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身份尊贵的皇孙,却也是一个有姓无名的孩子,宗人府的谱牒上甚至没有他的出生记载。他常常张大眼睛翘首西望,既盼望有朝一日能够走进那象征天下中枢的紫禁城,又害怕会迷失在巍峨幽深的宫殿里。
明朝嘉靖四十二年,公元1563年八月十七日酉时,夕阳西下,倦鸟归巢,暮色如同一张巨大的渔网,漫无声息地撒向大地。喧闹了一天的北京城终于开始安静下来。
“哇”的一声,澄清坊中的裕王府一向死气沉沉,此时却突然传出了清脆的婴儿哭声。王府上下奔走相告道:“李都人刚刚生了个小皇孙!”
“都人”是明人对宫女的别称,李都人即是裕王府侍女李彩凤——她出身贫寒,自小被选入皇宫做宫女,后来专门服侍裕王妃陈氏,因聪慧乖巧、擅长书法而得到裕王朱载垕的瞩目,由此得幸,想不到珠胎暗结,第一胎就生下了一个肥肥胖胖的儿子。要知道,裕王元配李氏及所生一男一女均已早逝,赵姓宫女所生的次子亦夭折,裕王府嫔妃中从此再没有人生育,李彩凤所生之子可以算是裕王的第一个儿子,对于已经二十六岁的朱载垕来说,弥足珍贵。
然而,当朱载垕得知侍妾产子的消息后,非但没有欣喜之色,反而忧心忡忡地将目光投向西面,露出了极不寻常的沉郁来。
澄清坊的西面即是紫禁城,里面住着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朱厚熜,史称明世宗,亦即被著名的清官海瑞称为“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的嘉靖皇帝。而朱载垕作为嘉靖的亲生儿子,已经整整十年没有见过父皇的面了。
嘉靖皇帝狂热地迷恋道教和方术,企盼能够长生不老。方士陶仲文揣摸透了皇帝希望永踞宝座、忌讳传位的心理,有意迎合道:“二龙不相见。”嘉靖奉其为金科玉律,不仅在太子朱载壑病死后不再立太子,还将儿子裕王朱载垕和景王朱载圳均撵出宫外居住,从此再不相见,此即海瑞所言“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
更有甚者,嘉靖非但不愿意见儿子,对子孙的繁衍也异常反感。裕王元配王妃李氏第一个儿子出生时,嘉靖不准颁诏,不准禀告太庙社稷,冷淡异常。大臣闵如霖进贺表称贺道:“庆贤王之有子,贺圣主之得孙。”嘉靖见章色变,拔剑砍在龙案上,怒道:“可斩!为何先提儿子后提我?”差点儿因此而杀人。闵如霖虽然最终逃得性命,却也被降俸三级。
正因为种种往事,朱载垕才对侍妾李彩凤产子不喜反忧。他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双眉紧锁,心头一阵茫然——这孩子出生在深秋酉时,正是寒冬来临、日尽西山之时,不知道他未来的命运是不是如同天时一样,将被无边无际的阴冷和黑暗所笼罩?
按照明朝礼法,诸王得子,须得通知管理皇家宗室事务的宗人府,于满月之时奏请皇帝降旨行剪孩子头发的礼节,百日之内奏请赐名。但由于深知父皇的秉性,朱载垕根本不敢将得子之事上奏。
皇孙出生两个月后,有名得宠的宫女听说裕王得子已经两个多月,还没有为小孩剪发,便好心将这件事告诉了嘉靖皇帝。不料嘉靖听后龙颜大怒,当即将宫女罚去浣衣局 为奴。宫中人人股栗,再无人敢多提一句。朱载垕听到消息后也是朝夕危惧,莫知所为。
这一年是癸亥年。癸亥是干支纪年中一个循环的最后一位。论阴阳五行,天干之癸属阴之水,地支之亥属阴之水,是比例和好。
然而对大明帝国而言,这一年实在不是一个和好的年头。嘉靖皇帝沉溺于修炼成仙,给自己取道号名“尧斋”,后又改为“雷轩”,躲在西苑禁宫中,祭祀求道,深居简出,长期不上朝理事,直接导致了朝廷政事混乱不堪。
除了内忧之外,还有外患——东南沿海一带备受日本倭寇侵扰,北方有蒙古鞑靼疯狂掠边。就在裕王朱载垕得子后不久,俺答 率兵一度侵杀到顺义、三河,京师北京由此戒严。之前河南道御史凌儒与给事中陈瓒上疏论政,嘉靖皇帝认为二人无端打扰了自己修道成仙,以“奏扰”的罪名将其杖责六十后革职为民。有此前车之鉴,兵部尚书杨博竟然不敢将京师危急的军情奏闻。嘉靖看到城东火光映天,这才知道北寇逼近,极为震惊。八天后,明军陆续有援兵到来,俺答才向北撤退。事后,嘉靖暴跳如雷,大肆追究文武大臣责任,将蓟辽总督杨选斩首,兵部尚书杨博也差点丢了脑袋。
在这样的局势下,裕王朱载垕愈发不敢上奏侍妾生子之事,更不敢向父皇请名,只好按照排行称新生子为“三哥儿”。
日子一天天过去,三哥儿逐渐长大。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祖父,皇爷爷对他而言只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符号。他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裕王府惶惑苦闷的处境,却也慢慢领悟到自己与众不同的尴尬——既是身份尊贵的皇孙,却也是一个有姓无名的孩子,宗人府的谱牒上甚至没有他的出生记载。说到底,他只是个见不到龙颜的私生子。还只是稚弱幼童的他,心灵深处已经蒙上一层深重的阴影。
他常常张大眼睛翘首西望——那里崇楼叠阁,摩天连云,正是象征天下中枢的紫禁城,是他从来没有去过也不能进去的地方——既紧张,又好奇;既新鲜,又神秘;既盼望有朝一日能够走进天子宫阙,又害怕会迷失在巍峨幽深的宫殿里。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日事斋醮、夜梦长生的嘉靖皇帝最终在极度不甘心中撒手死去。裕王朱载垕虽然没有太子名分,却是嘉靖皇帝唯一在世的儿子,终于得以在惊喜交加的复杂心情中即位,是为明穆宗,因年号“隆庆”,又称隆庆皇帝。而他的长子三哥儿虚龄已经五岁了,到此时方才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朱翊钧 。自大明立国,从未有朱邸皇孙愆期至此者。
有了名字的三哥儿,终于正式步入朱姓皇族的行列。他的好运也随之而来,不仅生母李彩凤被册立为皇贵妃,他本人也被立为皇太子,成为大明王朝未来的储君。
隆庆二年,公元1568年三月十二日,朱翊钧以太子身份在紫禁城文华殿中接受了大臣们的笺行礼。小小年纪的他,初次品尝到群臣拜伏脚下的权势滋味。
五年后,隆庆皇帝病逝,年仅十岁的朱翊钧以皇太子身份嗣位,登上了至高无上的龙椅宝座,是为明代历史上著名的万历皇帝,史称明神宗。纵观其童年经历,从无名之子到九五至尊,好似一场美梦,神奇得近乎虚幻。
皇帝虽然年幼,却并不是孤立无援——身后有望子成龙的母亲李太后,身旁有尽忠职守的司礼太监冯保,身前有兢兢业业的内阁首辅张居正。他本人也有励精图治的决心,有意成为一代明君。
此时此刻,朱翊钧还无法想象,在他成人后将会有一场异常尖锐的围绕解决立太子问题的“国本之争”发生,给他带来了长达三十多年的困扰和苦恼,至死也未能摆脱。他的父皇明穆宗因卷入立储之争的经年恐惧,也宿命般地轮回在他的长子朱常洛身上。
万历六年,李太后为万历皇帝选立锦衣卫都督同知王伟长女王喜姐为皇后。王喜姐是绍兴府余姚县人,性情端谨,淑颜姣美,但万历却不大喜欢她,加上王皇后一直无子,愈发失宠。
有一天,万历皇帝到慈宁宫给李太后请安,刚好太后不在,宫女王氏上来奉茶。万历看到她娉娉婷婷,清秀可人,一时春心萌动,于是私下临幸了她。按照皇宫惯例,皇帝临幸宫女后,应该赐一物件给对方,以作为临幸的凭证。但万历素来畏惧母亲,认为私下临幸太后宫中的宫女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所以没有给王氏任何信物,自顾自地去了。
谁知道这片刻风流后,王宫女竟然怀上了龙种。李太后本人也是宫女出身,她知道事情究竟后不但没有为难王宫女,还十分高兴地招来万历皇帝,告知其事。但出人意料的是,万历竟然矢口否认曾经私幸过王氏。只是这否认没有任何效果,因为皇帝的日常起居包括性生活都有专人记录,万历在慈宁宫临幸王宫女的事早就被宦官记录在书册中。李太后命人取来《内起居注》,万历实在无可抵赖,才红着脸默认了。
万历皇帝对王宫女的临幸只是一时兴起,并不当真,新鲜劲儿一过,便不想负责任,因而他对王宫女也没有什么感情。李太后却是抱孙心切,告诉儿子道:“我年纪已经大了,但还没有尝过抱孙子的滋味。如果王宫人生个男孩,这是宗社的福气。母以子贵,可不能计较原先的贵贱啊!”
李太后信奉佛教,为了保佑王宫女诞下麟儿,又特意请高僧紫柏前往五台山道场做法。十月怀胎后,王宫女果真生下了万历皇帝的第一个儿子——朱常洛。在李太后的坚持下,王宫人被立为恭妃,终于成为有名号的嫔妃,但这并未改变她备受冷落的局面。明代皇储建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因皇后王喜姐无子,那么应该立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但由于皇帝讨厌王恭妃,连带嫌弃她所生的皇长子朱常洛,根本就不打算立他为太子。
当时万历正宠爱容貌艳丽的德妃郑氏,情深意笃。郑妃聪明机灵,意志坚决,喜欢读书。皇帝对她言听计从。郑妃怀孕后,万历亦请紫柏大师做法事,保佑爱妃生下儿子。不料天不遂人愿,郑妃头胎只生下了一个女儿。尽管心中失望,但皇帝还是晋封郑妃为贵妃。等到郑贵妃第二次怀孕,万历特意派人到武当山请道士做法祈祷,这次郑贵妃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朱常洵。从这个时候开始,郑贵妃母子逐渐成为朝野注目的人物,并招致了几乎所有人的唾骂。
因为郑贵妃是皇帝的心尖,生下儿子后,万历欣喜若狂,立即进封郑贵妃为皇贵妃,宠冠后宫。主政的内阁大学士申时行等人认为皇长子朱常洛年已五岁,生母王恭妃一直未闻加封,但郑贵妃甫生皇子,即晋封册,显见得是郑贵妃专宠。大臣们担心将来会有废长立幼的事情发生,于是上疏请册立皇长子为东宫,有“祖宗朝立皇太子,英宗以二岁,孝宗以六岁,武宗以一岁,成宪具在”之语。但万历皇帝一心想立郑贵妃之子朱常洵为太子,甚至和郑贵妃一起到神殿宣誓,还把誓言写在黄纸上,放在玉盒里,作为日后凭据,交由郑贵妃保管。
由于大臣群起反对立郑贵妃之子,万历皇帝只得采取拖延之策,下诏说:“皇长子年幼体弱,等二三年后再行册立。”于是朝廷内外议论纷纷,怀疑万历将立第三子朱常洵为皇太子。户科给事中姜应麟上疏力辩,被贬为广昌典史。之后因此而得罪,被贬官夺俸者不计其数。
这次皇帝与大臣之间为争立太子而引发的斗争就是明朝历史上著名的“国本之争”。因册立皇太子系国家存亡根本大事,故称之为“国本”。“国本之争”是继嘉靖朝“大议礼”后的又一次大规模的皇帝与大臣的冲突。大臣力争,要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万历皇帝不听劝谏,一拖再拖,大臣再争,争了十五年,使得原本激烈的宫廷斗争愈发变得错综复杂。
万历皇帝迟迟不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自然是想立郑贵妃之子朱常洵。但自古以来嫡长制就是万世上法,太子必须立皇后所生之嫡子,无嫡立长,在皇帝无子的情况下,可以兄终弟及。为了能够名正言顺地立郑贵妃之子朱常洵为太子,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到原配皇后王喜姐病死,再扶郑贵妃为皇后,这样朱常洵的身份就变成了“嫡子”,名分超越了朱常洛的“长子”。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万历皇帝在立太子的问题上采取了“拖”的态度,一直要拖到郑贵妃当上皇后为止。为了心爱的妃子,他几乎得罪了所有的人,但最终还是不敢在败坏祖制这条路上走得太远。然而,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偏偏王皇后命大,虽然体弱多病,却是迟迟不死。不仅如此,皇后还仗着背后有李太后撑腰,对王恭妃所生的皇长子朱常洛十分爱护。
皇帝一拖再拖,大臣们自然不同意,上疏者前赴后继,但都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到了万历二十九年,万历到母亲李太后那里问安。这位老太后忽然露出不满意的表情,问皇帝为何迟迟不立太子。万历自小在母亲严格管教下长大,可能是老太后威风犹在的缘故,也可能万历对太后的问题事先没有准备,惊惶之下竟然说了一句关键的错话:“常洛是都人之子。”意指朱常洛出身卑贱,生母只是个宫女。但皇帝显然是鬼迷心窍,他忘记了母亲也是宫人出身。当李太后怒气冲冲地指着万历说“你也是都人之子”时,他这才醒悟过来,然后惊恐地“伏地不敢起”了。
这件事后,内阁大学士沈一贯上了一疏。这封奏疏写得极为高明,虽然也是催促皇帝早立太子,却巧妙地回避了立谁为太子的关键点,只强调“多子多孙”天伦之乐,居然机缘巧合地打动了皇帝。万历终于同意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
朝野上下,闻讯而欢声雷动。但郑贵妃却坐不住了,为此跟万历大大闹了一场。万历心疼爱妃,又开始动摇,以“典礼未备”为由,下诏改期册立太子。在关键时刻,内阁首辅沈一贯起了相当关键的作用,他将皇帝的手诏封还,坚决不同意改期。
郑贵妃听到消息后,虽然感到大势已去,但还是要奋力作最后一搏。她从寝宫翊坤宫的房梁上取下玉盒,这是她最后的制敌法宝——里面装有皇帝誓朱常洵立为太子的誓言。可是,当郑贵妃满怀希望地打开尘封多年的玉盒时,不禁大吃了一惊:那纸皇帝亲书的手谕已经让衣鱼咬破,“常洵”两字刚好进了蠹虫腹中!
万历皇帝见状,呆立良久,怅然若失。然而天意难违,他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不顾郑贵妃婆娑的泪眼,正式册立皇长子常洛为太子,朱常洵被封为福王,封地洛阳。
至此,前后争吵达十五年,使无数大臣被斥被贬被杖打、万历皇帝身心交瘁、郑贵妃悒郁不乐、天下不得安宁的“国本之争”,才算正式告一段落。而大明王朝也已经在皇帝的消极与贪婪中,走到了风雨飘摇、油尽灯枯的一天。
但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