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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无为寺

他是蒙古人,自小便以铁蹄征服世界的成吉思汗为傲,万里江山似锦,无数英雄折腰,这段功竟对大好河山无动于衷,实在是有些出乎他意外,忍不住问道:“自古英雄披肝沥胆,无非是向马上求取功名,汉人也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信苴今日之实力,远在梁王之上,当真对云南全境无半分觊觎之心么?百年之前,这些地方可全是大理的地盘。”

大理阳苴咩城出北门十里,再往西十里,有座无为寺,坐西朝东,西倚苍山兰峰 ,南临双鸳溪 ,掩映于松柏之中,山明川丽,仿若画境。这不是一座普通的寺庙,是昔日南诏国王阁罗凤为印度名僧赞陀所建,山寺门前的五株巨大香杉树,便是建寺时阁罗凤亲手种植。树下建有碧荷池,养有金鱼数千,为赞陀得自于各大江大河。到了大理国时期,无为寺成为皇家寺院,第二代皇帝段思英、第八代皇帝段素隆、第十六代皇帝段和誉 等八位皇帝逊位后,均在这里出家为僧。尘事如土,沧桑几度,回首汉宫楼阙暮,数声钟鼓自微茫,森森柏影中,隐藏着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皇室秘密。

无为寺内石泉之北建有翠华楼,专供身份特殊的段氏僧人居住。楼高六丈,为五重楼,梁柱均是须两人才能合围之巨柏。又取南中檀香为枋板,余香绕梁,百年不绝。顶层为观经处,内藏天下佛经、天下兵书、天下文华各一库,称“南中第一藏经楼”。在围栏式的楼顶,还可遥望阳苴咩城内的另一处雄伟壮丽的高楼——五华楼。四楼则是丹青室,内藏唐贞观以来名画、书法千轴,绢卷百余,多为南诏攻打中原蜀地时掠夺所得。

寺后有天然救疫泉一眼,泉水从石缝渗出,清凉甘甜,能治百病,是大理首屈一指的泉水。救疫泉北侧建有一座药师殿,格局建制要远远高出一般寺庙的药师殿。这里除了供奉药师佛外,还有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功用——大理的太医院,汇聚着大理医术最精湛的大夫,储藏有天下最贵重的药材,包括许多奇药。

除了藏书、医术两样外,武术也是无为寺一绝。大理尚武成风,皇帝也不例外。第八代皇帝段素隆在位时酷爱刀法,出家后习性不改,选取八百刀法精湛的精兵编为罗汉军,并辟无为寺为大理传武圣地,自此寺内僧人武艺高强者层出不穷,尤以无依功、罗汉刀、奇门拳 三样功夫最为独到。

翠华楼前又建有演武厅,专供皇室、贵族子弟学习武艺,遂成为大理习武重地。即使大理灭国后,此惯例照旧沿袭,段氏、高氏、杨氏、张氏、董氏等白族 大姓子弟,均在此练武强身。大理总管身边最精锐的羽仪 ,也大多从这些人中挑选。

时值阳春三月,翠华楼周遭的千余株茶花、千余盆兰花一齐盛开,五颜六色,斑斓似锦。花海如潮,香气氤氲,人在其中,如置身仙境。演武厅前更有一株高达数十丈的白茶花,已经有五六百年的历史,尚如新植,花朵如玉兰般大小,花瓣莹白比玉,花心殷红胜血,艳而不妖。人站在茶树下,华盖若云,千万朵茶花繁密如星辰,几可把天遮住。

演武厅中也是春意盎然,南北两排刀剑、戈戟、棍棒等兵器架下,摆着一盆一盆的兰花,均是大雪兰、红梅素、凤尾兰、醉美人等各色罕见品种,花艳如彩霞,幽香似玉魂。

与室外室内明媚春光毫不相衬的是,堂中正有两名十八九岁的白族少年在比试武艺。二人个头高矮差不多——一个身板瘦削,面容苍白,颇见文弱之色,手执一柄铎鞘 ;一个魁梧壮实,额头上有一块伤疤,平添几分彪悍之气,持一根铁鞭——紧紧缠斗在一起。

旁侧尚有二男二女在品度观战。一名蓝衣少女格外引人瞩目,她的服饰极其怪异——上衣又小又短,紧贴上身,还裸露出了滚圆的右臂和腰部;黝黑深邃的脸庞上两只大眼睛晶晶发亮,忽闪忽闪地好像会说话;耳上戴着两只金环,右臂上方缠着镶金的象牙臂镯;容貌既不似蒙古人,也不似当地人,更不似汉人。她名叫伽罗,是印度僧人之女 ,自幼养在无为寺中,除了外貌外,其它均与大理人无异。

伽罗凝神看了一会儿场中的情形,叹道:“十招之内,杨宝必定要输。我早说过,无论他怎么练,也是打不过高浪的。”又转头向身旁的少女道:“宝姬 ,这次打赌你输定了。”

那被称作“宝姬”的少女一袭白色衣裙,上身套着件紧身的绛红色领褂,一头乌黑亮发编成发辫,用红巾缠绕着盘在额顶,左腰间挂着一柄短剑。整个人看上去干练清爽,英姿勃勃,毫无女子的脂粉气。她便是大理第九代总管段功之长女段僧奴——在西南边陲虽无公主之名,却有公主之实——她自幼习武,武功不弱,早已经看清场内交战形势,内心颇为焦急,口中却故作不以为然地道:“才未必呢。”

伽罗笑道:“你徒弟杨宝虽说绝顶聪明,读书远比我们大伙儿强,可武艺需要的是气力,你瞧他,已经毫无还手之力。段僧奴道:“你又不懂武功,怎会知道?”伽罗笑道:“我自然比不上宝姬你那般武功高强,十岁便能独自射杀恶熊,可我好歹在无为寺长大,见过的比武不计其数,见得多了,孰高孰下,一望便知。你瞧,杨宝武功远远不及高浪是真,可最关键的是,他并无争强好胜之心,他就是这样的平和性子,你非逼着他练武比试,他无论如何也赢不了。

段僧奴知她说的是事实,不免有些怒杨宝不争起来,赌气道:“他连高浪都打不过,看他怎么能选得上羽仪?”伽罗笑道:“咦,杨宝为何非要选上羽仪不可?他学问好,即使将来不世袭他阿爹鹤庆 知事的位子,也可以去做文官当清平官 呀。不过,那可就不是宝姬你的功劳了,你只教了杨宝武艺,读书功课反倒是他教你呢。”

此时才是三月中旬,在无为寺习教的世家子弟大多数因回乡祀祖 过年犹逗留家中,须得三月底观音市 结束后才陆续返回,这几名少男少女约好提早来到无为寺,原来是在为三月底的羽仪选拔做准备。

段僧奴无话可说,却又不愿意服输,道:“伽罗,这很不公平。”伽罗笑道:“可是你自己非要赌的,高潜可以作证呢。”

高潜大约二十岁年纪,面色苍白,看起来体弱多病。他正站在二女身后,看了段僧奴一眼,嗫嚅着道:“嗯,这个……这个……”“这个”了半天,始终说不出下句话来。伽罗笑道:“瞧,高潜就是胆子小,不敢得罪宝姬。”

高潜父亲高蓬与段僧奴之母高兰是亲兄妹,因而与段僧奴有表兄妹之实,他也是几人中年纪最长者,当众受伽罗讥笑,明知道她是有口无心,面上还是有些挂不住,羞愧地低下头。

伽罗又问一旁的段宝道:“坦绰 ,你说,你阿姊是不是有些太霸道了些?”段宝眉梢一挑,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才道:“阿姊很好。”他年纪最小,却极沉稳,俨然一副大人的模样。

便在众人议论走神之时,高浪铁鞭一横,身子一撇,大喝一声,飞起一脚,踢在杨宝右手腕上。杨宝手腕剧痛,兵器登时脱手,飞向大门处。高浪逼上一步,将铁鞭抵在他胸前,大笑道:“哈哈,你小子输了。”杨宝眼角余光瞥见门处正有一人影,顾不得颈中白刃相加,急忙高声喝叫道:“小心!”

却见那柄铎鞘迅如闪电,瞬间即至门口。众人惊呼声中,来人让过锋刃,轻轻巧巧地将铎鞘金柄抄在手中,朗声笑道:“原来我这个羽仪长人缘这么不好,还没有见着面就先着了暗器了。”

杨宝忙道:“高浪,我输了。”拨开胸前铁鞭,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抢到门前,歉然道:“抱歉了,施秀羽仪长,是我不小心……”

那施秀大约三十余岁年纪,一张圆脸黑里透红,还带着孩子般的稚气,身形却是高大威武,腰间别一把浪剑,这是羽仪长才有的殊荣。他为人风趣幽默,见杨宝一脸愧色,忙笑道:“是我不好,你们正比武呢,我冒冒失失地就闯了进来。”倒转铎柄,将铎鞘还给了杨宝。

高浪上前道:“施秀羽仪长,你来得正巧,听说你当年是擂台胜主 ,武艺不凡,不如这就下场指点一二吧。”

施秀出身贫苦,与兄长施宗全靠当年打擂取胜才得以入仕段氏,如今兄弟二人双双为总管府羽仪长,对自身武艺向来自负,不过眼下有正事要办,哪里有心思陪这群孩子练武,忙笑道:“无为寺中有无依、达智禅师这等绝顶高手,哪里轮得到我来指点?浪公子,你可是舍近求远了。”

伽罗见那边有惊无险,这才转头笑道:“哈,我赢了。”段僧奴撇了撇嘴角,悻悻道:“你这次想要什么赌注?”伽罗将嘴唇凑近她耳边,低声道:“不要别的,只要你今晚陪我去回光院那怪和尚房里寻宝。”段僧奴讶然道:“寻宝?呀,伽罗,你竟然想去普照禅师房中偷东西。”伽罗道:“嘘,小点声。”又笑道,“不是偷,就是想看看怪和尚那口箱子里藏着什么宝贝。”

段僧奴偏着脑袋,沉思不语。伽罗急道:“宝姬难道不好奇么?我知道你自己其实早就想去看了。”段僧奴道:“嗯,好吧。”看了一旁段宝一眼,不欲弟弟卷入此事,又低声叮嘱道,“不过,这事不能再让旁人知道。”伽罗道:“这是自然。”顿了顿,又道,“还是叫上高浪他们几个吧,万一……”

二女正悄然议论,施秀已经走过来,躬身行礼道:“宝姬,信苴(jū) 有令,请你即刻回总管府。”

段僧奴心中正盘算与伽罗密议之事,听了不免吃了一惊,问道:“明日不就是十五 么?阿爹阿姆按照惯例要来无为寺听经,为何今日还着急召我回府?羽仪长可知道是为了何事?”施秀微一迟疑,随即道:“具体是什么事,属下也不知道。”又道:“属下尚有事要留在无为寺。高潜、高浪,你二人立即护送宝姬回总管府,”顿了顿,故作严厉道,“若有差池,唯你二人是问。”高潜忙应声道:“是。”

高浪却颇有不屑之色。他是腾冲知府高惠之子,这一系的高氏曾经把持大理国朝政一百余年,若非蒙古人灭了大理国又还政给段氏,大理军政大权至今该还在他父子手中。如今高氏虽然失势已久,腾冲却依旧是世封领地,他是长子,按理日后该承袭腾冲知府职位,根本不稀罕加入羽仪卫队,因而并不十分将施秀放在眼里,也不愿意听其号令。不过因段宝姐弟在场,他也没有公然表示异议,只略微点了点头。

段宝忽然问道:“阿爹只召阿姊一人么?”施秀道:“回坦绰话,信苴只召了宝姬一人。”段宝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只重重看了姊姊一眼。段僧奴见父亲只召自己一人,料来不是什么大事,便道:“伽罗,我晚饭前自当回来。”伽罗会意一笑。

几人出来演武厅,施秀自匆匆往前院赶去,似有什么要紧事。伽罗奇道:“呀,羽仪长这么般急,该不会是赶去南禅房看望那几名汉人?”段僧奴笑道:“你就是好奇心重,想知道的话,刚才干嘛不直接问施秀羽仪长?”又道,“我得先回城去了。”伽罗道:“嗯,快去快回。”

杨宝忽道:“宝姬请等一下,你……果真猜不到是何事么?”伽罗忙道:“原来你早猜到了,快说说看。”

杨宝四下看了一眼,露出了古怪的神情,又犹豫起来。段僧奴疑心顿起,喝道:“杨宝,你这副样子怎么跟施秀羽仪长刚才的神情一样?快说,到底是什么事?”杨宝道:“嗯,宝姬只需去前院问问施秀羽仪长带来的羽仪,是不是建昌 头人阿荣派人来了大理,自可明白其中究竟。”

段僧奴脸色登时大变,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杨宝道:“如今红巾明玉珍正率大军进攻中庆,正值多事之秋,信苴之前特意交代宝姬、坦绰,不可再像往日那般随意出猎游玩,须得好好留在寺中,原是出于保护的考虑。信苴明日要来寺中听经,今日却突然派人前来,且只召宝姬一人,瞧施秀羽仪长的神态,分明是知道缘由却不肯相告,定然是怕宝姬知道真相后另生枝节。既是如此,事情必然是跟建昌头人阿荣有关了。”

这建昌是西南三十七部落中最强大的一支,素为大理倚重。须知大理军事制度不同于中原——大理境内全民皆兵,闲时为民,战时当兵,称为“乡兵”。乡兵一百户设总佐一人,一千人设理人官,一万人设都督,平时参加军事训练,均以武艺高强为荣耀。其中又选出精兵约三万,为常备军,分驻各处重镇及险要之地。驻守阳苴咩城的则是常备军的精锐,称“罗苴子”。由于人口有限,一旦有大的战事,大理自身军队不够,还须调动三十七部落军队,称“夷卒”,是极为重要的一支军事力量。三十七部多数是乌蛮,也有几部是瑶人,居地分散在滇池东、北、南三方,其所派出的夷卒均是精锐中的精锐,骁勇善战,用作前锋,可以以一当百,甚至还有部落建有专门的象队,所向披靡。昔日段思平创建大理国,便是靠三十七部的助力,因而得国后永久免除三十七部的徭役,立盟誓互保和好。后来高氏擅权大理,却不敢废除段氏,就是因为有三十七部支持段氏。可以说,这三十七部颇有能力左右云南局势,以致后来梁王孛罗 与大理第八代总管段光——也就是现任总管段功之兄长——互相攻伐、争夺地盘时,也想招徕西南三十七部落,试图利用他们来牵制段氏西南翼。然而自段思平创立大理国后,大力推行汉族文化,采取各种措施发展生产和贸易,西南经济远比南诏时发达,百姓富庶,段氏当然也极得人心。而元朝统治中原后,将人刻意分为三六九等,汉人列为最低等,又轻视儒生,从朝廷到地方,各级官吏多属无知粗暴贪残之辈。即使是梁王孛罗这样镇守云南宗王级的人物,也不过是眼光短浅的赳赳武夫,文化程度甚至远不及段氏,武功也有所不及,历次与段光争锋,只有采用下毒等卑劣手段时才有胜绩,真刀实枪对垒时,无不大败而归。云南当地最崇尚英雄人物,有这样的比较,孛罗在西南的名望便可想而知了。

但即便如此,段氏对西南部落亦是须时时笼络。这建昌头人阿荣比段僧奴要大上十岁,少年时随父亲阿黎到大理谒见大理总管段功,正遇段夫人高兰产下长女僧奴,阿黎觉得是天降吉兆,便为独子求娶僧奴。当时段功即大理总管位不久,威信不及父兄,东面又时时面临梁王孛罗的武力威胁,借助建昌部落之处甚多,便一口答应了阿黎的求婚。段氏与部落联姻稀松平常,这本来是一桩美事——何况阿荣长成后高大威猛,英武过人,顺利继承了头人之位,多次出兵襄助段氏,段僧奴亦是生得美艳如花,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偏偏她生就了一副火爆脾气和执拗性格,多次为这桩婚事同父母闹别扭。她年满十岁时,阿荣便已经迫不及待地派人来迎娶,她却宁可出家为尼也不去建昌。段功无奈,只好以宝姬年纪尚幼为由,往后拖延婚事。今年段僧奴将满十六岁,按杨宝的推测,当是阿荣又派人来提亲了。

几人瞬间均恍然大悟。段僧奴花容惨淡,道:“呀,果真是呢。我可不想回府了,阿爹准是又要逼我嫁到建昌去。”

大理不似中原男女关防极严,女子未成亲前可随意与男子来往,即使双方发生关系也是平常。她与这几人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话语。各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段宝道:“可是阿姊,联姻之事非同儿戏,你若是再违抗阿爹之命,他定然要大发脾气。”

段僧奴自是深知这层关节,父亲一直视她为掌上明珠,宠爱程度甚至远过其弟,但唯独在婚姻一事上不肯让步,总说什么“人无信则不立”,非要她嫁去建昌不可,吵闹过多次也无济于事。她生性爽朗,率性敢为,自然不似寻常女子忸怩作态,但此刻临此人生头等大事,也未免惶然起来,无计可施之下,只拿眼去望杨宝——他虽武功不济,却是博学多才,见识也是他们这群人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甚至他父亲鹤庆知事杨昇有时候还拿国家大事问他意见呢。

杨宝却沉默不语,他正想着阿荣挑选这个时机来提亲,似乎有些太过巧合——此时此刻,占据蜀中的红巾首领明玉珍及其弟明胜正囤兵金马山 ,预备攻打中庆。倘若孛罗兵败,元军势力退出云南,那么,毫无疑问,大理将是明玉珍的下个目标。另有一层,建昌部落位于四川境内,与明玉珍自立的大夏国接壤,一直是大理北边的屏障,其中利害可想而知。

段僧奴见杨宝只顾埋头沉思,以为他畏惧段功,不敢相帮自己,便赌气道:“大不了我剃了头发做尼姑去。”伽罗忙道:“宝姬先别着急,杨宝只是推测,事实未必便如他所说。你先等在这里,我替你到前院问下究竟。”不待段僧奴回答,便自步下台阶。

杨宝回过神来,叫道:“伽罗,等等我……我同你一起去。”疾步追上伽罗,拉起她的手,一道往前院跑去。

段僧奴见二人手牵手湮没在花海中,更加烦躁不安起来。她知道这里有许多男子都喜欢伽罗,却无人敢对她表示好感,她并不是嫉妒伽罗——当然偶尔也会有小小的酸意——她是大理总管独女,这样的身份,生下来注定就是要用作政治联姻的,尽管她很小就明白这一点,然而她还是希望人生会有所改变,而不是像早就计划好的那样——嫁给一个头人,做一个头人的妻子——所以她努力读书、学习作诗、苦练武艺。她甚至时常幻想能像自己的父母那样——自小一道在无为寺习文练武,青梅竹马,情谊笃厚,成人后自然结成了夫妻。然而,她在这里,人人敬畏她是总管之女,包括这些一起长大的伙伴——杨宝敢牵伽罗的手,却从来没有牵过她的手呢。

忽听得段宝问道:“阿姊,你真的很讨厌阿荣么?”段僧奴见他一脸严肃,有些惊讶,当即正色答道:“我都没有见过阿荣几面,怎么可能讨厌他?”段宝道:“那阿姊为什么不肯嫁他?”段僧奴道:“阿姊不讨厌他,可也不喜欢他,阿姊想嫁的是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阿宝,难道你将来会娶一个你不爱的女子做你的妻子么?”段宝大模大样点了点头,道:“如果阿爹要我这么做,我一定会的。”

段僧奴一时愣住,不知道这个才小自己一岁的弟弟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正诧异间,忽见伽罗去而复返,快步奔过来叫道:“寺里来了许多羽仪,还有许多罗苴子,怕是要发生大事了。”

段僧奴正烦恼不堪,没好气地道:“还能有什么大事?”伽罗同情地望了高潜一眼,才道:“大家都说明日梁王使者要与信苴一道来寺里听经,还说要蒙古人预备做一场大法事祭奠前信苴呢。

她所指“前信苴”,便是指大理第八代总管段光,也就是段僧奴的伯父。他壮年时忽患奇病,来到无为寺养病,不日后病死,火化 后骨灰就近洒在了兰峰上。寺内一直有传闻说,段光跟大理将军高蓬——即为高潜亲生父亲,也是当今总管段功正妻高兰之兄长——一样,是被梁王孛罗暗中派人用孔雀胆剧毒毒死,甚至有寺僧亲眼见到段光入棺柜时通体发绿,这正是中了孔雀胆剧毒的症状。孔雀胆为大理特制秘药,无色无味,中毒后两个时辰才毒发,死者无任何异状,根本看不出是中毒而死,且尸体不朽坏,三天后会变绿。当然,高蓬被梁王买通厨子下孔雀胆毒杀是真事,段光中了孔雀胆而死却只是捕风捉影,至少从来没有被公开承认过。

无论真实情况如何,自段光以来,梁王与大理段氏一直是死敌,段功即位后虽然关系有所缓和,不再大规模地兵戎相见,但也是老死不相往来。如今忽听到梁王孛罗派了使者来为段光做法事,不免大吃了一惊,几人一齐异口同声地问道:“当真?”伽罗尚不及回答,便听见有人朗声接道:“千真万确。”

只见花丛中转出三名男子来,除了杨宝外,其他二人年长一些,均是一身韦衣劲装,腰系韦带,中悬悬挂朱色双鞘大理刀 ,正是羽仪的标准打扮。伽罗道:“瞧,他们二人都来了,说是要来无为寺准备。”

那两名羽仪打扮的男子分别叫杨安道、杨胜坚,均是白族世家子弟,也是在无为寺中长大,三年前被选作了羽仪。二人上前朝段僧奴姐弟欠身行礼,段僧奴摆手道:“都是自己人,何苦还来这一套。果真有梁王使者来了大理么?”杨胜坚道:“是的,不仅梁王派了使者到大理,就连行省也派了人来呢。”

伽罗奇道:“他们都是蒙古人,不是一伙儿的么?干嘛还分两家派人来?”杨胜坚笑道:“他们可不是一伙儿的,向来斗得厉害着呢。这次来的目的也各自不同,梁王使者是来向我大理求救,请求信苴发兵。开春以来,梁王军连战皆败,中庆已经被明玉珍大军团团围住,梁王困守在城中,已经是穷途末路了。”

高浪冷笑道:“他们蒙古人不是最瞧不起汉人、自称天下无敌的么?如今怎么还被红巾那群乌合之众困住了。”杨胜坚往日最喜高谈阔论,自当了羽仪后言行已经收敛了许多,不便接话,只笑道:“总之,梁王老头这次可是糗(qiǔ)大了。”

段僧奴问道:“行省使者也是来求阿爹发兵救他们的么?”杨胜坚道:“他们明明是这样想,口中倒不这么说,说是来送朝廷赦免脱脱的诏书。”高浪皱眉道:“脱脱八年前不就死了么?赦免还有何用?”杨宝道:“还是有用的,一是可以为脱脱恢复名誉,二来脱脱家人也不必再受牵连,可以重新回去京师做官。”

杨宝心思机敏,口中这般说,心下却感蹊跷:脱脱当年被流放云南中庆后,又受到元梁王孛罗的大力排挤,被进一步流放到大理腾冲 ——也就是高浪父亲高惠的封地——后来也被朝廷赐药毒死,骸骨也埋在那里。虽然段氏与梁王交恶,但大理名义上还是受行省羁縻,行省可以找到许多借口派使者来大理,为何偏偏选择了送赦免脱脱的诏书这个奇怪的理由?他想了一想,甚觉不解,又问道,“信苴是如何答复使者的?”杨胜坚笑道:“两批使者信苴都没有召见。我猜,他们这次要吃闭门羹了。”顿了顿,道,“你们不知道,这次行省使者领头的竟然是个极年轻的回回小子,怕是比杨宝你还要小呢。”杨宝问道:“是么?那他当有过人之处了。”

段僧奴却不耐烦去理会这些,急着追问道:“建昌阿荣果真派了使者来么?”杨胜坚与杨安道互相看了看,杨胜坚支吾道:“这个……施秀羽仪长特意交代,不准我们告诉宝姬。”他这么说,其实已经是回答“是”了。段僧奴气冲冲地道:“哼,我就知道是这样。”

杨安道忙道:“其实不是阿荣头人派了使者……”段僧奴正失望之极,忽听得有所转机,登时转怒为喜,嗔道:“早说明白……”却听见杨安道续道,“是阿荣头人亲自来迎亲了。”

段僧奴“啊”了一声,怔住了当场。她万料不到未婚夫会亲自前来,那当真是棘手之极。

伽罗道:“呀,宝姬,你这次麻烦可大了。杨宝,你快给出出主意,我们要怎样才能帮到宝姬?”杨宝踌躇道:“嗯,这个……”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来。高浪沉声道:“今晚直接去五华楼杀了阿荣不就得了。”

众人骇然失色,无不呆望着他。高浪冷冷道:“难道你们还有别的法子么?杀了阿荣,这才是唯一可以救宝姬的法子。”

诸人均知高浪所言不差,可他公然提议暗杀建昌头人,万一传到信苴耳中,必然要受重罚,搞不好连性命都要丢掉,若是被西南诸部落知道,更是要大起骚动。段僧奴既是总管之女,自识得轻重——阿荣绝非大理仇人,而是段氏臂膀,若他在大理被人暗杀,整个西南部落就全成了大理劲敌——忙道:“高浪不过是开句玩笑,大家千万别当真。”可众人打量高浪,一脸正经严肃,哪有半句玩笑的样子。

杨安道是个老实人,先期期艾艾地打破了难堪,道:“高浪,这话你可千万不能再说了,想也别想。”高浪冷笑道:“我都说出来了,难道你打算去向信苴告密么?”杨安道涨红了脸,道:“我……我可是好意……”杨胜坚忙道:“我和安道还有事,得先走了。刚才的话,我们可是一句都没有听见。”向杨安道使个眼色,正要离开,却被杨宝一把扯住,悄声问道:“住在南禅房的汉人,是不是四川明王明玉珍派来的使者?”

杨胜坚大吃一惊,本能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旋即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是白问,那使者悄悄住进无为寺已经有数日,以杨宝的机警聪明,会看不出丝毫端倪么?忙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可什么也没说。”慌忙拉着杨安道去了。

余人心思却依旧在如何帮段僧奴摆脱困境上,伽罗忽叫道:“哎呀,施秀羽仪长又来了,还有张判官。宝姬,他们肯定是来逮你的,怎么办?”

抬眼望去,果见施秀正与同伦判官张继白一道朝练武厅走来。见到父亲的心腹传令官张继白也出现了,段僧奴知道避无可避,叹了口气,道:“让他们在这里等我,我回房换件衣服就来。”伽罗道:“宝姬真要就此跟他们回总管府么?”段僧奴点了点头,黯然道:“只能如此。”

伽罗完全没了主意,扯住杨宝的手臂,催道:“你快想法子救救宝姬呀。”段僧奴却似已经下定了决心,毅然转身离去。杨宝诧然望着她的背影,几乎不能相信她会就此屈服。

段僧奴匆忙离开演武厅,径直回到南侧小楼的住处,刚进院落,便见一人仰天横卧在甬道上,醉颜酡红,酒气熏天,右手还紧紧攥着一只皮酒袋。段僧奴皱紧了眉头,喝道:“段文,你怎么大白日的又喝醉了?”

这段文是第八代总管段光遗腹子,他尚在母亲腹中父亲便病逝,刚出生母亲又难产大出血而死。段功怜侄子孤苦,特意亲自教养在总管府中,预备将来将总管的位子传给他。不料这孩子自小就酗酒成性,训也训过,骂也骂过,关也关过,无论怎么教他读书写字,他就是不肯学,无奈之下,段功只好送他来了无为寺,任他作为。他的住处紫竹院在演武厅北面,与段僧奴居住的兰若楼正好南北相对,时常醉酒后走错方向。段僧奴倒是见怪不怪,只是素来反感这位成天喝得醉醺醺的堂兄,见他不应,上前气恼地踢了他一脚。段文只哼了一声,连眼睛也未睁一下。段僧奴见他醉得着实不轻,不及睬他,任凭他躺在原地。匆匆上到二楼卧房,推开南窗,窗下便是潺潺的双鸳溪。她取出一条长绳,一头结在房中的木柱上,另一头丢出窗外,随即跃上窗台,抓住绳索攀下楼去。无为寺地面高出双鸳溪许多,石块垒成的墙基约有十余丈高,石缝间长满了荆棘杂草,不过她终是习武之人,又不是第一次爬窗,下去不费吹灰之力。

寒溪湛湛,流水冷冷。此处是双鸳溪下游,水势湍急,喷雪渐玉,好在溪边纵有水,尚有一些嶙峋瘦石可以垫脚。往西面山上爬了长长一段,溪面窄了许多,溪水渐小,水薄而清,透澈甘冽的水中能见到成群的透明小鱼,只有无名指般大小,正酣畅地游来游去。再往上行,露出水线的斑斓石头更多,成为通过溪流的捷径。段僧奴踩着几块突出的大石,跳到双鸳溪南面,进入了苍山兰峰树林。

虽是春风骀荡,然则一进林中,顿感森森凉意。虽然因为大树的遮挡,见不到连绵的山峦,大山的气息却是越来越浓,无可阻挡。林间不多远处,一只绿孔雀正在向一只雌孔雀求偶交配——那雄雀的尾羽足有三尺来长,泛着幽幽的绿光;雌孔雀则无尾屏,背部羽毛绿中泛褐,远远不及求爱者美丽——却见雄雀将尾屏高高竖起,倏忽开屏伸展,恰如一面五彩缤纷的扇子,左右摇摆,颤动不已。

此时正是孔雀繁殖期,无为寺后院中也养有不少孔雀,段僧奴早见得多了,也不足为奇。只是那雄孔雀正做出各种优美的舞蹈动作、拼命炫耀自己的美丽时,忽听到人声,立即收了雀屏,大步飞奔,窜进了灌木丛中。雌孔雀倒是愣了下,回头瞧了一眼,这才踱踱地去追雄孔雀。

虽然轻而易举逃离了无为寺,可是要往何处去,段僧奴尚没有头绪。追兵转瞬即到,她须得立即做出决定,她猜施秀一旦发现她逃走,必定抢先调派人手到山口把守,既出不去,便干脆往峰顶攀去。兰峰足够大,施秀即使派人搜山,数天之内未必能找得到她。

苍山积雪,四季不消,愈往山上走,树木渐趋高大稠密,白雪亦愈来愈多,晶莹娴静,仿若一个冰清玉洁的水晶世界。幸运的是,她对这一带地形极为熟悉,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云雾缠绕的半山腰。这里树林边的悬崖上有棵半倾的大杉树,树繁叶茂,筋骨盘曲,华盖有五六丈之巨,大树下遮盖着一处不大的石台,不但极为隐蔽、藏身容易,还可以俯瞰无为寺全貌。

她来到石台坐下,脱下靴袜晾在一旁,裤脚裙裾也被溪水打湿,不过并不碍事。往下眺望,只见无为寺笼罩在兰峰山影下,内中人头像小黑蚁般来回攒动,也不知是在紧张她的失踪,还是在为明日段功、梁王使者的到来做准备。

日头不住地西坠,天风飒飒,云动如流水,眼见阳光一丝一缕地从面前溜走,一时之间,颇感茫然,天下之大,竟似没有她的容身之处,身为王女,被身份左右着婚姻大事,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她本是个豪迈慷慨的女子,一念及此,亦不禁有些硬咽起来。

正怏怏伤怀时,忽听到南侧有极细微的脚步声,一转眼,湖光潋影的一瞬间,她看见了一名青年男子——他正取下头上的次工 ,露出一身汉人的装扮来。大理虽是白族为主,汉人却也不少,有数百年前南诏自四川掳掠的几万唐人后代,也有来往贸易的行商估客,更有历代逃避中原战乱举家迁来此处的汉人。只是眼前这名汉人很不一般,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既非书生,亦非行商,面如冠玉,风神俊朗,一双眼睛如山鹰般锐利明亮。段僧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英俊好看的男子,只呆望着他,浑然忘记了了自己的身份和处境。

那男子却是丝毫没有留意到有人在暗中窥探,他一手握一柄宝剑,一手拿着新取下的次工,慢慢沿着杉树虬根下来,似乎也想来平台躲藏。忽听得有人好奇地问道:“喂,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

那男子不防如此僻静之地竟然有人,一惊之下,本能地扔下次工,要去拔剑。忽见一白族少女颜若春花、目若点漆,正坐在树下向他招手。他眼光闪动,先落在她腰间佩剑上,又见她神色并无丝毫恶意,还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调皮及灵性,这才放开剑柄,沉声问道:“你又是谁?怎么藏在这里?”他的声音低沉浑厚,显得十分深邃。

段僧奴一时对这个汉人男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即自我介绍道:“我叫宝姐……”她头一次对一个陌生人说出了自己的乳名,脸上微微泛起红潮,顿了一顿,又续道,“我是逃婚到这里避难的。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道:“嗯。”探身往下望了望,见再也无路可下,转身便走。段僧奴忙叫道:“喂,等一下。”那男子弯腰捡起次工重新戴好,道:“还有什么事?”段僧奴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男子冷冷道:“就是告诉你,你也不会认识我。”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段僧奴自生下地来便是众星捧月,受尽逢迎和奉承,还没有这般受人冷遇。她性子好强,呆得一呆,忙穿好靴子,追将上去,问道:“你是红巾明玉珍派来的使者,住在兰峰下面的无为寺,对不对?”男子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脚下却是丝毫不停。段僧奴道:“喂,你们汉人都这般没礼貌么?我问你名字,你为何不答?”

那男子却不再睬她,加快脚步。段僧奴气恼不已,追了几步,却见他往山下而去,心下不免有所迟疑。忽听到前面远远有人叫道:“喂,站住!”正是羽仪长施秀的声音。段僧奴吓了一跳,慌忙跳入山道旁的草丛中。

只听见施秀走近那男子,警惕地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段僧奴心道:“施秀既是不认识他,想来他不会是明玉珍派来的使者了。”那男子答道:“在下头一次来到大理,久闻苍山风光秀丽,想来游览一番,不料不熟悉地形,胡乱走到了此处。”

施秀一时不语,显然是不相信那男子是游客,但他着急寻找段僧奴,不及仔细盘问对方,便厉声告道:“兰峰是大理禁地,外人不得擅入,你快些下山去。”那男子道:“是,多有冒犯。”刚走出数步,忽听得施秀又叫道:“等一下,你……在山上有没有见到一名十五六岁的绛衣少女?”

段僧奴心中登时狂跳不已,那男子只要说“刚刚才见过”,施秀定会派人仔细搜索这一片树林,那么她插翅也难逃脱。却听见那男子道:“没有。”言语中没有丝毫的犹豫。

段僧奴一时愣住,心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是想帮我么?他又为什么要帮我?”发了好一阵子呆,回过神来,才发现周围人声全无,恍然明白施秀相信了那汉人男子的话,已经带人下山了,他果真救了她。

眼见得日尽西山,林间阴翳,寒气渐重。山脚的寺中又传来一阵浑厚的钟声,她突然得到了某种提示,决定要重新回到无为寺,那里是最危险的地方,却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也许,她还可以再见到那个汉人男子,无为寺前院有厢房专门提供给云游僧人及香客居住,那男子不及回城的话,说不定就在无为寺住下了。

她是个敢想敢做的人,一念及此,当即毫不迟疑地往山下而去。她当然不能从东面正门进寺,只好沿原路返回。到得兰若楼自己房间的南窗下,暮色朦胧中,竟然见到那根绳索还在原处挂着。想来施秀等人也是依葫芦画瓢地缒窗而下,一路追上山,因而不及收回。大喜之下,忙重新攀回卧房,收了绳索,掩好窗户,走过去敲了东面墙壁三下,轻轻叫道:“伽罗!伽罗!”又敲了三下,却是无人回应。见外面天色黑定,这才醒悟伽罗等人定然是去食堂吃晚饭了。再从门缝中往外探看,那醉酒横卧在甬道上的堂兄段文也不见了,大约是被施秀发现,命人抬回了北面紫竹院住处。

她向来好动,此刻却只能独自闷坐在房中,也不敢燃灯烛。无为寺不同总管府,兰若楼不设婢女,只在每日清晨、中午定时有仆妇来清扫整理。夜幕拉下,万物陷入沉睡,白日的喧嚣完全褪去,没有了伽罗的欢声笑语,住处显得异常静谧。一阵难以名状的寂寞,悄然涌上她心间,但她也不敢轻易离开小楼,怕被巡防的武僧撞见。

无为寺为东西向,主体建筑共分三处院落:一是前院——包括山门、过厅、三座大殿、练武场、藏经阁,以及北厢房、南禅房。北厢房供寺内僧人居住,南禅房则提供挂单的游僧及香客居住,能进得了无为寺,香客身份自然非富即贵。南禅房西首还有一座独立的回光院,小巧玲珑,为普照禅师住处;过了藏经阁西的树林,一道高墙由南至北高高耸立,高墙后便是中院了——是大理王室及世家子弟读书习武的地方,包括演武厅、念书堂、翠华楼,世家子弟的住处则分布在演武厅南北;翠华楼之西,还有一处独立的院落,西倚苍山兰峰,东临花苑,南侧有救疫泉,北侧种满奇花异草、养有数十只孔雀,这便是药师殿了。这里原本没有围墙,自从二十年前有人从殿内偷走大理密药孔雀胆、并用其毒死了大理将军高蓬——即为高潜亲生父亲——后,这里便成为了寺中禁地,加修了高墙,成为院中之院,被称为后院。由于地位尊崇特殊,无为寺跟阳苴咩城中总管府一样,实行夜禁制度,天黑山门即落锁,各要害处均分派有武僧把守。中院、后院平日就是禁地,外人不得擅入,到晚上更是巡防森严。

虽然暂时可以在自己的房间安身,却被逼足不能出户,宛若软禁,段僧奴不免有些郁郁起来。并不全然是因为被迫逃婚的缘故,她本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从小到大身边无时无刻有一群好伙伴,前呼后拥惯了,此刻孑然一身,浑身都不自在。不禁又想起适才在兰峰半山腰遇到那个新鲜又神秘的汉人男子来,心道:“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今晚有没有宿在寺中?嗯,他不过是个游客,谅来寺僧不会让他进来寺里。他生得这般气宇轩昂,应该不是普通人呀。哎,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胡思乱想着,面上又泛起一阵红潮来。

正少女思春时,忽听到南窗下有重物溅水之声,吓了一跳,忙悄悄走过去,推开窗缝往外看,只见夜色阒然,水雾缭绕,并无人影,这才放了心,料来不过是水貂之类的动物,施秀搜寻不到她,不至于仍从原路返回。

她顺势倚在窗口,怅然有所感思,不知明日欲往何方,又不知何处可往。春风寂寂,长夜寥寥,月下花飘,幽香阵阵。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忽听见窸窸窣窣一阵脚步声,几人走进院中,有人喟然忧道:“也不知道宝姬逃去了哪里?”正是伽罗的声音。

段僧奴大喜,走到门边,刚要出声叫喊,又听见杨宝道:“宝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多半还在兰峰上。”

段僧奴听他说“宝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语气中大有同情怜悯之意,仿佛是在谈一个无家可归的少女,不禁火冒三丈,拉开门怒道:“谁说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院中几人一听见她的声音,又惊又喜,急忙奔上来楼。伽罗拉起她的手,道:“原来宝姬还在这里!可把我们几个担心坏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高浪也笑道:“宝姬真是聪明,亏得施秀还派了许多人出寺搜寻,哪知道正主儿却躲在这里。”

段僧奴一见到伙伴,早将所有的不快抛到脑后,笑道:“我与伽罗今晚有约定,当然要回来这里了。”伽罗喜道:“呀,真是我的好姊妹呢。”段僧奴四下不见段宝,问道,“我阿弟呢?”伽罗道:“坦绰以为你偷偷跑掉,猜到信苴要大发脾气,先回城去请夫人出面说情了。”段僧奴瘪了瘪嘴唇,道:“阿姆 才不会为我说情呢,她什么事都听阿爹的。不过……”顿了顿,道,“阿宝倒真是好。”杨宝见二女在廊上说个不停,生怕被巡视的武僧发现,忙道:“先进伽罗房中再说。”

几人进得房中,关好门窗后才点燃灯烛。段僧奴这才发现高潜也不在,忙问道:“高潜人呢?”高浪不屑地道:“他娇贵得紧,不知怎生又肚子疼了。”言语中对这位族兄大有鄙夷之意。

伽罗也道:“今日高潜脸色一直不大好,我说给他看看是什么毛病,他却不肯,嘿嘿,我猜他是嫌我医术差,就让他自己去药师殿找我师傅看,也不知道后来去了没有。他晚饭都没出来吃呢。”她是药师殿白沙医师的弟子,颇精医道。

段僧奴道:“嗯,高潜表哥自小就是毛病多,吃了多少药也不见好,我阿姆说他是天生羸弱。”她口中这般说,心中也着实有些瞧不起这个表兄,自小体弱多病,文才武功样样不行不说,性情又窝囊软弱,毫无大志,她父亲几次叫他去朝中任职,学点本事,他却始终不肯,虽说身世可悯——父母均被梁王买凶毒死,只留下襁褓中的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可在大理这样的地方,即使是总管之子,也得凭真材实料才能赢得尊重。事实上,在无为寺中习教的世家子弟,就数高潜和段文最为人轻视。

此时,高浪提到要吃些什么,段僧奴这才感觉肚子有些饿了,叫道:“哎呀,我也还没有吃饭呢。”伽罗道:“呀,晚饭有宝姬最爱的乳扇和弓鱼 。”忙一推高浪,催道,“你快去食堂看看还有没有。”高浪心道:“这跑腿的事本该轮到高潜去做。”虽有些不情愿,还是应了一声出去了。

伽罗问道:“宝姬你一直躲在自己房中么?”段僧奴道:“你倒是猜猜看。”伽罗不愿多想,只拿眼去看杨宝。杨宝道:“宝姬去而复返,确实是最聪明的法子。”段僧奴道:“你怎么猜到我是去而复返?”杨宝道:“瞧宝姬的靴子和裙子,还是湿的呢。”段僧奴低头一看,笑道:“真是呢。”忙摸索着回到自己卧室,找出干净衣服鞋子换上,又重新梳拢了头发,这才回到伽罗房中。

三人说笑了一回,伽罗道:“可宝姬如此躲着,也不是长久之计。杨宝,你平日主意最多,快想个好法子。”杨宝摇头道:“没有好法子。”伽罗道:“要不然……我们设法把宝姬送去印度?”杨宝道:“不必着急。日前局势未明,宝姬躲过这一阵子,事情或许会有转机。”段僧奴忙问道:“什么转机?”杨宝道:“这个……”却有所迟疑,不愿意明说。

原来照杨宝所想,如今西南三足鼎立——大理段家掌管了云南西部,梁王控制了云南东部,明玉珍则夺取了蜀中。三方势力中,按理来说本该梁王最强,然而历任梁王与行省争权,狠斗了几十年,甚至还各自调发军队,发生过几次大规模的战争,梁王虽然最终占到上风,但自己实力亦大为削弱,又穷兵黩武,妄想如同击败行省一般铲除段氏,陆续与几任大理总管开战,早已经是兵微将寡。明玉珍出身红巾军,人多势众,又以恢复汉人统治为号召,极得中原人心,但毕竟占据四川时间不长,又是四面受敌的境地——北边有陕西元军精锐的威胁;东边湖北、湖南是他的死对头陈友谅的地盘;南边有梁王孛罗;西南边面对的则是大理段氏的势力,尤其受段氏羁縻的建昌部落,便是位于四川境内——防线如此漫长,兵力再多,也必然要被分散。因而比较起来,大理反倒是最强的一支,虽百年前遭蒙古灭国之厄,地盘大大削减,然段家数百年经营云南,根深蒂固,非同小可。正因为如此,眼下明玉珍与梁王交战,双方均派使者来拉拢段功信苴,就是大理地位举足轻重的明证。而到目前为止,段功信苴的态度也相当微妙,他不令明玉珍使者居住在专门招待贵宾的五华楼,而是悄悄安排在无为寺,显然是不愿外人知道,尤其不想让梁王那一方知道。但是对梁王、行省使者,他也只是接了书信,不肯亲见使者,可见对自父兄起与蒙古人结下的梁子并不能轻易释怀。但无论如何,大理虽是掌握主动的一方,却必须要作出选择,因为坐山观虎斗等于同时拒绝了明玉珍和梁王两方,后患无穷。那么,段功信苴会选择与明玉珍结盟,还是与梁王和好呢?到目前为止,没有人知道。可是,对段僧奴来说,这其中却有个机会。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她嫁给建昌头人阿荣都是上上之选,对大理有利,只是以她刚硬性格,势必难以成行。段功信苴宽厚仁爱,决计不会死逼爱女,然而一旦阿荣得知宝姬宁死不嫁,颜面扫地,必定怀恨在心,以建昌部落强悍凶狠的风气,多半要兴兵闹事。若是大理与明玉珍结盟,双方正好同时对建昌部落和梁王形成夹击之势,但若大理与梁王和好,局面便会不利得多,大理的北边和东部便分别处在建昌和明玉珍的威胁之下。杨宝所言有个机会,便是指一旦段功与明玉珍结盟,或许不必再顾虑建昌,也不会逼宝姬出嫁。只是这话他却不便说出口,大理段氏归顺元朝已近百年,一旦倾向明玉珍就等于是公然背叛朝廷,明玉珍若能夺得中原江山尚值得一试,可他争得到天下么?

段僧奴却是着急得很,连连催道:“你快说啊,到底是什么转机?”杨宝道:“我只是随口一说,这件事全在信苴。”段僧奴却是了解他性格,知道他绝对不会随口一说,上前一步,逼问道:“我既教过你武功,就是你师傅,师傅命令你,快说,转机到底是什么?”杨宝却是不肯松口,道:“没有。”

正僵持间,高浪匆匆进来道:“乳扇和弓鱼都没有了。”伽罗见他空手而回,大为不满。他身后突然冒出一人,讪讪道:“乳扇其实还剩几块,刚好被我吃掉了。我不知道宝姬还在……”

段僧奴不防高浪身后紧跟着一人,大吃一惊,以为是来逮她回城的羽仪,本能往窗口逃去。那人忙道:“是我。”定睛一看,原来是高潜,这才松了口气,埋怨道:“高潜表哥,你怎么不吭一声冒出来?吓了我一跳。”

高潜将一盘生肉放到桌上,慌忙赔礼道:“抱歉,我该先招呼一声的。”段僧奴道:“现在没事了。高潜表哥,你怎么突然来了?不是说肚子疼么?去药师殿看过了么?”高潜道:“唔,我身子是有些不舒服……”高浪道:“我适才可是亲眼瞧见高潜站在树下抹眼泪呢。”

众人大奇,伽罗道:“肚子疼得这般厉害么?快过来让我瞧瞧。”高潜忙道:“已经好了。再说哪有掉眼泪,不过是沙子迷了眼睛……”高浪道:“明明是……”杨宝及时拉了他一下,道:“宝姬饿了,赶紧先吃饭。”

伽罗望了一眼那盘生肉,惊道:“呀,高潜你怎么将香料蒜汁直接浇到肉上了?”高潜忙辩解道:“不是我……是高浪……”高浪瞪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道:“干嘛大惊小怪,反正宝姬切了肉也是蘸着香料吃,和在一起岂不方便?”

段僧奴早饿得慌了,哪里还顾得上讲究,忙道:“这样便很好。”自腰间抽出短剑,坐在桌边,边割边吃,狼吞虎咽之势,浑然不似名门之女。

她手中短剑是柄罕见的利器,颇有来历——她父亲段功初即大理总管之位时,有火球划天,声闻百里,由北往南而下,坠落在苍山玉局峰。火球冰冷后裂开,露出中心一大块玄铁,可剁铁而不伤刃,削发可下。因是天降神物,被百姓献于总管府,段功令十名匠人磨剑两年有余,取苍山雪水淬火,始成一长一短两柄剑。由于是玄铁所铸,长剑重达十二斤,长三尺,刃宽一寸六,中厚八分,色乌亮而冰寒,配双龙夺珠金鞘,称“乌钢剑”,成为段功的随身佩剑。短剑长一尺六,宽两指,配象皮鞘,镶五色宝石,称“女儿剑”,理所当然地给了段僧奴。此剑工艺精巧,削金断玉,吹毛立断,此刻却被她随意用来割肉,高浪看在眼中,不免有些可惜。

却听见伽罗问道:“高浪,你才吃过晚饭不久,又去食堂拿肉,没人怀疑你么?”高浪道:“他们正忙着架三脚架烧三道茶 呢,哪里顾得上理我。”

这三道茶是大理招待贵客的习俗,通常要在屋里现煮现喝,但达官贵人嫌烟气熏眼,往往命人在厨下煮好了茶才端上。

伽罗问道:“是给南禅房那几个汉人的么?嗯,杨宝说他们是明玉珍的使者,也算得上中原来的贵客。”高浪冷笑道:“果真是贵客,就该住进五华楼,怎么来了这里?”段僧奴道:“这你还不懂么?我大理虽然与梁王交恶多年,但名义上毕竟还是大元朝的子民,这明玉珍自称为皇帝,是大元的反贼,阿爹怎能让人知道他正与反贼暗中来往?”高浪道:“知道了又怎样,我大理兵精马壮,还怕他们蒙古人么?”段僧奴笑道:“这话还是等你当上了将军再说吧。”

伽罗道:“也不对呀,就算是明玉珍的使者,可他们不是已经来了好几天了么,怎么突然又要上三道茶?”高浪甚是得意,笑道:“你们还不知道吧,那个中原大财主沈富又来了!”段僧奴道:“沈富虽然与首座无依禅师熟识,却算不上是什么贵客。”高浪道:“不过这次沈富又带了个书生同来……”

高潜忽插口道:“你们别瞎猜了,我听人说,茶是送去回光院的。”段僧奴奇道:“原来是有客人要来探访普照禅师。”伽罗摇头道:“我不信,怪和尚能有什么客人。杨宝,你说呢?”杨宝一直默不作声,听伽罗问到自己,才道:“这事倒很不寻常。”

他这般说,并非因为普照禅师素来行踪诡秘,从不出住处回光院半步,而是无为寺前院自有僧人专用的庖厨,与后院世家子弟的食堂分开,一是僧人只吃素食,二则是为了安全着想,防止有人向世家子弟投毒。然而此时却听说正用后院厨房为普照禅师烧茶,不免有些诧异了。

旁人却没有他这般细微心思。伽罗向段僧奴使了个眼色,二人早有默契,段僧奴当即咳嗽了声,道:“我跟伽罗一会儿要去普照禅师房里瞧瞧,你们几个有没有胆量跟我们去?”高浪道:“那怪和尚有什么好瞧的?”伽罗道:“他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都藏在一口箱子里。高浪,你不敢去就算了。”高浪冷笑道:“我有什么不敢去的?倒是伽罗你不会武功,一会儿翻墙头,还不是要我和杨宝拉你。”伽罗笑道:“嗯,那可要多谢你了。”

高浪又冷眼斜睨高潜,言下之意无非是说你武功也是不济,还是不要去了。高潜扭转了头,不敢看他,嗫嚅道:“宝姬,我也想去……”段僧奴爽快地道:“当然是一道去了!放心,高潜表哥,一会儿我拉你上去。”切了一大片肉放入口中,拿短剑一拍桌子,站起身来,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吧。”

杨宝惊道:“宝姬真要去冒险么?”段僧奴道:“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就在寺里面,有什么可冒险的?”

伽罗本是首倡之人,见杨宝连使眼色,也颇为犹豫起来,道:“可是宝姬,你别忘了,你自己正在逃亡中呢,外面施秀羽仪长不知道派了多少人在搜寻你。”段僧奴笑道:“那是外面的事,施秀决计猜不到我人还在无为寺中。何况普照禅师的回光院也是寺中禁地,他决计不敢轻易闯入。杨宝,你到底去还是不去?”她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决定了的事情旁人无论如何都劝不回头,杨宝无奈,只得点了点头。

当下吹灭灯烛,取了绳索,来到院落中。四人先不着急出门,在门口静候了一盏茶功夫,果听见一队武僧轻轻巡过,继续往西,望翠华楼去了。几人忙悄悄溜出院子,也不敢走中院院门,那里有武僧把守,见众人夜晚外出,势必要追问,何况段僧奴目前亦不可露脸。不过从她居住的小楼径直往东五百步,便是隔断前院与中院的高墙,翻过这道墙,刚好就是回光院的院落。

众人虽然是第一次摸去回光院,但翻墙却是轻车熟路,先躲到墙根下。高浪将飞钩取出来,那飞钩又名“铁鸱脚”,形状如锚,带有四个尖锐的爪钩,用铁链系之,再续接绳索,原是军中用在战场上钩取敌人的兵器,用来翻墙也是绝好的工具。他往西退开数步,将飞钩在头上扬了几下,瞄准位置后,手上使劲,蓦然甩出,那飞钩带着绳索飞上墙头,“嗖”地一声落在另一面,再缓缓将绳索拉紧,直到钩子钩紧东墙面的石缝,这才叫道:“可以了。”随即率先拉着绳索爬上墙头。段僧奴第二个爬了上去。再次是高潜,抓紧绳索,段僧奴与高浪在上面使劲一扯,便连拖带爬地上去了。第四个是伽罗,她丝毫不会武功,又是弱质女子,手臂无力,只能另用绳索绑住腰间,杨宝在下面托,高浪、高潜在上面拉,饶是如此,还是颇为费力。

回光院中靠近石墙的位置刚好有一棵梨树,段僧奴沿墙头走近,跃到树身上,先溜了下来。

回光院坐南朝北,北面是处三开的房屋,为普照禅师住处。东面则是两间石屋,一间堆放些杂物,另一间本是侍奉普照的小沙弥的住处,但普照不喜旁人打扰,凡事宁可自己动手,将小沙弥逐了出去,遂一直空着,日常饮食茶水自有僧人定时送来院中。

只见院中悄然无声,唯独正堂灯火通明,一高大身影映在窗上,赫然便是那神秘的怪和尚普照禅师,似正在禀烛读书。

正欲走过去瞧得清楚些,忽听见背后墙头伽罗惊叫一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她到了墙头,一时头晕,站立不稳,差点摔下墙来,幸好高浪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她腰间绳索。段僧奴忙“嘘”了一声,回望室内灯光人影,依旧在一页一页地翻书,看得极为仔细,并未觉察室外动静。

好不容易将伽罗吊下来,高浪从墙头一跃而下,低声埋怨道:“伽罗,你可比上次重了许多。”伽罗笑嘻嘻地道:“是么?说明我长大了。”

正说着,杨宝、高潜也顺着梨树滑了下来。几人一齐溜到廊下,高浪伸手将窗纸戳破,果见普照禅师正席坐在蒲团上读书,神情极是专注。

段僧奴悄声问道:“那口箱子在哪儿?”伽罗道:“在怪和尚的卧室里。”

正犯愁如何在普照禅师的眼皮底下溜进他的卧室,忽听到外面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远有人命道:“注意四下警戒。”赫然是羽仪长施宗的声音。

段僧奴惊得嘴巴都张得大了,这施宗是施秀的兄长,也是她父亲最亲信的羽仪长,每每他一出现,就意味着段功也要出现。又听见有数人低声应道:“是。”各自分散了开去,似已将回光院围住。

五人登时猜到今晚来见普照禅师的贵客不是旁人,正是段僧奴的父亲——大理总管段功,大惊失色下,慌忙躲到石屋前的茶树丛中。偏偏这回光院中栽种的是数丛恨天高 ,高尚不及一人,又来不及回去翻墙,只好一齐伏下身子,钻进茶花丛中,盼望能仗着夜色逃过那精明的施宗的眼睛。

不料施宗却始终没有进院来,只守在门口,众人料到他是在静候段功的到来,大气也不敢出。

杨宝心道:“信苴摸黑来到无为寺,事先竟不令宝姬姐弟知道,可见不想泄露一丁点行踪。既是如此神秘,当是为明玉珍使者而来,只是为何众多羽仪不去隔壁南禅房警卫,却来回光院门口呢?”百思不得其解。

过了一盏茶功夫,又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鹜骤而来,施宗抢上前道:“信苴!”段僧奴听到父亲到来,心中“砰砰”直跳。她已经有半月未见父亲,多少有些思念,此刻却是矛盾不已,既想见他,又不愿意他出现。

只听见门外段功淡淡“嗯”了声,问道:“禅师在里面么?”施宗道:“是。”又听见员外郎杨智的声音道:“张判官饭前已经将信苴要来的消息告知禅师了。”他是段氏家臣,足智多谋,素为段功倚重。

段功便不再多问,见院门虚掩,轻轻推门而入,朗声道:“有客夤夜拜访,还望禅师赐见。”回光院东面即是南禅房,明玉珍使者便住在一墙之隔,他不肯报“大理总管段功”的名号,自是不愿意张扬,也是怕旁人听见。

茶树丛中几人听得段功进来,埋低了头,不敢多看,只有段僧奴忍不住从花间窥探——只见父亲头戴次工,一身白色便服平添几分儒雅之气,看上去不像个威震西南的大理总管,倒似学馆中的教书先生。

忽听见室内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答道:“请进。”藏在花丛中的几人还是第一次听到普照禅师开口说话,大为称奇,他明明看起来已经年过五十,何以声音如此充沛?莫非也是习武之人?

只见段功自头上取下次工,交给身后的杨智,大踏步走进室内。普照禅师放下手中书册,指着对面的蒲团,道:“请坐。”

外面茶树下几人望见窗上映影,均是一般的心思:“这普照禅师好大的架子,信苴亲到,他竟是不起身迎接。”心下虽是大讶,身子却不敢丝毫动弹,因杨智正率三名羽仪捧茶进来,因未奉召唤,不敢擅自进屋,只在院中伫立等候。

只听见普照禅师缓缓道:“八年前的活命之恩,没齿难忘,我一直未有机会当面向信苴道谢。今日得以亲见信苴,果是龙章凤姿,我这个‘谢’字,也终于可以讲出口了。”段功道:“些须微劳,何劳禅师言谢。”又道,“禅师来大理八年,足不出户,还没有喝过我大理招待贵客的三道茶吧?”普照道:“确实没有尝过。不过听信苴言下之意,似有离别之意。”段功微笑不答,只朝外叫道:“上茶。”杨智一挥手,三名羽仪将茶送进室内,旋即又鱼贯退出。

段功拎起第一只木盘中的小陶罐,往两只茶杯中注入茶水。陶罐保温极好,倒出来时竟还是腾腾热气。段功做了个“请”的手势,道:“禅师请用。”

普照见那茶杯本小,还只注了小半杯,几乎一口便可以喝完,料来此茶必有讲究,便端起茶杯,却不饮用,只慢慢品玩那茶的气味。室外便是怒放的茶花,香气馥郁,那茶却独有一股清气,能够压倒绵绵不绝的花香。

段功笑道:“第一道是清茶,用的是大理特产沱茶。我大理习俗,酒满敬人,茶满欺人,因而这道茶只有小半杯。请禅师品尝。”当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普照也学着他的样子,轻饮一口,只觉得茶水又浓又酽又苦,他本是蒙古人,自小到大一直喝白酥油、牛奶煎煮的砖茶,当然喝不惯这种讲究清雅的清茶。

段功又端起第二只木盘中的陶罐,往杯中只注入六七分满,道:“这是第二道蜜茶,用茶叶混合蜂蜜、果仁、乳扇煎制而成。”普照尝了一口,鲜甜中有股羊奶味道,甚合自己口味,当即一口饮完。

段功道:“第三道是盐茶,顾名思义,茶中放了盐粒、花椒、桂皮等物。”普照端起来一饮而尽,味道跟咸汤差不多,更多了一股辛辣之气,过了一小会儿,才感觉舌尖微有麻辣之感回旋,当即道:“信苴这三道茶,先苦,再甜,后回味,想来必有深意。”段功道:“禅师苦尽甘来,如今朝廷中赦免禅师的诏书已正式下达,禅师终于可以回到大都与家人团聚了。”

二人声音甚低,然毕竟只有一窗之隔,廊下茶树丛中段僧奴几人听得一清二楚。杨宝心思机敏,最先会意过来,暗道:“原来普照禅师就是前丞相脱脱!这可真是让人意想不到。脱脱八年前在腾冲被朝廷赐饮毒酒而死,不知道为何被信苴救了,藏在无极寺中。难怪……难怪云南行省要在这个时候送朝廷赦免脱脱的诏书到大理来,看来他们早已经知道脱脱未死,此举隐有威胁信苴之意,虽然朝廷现下赦免了脱脱,毕竟信苴当年私救脱脱是违抗圣旨的大罪。”转念又想,“自与梁王孛罗交恶以来,我大理违抗朝命的事多了,单说与梁王几场大战,也比救一个脱脱严重得多,哪用惧怕区区云南行省之威胁。何况此时蒙古人正有求信苴,想请他发兵抵抗明玉珍,岂敢轻易开罪?看来脱脱一事另有隐情。莫非……莫非是想趁机请脱脱回去辅佐梁王,甚至是辅佐蒙古皇帝,挽救危局?瞧他饮三道茶的样子,毫无出家人淡泊之心,可见豪情壮志犹在。”

正沉思间,忽觉有人拉扯自己的衣袖,转头一看,却是段僧奴,正焦急地指着室内,似也意识到普照的真实身份非同一般,有询问证实之意。他微微抬头,见杨智还带着羽仪站在庭院中,距离这边仅十余步远,忙朝段僧奴摇了摇头,示意她千万不可妄动。段僧奴本是个急性子,此刻被情势压制不能开口说话,当真是心急如焚。

室内静默无言,那普照禅师果真是前中书右丞相脱脱,此刻他本人亦是心潮澎湃——他本姓蔑里乞氏,是权臣伯颜之侄,于险恶的政治斗争中长大。伯颜为中书右丞相时权倾朝野,官衔长达二百四十六字,“时天下贡赋,多入伯颜家,省院台官皆出其门下,每罢朝,皆拥之而去,朝廷为之空也”,如此声势,自然深为皇帝妥懽欢帖睦尔所忌。他担心将来伯父倒台后祸及自己,于是极力讨好皇帝,并联合拥皇势力,趁伯颜外出打猎罢黜了其官职,皇帝得以亲政,他也一跃成为中枢重臣,改伯颜旧政,大行文治,恢复科举取士 ,由此得了“贤相”之名,被朝野视为重振大元国势的希望。然而,上天并不总是眷顾他,之后的几年灾荒频繁,国库吃紧。为了缓解危机,他下令印制至正交钞,新钞一出便迅速贬值,沦为废纸,民间物价暴涨,米价贵似珠。凑巧黄河连连决口,朝廷征发大量民工治河,弊端和暴政最终触发了红巾军大起义。巨大的危机倒成了他脱脱展露军事才华的契机,在精锐元军先后惨败的情况下,他亲率大军征讨,一举袭破红巾军将领芝麻李占据的徐州,残酷屠城,鸡犬不留,并因此军功被封为太师,受命总制诸王诸省军,继续征讨占据高邮的张士诚。那是他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刻,元军主力倾巢而出,大军号称百万,旌旗千里,金鼓震野,盛况前所未有。张士诚连吃败仗,正要举城投降之际,皇帝突然下诏指责他“劳师费财,坐视寇盗”,削去所有官爵。这真无异于晴天霹雳,后来他才知道是有奸臣在背后中伤,而皇帝竟然听信了谗言。部下均劝他说“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他却不愿公然抗诏,顺从地交出了兵权,被流放到云南。他被临阵夺职后,百万大军一时溃散,元朝兵机不振自此开始。倘若当初皇帝信任他,放手任他作为,还会有今日之盗贼纵横、生灵涂炭么?想来皇帝午夜回忆,也有诸多追悔之处,不然何来眼前赦免一说。只是,时至今日,任是管仲、乐毅再世,怕是也无回天之力。一念及此,脱脱忍不住喟然长叹道:“唉,太迟了。”

段功道:“禅师在我大理蛰伏八年,雄心不减当年,何有‘太迟’一说?”脱脱先是一愣,心道:“看来我暗中绘制‘万里江山图’,还是没能逃过这段功的耳目。”又见对方态度平静,似并无敌意,当即摇了摇头,道:“我所言‘太迟’,是说目下天下局势已经一发不可收拾,非人力所能挽回。”

杨宝听了更是暗暗心惊——这脱脱足不出户,竟能知道天下局势,当真不可小觑。此人聪明绝顶,为中书丞相时便有“精干老练”之名,又在大理八年,尽知虚实,若他果真去了梁王身边,岂非对大理大大不利?

却听见段功道:“即便如此,禅师应该知道,你我皆是局中人,身不由己,须得作出选择。”言语中饶有深意。脱脱低着头,沉默了片刻,道:“信苴请稍候。”起身走向室内。

外面五人趴在茶树下,也不知道室内二人还要谈多久,偏偏杨智等一直如木桩般站在院中不走,无法动弹下,大有度时如年之感。伽罗心中早后悔了千遍万遍,真不该如此辛苦地爬墙来偷看这怪和尚的箱子,换作平日,她早主动站了出去,信苴为人宽厚,即使知道他们在外面偷听,也不过轻言训斥几句,偏偏此时宝姬正在逃婚当中,丝毫露不得行踪。正苦闷处,忽觉头发上有一只虫子蠕动,大惊下急忙去拉身旁的高浪,示意他帮着弄掉头上的虫子。高浪不明所以,随口问道:“做什么?”

声音虽轻,顿时有羽仪惊觉,也不作声,只走到门口向羽仪长施宗指了指廊下。施宗微一点头,做了个手势,几名羽仪各自手持兵刃,分成左右两队,悄悄朝茶树丛中包抄了过来。杨宝早已经瞧得真切,反应极快,急忙起身走出来,道:“是我,杨宝。”又回身叫道:“你们三个还不快出来?”高浪、高潜、伽罗依言走出,只剩段僧奴依旧趴着,不敢动弹。

施宗乍然见到几人从茶树后走出,当即上前,沉声问道:“你们几个在这里做什么?”杨宝支吾道:“嗯,也没什么,就是想翻墙出去玩,结果刚巧被你们堵在院子里了。”

施宗知道这群孩子在寺中顽皮胡闹,时常还会翻墙出院,做出各种惊人之举,而要不惊动武僧溜出中院,翻墙走回光院确实是最为便捷的线路,因而丝毫不感到惊讶,只低声斥道:“还不快些回去睡觉。”杨宝忙应道:“是。”

高浪大方地走到墙角,将挂在墙头的绳索收了,这才昂然离去。施宗见他一副无法无天的派头,大有自己当年的影子,简直哭笑不得。

杨智一直默不作声,等高浪出去,才招手叫过一名羽仪,低声嘱咐道:“你悄悄跟住他们,说不定他们几个知道宝姬的去处,会暗中与她联络。”那羽仪道:“是。”应命而出。

茶树丛中段僧奴隐约听见,不禁大为气恼,暗道:“杨智员外可真是狡猾,难怪大家都称他是总管府的‘智囊’。这下可好,我连无为寺也呆不下去了,这可该如何是好?”

院中一番动静,虽然并不如何响亮,室内段功却也听得一清二楚,不过他生性沉稳,只佯作不知。等了片刻,却见脱脱抱着一口箱子出来,打开来看,却是装满了卷轴。脱脱指着那箱子道:“这是我在这八年内所绘的中原州域形势、山川险隘之图,还真要多谢信苴允准我借阅翠华楼藏书。”段功道:“何足挂齿。”

脱脱见他不动声色,讶然道:“很少有人能见到这一箱子图卷后还无动于衷,信苴难道不是为它们而来么?”段功笑道:“禅师误会了。我今晚前来,只为见禅师一面,顺便告知赦免诏书一事。”

脱脱一向桀骜骄傲,即使是段功对他有救命之恩,言语也甚是冷淡,如今见对方一无所图,这才真正折服于对方的胸襟气度,嘴上虽然不说什么,心中却是叹息不已。

段功见他不语,以为他还不明白,又进一步解释道:“之前我说作出选择,是说禅师可以选择留在这里,也可以跟行省使者回去中庆,只是北上大都要麻烦得多——中原烽火狼烟,南方尽不在朝廷掌握中,保险起见,禅师须得走海路。”脱脱毫不迟疑地道:“我要去梁王孛罗那里。”

段功大为惊讶,道:“禅师适才不是说‘太迟了’么?”脱脱道:“我生是大元人,死是大元鬼,即使是太迟,也须得尽力而为。”段功道:“那禅师何不立即北上大都?我自当派人护送。”脱脱摇了摇头,道:“日前汉人气盛,我朝大将又各起内讧,自乱阵脚,中原腹地已是难保,西南却可独立于中原之外。只要助梁王孛罗守住云南,进可攻,退可守,与北方成呼应之势。将来我蒙古大军反攻中原,云南便是南方的重要基地。”

段功心道:“此人眼光谋略果是不同一般。若他能助梁王孛罗一臂之力,或许可以反败为胜,阻止红巾明玉珍势力进入云南。”他胸怀坦荡,不似脱脱那般阴鸷深沉,当即道:“禅师远见卓识,果非常人。凑巧梁王派了使者来大理,现正住在城中五华楼……”脱脱道:“梁王是派人来向信苴求救的吧?”言中颇有揶揄嘲讽之意,似是对梁王很不以为然。段功答道:“正是。”

脱脱道:“信苴如何答复?”段功道:“嗯,我还没有召见使者。”他不愿意谎话欺人,道,“不敢有瞒禅师,这件事,我原也不打算管。”脱脱点头道:“信苴是个坦率之人,襟怀夷旷。孛罗为人粗鄙狂妄,野心勃勃,自接管云南以来,数次派兵侵犯大理,又多有不义之举,信苴忌恨他,也是人之常情。”

段功缓缓道:“我并非因为忌恨梁王才不愿意发兵。”一指那口箱子,“禅师胸怀韬略,既有经世治国之才,又有八年心血凝结其中,想来这些图卷非同小可。”脱脱傲然道:“有心夺取江山、称霸天下者,得我图卷,可谓如虎添翼、事半功倍。”段功道:“可在我眼中,这些图卷不过是普通的地图而已。自我先人四百年前创立‘大理’以来,一直只固守本土,从无向外扩张之心,更谈不上要去逐鹿中原、雄霸天下。”

脱脱吃惊地望着段功,仿若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他是蒙古人,自小便是以铁蹄征服世界的成吉思汗为傲,万里江山似锦,无数英雄折腰,这段功竟对大好河山无动于衷,实在是有些出乎他意外,忍不住问道:“自古英雄披肝沥胆,无非是向马上求取功名,汉人也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信苴今日之实力,远在梁王之上,当真对云南全境无半分觊觎之心么?百年之前,这些地方可全是大理的地盘。”段功叹道:“若真被大理得了云南全境,如今被明玉珍三路大军围攻的就是我段氏了。”

脱脱道:“这么说,信苴是决意要坐山观虎斗了?”段功道:“并非段某有意如此,而是大理自靠佛佑立足西南以来,僻地自守,只以清平为国策。”脱脱道:“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明玉珍攻下中庆,下一个目标便会是大理。”段功道:“果真如此的话,我段功自当亲自率军抵挡,力保境内百姓晏然安稳。”

脱脱见他绝然果断,顿时想起一事来,惊道:“莫非……莫非明玉珍也派了使者来与信苴通好?”段功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而今局面复杂,保一方太平才是我段氏首要之责。”脱脱料他已决意不肯出兵相助梁王,万难劝动,只好使出了最后一招,厉声道:“信苴切莫忘了,若非我大元世祖皇帝 的恩惠,段家哪有今日之风光?”

外面段僧奴听见,忍不住勃然大怒,心道:“这普照好生无礼,哪壶不开提哪壶,蒙古人明明于我大理有灭国之恨,何来恩惠一说?”

她却是不知道这其中的是是非非,大理国自第十二任国王段廉义起,相国高智升便攫取了全部朝政,竭力巩固高家势力,后来更是发展到高家世居相国,专擅政柄,段氏形同虚设,这种局面一直延续到大理国灭亡前——国王段兴智毫无实权,事事受为相国高泰祥制约。大理精兵本战斗力极强,丝毫不弱于蒙古军,却被蒙古忽必烈率大军直奔阳苴咩城下,就是因为相国高泰祥将绝大部分军队调在他的封地善阐 周围,王城防守极其虚弱。可以说,高氏对大理国的速亡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后蒙古人杀相国高泰祥,扶持段兴智统治云南,大理虽然灭国,但段兴智却由此摆脱高氏欺压,对蒙古感恩戴德,主动献大理国地图《大理图志》,并率大理军队充当蒙军前锋。高氏在大理国擅权的这段历史,对段家来说不是什么光彩事,后世段氏总管除了对高氏严加防范外,很少对子孙提及,况且高氏子孙兴旺,至今仍是白族大姓,段功之母高药师便是高泰祥嫡系后人,就连段功自己也娶了高氏才女高兰为妻,再重复这些往事只会激化高氏与段氏子弟的矛盾。但无论如何,确实如脱脱所言,段氏重掌大理军政实权,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蒙古人。段僧奴不了解这些恩怨,段功却是知道,一时难以回答,沉吟不语。

脱脱又道:“况且中原汉人蛮子阴险狡诈、诡计多端,若是被张士诚、明玉珍、朱元璋之辈得了江山,西南还有信苴立足之地么?”段功道:“禅师何出此言?我大理立国后,曾与中原宋朝和平相处三百余年,其间常常互通有无,友好往来。”

◎《梵像卷》局部图。《梵像卷》为大理国画师张胜温所绘,完成于公元1180年,是目前仅存古代大理长卷佛教画。此绘卷原为大理皇家所珍藏,后为中原人士以重金购得,辗转传至皇宫。卷末附有宋濂、释宗泐等人的赞、跋,卷前则附有乾隆皇帝的御笔序文。今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本图表现的是大理国利贞皇帝段智兴(即金庸名著《射雕英雄传》一灯大师原型)率领扈从礼佛的情形。段智兴头戴红绫头囊,身着冕服,腰系金佉苴。

◎12世纪唐卡

脱脱曾经任都总裁官,主修《宋史》、《辽史》、《金史》,对中原这段历史远比段功熟识,当即冷笑道:“你道是宋人友爱仁慈么?宋朝自宋太祖赵匡胤开国起,杯酒释兵权,导致举国武功极弱,北部燕云十六州又陷在契丹人手中,中原无所屏障,边患危机极其严重,先后面临辽国、西夏、金国的铁蹄威胁,三百年来,西北边境上几乎没有停止过战争,若是再在西南向你大理开战,岂不是要腹背受敌 ?况且中原之地不利养马,宋人没有马源,还须借助你大理 。”

段功道:“话虽如此……”脱脱蛮横地打断了他,道:“唐朝时,汉人武功强盛,那时还没有大理国,只有南诏。开元年间,唐玄宗李隆基为牵制吐蕃,有意支持南诏王皮罗阁吞并其他五诏部落,建立了南诏国。十年后,皮罗阁之子阁罗凤即位,与爨氏部落联姻,势力由此进入滇池地区。唐人感到了压力,大搞政治阴谋,派李宓以反间计挑起爨氏内讧,导致爨归王被乱臣杀死,归王妻子阿姹求救于南诏,南诏出兵杀了乱臣,但由此与唐人关系破裂。唐人有意加倍征取南诏粮税,又计划扶持阁罗凤之弟于诚节取代阁罗凤。阁罗凤还想尽力挽回与唐朝的关系,亲自到姚州 拜会唐朝官员张虔陀,不料张虔陀见到阁罗凤妃子慕容玉珠貌美 ,竟用酒灌醉了阁罗凤,奸污了慕容玉珠。阁罗凤酒醒后得知真相,十分愤怒,派人到长安向唐朝皇帝控诉张虔陀,唐玄宗只知道沉迷于杨贵妃的温柔乡中,根本不予理会。张虔陀又上书诬告阁罗凤谋反,唐人宰相杨国忠从中添油加醋。阁罗凤忍无可忍,起兵杀了张虔陀,就此拉开了天宝战争的序幕。宰相杨国忠派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率八万兵马,分三路进兵征伐南诏。阁罗凤三次派使臣谢罪求和,说明起兵实为张虔陀所逼,然而唐军置之不理。阁罗凤遂奋力御敌,并向吐蕃求援,一场恶战下来,唐军全军覆没,仅主帅鲜于仲通一人逃师夜遁。唐军惨败的消息,却被利欲熏心的唐人宰相杨国忠报成了大捷,只身逃回的鲜于仲通竟然也成了英雄人物,由唐玄宗亲自设宴招待,并擢升为京兆尹,而那些战死在洱海边的唐人战士只成为枉死的冤魂。第二年,唐朝再派大将贾颧率军三万攻打南诏,再次全军覆没,主将贾颧也被生擒。第三年,宰相杨国忠再派兵七万挥军南诏,因兵员不足,下令在陕西、河南、河北等地强制征兵,哭声连道 ,这样的军队,士气可想而知。这一仗,唐军仗着人多势众,先后突破了龙首关、龙尾关 天险,一度逼近南诏王城,关键时刻,南诏得吐蕃军驰援,抄断了唐军后路,唐军大败,流血成川,积尸壅水,主帅李宓也战死。战事结束后,南诏国王阁罗凤认为‘生虽祸之始,死乃怨之终,岂顾前非而忘大礼’,下令收拾唐军将士死尸就地祭祀埋葬,这就是至今遗迹犹存大理的万人冢。之后唐朝爆发安史之乱,国势急遽衰微,自顾不暇,再无力大举进攻南诏……”

他顿了顿,又道:“南诏虽然取得了天宝战争的胜利,但从此又开始受吐蕃牵制。阁罗凤死后,异牟寻继为南诏国王,面对吐蕃繁重的税贡、军役以及遣送人质等要求,开始感到不满。清平官郑回本是唐朝西沪 县令,被掳掠到南诏为官,他极力劝说异牟寻重新归附唐朝。当时唐朝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是个颇有远见的官僚,也积极策划重新招降南诏,以牵制吐蕃。在几方努力下,南诏、唐人终于走向了缓和,双方派代表在苍山会盟,唐朝封异牟寻为云南王。点苍会盟后,南诏发兵,大破吐蕃于神川 ,夺其城邑十六座,将吐蕃势力全部赶出了云南。此后,吐蕃衰弱,无力进攻,唐朝国内藩镇林立,也无力干涉南诏,由于没有强邻,南诏遂成为西南强国。到了南诏国王世隆时,双方关系再度恶化,不因为别的,仅仅因为唐人认为世隆的名字犯了唐太宗李世民和唐玄宗李隆基的名讳,逼着他改名才予册封。在汉人看来,两个死了已经上百年的皇帝的名字,绝对比与异邦的和平友好要重要得多。幸好世隆是个有骨气之人,不但不肯改名,反而被激发了胸中高傲之气,于是自封为皇帝。当时唐朝腐朽,迫近崩溃,唐人边境官员贪暴昏懦,常常为私利制造边衅,比如逼迫南诏用好马一匹换取盐一斤,最终再次引发了大规模的战争。唐人总结说:‘南诏两陷安南、邕管,一入黔中,四犯西川,征兵运粮,天下疲弊,逾十五年,租赋大半不入京师,三使、内库由兹空竭,战士死于瘴疠,百姓困为盗贼,致中原榛杞,皆南诏故也。’明明是唐人自己处理不当,却将过错完全推到了南诏身上……”

他端起自己的硕大茶杯饮了一口,续道:“世隆之子隆舜即位后,因国内汉人郑买嗣 弄权,有心重新与唐修好。唐人西川节度使高骈突然提出愿以公主和亲,隆舜大喜,多次派人入唐诚心求娶,希望也能像昔日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娶得文成公主那样,成就一段千古佳话。唐僖宗经过考虑,同意以安化公主许婚。隆舜为此特意派出国中三位清平官赵隆眉、杨奇混、段义宗入唐,商议迎娶公主事宜,结果三人在到达成都后被高骈一并毒死。所谓以公主和亲,正是唐人诡计,试图以此等卑劣伎俩来削弱南诏实力……”

他说到这里时,一直不动声色的段功皱了皱眉头。脱脱瞧在眼中,他本是个敏慧之人,又在宫廷争斗的漩涡中长大,极擅长从颜色中察人心思,心道:“莫非明玉珍也派使者来与大理联姻?可只听说明玉珍有一子,未听说他有女儿,不过红巾流行义子、义女那一套。”也不及多想,又继续道,“即便如此,隆舜还不死心,以为唐朝是礼仪之邦,必定不会不讲信义,更不会视两国外交如同儿戏,又再次派使臣来迎娶公主,并献上许多奇珍异宝。当时唐朝内乱,黄巢占领了京师长安,僖宗皇帝正避难四川,不敢直接得罪南诏,推说正为公主准备嫁妆。过了两年,南诏再派使者来迎娶公主,僖宗皇帝无可推托,只好约定礼使、副使及婚使,打算择日送安化公主南下和亲。刚好此时黄巢乱平,僖宗皇帝又推托要回京师再说。所谓唐人以公主和亲一事,到隆舜死也未能成行。不久,汉人郑买嗣忘恩负义,杀南诏王族八百余人,毁南诏祖庙陵墓,自立大长和国,南诏覆灭。东川节度使杨干贞又灭大长和国,自立大义宁国。通海节度使段思平——也就是信苴之先祖——又灭大义宁国,建立了大理国。信苴只要看一看南诏的历史,便可知汉人朝廷时时刻刻充斥着阴谋与谎言。汉人总说以史为镜,这些往事,难道还不值得信苴对汉人警惕么?”

这些故事,段功大略知道一些,但却不如脱脱了解得这般细致入微,此番听其朗朗道来,当真是惊心动魄的一部血泪史。就连窗外的段僧奴听了也大是心惊,大理教习世家子弟,素来以诗词歌赋、释儒经典为主,极少涉及历史,这些故事她还是头一次听说,暗道:“原来汉人竟会以公主和亲为由诱杀南诏三位清平官,真可谓卑鄙。那清平官杨奇混……不正是杨宝的先祖么?原来是死在了汉人手中。”不由地朝杨宝望去,却见他眉头紧蹙,似在沉思。

又听见室内脱脱续道:“反观我大元朝,武功威震天下,虽然杀戮不少,然从无失信一说。昔日高丽臣服于我大元,世祖皇帝犹将亲生女儿下嫁高丽国王,以示天恩浩荡。当初大理国灭,我世祖皇帝也未加害,封令祖段兴智为摩诃罗嵯 。换作汉人得势,以其历朝历代作为来看,信苴扪胸自问,高丽、大理还有立足之地么?”

段功自是知晓脱脱这番长篇大论,目的在于说服自己不要相信明玉珍等汉人,然则对方学识渊博,引经据典,着实难以反驳,所言又确是事实。若是大宋有大唐那般强盛的武功,北部又无契丹、女真等边患,大理国果真能与其和平相处三百余年么?实际上,两国之间还真有那么一次一触即发的大战——宋仁宗在位时,广原蛮侬智高投宋不成,被逼反宋,为宋人名将狄青平定,侬智高率残余部众逃入大理。狄青一路追击到大理边境,先派人向大理国王段思廉索要,被拒后又招募大批死士到大理行刺,最终迫使大理国王段思廉将侬智高杀死,献出首级。由于大理收容了部分侬智高的随从,如医术高明的白和原、文采出众的黄玮等人还得到了重用,宋朝极为恐慌,疑忌段思廉并未杀死真的侬智高,调派大军往四川和广南,有东、北夹击大理之势。大理为之震动,段思廉派使臣向宋朝辩白无用,又不愿意牺牲无辜的白和原、黄玮等人,也不得不立即征调重兵,往边境屯守。如此剑拔弩张,相持一年有余,最后还是因四川物价飞涨、将士多有哗变,宋朝被迫率先撤军。此事虽然最终避免了兵戈相见,却是芥蒂深结。到宋徽宗时,有宋臣提出在黎州大渡河外置城,以加强与大理的贸易,立即遭到了弹劾,一直力促大理归宋的广州观察使黄璘也获罪而死,宋朝完全是将大理当作了大敌,从此,大理与宋朝不相往来。若非北宋不久后被金人所灭、南宋建立后需要向大理购买军马,恐怕真的未必是相安无事。

脱脱见段功一直缄默不语,知道他心中已经有所触动,续劝道:“即便放开陈年往事不谈,信苴当是知晓,张士诚、朱元璋、陈友谅、明玉珍这些反贼尽是不讲信义之徒——张士诚穷途末路时,本已经投降归顺我大元,后来困境稍解,立又复叛,如此反复几次,倒是真应了他的名字——士,诚小人也;朱元璋本是红巾将领,如今羽翼丰满,以下犯上,挟持小明王韩林儿作威作福,哪有丝毫君臣之礼?他杀掉韩林儿自立为皇帝是早晚之事;陈友谅身为徐寿辉部属,贪图权势,弑主自立,更是为天下英雄不耻;明玉珍也是红巾部将,奉徐寿辉之命进据四川,陈友谅杀徐寿辉自立为主后,他本该继续奉韩林儿为主,结果他也学陈友谅,登基称帝。这几人对待他们自己人尚且如此,如今更是互相攻伐,毫无忠义友爱之心,结盟如同放屁,信苴谦谦君子,如何能与其相处?”

段功道:“禅师坦诚相劝,段某深受启发。今日我不妨告知禅师实话,我们白族人最讲忠信二字,自先祖百年前归顺了大元世祖皇帝,段氏便永世为大元子民,绝不会再生二心。”脱脱喜出望外,赞道:“好个有信有义的民族!如此说来,信苴是断然不会与明玉珍结盟了?”段功道:“正是。然则拒绝与明玉珍结盟是一回事,发兵相助梁王一臂之力则是另外一回事……”

正说到关键之处时,忽听得一墙之隔的南禅房有“乒乒乓乓”桌椅摔倒之声,正当夜深人静之际,甚是响亮。 KKfcXvzT+v5v+iyNdYuApDEJI2gNPqzzBDMRzXkEH4jaH/1wERnePBlg8DaZEQ/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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