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一生留下了大量的作品。试图对这些作品及有关的研究材料进行把握,我认为这是对我们文学传统的一个挑战。
首先是对文学创作的一个挑战。陶文鹏先生讲过一些对新诗的批评。那些写新诗的人听了可能觉得并不那么公平,因为喜欢新诗的人也还很多,在诸多文学刊物订数年年锐减的情况下,诗歌刊物却稳中有升。一个人在十六至十九岁的时候,特别是一些大学生,大概都可能是诗人吧。但是无论如何,那些比较平庸的创作在李商隐的诗歌面前,应该感到非常惭愧。不仅是惭愧,反过来还应该感到惊讶:为什么李商隐在一千多年以前,竟把汉诗写到那么好的程度?
对文艺理论,对意识形态,对封建社会的主流意识,李商隐的诗本身就是一种挑战。对教条主义,对至今仍然存在的文学的狭隘性,也是一个挑战。对我们的诗学、文学、美学的一些框架,一些概念,一些符号系统,也是一种挑战。
譬如说创作方法,中国传统的文艺理论并没有一个严格的说法,充其量就是所谓写实、写意,这是讲绘画的,也可以说有一点创作方法。赋、比、兴很难说是创作方法,最多算是讲文体。
西洋的那一套创作理论,用来研究李商隐的创作,总觉得不是特别够用,因为西洋的分得比较细: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神秘主义、象征主义等等。李商隐的诗里,好像什么都有。当然我指的不是他的政治诗、咏史诗那一类,而是读者最感兴趣、最欢迎的那些抒情诗、无题诗。他有的句子非常写实,但有的句子写得也非常虚。还有用典,这在西洋的创作论中缺少研究,中国作家用典非常之活,西洋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我总觉得李商隐的诗中有一种唯美的成分。它表达的情绪是那样悲伤,那样颓唐,可他的用词又是那么华丽,有时甚至是非常富贵。他很少用一些破罐子破摔的寒伧的破烂的词,他是不搞审丑的。他用的一些词,如珠、玉、金、鸳鸯蝴蝶、桃花芙蓉,非常地富丽,又非常地女性化。我们不但可以研究李商隐描写的女性,而且可以研究他的女性意识。他本人有时是用一种相当的女性化的眼睛来审美,用相当女性化的词语来写诗的。按我们的传统,男人应该写大风,“大风起兮云飞扬”,觉得这属于男性。李商隐却写了许多女性诗。有些诗被公认为写狎妓的,但他写得并不轻薄,很少用轻薄的语言。柳永的词有轻薄的语言,《西厢记》里有,连《红楼梦》里也有,它们摆脱不了那种以男性为中心的把女性作为性游戏对象的心态,它们总要露出一种玩弄的味道来。但李商隐的诗里没有,相反比较体贴,例如,他写嫦娥的诗就是这样。
苏雪林的小说,不能算是正式的李商隐研究,那是有关李商隐情史的一种外延。在中国古典诗人中,很少有像李商隐这样的现象。一生有许多爱情故事,又很婉丽,但又不是从一而终,矢志不渝,同时又不流于轻薄和玩弄。写出来的情诗是那么美,用美来节制自己的悲伤,用美来包装悲伤。这种节制和包装的唯美的过程,又使他不会一味地颓唐下去,所以他从不疯狂。古今中外写颓唐的作家比较多,颓唐的人总是带着点歇斯底里和疯狂。李商隐的不疯狂,可能与美的节制颇有关系。
李商隐的创作心态,他的性意识,性心理,也颇值得研究。他有时候甚至有点性错乱,我非常怀疑这一点。因此说,李商隐的诗也是对文艺心理学的一种挑战。
如果说李商隐是唯美主义的,那么唯美主义往往总是和形式主义结合在一起。汉字作诗很容易作得美。它的整齐、对仗和音乐性,特别适合作对联。李商隐的对联有两种,有的是天成,那是最好的对联,比如说“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有的是他作出来的,比如说“梦为远别啼难唤”,这是天成的、诵出来的、没有毛病的,但下联“书被催成墨未浓”,虽然漂亮极了,然而是作出来的,它和整首诗没有必然联系。是后配,不是原配。但他对得极美,他是运作形式的高手。
李商隐的诗里,有写实的,有写意的,有象征的因素,有心理的某种变化(心理的某种变异产品。讲他心理变态实在难听),有唯美的因素,有形式的,当然也有正常的。而从整个李商隐的诗来说,又不能做出这样的判断。记得叶剑英同志还引用李商隐的“雏凤清于老凤声”,用以谈干部“四化”和培养第三梯队的问题。从整个来说不好下那样的结论。
李商隐对接受美学也是一个挑战。长期以来在中国处于主流地位的意识形态是贬低李商隐,但很多杰出人物又非常偏爱李商隐。比如毛泽东,还比如郁达夫、张爱玲等。如果研究毛泽东,这也是很有趣的。毛泽东的文学生活有三个部分。一个是他的文艺思想,那是用来指导全党全国全军的。他的文艺思想是革命功利主义的,如他提出深入生活,与新的时代新的群众相结合等,非常地革命功利。这是有道理的。以他的地位,他的任务,当时在延安他必须这么做。他当然不能提倡大家都写李商隐一类的诗。但毛泽东文学创作的这一部分,是又一路。我觉得他的诗主要特别是言志,豪放,当然也不废婉约。但毛泽东对诗的爱好就有点稀奇古怪了,他爱“三李”,这种爱好是对他的文艺思想、文学创作的一种补充,三种并不完全一致。毛泽东最喜欢的还是李贺,他的诗意不断地和李贺的诗意近和。所以在接受美学中,李商隐提出的挑战特别有意思。譬如说到懂不懂的问题,一般人们认为李商隐的诗难懂,可恰恰是这一类所谓难懂的诗家喻户晓。他的政治诗、咏史诗并不家喻户晓,读这些诗有时要不断地看注,注看多了还有可能越来越糊涂。而家喻户晓的那些诗,有的句子脍炙人口,快成为人们的口头禅了,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心有灵犀”等等。连大批判都能用得上,“×××与帝国主义和台湾的反动派心有灵犀一点通”。再如“夕阳无限好”也是,家喻户晓,非常地普及。如果说不懂,难道大家都在爱一些他们不懂的东西?不懂不可能成诵,不懂不可能普及。这是一个很值得一思的现象。
这里涉及我们文学研究中比较习惯比较偏爱的所谓阐释的方法。但是对待文学,对待诗歌,和阐释同样重要的是感受。我所知的一些欧美的文学朋友,他们就非常注意文学的感受。我在报纸上看到这样一则报道:我国的昆曲剧目《牡丹亭》去德国上演,事前剧团做了很好的台词译文的幻灯片。要听懂台词,幻灯片不仅在德国需要,即使在北京演出也常常是需要的。因为音乐虽然很动听,但不知道演员嘴里出来的是个什么词。但德国的演出经纪人坚决拒绝,他们认为一边看戏,一边让打幻灯,是对艺术的一种侵犯,一种侮辱。他们只同意发说明书,让观众明白故事梗概就行了。因为人们是来感受中国情调的,未必要弄清每一个具体细节。感受的是中国的人物,中国的音乐,中国的情调。最初我们的剧团很担心,但演完之后,全场热烈。这就是感受的魅力。我在国外访问的时候,经常被邀请参加作品朗诵会。就让我用中文朗诵,没有翻译。我参加过的一个朗诵会上,有西班牙语、印地语、汉语、英语和法语等作品的朗诵。与会精通五六种语言的几乎没有,但大家还是有所感受,有所交流。那么,什么叫读懂?我觉得颇值得研究。这里我顺便说一下,张明非女士概括李商隐研究动态的时候,认为我主张李诗无解,我觉得我没有这个意思。我认为本来是很明了的句子,每位读者都可以简单地解。如《锦瑟》中的“思华年”,字面意思很明了,本身就解了,说的就是爱情。当然,这并不是它意蕴的全部。把“思华年”解成爱情,再加以详释发挥,是可以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它的解可以是无限的,而不是无有的。
我读李商隐的诗,最大的感受是他的诗都那么活着。反复地读,他的那些语词、那些诗,都变得活起来了。似乎它们还在那儿组合着,奔走着,跳跃着,它们像一组组彩灯似的,一会儿这里亮了,那里暗了;一会儿这里暗了,那里亮了。它们都通着电。
甚至可以说,李商隐的诗对文学史也是一个挑战。李商隐现象的出现,至少对我这样知识水平的人,还是感到有些突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们可以找到与他的诗在某些方面相似的诗,但他的诗却又显然完全不同。《红楼梦》还多少能查出些渊源来,受《金瓶梅》、话本等的影响。李商隐的出现,他诗中体现出来的艺术主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许多人喜欢李商隐的诗,受他诗歌的影响,比如郁达夫,但都没有办法和李商隐相比。所以有时候在李商隐面前,我感到我们文学的语言的贫困,阐释方法的贫困。如果用中国传统的那些阐释语汇,风骨呀,意境呀,等等,这些词语用滥了,也就失味了。如果用很洋的那种分类法硬往李商隐上拉,也显然不够。选取什么样的方法呢?这个题目就很大了,因为我们中国目前还没有这样一套东西出现,我们所拥有的,不是苏联式的,就是西方式的,再不就回到金圣叹的路子上去了。倘若搞批注评点的话,现在我们恐怕还不及金圣叹。
越研究李商隐,越感到这是一个挑战。我们有可能把李商隐作为一个契机,把我们整个国家的理论水平,文学史的水平,诗歌创作的水平,推进到一个新的境地。
摘自在李商隐学会1996年
年会上的讲话。崔健飞整理
原载《文学遗产》199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