得人意。然独坐则凝然若有思。习见亦不讶也。一日,称有疾,键户 昼卧。某公穴窗纸窥之,则涂脂傅粉,钗钏衫裙,一一整饬,然后陈设酒果,若有所祀者。排闼入问,姬蹙然敛衽跪曰:“妾故某翰林之宠婢也。翰林将殁,度夫人必不相容,虑或鬻入青楼,乃先遣出。临别,切切私嘱曰:‘汝嫁我不恨,嫁而得所我更慰。惟逢我忌日,汝必于密室靓妆私祭我。我魂若来,以香烟绕汝为验也。’”某公曰:“徐铉不负李后主 ,宋主弗罪也。吾何妨听汝。”姬再拜炷香,泪落入俎。烟果袅袅然三绕其颊,渐蜿蜒绕至足。温庭筠《达摩支曲》曰:“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此之谓欤!虽琵琶别抱,已负旧恩,然身去而心留,不犹愈于同床各梦哉。


交河一节妇建坊,亲串毕集。有表姊妹自幼相谑者,戏问曰:“汝今白首完贞矣,不知此四十馀年中,花朝月夕,曾一动心否乎?”节妇曰:“人非草木,岂得无情?但觉礼不可逾,义不可负,能自制不行耳。”一日,清明祭扫毕,忽似昏眩,喃喃作呓语。扶掖归,至夜乃苏。顾其子曰:“顷恍惚见汝父。言不久相迎,且劳慰甚至,言人世所为,鬼神无不知也。幸我平生无瑕玷,否则黄泉会晤,以何面目相对哉!”越半载,果卒。此王孝廉梅序所言。梅序论之曰:“佛戒意恶,是刬除根本工夫,非上流人不能也。常人胶胶扰扰 ,何念不生?但有所畏而不敢为,抑亦贤矣。此妇子孙,颇讳此语。余亦不敢举其氏族。然其言光明磊落,如白日青天,所谓皎然不自欺也,又何必讳之!”


姚安公监督南新仓时,一厫 后壁,无故圮。掘之,得死鼠近一石,其巨者形几如猫。盖鼠穴壁下,滋生日众,其穴亦日廓,廓至壁下全空,力不任而覆压也。公同事福公海曰:“方其坏人之屋,以广己之宅,殆忘其宅之托于屋也耶?”余谓李林甫、杨国忠辈尚不明此理,于鼠乎何尤!


先曾祖润生公,尝于襄阳见一僧,本惠登相之幕客也。述流寇事颇悉,相与叹劫数难移。僧曰:“以我言之,劫数人所为,非天所为也。明之末年,杀戮淫掠之惨,黄巢流血三千里,不足道矣。由其中叶以后,官吏率贪虐,绅士率暴横,民俗亦率奸盗诈伪,无所不至。是以下伏怨毒,上干神怒,积百年冤愤之气,而发之一朝。以我所见闻,其受祸最酷者,皆其稔恶最甚者也。是可曰天数耶?昔在贼中,见其缚一世家子,跪于帐前,而拥其妻妾饮酒,问:‘敢怒乎?’曰:‘不敢。’问:‘愿受役乎?’曰:‘愿。’则释缚使行酒于侧。观者或太息不忍。一老翁陷贼者曰:‘吾今乃始知因果。是其祖尝调仆妇,仆有违言,箠而缚之槐,使旁观与妇卧也。即是一端,可类推矣。”座有豪者曰:“巨鱼吞细鱼,鸷鸟搏群鸟,神弗怒也,何独于人而怒之?”僧掉头曰:“彼鱼鸟耳,人鱼鸟也耶?”豪者拂衣起。明日,邀客游所寓寺,欲挫辱之。已打包去,壁上大书二十字曰:“尔亦不必言,我亦不必说,楼下寂无人,楼上有明月。”疑刺豪者之阴事也。后豪者卒覆其宗。


有郎官覆舟于卫河,一姬溺焉。求得其尸,两掌各握粟一匊 ,咸以为怪。河干一叟曰:“是不足怪也。凡沉于水者,上视暗而下视明,惊惶瞀乱,必反从明处求出,手皆掊 土。故检验溺人,以十指甲有泥无泥别生投死弃也。此先有运粟之舟沉于水底,粟尚未腐,故掊之盈手耳。”此论可谓入微,惟上暗下明之故,则不能言其所以然。按,张衡《灵宪》曰:“日譬犹火,月譬犹水。火则外光,水则含景。”又刘邵《人物志》曰:“火日外照,不能内见;金水内映,不能外光。”然则上暗下明,固水之本性矣。


程念伦,名思孝,乾隆癸酉、甲戌间,来游京师,弈称国手。如皋冒祥珠曰:“是与我皆第二手,时无第一手,遽自雄耳。”一日,门人吴惠叔等扶乩,问:“仙善弈否?”判曰:“能。”问:“肯与凡人对局否?”判曰:“可。”时念伦寓余家,因使共弈。 凡弈谱,以子记数。象戏谱,以路记数。与乩仙弈,则以象戏法行之。如纵第九路横第三路下子,则判曰:“九三。”馀皆仿此。 初下数子,念伦茫然不解,以为仙机莫测也,深恐败名,凝思冥索,至背汗手颤,始敢应一子,意犹惴惴。稍久,似觉无他异,乃放手攻击。乩仙竟全局覆没,满室哗然。乩忽大书曰:“吾本幽魂,暂来游戏,托名张三丰耳。因粗解弈,故尔率答。不虞此君之见困,吾今逝矣。”惠叔慨然曰:“长安道上,鬼亦诳人。”余戏曰:“一败即吐实,犹是长安道上钝鬼也。”


景州申谦居先生,讳诩,姚安公癸巳同年也。天性和易,平生未尝有忤色,而孤高特立,一介不取,有古狷者风。衣必缊袍 ,食必粗粝 。偶门人馈祭肉,持至市中易豆腐,曰:“非好苟异,实食之不惯也。”尝从河间岁试归,使童子控一驴。童子行倦,则使骑而自控之。薄暮遇雨,投宿破神祠中。祠止一楹,中无一物,而地下芜秽不可坐。乃摘板扉一扇,横卧户前。夜半睡醒,闻祠中小声曰:“欲出避公,公当户不得出。”先生曰:“尔自在户内,我自在户外,两不相害,何必避?”久之,又小声曰:“男女有别,公宜放我出。”先生曰:“户内户外即是别,出反无别。”转身酣睡。至晓,有村民见之,骇曰:“此中有狐,尝出媚少年人,入祠辄被瓦砾击。公何晏然也?”后偶与姚安公语及,掀髯笑曰:“乃有狐欲媚申谦居,亦大异事。”姚安公戏曰:“狐虽媚尽天下人,亦断不到君。当是诡状奇形,狐所未睹,不知是何怪物,故惊怖欲逃耳。”可想见先生之为人矣。


董曲江前辈言:乾隆丁卯乡试,寓济南一僧寺。梦至一处,见老树下破屋一间,欹斜欲圮 。一女子靓妆坐户内,红愁绿惨,摧抑可怜。疑误入人内室,止不敢进。女子忽向之遥拜,泪涔涔沾衣袂,然终无一言。心悸而悟。越数夕,梦复然,女子颜色益戚,叩额至百馀。欲逼问之,倏又醒。疑不能明,以告同寓,亦莫解。一日,散步寺园,见庑下有故柩,已将朽。忽仰视其树,则宛然梦中所见也。询之寺僧,云是某官爱妾,寄停于是,约来迎取。至今数十年,寂无音问。又不敢移瘗,旁皇无计者久矣。曲江豁然心悟。故与历城令相善,乃醵金市地半亩,告于官而迁葬焉。用知亡人以入土为安,停阁非幽灵所愿也。


朱青雷言:高西园尝梦一客来谒,名刺为司马相如。惊怪而寤,莫悟何祥。越数日,无意得司马相如一玉印。古泽斑驳,篆法精妙,真昆吾刀 刻也。恒佩之不去身,非至亲昵者不能一见。官盐场时,德州卢丈雅雨为两淮运使,闻有是印,燕见时偶索观之。西园离席半跪,正色启曰:“凤翰一生结客,所有皆可与朋友共,其不可共者惟二物。此印及山妻 也。”卢丈笑遣之曰:“谁夺尔物者,何痴乃尔耶!”西园画品绝高,晚得末疾,右臂偏枯,乃以左臂挥毫。虽生硬倔强,乃弥有别趣。诗格亦脱洒,虽托迹微官,蹉跎以殁,在近时士大夫间,犹能追前辈风流也。


杨铁崖词章奇丽,虽被文妖之目,不损其名。惟鞋杯一事 ,猥亵淫秽,可谓不韵之极,而见诸赋咏,传为佳话。后来狂诞少年,竞相依仿,以为名士风流,殊不可解。闻一巨室,中元家祭,方举酒置案上,忽一杯声如爆竹,剨然 中裂,莫解何故。久而知数日前其子邀妓,以此杯效铁崖故事也。


太常寺仙蝶、国子监瑞柏,仰邀圣藻,人尽知之。翰林院金槐,数人合抱,瘿磊砢 如假山,人亦或知之。礼部寿草,则人不尽知也。此草春开红花,缀如火齐 ,秋结实如珠。《群芳谱》、《野菜谱》皆未之载,不知其名。或曰:“即田塍公道老。” 此草种两家田塍上,用识界限。犁不及则一茎不旁生,犁稍侵之;即蔓延不止,反过所侵之数。故得此名。 余谛审之,叶作锯齿,略相似,花则不似,其说非也。在穿堂之北,治事处阶前甬道之西。相传生自国初,岁久渐成藤本。今则分为二岐,枝格杈桠,挺然老木矣。曹地山先生名之曰“长春草”。余官礼部尚书时,作木栏护之。门人陈太守渼,时官员外,使为之图。盖化湛深,和气涵育,虽一草一虫,亦各遂其生若此也。礼部又有连理槐,在斋戒处南荣下。邹小山先生官侍郎,尝绘图题诗,今尚贮库中。然特大小二槐相并而生,枝干互相缠抱耳,非真连理也。


道家言祈禳,佛家言忏悔,儒家则言修德以胜妖。二氏治其末,儒者治其本也。族祖雷阳公畜数羊,一羊忽人立而舞。众以为不祥,将杀羊。雷阳公曰:“羊何能舞,有凭之者也。石言于晋,《左传》之义明矣。祸已成欤,杀羊何益?祸未成而鬼神以是警余也,修德而已。岂在杀羊?”自是一言一动,如对圣贤。后以顺治乙酉拔贡,戊子中副榜,终于通判,讫无纤芥 之祸。


三从兄晓东言:雍正丁未会试归,见一丐妇,口生于项上,饮啜如常人。其人妖也耶?余曰:“此偶感异气耳,非妖也。骈拇枝指 ,亦异于众,可曰妖乎哉?余所见有豕两身一首者,有牛背生一足者。又于闻家庙社会见一人,右手掌大如箕,指大如椎,而左手则如常。日以右手操笔鬻字画。使谈谶纬者见之,必曰此豕祸,此牛祸,此人疴也,是将兆某患;或曰,是为某事之应。然余所见诸异,讫毫无征验也。故余于汉儒之学,最不信《春秋》阴阳、《洪范》五行传;于宋儒之学,最不信河图洛书、《皇极经世》。”


房师孙端人先生,文章淹雅 ,而性嗜酒。醉后所作,与醒时无异。馆阁诸公,以为斗酒百篇之亚也。督学云南时,月夜独饮竹丛下,恍惚见一人注视壶盏,状若朵颐 。心知鬼物,亦不恐怖,但以手按盏曰:“今日酒无多,不能相让。”其人瑟缩而隐。醒而悔之,曰:“能来猎酒,定非俗鬼。肯向我猎酒,视我亦不薄。奈何辜其相访意!”市佳酿三巨碗,夜以小几陈竹间。次日视之,酒如故。叹曰:“此公非但风雅,兼亦狷介。稍与相戏,便涓滴不尝。”幕客或曰:“鬼神但歆 其气,岂能真饮?”先生慨然曰:“然则饮酒宜及未为鬼时,勿将来徒歆其气。”先生侄渔珊,在福建学幕,为余述之。觉魏晋诸贤,去人不远也。


钱塘俞君祺 偶忘其字,似是佑申也。 乾隆癸未,在余学署。偶见其《野泊不寐》诗曰:“芦荻荒寒野水平,四围唧唧夜虫声。长眠人亦眠难稳,独倚枯松看月明。”余曰:“杜甫诗曰:‘巴童浑不寝,夜半有行舟。’张继诗曰:‘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均从对面落笔,以半夜得闻,写出未睡,非咏巴童舟、寒山寺钟也。君用此法,可谓善于夺胎 。然杜、张所言是眼前景物,君忽然说鬼,不太鹘兀 乎?”俞君曰:“是夕实遥见月下一人倚树立,似是文士。拟就谈以破岑寂,相去十馀步,竟冉冉没,故有此语。”钟忻湖戏曰:“‘云中鸡犬刘安过 ,月里笙歌炀帝归 。’唐人谓之见鬼诗,犹嫌假借。如公此作,乃真不愧此名。”


霍丈易书言:闻诸海大司农曰:“有世家子,读书坟园。园外居民数十家,皆巨室之守墓者也。一日,于墙缺见丽女露半面。方欲注视,已避去。越数日,见于墙外采野花,时时凝睇望墙内。或竟登墙缺,露其半身,以为东家之窥宋玉 也,颇萦梦想。而私念居此地者皆粗材,不应有此艳质;又所见皆荆布,不应此女独靓妆,心疑为狐鬼。故虽流目送盼,而未通一词。一夕,独立树下,闻墙外二女私语。一女曰:‘汝意中人方步月,何不就之?’一女曰:‘彼方疑我为狐鬼,何必徒使惊怖!’一女又曰:‘青天白日,安有狐鬼?痴儿不解事至此。’世家子闻之窃喜,褰衣欲出,忽猛省曰:‘自称非狐鬼,其为狐鬼也确矣。天下小人未有自称小人者,岂惟不自称,且无不痛诋小人以自明非小人者。此魅用此术也。’掉臂竟返。次日密访之,果无此二女。此二女亦不再来。”


吴林塘言:曩游秦陇,闻有猎者在少华山麓,见二人儽然卧树下。呼之犹能强起,问:“何困踬于此?”其一曰:“吾等皆为狐魅者也。初,我夜行失道,投宿一山家。有少女绝妍丽,伺隙调我。我意不自持,即相媟狎。为其父母所窥,甚见詈辱。我拜跪,始免箠挞。既而闻其父母絮絮语,若有所议者。次日,竟纳我为婿,惟约山上有主人,女须更番执役,五日一上直,五日乃返。我亦安之。半载后,病瘵,夜嗽不能寝,散步林下。闻有笑语声,偶往寻视。见屋数楹,有人拥我妇坐石看月。不胜恚忿,力疾欲与角。其人亦怒曰:‘鼠辈乃敢瞰我妇!’亦奋起相搏。幸其亦病惫,相牵并仆。妇安坐石上,嬉笑曰:‘尔辈勿斗,吾明告尔,吾实往来于两家,皆托云上直,使尔辈休息五日,蓄精以供采补耳。今吾事已露,尔辈精亦竭,无所用尔辈。吾去矣。’奄忽不见。两人迷不能出,故饿踣 于此,幸遇君等得拯也。”其一人语亦同。

猎者食以干糒 ,稍能举步,使引视其处。二人共诧曰:“向者墙垣故土,梁柱故木,门故可开合,窗故可启闭,皆确有形质,非幻影也,今何皆土窟耶?院中地平如砥,净如拭,今何土窟以外,崎岖不容足耶?窟广不数尺,狐自容可矣,何以容我二人?岂我二人之形亦为所幻化耶?”一人见对面崖上有破磁,曰:“此我持以登楼失手所碎,今峭壁无路,当时何以上下耶?”四顾徘徊,皆惘惘如梦。二人恨狐女甚,请猎者入山捕之。猎者曰:“邂逅相遇,便成佳偶,世无此便宜事。事太便宜,必有不便宜者存。鱼吞钩,贪饵故也;猩猩刺血,嗜酒故也。尔二人宜自恨,亦何恨于狐?”二人乃悯默而止。


林塘又言:有少年为狐所媚,日渐羸困 ,狐犹时时来。后复共寝,已疲顿不能御女。狐乃披衣欲辞去,少年泣涕挽留,狐殊不顾。怒责其寡情,狐亦怒曰:“与君本无夫妻义,特为采补来耳。君膏髓已竭,吾何所取而不去!此如以势交者,势败则离;以财交者,财尽则散。当其委曲相媚,本为势与财,非有情于其人也。君于某家某家,皆向日附门墙,今何久绝音问耶?乃独责我?”其音甚厉,侍疾者闻之皆太息。少年乃反面向内,寂无一言。


汪旭初言:见扶乩者,其仙自称张紫阳 。叩以《悟真篇》,弗能答也,但判曰“金丹大道,不敢轻传”而已。会有仆妇窃赀逃,仆叩问:“尚可追捕否?”仙判曰:“尔过去生中,以财诱人,买其妻;又诱之饮博,仍取其财。此人今世相遇,诱汝妇逃者,买妻报;并窃赀者,取财报也。冥数先定,追捕亦不得,不如已也。”旭初曰:“真仙自不妄语。然此论一出,凡奸盗皆诿诸夙因,可勿追捕,不推波助澜乎?”乩不能答。有疑之者曰:“此扶乩人多从狡狯恶少游,安知不有人匿仆妻而教之作此语?”阴使人侦之。薄暮,果赴一曲巷。登屋脊密伺,则聚而呼卢 ,仆妇方艳饰行酒矣。潜呼逻卒围所居,乃弭首就缚。

律禁师、巫,为奸民窜伏其中也。蓝道行尝假此术以败严嵩 ,论者不甚以为非,恶嵩故也。然杨、沈 诸公,喋血碎首而不能争者,一方士从容谈笑,乃制其死命,则其力亦大矣。幸所排者为嵩,使因而排及清流,虽韩、范、富、欧阳 ,能与枝梧 乎?故乩仙之术,士大夫偶然游戏,倡和诗词,等诸观剧则可;若借卜吉凶,君子当怖其卒也。


从叔梅庵公曰:“淮镇人家有空屋五间,别为院落,用以贮杂物,儿童多往嬉游,跳掷践踏,颇为喧扰。键户禁之,则窃逾短墙入。乃大书一帖粘户上,曰:‘此房狐仙所住,毋得秽污!’姑以怖儿童云尔。数日后,夜闻窗外语:‘感君见招,今已移入,当为君坚守此院也。’自后人有入者,辄为砖瓦所击,并僮奴运杂物者亦不敢往。久而不治,竟全就圮颓,狐仙乃去。此之谓‘妖由人兴’。”


余有庄在沧州南,曰上河涯,今鬻之矣。旧有水明楼五楹,下瞰卫河,帆墙来往栏楯下。与外祖雪峰张公家度帆楼,皆游眺佳处。先祖母太夫人夏日每居是纳凉,诸孙更番随侍焉。

一日,余推窗南望,见男妇数十人,登一渡船,缆已解。一人忽奋拳击一叟落近岸浅水中,衣履皆濡。方坐起愤詈,船已鼓棹去。时卫河暴涨,洪波直泻,汹涌有声。一粮艘张双帆顺流来,急如激箭,触渡船,碎如杮 。数十人并没,惟此叟存,乃转怒为喜,合掌诵佛号。问其何适。曰:“昨闻有族弟得二十金,鬻童养媳为人妾,以今日成券,急质田得金如其数,赍之往赎耳。”众同声曰:“此一击神所使也。”促换渡船送之过。时余方十岁,但闻为赵家庄人,惜未问其名姓。此雍正癸丑事。

又,先太夫人言:沧州人有逼嫁其弟妇而鬻两侄女于青楼者,里人皆不平。一日,腰金贩绿豆泛巨舟诣天津,晚泊河干,坐船舷濯足。忽西岸一盐舟纤索中断,横扫而过,两舷相切,自膝以下,筋骨糜碎如割截,号呼数日乃死。先外祖一仆闻之,急奔告曰:“某甲得如是惨祸,真大怪事!”先外祖徐曰:“此事不怪。若竟不如此,反是怪事。”此雍正甲辰、乙巳间事。


交河王洪绪言:高川刘某,住屋七楹,自居中三楹;东厢三楹,以妻殁无葬地,停柩其中;西厢二楹,幼子与其妹居之。一夕,闻儿啼甚急,而不闻妹语。疑其在灶室未归,从窗罅视已熄灯否。月明之下,见黑烟一道,蜿蜒从东厢户下出,萦绕西厢窗下,久之不去。迨妹醒拊儿,黑烟乃冉冉敛入东厢去。心知妻之魂也。自后每月夜闻儿啼,潜起窥视,所见皆然。以语其妹,妹为之感泣。悲哉,父母之心,死尚不忘其子乎!人子追念其父母,能如是否乎?


先师桂林吕公闇斋言:其乡有官邑令者,莅任之日,梦其房师某公。容色憔悴,若重有忧者。邑令蹙然迎拜曰:“旅榇 未归,是诸弟子之过也。然念之未敢忘。今幸托荫得一官,将拮据营窀穸 矣。”盖某公卒于戍所,尚浮厝 僧院也。某公曰:“甚善。然归我之骨,不如归我之魂。子知我骨在滇南,不知我魂羁于此也。我初为此邑令,有试垦汙莱 者,吾误报升科。诉者纷纷,吾心知其词直,而恐干吏议,百计回护,使不得申,遂至今为民累。土神诉诸东岳,岳神谓事由疏舛 ,虽无自利之心,然恐以检举妨迁擢,则其罪与自利等。牒摄吾魂,羁留于此,待此浮粮减免,然后得归。困苦饥寒,所不忍道。回思一时爵禄,所得几何?而业海茫茫,竟杳无崖岸,诚不胜泣血椎心。今幸子来官此,倘念平生知遇,为吁请蠲 除,则我得重入转轮,脱离鬼趣。虽生前遗蜕 ,委诸蝼蚁,亦非所憾矣。”邑令检视旧牍,果有此事。后为宛转请豁,又恍惚梦其来别云。


交河及方言曰:“说鬼者多诞,然亦有理似可信者。雍正乙卯七月,泊舟静海之南。微月朦胧,散步岸上,见二人坐柳下对谈。试往就之,亦欣然延坐。谛听所说,乃皆幽冥事。疑其为鬼,瑟缩欲遁。二人止之曰:‘君勿讶,我等非鬼,一走无常,一视鬼者也。’问:‘何以能视鬼?’曰:‘生而如是,莫知所以然。’又问:‘何以走无常?’曰:‘梦寝中忽被拘役,亦莫知所以然也。’共话至二鼓,大抵缕陈 报应。因问:‘冥司以儒理断狱耶?以佛理断狱耶?’视鬼者曰:‘吾能见鬼,而不能与鬼语,不知此事。’走无常曰:‘君无须问此,只问己心。问心无愧,即阴律所谓善;问心有愧,即阴律所谓恶。公是公非,幽明一理,何分儒与佛乎?’其说平易,竟不类巫觋语也。”


里有视鬼者曰:“鬼亦恒憧憧扰扰,若有所营,但不知所营何事;亦有喜怒哀乐,但不知其何由。大抵鬼与鬼竞,亦如人与人竞耳。然微阴不足敌盛阳,故莫不畏人。其不畏人者,一由人据所居,鬼刺促不安,故现变相驱之去;一由祟人求祭享;一由桀骜强魂,戾气未消。如人世无赖,横行为暴,皆遇气旺者避,遇运蹇者乃敢侵。或有冤魂厉魄,得请于神,报复以申积恨者,不在此数。若夫欲心所感,淫鬼应之;杀心所感,厉鬼应之;愤心所感,怨鬼应之。则皆由其人之自召,更不在此数矣。我尝清明上冢,见游女踏青,其妖媚弄姿者,诸鬼随之嬉笑;其幽闲贞静者,左右无一鬼。又尝见学宫有数鬼,教谕鲍先生出, 先生讳梓,南宫人,官献县教谕。载县志《循吏传》。 则瑟缩伏草间;训导某先生出,则跳掷自如。然则鬼之敢侮与否,尤视乎其人哉!”


侍姬之母沈媪言:盐山有刘某者,患癃闭 ,百药不验。一夕,梦神语曰:“铜头煅灰,酒服之,即通。”问:“铜头何物?”曰:“汝辈所谓蝼蛄也。”试之果愈。余谓此湿热蕴结,以湿热攻湿热,借其窜利下行之性耳。若州都之官 ,气不能化,则求之于本原,非此物所能导也。


梁铁幢副宪 言:有夜行者,于竹林边见一物,似人非人,蠢蠢然摸索而行。叱之不应。知为精魅,拾瓦石击之。其物化为黑烟,缩入林内,啾啾作声曰:“我缘宿业,堕饿鬼道中。既瞽且聋,艰苦万状。公何忍复相逼?”乃委之而去。余《滦阳消夏录》中,记王菊庄所言女鬼以巧于谗搆受哑报,此鬼受聋瞽报,其聪明过甚者乎?


先师汪文端公言:有欲谋害异党者,苦无善计。有黠者密侦知之,阴裹药以献,曰:“此药入腹即死,然死时情状,与病卒无异;虽蒸骨 验之,亦与病卒无异也。”其人大喜,留之饮。归则以是夕卒矣。盖先以其药饵之,为灭口计矣。公因太息曰:“献药者杀人以媚人,而先自杀也;用其药者,先杀人以灭口,而口终不可灭也。纷纷机械何为乎?”张樊川前辈时在座,因言有好娈童者,悦一宦家子。度无可得理,阴属所爱姬托媒妪招之,约会于别墅,将执而胁污焉。届期,闻已至,疾往掩捕。突失足堕荷塘板桥下,几于灭顶。喧呼掖出,则宦家子已遁,姬已鬓乱钗横矣。盖是子美秀甚,姬亦悦之故也。后无故开閤放此姬,婢妪乃稍泄其事。阴谋者鬼神所忌,殆不虚矣。


卖花者顾媪,持一旧磁器求售。似笔洗而略浅,四周内外及底皆有泑 色,似哥窑 而无冰纹,中平如砚,独露磁骨,边线界画甚明,不出入毫发,殊非剥落。不知何器,以无用还之。后见《广异志》载嵇胡见石室道士案头朱笔及杯语,《乾{月巽}子》载何元之所见天狐有朱盏笔砚语,又《逸史》载叶法善有持朱钵画符语,乃悟唐以前无朱砚,点勘文籍,则研朱于杯盏;大笔濡染,则贮朱于钵。杯盏略小而口哆 ,以便掭笔 ;钵稍大而口敛,以便多注浓沈也。顾媪所持,盖即朱盏,向来赏鉴家未及见耳。急呼之来,问:“此盏何往?”曰:“本以三十钱买得,云出自井中。因公斥为无用,以二十钱卖诸杂物摊上。今将及一年,不能复问所在矣。”深为惋惜。世多以高价市赝物,而真古器或往往见摈。余尚非规方竹漆断纹 者,而交臂失之尚如此,然则蓄宝不彰者,可胜数哉! 余后又得一朱盏,制与此同,为陈望之抚军持去。乃知此物世尚多有,第人不识耳。


先师介公野园言:亲串中有不畏鬼者,闻有凶宅,辄往宿。或言西山某寺后阁,多见变怪。是岁值乡试,因僦住其中。奇形诡状,每夜环绕几榻间,处之恬然,然亦弗能害也。一夕月明,推窗四望,见艳女立树下,咥然 曰:“怖我不动,来魅我耶?尔是何怪,可近前。”女亦咥然曰:“尔固不识我,我尔祖姑也,殁葬此山。闻尔日日与鬼角,尔读书十馀年,将徒博一不畏鬼之名耶?抑亦思奋身科目,为祖父光、为门户计耶?今夜而斗争,昼而倦卧,试期日近,举业全荒,岂尔父尔母遣尔裹粮入山之本志哉?我虽居泉壤,于母家不能无情,故正言告尔。尔试思之!”言讫而隐。私念所言颇有理,乃束装归。归而详问父母,乃无是祖姑。大悔,顿足曰:“吾乃为黠鬼所卖。”奋然欲再往。其友曰:“鬼不敢以力争,而幻其形以善言解,鬼畏尔矣,尔何必追穷寇?”乃止。此友可谓善解纷矣。然鬼所言者正理也,正理不能禁,而权词能禁之,可以悟消镕 刚气之道也。


前记阁学札公祖墓巨蟒事,据总宪舒穆噜公之言也。壬子三月初十日,蒋少司农戟门邀看桃花,适与札公联坐,因叩其详,知舒穆噜公之语不诬。札公又曰:“尚有一轶事,舒穆噜公未知也。守墓者之妻刘媪,恒与此蟒同寝处,蟠其榻上几满。来必饮以火酒,注巨碗中,蟒举首一嗅,酒减分许,所馀已味淡如水矣。凭刘媪与人疗病,亦多有验。一旦,有欲买此蟒者,给刘媪钱八千,乘其醉而舁之去。去后,媪忽发狂曰:‘我待汝不薄,汝乃卖我。我必褫汝魄。’自挝 不止。媪之弟奔告札公。札公自往视,亦无如何。逾数刻竟死。夫妖物凭附女巫,事所恒有;忤妖物而致祸,亦事所恒有。惟得钱卖妖,其事颇奇;而有人出钱以买妖,尤奇之奇耳。此蟒今犹在,其地在西直门外,土人谓之红果园。”


育婴堂、养济院,是处有之。惟沧州别有一院养瞽者,而不隶于官。瞽者刘君瑞曰:“昔有选人陈某,过沧州,资斧 匮竭,无可告贷,进退无路,将自投于河。有瞽者悯之,倾囊以助其行。选人入京,竟得官,荐至州牧。念念不能忘瞽者,自赍数百金,将申漂母 之报。而偏觅瞽者不可得,并其姓名无知者。乃捐金建是院,以收养瞽者。此瞽者与此选人,均可谓古之善人矣。”君瑞又言:“众瞽者留室一楹,旦夕炷香拜陈公。”余谓陈公之侧,瞽者亦宜设一坐。君瑞嗫嚅曰:“瞽者安可与官坐?”余曰:“如以其官而祀之,则瞽者自不可坐。如以其义而祀之,则瞽者之义与官等,何不可坐耶?”此事在康熙中。君瑞告余在乾隆乙亥、丙子间,尚能举居是院者为某某。今已三十馀年,不知其存与废矣。


明季兵乱,曾伯祖镇番公年甫十一,被掠至临清。遇旧客作李守敬,以独轮车送归。崎岖戈马之间,濒危者数,终不舍去也。时宋太夫人在,酬以金。先顿首谢,然后置金于案曰:“故主流离,心所不忍,岂为求赏来耶?”泣拜而别,自后不复再至矣。守敬性戆直,侪辈有作奸者,辄龂龂 与争,故为众口所排去。而患难之际,不负其心乃如此。


事有先兆,莫知其然。如日将出而霞明,雨将至而础润,动乎彼则应乎此也。余自四岁至今,无一日离笔砚。壬子三月初二日,偶在直庐,戏语诸公曰:“昔陶靖节自作挽歌,余亦自题一联曰:‘浮沉宦海如鸥鸟,生死书丛似蠹鱼 。’百年之后,诸公书以见挽足矣。”刘石庵参知曰:“上句殊不类公,若以挽陆耳山,乃确当耳。”越三日而耳山讣音至,岂非机之先见欤!


申苍岭先生言:有士人读书别业,墙外有废冢,莫知为谁。园丁言夜中或有吟哦声,潜听数夕,无所闻。一夕,忽闻之,急持酒往浇冢上曰:“泉下苦吟,定为词客。幽明虽隔,气类不殊。肯现身一共谈乎?”俄有人影冉冉出树阴中,忽掉头竟去。殷勤拜祷,至再至三,微闻树外人语曰:“感君见赏,不敢以异物自疑。方拟一接清谈,破百年之岑寂。及遥观丰采,乃衣冠华美,翩翩有富贵之容,与我辈缊袍,殊非同调。士各有志,未敢相亲,惟君委曲谅之。”士人怅怅而返,自是并吟哦声亦不闻矣。余曰:“此先生玩世之寓言耳。此语既未亲闻,又旁无闻者,岂此士人为鬼揶揄,尚肯自述耶?”先生掀髯曰:“鉏麑 槐下之词,浑良夫梦中之噪,谁闻之欤?子乃独诘老夫也!”


邱孝廉二田言:永春山中有废寺,皆焦土也。相传初有僧居之,僧善咒术。其徒夜或见山魈,请禁制之。僧曰:“人自人,妖自妖,两无涉也。人自行于昼,妖自行于夜,两无害也。万物并生,各适其适。妖不禁人昼出,而人禁妖夜出乎?”久而昼亦嬲人,僧寮无宁宇,始施咒术。而气候已成,党羽已众,竟不可禁制矣。愤而云游,求善劾治者偕之归。登坛檄将,雷火下击,妖歼而寺亦烬焉。僧拊膺曰:“吾之罪也!夫吾咒术始足以胜之,而弗肯胜也;吾道力不足以胜之,而妄欲胜也。博善化之虚名,溃败决裂乃至此。养痈贻患,我之谓也夫!”


飞车刘八,从孙树珊之御者也。其御车极鞭策之威,尽驰驱之力,遇同行者,必蓦越其前而后已,故得此名。马之强弱所不问,马之饥饱所不问,马之生死亦所不问也。历数主,杀马颇多。一日,御树珊往群从家,以空车返。中路马轶,为轮所轧,仆辙中。其伤颇轻,竟昏瞀不知人,舁归则气已绝矣。好胜者必自及,不仁者亦必自及。东野稷以善御名一国,而极马之力,终以败驾。况此役夫哉!自陨其生,非不幸也。


先祖光禄公,有庄在沧州卫河东。以地恒积潦 ,其水左右斜袤 如“人”字,故名“人字汪”。后土语讹“人字”曰“银子”,又转“汪”为“洼”,以吹唇声轻呼之,音乃近“娃”,弥失其真矣。土瘠而民贫,凋敝日甚。庄南八里为狼儿口。 土语以“狼儿”二字合声吹唇呼之,音近“辣”,平声。 光禄公曰:“人对狼口,宜其不蕃也。”乃改庄门北向。直北五里曰木沽口, “沽”字,土音在果、戈之间。 自改门后,人字汪渐富腴,而木沽口渐凋敝矣。其地气转移欤?抑孤虚 之说竟真有之?


人字汪场中有积柴, 俗谓之垛。 多年矣。土人谓中有灵怪,犯之多致灾祸;有疾病,祷之亦或验。莫敢撷一茎,拈一叶也。雍正乙巳,岁大饥,光禄公捐粟六千石,煮粥以赈。一日,柴不给,欲用此柴,而莫敢举身。乃自往祝曰:“汝既有神,必能达理。今数千人枵腹 待毙,汝岂无恻隐心?我拟移汝守仓,而取此柴活饥者,谅汝不拒也。”祝讫,麾众拽取,毫无变异。柴尽,得一秃尾巨蛇,蟠伏不动;以巨畚舁入仓中,斯须不见。从此亦遂无灵。然迄今六七十年,无敢窃入盗粟者,以有守仓之约故也。物至毒而不能不为理所屈,妖不胜德,此之谓矣。


从孙树宝言:韩店史某,贫彻骨。父将殁,家惟存一青布袍,将以敛。其母曰:“家久不举火,持此易米,尚可多活月馀,何为委之土中乎?”史某不忍,卒以敛。此事人多知之。会有失银钏者,大索不得。史某忽得于粪壤中。皆曰:“此天偿汝衣,旌汝孝也。”失钏者以钱六千赎之,恰符衣价。此近日事。或曰:“偶然也。”余曰:“如以为偶,则王祥固不再得鱼 ,孟宗固不再生笋 也。幽明之感应,恒以一事示其机耳。汝乌乎知之!”


景州李晴嶙言:有刘生训蒙于古寺,一夕,微月之下,闻窗外窸窣声,自隙窥之,墙缺似有二人影。急呼“有盗”,忽隔墙语曰:“我辈非盗,来有求于君者也。”骇问:“何求?”曰:“猥以夙业,堕饿鬼道中,已将百载。每闻僧厨炊煮,辄饥火如焚。窥君似有慈心,残羹冷粥,赐一浇奠可乎?”问:“佛家经忏,足济冥途,何不向寺僧求超拔?”曰:“鬼逢超拔,是亦前因。我辈过去生中,营营仕宦,势盛则趋附,势败则掉臂如路人。当其得志,本未扶穷救厄,造有善因;今日势败,又安能遇是善缘乎?所幸货赂丰盈,不甚爱惜,孤寒故旧,尚小有周旋。故或能时遇矜怜,得一沾馀沥 。不然,则如目键连母 在大地狱中,食至口边,皆化猛火,虽佛力亦无如何矣。”生恻然悯之,许如所请,鬼感激鸣咽去。自是每以残羹剩酒浇墙外,亦似有肸蚃 ,然不见形,亦不闻语。越岁馀,夜闻墙外呼曰:“久叨嘉惠,今来别君。”生问:“何往?”曰:“我二人无计求脱,惟思作善以自拔。此林内野鸟至多,有弹射者,先惊之使高飞;有网罟者,先驱之使勿入。以是一念,感动神明,今已得付转轮也。”生尝举以告人曰:“沉沦之鬼,其力犹可以济物,人奈何谢不能乎?”


族兄中涵知旌德县时,近城有虎暴,伤猎户数人,不能捕。邑人请曰:“非聘徽州唐打猎,不能除此患也。” 休宁戴东原曰:“明代有唐某,甫新婚而戕于虎。其妇后生一子,祝之曰:‘尔不能杀虎,非我子也。后世子孙如不能杀虎,亦皆非我子孙也。’故唐氏世世能捕虎。” 乃遣吏持币往。归报唐氏选艺至精者二人,行且至。至则一老翁,须发皓然,时咯咯作嗽;一童子十六七耳。大失望,姑命具食。老翁察中涵意不满,半跪启曰:“闻此虎距城不五里,先往捕之,赐食未晚也。”遂命役导往。役至谷口,不敢行,老翁哂曰:“我在,尔尚畏耶?”入谷将半,老翁顾童子曰:“此畜似尚睡,汝呼之醒。”童子作虎啸声。果自林中出,径搏老翁。老翁手持一柄短斧,纵八九寸,横半之,奋臂屹立。虎扑至,侧首让之。虎自顶上跃过,已血流扑地。视之,自颔下至尾闾,皆触斧裂矣。乃厚赠遣之。

老翁自言炼臂十年,炼目十年。其目以毛帚扫之不瞬,其臂使壮夫攀之,悬身下缒不能动。《庄子》曰:“习伏众神,巧者不过习者之门。”信夫。尝见史舍人嗣彪,暗中捉笔书条幅,与秉烛无异。又闻静海励文恪公,剪方寸纸一百片,书一字其上,片片向日叠映,无一笔丝毫出入。均习而已矣,非别有谬巧也。


李庆子言:山东民家,有狐居其屋数世矣。不见其形,亦不闻其语;或夜有火烛盗贼,则击扉撼窗,使主人知觉而已。屋或漏损,则有银钱铿然坠几上。即为修葺,计所给恒浮所费十之二,若相酬者。岁时必有小馈遗置窗外。或以食物答之,置其窗下,转瞬即不见矣。从不出嬲人,儿童或反嬲之,戏以瓦砾掷窗内,仍自窗还掷出。或欲观其掷出,投之不已,亦掷出不已,终不怒也。一日,忽檐际语曰:“君虽农家,而子孝弟友,妇姑娣姒 皆婉顺,恒为善神所护,故久住君家避雷劫。今大劫已过,敬谢主人,吾去矣。”自此遂绝。从来狐居人家,无如是之谨饬者,其有得于老氏“和光”之旨欤!卒以谨饬自全,不遭劾治之祸,其所见加人一等矣。


从侄虞惇,从兄懋园之子也。壬子三月,随余勘文渊阁书,同在海淀槐西老屋。 余婿袁煦之别业,余葺治之,为轮对上直憩息之地。 言懋园有朱漆藤枕,崔庄社会之所买,有年矣。一年夏日,每枕之,辄嗡嗡有声,以为作劳耳鸣也。旬馀后,其声渐厉,似飞虫之振羽。又月馀,声达于外,不待就枕始闻矣。疑而剖视,则一细腰蜂鼓翼出焉。枕四围无针芥隙,蜂何能遗种于内?如未漆时先遗种,何以越数岁乃生?或曰:“化生也。”然蜂生以蛹,不以化。即果化生,何以他处不化而化于枕?他枕不化而化于此枕?枕中不饮不食,何以两月馀犹活?设不剖出,将不死乎?此理殊不可晓也。


虞惇又言:掖县林知州禹门,其受业师也。自言其祖年八十馀,已昏耄 不识人,亦不能步履,然犹善饭。惟枯坐一室,苦郁郁不适。子孙恒以椅舁至门外延眺,以为消遣。一日,命侍者入取物,独坐以俟。侍者出,则并椅失之矣。阖家悲泣惶骇,莫知所为;裹粮四出求之,亦无踪迹。会有友人自劳山来,途遇禹门,遥呼曰:“若非觅若祖乎?今在山中某寺,无恙也。”急驰访之,果然。其地距掖数百里,僧不知其何以至。其祖但觉有二人舁之飞行,亦不知其为谁也。此事极怪而非怪,殆山魈狐魅播弄老人以为游戏耳。


戈孝廉廷模,字式之,芥舟前辈长子也。天姿朗彻,诗格书法,并有父风。于父执中独师事余。余期以远到,乃年四十馀,始选一学官。后得心疾,忽发忽止,竟夭天年。余深悲之,偶与从孙树珏谈及。树珏因言其未殁以前,读书至夜半,偶即景得句曰:“秋入幽窗灯黯淡。”属对未就,忽其友某揭帘入,延与坐谈,因告以此句。其友曰:“何不对以‘魂归故里月凄清’。”式之愕然曰:“君何作鬼语?”转瞬不见,乃悟其非人。盖衰气先见,鬼感衰气应之也。故式之不久亦下世。与《灵怪集》载曹唐《江陵佛寺》诗“水底有天春漠漠”一联事颇相类。


曹慕堂宗丞言:有夜行遇鬼者,奋力与角。俄群鬼大集,或抛掷沙砾,或牵拽手足。左右支吾,大受箠击,颠踣者数矣。而愤恚弥甚,犹死斗不休。忽坡上有老僧持灯呼曰:“檀越 且止!此地鬼之窟宅也,檀越虽猛士,已陷重围。客主异形,众寡异势,以一人气血之勇,敌此辈无穷之变幻,虽贲、育无幸胜也,况不如贲、育者乎?知难而退,乃为豪杰。何不暂忍一时,随老僧权宿荒刹耶?”此人顿悟,奋身脱出,随其灯影而行。群鬼渐远,老僧亦不知所往。坐息至晓,始觅得路归。此僧不知是人是鬼,可谓善知识耳。


海淀人捕得一巨鸟,状类苍鹅,而长喙利吻,目睛突出,眈眈可畏。非鹜非鹳,非鸨非鸬鹚,莫能名之,无敢买者。金海住先生时寓直澄怀园,独买而烹之,味不甚佳。甫食一二脔,觉胸膈间冷如冰雪,坚如铁石;沃以烧春,亦无暖气。委顿数日,乃愈。或曰:“张读《宣室志》载,俗传人死数日后,当有禽自柩中出,曰‘杀’。有郑生者,尝在隰川,与郡官猎于野,网得巨鸟,色苍,高五尺馀;解而视之,忽然不见。里中人言有人死且数日,卜者言此日‘杀’当去。其家伺而视之,果有巨鸟苍色自柩中出。”又,《原化记》载,韦滂 借宿人家,射落“杀”鬼,烹而食之,味极甘美。先生所食,或即“杀”鬼所化,故阴凝之气如是欤?倪馀疆时方同直,闻之笑曰:“是又一终南进士 矣。”


自黄村至丰宜门, 俗谓之南西门。 凡四十里。泉源水脉,络带钩连,积雨后污潦沮洳 ,车马颇为阻滞。有李秀者,御空车自固安返。见少年约十五六,娟丽如好女,蹩躠 泥涂,状甚困惫。时日已将没,见秀行过,有欲附载之色,而愧沮不言。秀故轻薄,挑与语,邀之同车。忸怩而上。沿途市果饵食之,亦不甚辞。渐相软款,间以调谑。面颊微笑而已。行数里后,视其貌似稍苍,尚不以为意。又行十馀里,暮色昏黄,觉眉目亦似渐改。将近南苑之西门,则广颡高颧,鬑鬑 有须矣。自讶目眩,不敢致诘。比至逆旅下车,乃须鬓皓白,成一老翁,与秀握手作别曰:“蒙君见爱,怀感良深。惟暮齿衰颜,今夕不堪同榻,愧相负耳。”一笑而去,竟不知为何怪也。秀表弟为余厨役,尝闻秀自言之。且自悔少年无状,致招狐鬼之侮云。


文安王岳芳言:有杨生者,貌姣丽,自虑或遇强暴,乃精习技击,十六七时,已可敌数十人。会诣通州应试,暂住京城。偶独游陶然亭,遇二回人强邀入酒肆。心知其意,姑与饮啖,且故索珍味食。二回人喜甚,因诱至空寺,左右挟坐,遽拥于怀。生一手按一人,并踣于地,以足踏背,各解带反接,抽刀拟颈曰:“敢动者死!”褫其下衣,并淫之,且数之曰:“尔辈年近三十,岂足供狎昵!然尔辈污人多矣,吾为孱弱童子复仇也。”徐释其缚,掉臂 径出。后与岳芳同行,遇其一于途。顾之一笑,其人掩面鼠窜去。乃为岳芳具道之。岳芳曰:“戕命者使还命,攘财者使还财,律也,此当相偿者也。惟淫人者有治罪之律,无还使受淫之律,此不当偿者也。子之所为,谓之快心则可,谓之合理则未也。”


从孙树楍 言:南村戈孝廉仲坊,到遵祖庄 土语呼榛子庄,遵、榛叠韵之讹,祖、子双声之转也。相近又有念祖桥,今亦讹为埝左。 会曹氏之葬。闻其邻家鸡产一卵,入夜有光,仲坊偕数客往观。时已昏暮,灯下视之,无异常卵。撤去灯火,果吐光荧荧,周卵四围如盘盂。置诸室隅,立门外视之,则一室照耀如昼矣。客或曰:“是鸡为蛟龙所感,故生卵有是变怪。恐久而破壳出,不利主人。”仲坊次日即归,不知其究竟如何也。

案,木华《海赋》曰:“阳冰不冶,阴火潜然。”盖阳气伏积阴之内,则郁极而外腾。《岭南异物志》称海中所生鱼蜃,置阴处有光。《岭表录异》亦称黄蜡鱼头,夜有光如笼烛,其肉亦片片有光。水之所生,与水同性故也。必海水始有火,必海错 始有光者,积水之所聚,即积阴之所凝,故百川不能郁阳气,惟海能郁也。至暑月腐草之为萤,以层阴积雨,阳气蒸而化为虫;塞北之夜亮木,以冰谷雪岩,阳气聚而附于木。萤不久即死,夜亮木移植盆盎,越一两岁亦不生明。出潜离隐,气得舒则渐散耳。惟鸡卵夜光则理不可晓,蛟龙所感之说,亦未必然。按,段成式《酉阳杂俎》称岭南毒菌夜有光,杀人至速。盖瘴疠所钟,以温热发为阳焰。此卵或沴疠 之气,偶聚于鸡;或鸡多食毒虫,久而蕴结,如毒菌有光之类,亦未可知也。


从侄虞惇言:闻诸任邱刘宗万曰:“有旗人赴任丘催租,适村民夜演剧,观至二鼓乃散。归途酒渴,见树旁茶肆,因系马而入。主人出,言火已熄,但冷茶耳。入室良久,捧茶半杯出,色殷红而稠粘,气似微酲。饮尽,更求益。曰:‘瓶已罄矣,当更觅残剩。须坐此稍待,勿相窥也。’既而久待不出,潜窥门隙,则见悬一裸女子,破其腹,以木撑之,而持杯刮取其血。惶骇退出,乘马急奔。闻后有追索茶钱声,沿途不绝。比至居停 ,已昏瞀坠仆。居停闻马声出视,扶掖入。次日乃苏,述其颠末。共往迹之,至系马之处,惟平芜老树,荒冢累累,丛棘上悬一蛇,中裂其腹,横支以草茎而已。”此与裴硎 《传奇》载卢涵遇盟器婢子杀蛇为酒事相类。然婢子留宾,意在求偶。此鬼鬻茶胡为耶?鬼所需者冥镪,又向人索钱何为耶?


田香谷言:景河镇西南有小村,居民三四十家。有邹某者,夜半闻犬声,披衣出视。微月之下,见屋上有一巨人坐。骇极惊呼,邻里并出。稍稍审谛,乃所畜牛昂首而蹲,不知其何以上也。顷刻喧传,男妇皆来看异事。忽一家火发,焰猛风狂,阖村几尽为焦土。乃知此为牛祸,兆回禄 也。姚安公曰:“时方纳稼,豆秸谷草,堆秫篱茅屋间,袤延 相接。农家作苦,家家夜半皆酣眠。突尔遭焚,则此村无噍类 矣。天心仁爱,以此牛惊使梦醒也,何反以为妖哉!”


同郡某孝廉未第时,落拓不羁,多来往青楼中。然倚门者视之,漠然也。惟一妓名椒树者此妓佚其姓名,此里巷中戏谐之称也。独赏之,曰:“此君岂长贫贱者哉!”时邀之狎饮,且以夜合资供其读书。比应试,又为捐金治装,且为其家谋薪米。孝廉感之,握臂与盟曰:“吾傥得志,必纳汝。”椒树谢曰:“所以重君者,怪姊妹惟识富家儿;欲人知脂粉绮罗中,尚有巨眼人耳。至白头之约,则非所敢闻。妾性冶荡,必不能作良家妇;如已执箕帚 ,仍纵怀风月,君何以堪!如幽闭闺阁,如坐囹圄,妾又何以堪!与其始相欢合,终致仳离 ,何如各留不尽之情,作长相思哉。”后孝廉为县令,屡招之不赴。中年以后,车马日稀,终未尝一至其署。亦可云奇女子矣。使韩淮阴能知此意,乌有“鸟尽弓藏 ”之憾哉!


胶州法南野,飘泊长安,穷愁颇甚。一日,于李符千御史座上,言曾于泺口 旅舍见二诗,其一曰:“流落江湖十四春,徐娘半老尚风尘。西楼一枕鸳鸯梦,明月窥窗也笑人。”其二曰:“含情不忍诉琵琶,几度低头掠鬓鸦。多谢西川贵公子,肯持红烛赏残花。”不署年月姓名,不知谁作也。余曰:“此君自寓坎坷耳。然五十六字足抵一篇《琵琶行》矣。”


益都李生文渊,南涧弟也。嗜古如南涧,而博辩则过之。不幸夭逝,南涧乞余志其墓。匆匆未果,并其事状失之,至今以为憾也。

一日,在余生云精舍讨论古礼,因举所闻一事曰:博山有书生,夜行林莽间,见贵官坐松下,呼与语。谛视,乃其已故表丈某公也,不得已近前拜谒。问家事甚悉。生因问:“古称体魄藏于野,而神依于庙主。丈人有家祠,何为在此?”某公曰:“此泥于古不墓祭之文也。夫庙祭地也,主祭位也,神之来格,以是地是位为依归焉耳。如神常居于庙,常附于主,是世世祖妣 与子孙人鬼杂处也。且有庙有主,为有爵禄者言之耳。今一邑一乡之中,能建庙者万家不一二,能立祠者千家不一二,能设主者百家不一二。如神依主而不依墓,是百千亿万贫贱之家,其祖妣皆无依之鬼也,有是理耶?知鬼神之情状者,莫若圣人。明器之礼,自夏后氏以来矣。使神在主而不在墓,则明器当设于庙。乃皆瘗之于墓中,是以器供神而置于神所不至也,圣人顾若是颠耶?卫人之祔 离之,殷礼也;鲁人之祔合之,周礼也。孔子善周。使神不在墓,则墓之分合,了无所异,有何善不善耶?《礼》曰:‘父没而不忍读父之书,手泽存焉尔。母亡而不忍用其杯棬 ,口泽存焉尔。’一物之微,尚且如是,顾以先人体魄,视如无物;而别植数寸之木,曰此吾父吾母之神也,毋乃不知类耶?寺钟将动,且与子别。子今见吾,此后可毋为竖儒所惑矣。”生匆遽起立,东方已白。视之正其墓道前也。


陈裕斋言:有僦居道观者,与一狐女狎,靡夕不至。忽数日不见,莫测何故。一夜,搴帘含笑入。问其旷隔之由。曰:“观中新来一道士,众目曰仙。虑其或有神术,姑暂避之。今夜化形为小鼠,自壁隙潜窥,直大言欺世者耳。故复来也。”问:“何以知其无道力?”曰:“伪仙伪佛,技止二端:其一故为静默,使人不测;其一故为颠狂,使人疑其有所托。然真静默者,必淳穆安恬,凡矜持者伪也;真托于颠狂者,必游行自在,凡张皇者伪也。此如君辈文士,故为名高,或迂僻冷峭,使人疑为狷;或纵酒骂座,使人疑为狂,同一术耳。此道士张皇甚矣,足知其无能为也。”时共饮钱稼轩先生家。先生曰:“此狐眼光如镜,然词锋太利,未免不留馀地矣。”


司爨 者曹媪,其子僧也。言尝见粤东一宦家,到寺营斋,云其妻亡已十九年。一夕,灯下见形曰:“自到黄泉,无时不忆,尚冀君百年之后,得一相见。不意今配入转轮,从此茫茫万古,无复会期。故冒冥司之禁,赂监送者来一取别耳。”其夫骇痛,方欲致词,忽旋风入室卷之去,尚隐隐闻泣声。故为饭僧礼忏,资来世福也。此夫此妇,可谓两不相负矣。《长恨歌》曰:“但令心如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安知不以此一念,又种来世因耶!


《桂苑丛谈》记李卫公以方竹杖赠甘露寺僧,云此竹出大宛国,坚实而正方,节眼须牙,四面对出云云。案,方竹今闽、粤多有,不为异物。大宛即今哈萨克,已隶职方,其地从不产竹,乌有所谓方者哉!又《古今注》载乌孙有青田核,大如六升瓠。空之以盛水,俄而成酒。案,乌孙即今伊犁地。问之额鲁特,皆云无此。又《杜阳杂编》载元载造芸晖堂于私第。芸香,草名也,出于阗国,其香洁白如玉,入土不朽烂;舂之为屑,以涂其壁,故号曰芸晖。于阗即今和阗地,亦未闻此物。惟西域有草名玛努,根似苍术。番僧焚以供佛,颇为珍贵。然色不白,亦不可泥壁。均小说附会之词也。


黎荇塘言:有少年,其父商于外,久不归。无所约束,因为囊家所诱,博负数百金。囊家议代出金偿众,而勒写鬻宅之券。不得已从之。虑无以对母妻,遂不返其家,夜入林自缢。甫结带,闻马蹄隆隆,回顾,乃其父归也。骇问:“何以作此计?”度不能隐,以实告。父殊不怒,曰:“此亦常事,何至于此!吾此次所得尚可抵。汝自归家,吾自往偿金索券可也。”时囊家博未散,其父突排闼入。本皆相识,一一指呼姓字,先斥其诱引之非,次责以逼迫之过。众错愕无可置词。既而曰:“既不肖子写宅券,吾亦难以博诉官。今偿汝金,汝明日分给众人,还我宅券可乎?”囊家知理屈,愿如命。其父乃解腰缠付囊家,一一验入。得券即就灯焚之,愤然而出。其子还家具食,待至晓不归。至囊家侦探,曰:“已焚券去。”方虑有他故。次日,囊家发箧 ,乃皆纸铤。金所亲收,众目共睹,无以自白,竟出己橐以偿,颇自疑遇鬼。后旬馀,讣音果至,殁已数月矣。


李樵风言:杭州涌金门外,有渔舟泊神祠下,闻祠中人语嘈杂。既而神诃曰:“汝曹野鬼,何辱文士?罪当笞。”又闻辩诉曰:“人静月明,诸幽魂暂游水次,稍释羁愁。此二措大 独讲学谈诗,刺刺不止。众皆不解,实所厌闻。窃相耳语,微示不满,稍稍引去则有之,非敢有所触犯也。”神默然,少顷,曰:“论文雅事,亦当择地择人。先生休矣。”俄而磷火如萤,自祠中出,遥闻吃吃笑不已,四散而去。


刘熥 ,沧州人。其母以康熙壬申生,至乾隆壬子,年一百一岁,尚强健善饭。屡逢恩诏,里胥欲为报官支粟帛,辄固辞弗愿。去岁,欲为请旌建坊,亦固辞弗愿。或询其弗愿之故。慨然曰:“贫家嫠妇,赋命蹇薄,正以颠连困苦,为神道所怜,得此寿耳。一邀过分之福,则死期至矣。”此媪所见殊高。计其生平,必无胶胶扰扰意外之营求,宜其恬然冲静,颐养天和,得以葆此长龄矣。 3jFTwv/ePWyna53hOMCzguyqi7oE5RWrTTilh4nFLAoBnJ5CA0eozk33ufPOfg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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