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撰写《中国文学思想体系》之初,并没有写一部《西方美学简史》的计划。后来改变计划,乃是出自构建中国文学思想体系的无可避免的需要。2008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中国美学史·情味论的历史发展》。专家们在评论文章里对它给予了大力肯定,但也委婉地指出是否需要把情味论的历史发展称作中国美学史。这样的微言大义使我立即感到我的美学史与百余年来出版的几十种中、外美学史有所不同。现已出版的几十种中外美学史有一个共同的模式。它源自鲍申葵在1892年出版的《美学史》。他在《美学史·序言》里开宗明义地写道:
美学理论是哲学的一个部门。它的存在是为了知识而不是给实践以指导。因此,这本书主要是给那些对哲学感兴趣,希望了解世界历史上各个时期的主要思想家,关于美在人类生活体系中的地位和价值有哪些构想的读者而写的。
鲍申葵在这里对美学史的属性、内容和目的作了明确的说明,并以此为准则写成他的《美学史》而成为一种模式。这个模式为后来美学家拳拳服膺,历百年而不衰,也就成了一种美学史的定式。与此不同,我却从中国文艺理论积创作实践中总结出情味论来涵盖中国美学的思想。同行专家有疑于此,不难理解。然而这种情况却引起我的深思。我的美学史与传统美学史不同,显然不止于内容和方法上,它牵涉到一个根本的问题。美学究竟是什么?美学究竟是文艺思想的一个组成部分?还是哲学的一个部门?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我的心里是十分明确的。我已把它详细写在那两卷《中国美学史》里。然而,现代中、西方美学研究者为什么要把美学当做哲学的一个部门,这不能凭某个权威说了算,也不能因为众人起哄当作真。为了了解这个答案为什么得以形成和流行,它是否含有某些合理的因素,我们必须对整个包裹在西方美学里的历史和论著作一个振叶寻根、沿汲讨源的研究和探索。于是,我在四年前开始了这样的行程。
我最初从阅读中、西方作者写的几种著名的西方美学史里去寻找西方美学发展的历史轨迹,其结果是茫茫然不得要领。因为这些美学史都止于对具体的思想家的作品作介绍,或把他们的论著放到一定的历史条件和思想传统的背景下来分析,从未对他们的研究领域和对象作判断,也没有就他们的理论在推动美学发展上有什么贡献作出描述和评价。它们不曾给我提供整个西方美学发展历程的蓝图。于是,我进一步去读在西方美学发展各个历史阶段起过重大作用的十几个思想家的原著,终于发现西方美学发展的路线图。在现存的西方美学史所涉及的两千五百余年历史里,所谓美学发展可分为两个阶段。在希腊罗马至文艺复兴的两千余年里,西方思想家在现实世界和形上世界里去探求美的本质,并得出美是“理式”、“太一”、“上帝”、“整一”、“和谐”等不同的结论。这一时期对美的本质的思辨,被18、19世纪之交的鲍申葵概括地称为“美学思想”,其实是论美的哲学,而不是美学。更何况当时并没有出现“美学”这个名词。西方的美学思想是在文艺复兴后萌芽,更准确地说是在18世纪鲍姆加登创立美学这个学科开始发展起来的。鲍姆加登因为写了《对诗的哲学沉思》才写出《美学》这本开山之作。这表明美学的诞生与文艺有着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尔后,康德等美学家虽然用哲学思辨逻辑推理的方法思考美学的性质,却逐渐摆脱哲学、伦理、道德、实用的羁绊,而加强美学与文艺的联系。最终由克罗齐总结18世纪90年代至19世纪30年代西方浪漫主义抒情文学的经验,而在20世纪初期作出美学是研究艺术美感的学科的正确结论。
总结被称为西方美学发展的整个历程和经验,我得到下列几个重要结论。
一、被囊括入西方美学史的两千五百余年的美学研究,无论是前期的论美的哲学,或后期在美学名义下进行的研究,都是以逻辑推理、哲学思辨的方式进行的,都没有触及文艺美感这个美学核心问题。真正的美学研究并没有开始。鲍申葵把上述研究概括地纳入哲学范畴,是符合实际的。把它们笼统地作为美学史的内容,则是张冠李戴,名实不符。但由于他的美学史是世上同类作品最早出版的第一部,他把哲学研究作为美学史主要内容的写作模式也就成了定式。百余年来,许多中、外美学史都是按照这个模式写成的。严格地说,这些只有哲学或各家学说而惟独没有美学研究的美学史,实质上是一种假美学。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我从中国文艺实践和理论中总结出传统的论述美感经验的情味论,并以它的形成和发展为内容而编写的《中国美学史》倒成了异类。这真是印证了《红楼梦》里太虚幻境的一副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就美学史研究的历史看,鲍申葵的《美学史》是以哲学研究代替美学研究的始作俑者;就其影响来说,则是百余年哲学、美学不分的混乱之源。为了正本清源、拨乱反正,我们应该把现在中外美学史中论美的哲学还归哲学史,使之成为“哲学的一个部门”,而把以研究文艺美感为核心的美学研究纳入文艺思想史里,使之成为文艺思想的一个组成部分。
二、西方美学研究的主要成果,应是经过三百余年的努力,逐渐形成“美学以文艺为领域,以研究美感为内容”的共识。可是沿着这个方向的美学研究还没有深入开展,就被20世纪的美学混乱导入歧途。反观三千年中国文艺思想史,从“诗言志”最早的文学纲领开始,作家就以“和”、“应和”、“滋味”、“趣味”、“情味”、“兴趣”、“韵”、“神韵”等名义研究文艺美感,并以其研究成果来推动文艺实践、文艺欣赏,取得了丰硕的业绩。两相比较,无论就历史之悠长、著述之丰富、论理之精辟、影响之深远哪个方面来看,中国都是“美学的古国”、“美学的大国”、“美学的强国”,也是“世界美学的原乡”。可是鲍申葵在对中国美学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对它妄加批评。他在1892年出版的《美学史·序言》里,对他的书未能包括东方美学思想作了主客观两方面的分析。主观上,他承认自己力不胜任;客观上,他则认为,东方(他具体地提到中国和日本)的美学理论未能达到思辨理论的高度,并据此认为它们之所以被忽视不是没有理由的。他甚至以鄙夷不屑的态度写道:“即使我有这种能力,我也不会在这个我认为是未能达到思辨高度的美学思想上下工夫。”鲍申葵对中国美学的否定,显然出自他误将哲学当美学的偏见和傲慢,也表现了他作为一个美学门外汉的无知、鲁莽和愚顽。我们只能用夏虫不可以语冰,井蛙岂能论天长的态度来看待他的胡说八道。我认为更重要的,是向那些以鲍申葵的美学模式来进行美学研究的中国专家进一言。对待别的文化传统要以“比较研究,发现自我”为主旨。切不可邯郸学步,失其故步,更不能轻弃自家的黄钟,任他人的瓦釜雷鸣。
三、涵盖中国美学的“情味论”,最初是从抒情文学总结出来的。它却同样给叙事文学、绘画、雕塑、音乐以影响,使得各种文艺作品都以含有不同程度的情味为其民族特点。它也培养了中国和世上爱好中国文艺的读者,使他们具有细腻、精致的审美能力和审美习惯。它犹如阳光雨露润物无声似的灌溉着周边国家的艺苑诗坛,使它们生长出各种形式含有情味的奇葩异果。猗与盛哉,美学之为用也!可是鲍申葵说:“艺术是无用的,与它有血缘关系的美学也应该是无用的。”作为美学史的作者,却看不到美学的作用,这自然无损于美学的伟大,只不过证明自己是“世上无用第一,古今不才无双”的冥顽不灵的美学家罢了。
我用八年时间写作一部《中国美学史》,又用十年时间写了这部《西方美学简史》。我把前书另立专篇,放到《中国文学思想体系》里,以展现中国美学的丰富多彩,灿烂辉煌;把后书放到“为中国文学思想正名”这一章里,用西方美学经验论证美学是文艺思想的一个部分。在美学这个课题上,我可以说是竭尽绵薄之力了。但由于我才疏学浅,而又绠短汲深,仍难免在书中留下疏漏浅识,尚请学者、读者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