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说到西洋的思想三四百年来始终是分化而繁变的,这自然是一个大体与纲要的说法。若论其目,则大分化之中也未尝没有小综合,大纷纭之中未尝没有单纯化的企求,流派的大奔放之中未尝没有汇合的尝试。19世纪就是这样一个企求与尝试的时期。就社会思想一方面来说,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几个尝试的人,孔德、达尔文、斯宾塞、马克斯、弗洛伊德等,不过弗洛伊德已经跨到20世纪的初年了。这几个人中间,孔德是相当成功的;达尔文所注意的事实虽若限于生物方面,但他所提出的汇合的原则——演化论,经由斯宾塞、赫胥黎,以及大批的所谓社会进化论者的引申推广之后,确乎发生过不少融会贯通的力量。马克斯和弗洛伊德都有一番“汇”的苦心,但因其专门注重生命的真实的某一两个方面,有如饮食男女,其结果,至少就思想一方面说,适促成了派别的加强的发展,比较通盘的汇合的影响无由见到。如果生命的真实,推本穷源,只限于饮食与男女两件大欲,则马、弗两人虽没有一人得窥全豹,至少还能平分春色或平分秋色(究竟是春色秋色,要看读者的襟怀,在此无须确定),而事实上生命的真实所包含的似乎决不止此。
说到孔德的尝试相当成功,我们又很容易地会联想到他的“科学的级层说”,后来演化论发达之后,又有人叫做“现象的演程说”;正唯各类现象的演出有先后迟早,斯各门科学的地位才有本末高下;无论级层说也罢,演程说也罢,从此以后,我们对万殊的物象,算是有了一个综合的看法,如果宇宙有如一挂大网,自有其脉络可循,从此也就纲举而目张,通体可以概见了。也无论用的是哪一个说法,以至于其他大同小异的说法,有如斯宾塞的无机、有机、超有机的三界说,我们总承认,宇宙肇基于化学、物理的种种活动,进而发生生物、生理、心理的种种现象,再进而产生社会,形成文化。中间的小层次不论,这下、中、上的三层与层层相因的原则是确立了。这最上层的社会与文化,尽管气象万千,变化莫测,决不是无端发生的,决不是单独创出的,也决不是独立的、隔离的,而与理化生物的境界全不相干的;尽管花明柳暗,别有洞天,却并不在天上,而依然以寻常的天时地理、山川陵谷做基础,也始终和洞天以外的天时地理、山川陵谷毗连衔接,可以出入交通。这一点小小的综合,在目前看来,虽若老生常谈,卑不足道,在立说的当初,却自有其开拓襟怀、网罗万有的意义,令人油然起宇宙一家、万物一体的感想,而使纷纭杂遝的思想学说得收衷于一是的效果。
达尔文的贡献也就是在这条路线上。不过有广狭的两部分。广的就是适用于一切现象的一般的演化原则,可以归入上节的话里,无须重说。狭的部分是所谓有机演化论,就是就三界中的中间一界特殊的作一番原委的推寻与因素的剖析。这推寻与剖析的过程大体上有如下述。起点是马尔萨斯在他的《人口论》中所已发挥的蕃殖与其限制的普遍事实。第二步是变异与遗传现象的发见与观察。第三步,由于变异与遗传的事实,进而推论并注视到物类间的竞争(事实上未尝不包括物类之间的互助现象在内)。第四步,终于到达一个适者生存的结论,所谓淘汰或选择者是;而所谓适,指的当然是变异或遗传品性与环境的两相调适,而选择的结果便是各个物种的形成了。蕃殖、变异、遗传、竞争、选择或淘汰、调适或位育,与最后物种的形成,一边是生物学家所观察到的现象,一边也就成为演化论者的几个基本概念,其中一大部分也时常被称为演化的成因。我叙到这些概念,因为它们对于前途社会思想的继续发展大都有很密切的关系,说见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