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立 车振华译
一位绅士和夫人从唐布里奇 出发旅行,去位于海斯汀斯 和伊斯特波恩 之间的苏塞克斯 海岸那边,有一件事情使得他们离开了大路,拐入一条羊肠小道。他们在半是岩石半是沙子的漫长坡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结果不幸弄得车翻马趴——事故地点正好就在这条小道附近唯一的那幢绅士邸宅以外——这幢府邸,他们的车夫就是被要求直奔着它的方向来的,他以为那就是他们的目标,满脸露出最不情愿的神气,非常勉为其难地把车驾了过去。说真的,他一开始就嘟嘟囔囔的,还老耸耸肩膀,一边不住地可怜着他的那几匹马,一边又不住地狠狠地抽它们。如果那条路不是不容置疑地变得比以前要难走得多了,就不得不使人怀疑他是有意要让他们翻倒的(特别是因为这辆卡利基马车 并不属于他的主人)。上面提到的那所邸宅的地界刚一被超过去——他就露出一脸最自命不凡的万事通的表情,声称再往前走除了卡特车 其他什么车的轮子都休想能安全无事。好在他们走得慢路又狭窄,他们摔得还不太厉害。那位绅士已经爬了上来并且也把他的同伴拉了出来,他们两人起初谁也没有发现骨折或是擦伤。但是那位绅士在往上爬的过程中不慎扭伤了脚——随即就觉得疼了,因此不得不很快就中止了他对车夫的抗议和对妻子的以及他自己的祝贺——他坐在路边一动也不能动。
“这儿有点儿不对劲儿,”他说,把手放在脚踝上,“不过没关系,我亲爱的——”抬起头看着她微微一笑,“要是路好走一些,你知道,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福祸相因。这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也可能我们是在劫难逃。咱们很快就有救了。——就在那儿,我揣摩我疗治的希望就在那儿。”他指着一幢外观齐整的别墅的尽头,那幢别墅从密林深处露出来,建造在一处高地上,显出几分罗曼蒂克的情调,“那所房子难道不就是给予我们希望的地方吗?”
他的妻子心急火燎地希望就是那地方,但是还是站着,吓得瑟瑟发抖焦虑万分,既不能帮忙也不能提出任何有用的建议。这时她看见有几个人正在跑来帮忙,心里才开始真正感到踏实了一些。这场事故是那些人在经过与大宅毗邻的苜蓿地时发现的,走过来的这些人中有一位长相英俊绅士模样的健壮男子,此人约莫四五十岁,是这块产业的主人。当时他正好在跟晒草工人一块儿干活,他们中最能干的三四个人现在就紧紧跟着主人,更不用说地里面其他的人了。男人,女人,还有孩子们,都没有落下多远。
黑伍德先生,这是前面提到的那位业主的名字,大步流星地向他们走来,一边彬彬有礼地打招呼——对事故非常关心——由于想不到竟有人敢乘卡利基马车在这条路上一试身手,不免感到几分惊讶——马上就提出要帮忙。他的谦恭殷勤被对方以很有教养的举止和感激之情接受了,即刻就有一两个工人伸出了援助之手帮着马车夫把马车重新扶正了。那位旅行者说:“您真是太帮忙了,我完全相信您的好意。——我腿上受的伤我敢说并不要紧,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不失时机地听取一下外科医生的意见永远都不失为上策;眼下看样子这条路的状况不够好,并不适于我自己走着去找医生,如果您能派您手下的随便哪一位好心人去请一下医生,那我一定对您更加感谢不尽。”
“外科医生,先生!”黑伍德先生回答,“恐怕您在此地连一位外科医生也找不到,不过我敢说没有他我们也可以干得很好。”
“不,先生,如果找医生本人不方便,他的助手也一样——那更好。说真的,我情愿找他的助手——我情愿让他的助手给我包扎伤口。我相信您这些好人中只要去上一个,用不了三分钟就会把他找来了。我无需问我是否看见了那幢房子(朝着那幢农舍看着),因为除了您自己的,在此地我们再也没有看见别的房子能够配得上一位绅士住的了。”
黑伍德先生显出非常吃惊的样子,回答说:“什么,先生!您指望着在那所农舍里找着一位外科医生?在我们这个教区 里既没有外科医生也没有医助,我向您担保。”
“请原谅,先生。”那一位回答,“对不起,我这副样子活像是故意要跟您过不去似的——虽然由于教区太大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您可能不清楚某些情况——且住——难道是我搞错了地方了吗?这地方不是威灵敦吗?”
“是的,先生,这地方确实是威灵敦。”
“那么,先生,我可以出示证据证明贵教区有一位外科医生——不管您知道不知道。您瞧先生(掏出了他的袖珍记事本),如果您肯赏光稍稍浏览一下这些广告,这是我自己从《晨邮报》和《肯特郡 时事报》上剪下来的,就是昨天早晨在伦敦——我想这下子您可以相信我不是在信口开河了吧?您可以在这上面发现一则广告,先生,在医疗栏,是宣告解除合伙关系的——就是在您这个教区——医术全面——无可怀疑的证明书——由体面人出具的推荐信——希望自立门户——您可以自己看一看,这上面写得详详细细的,先生。”递给他两张长方形的小剪报。
“先生,”黑伍德先生露出一副好好先生的笑容说,“即使您给我拿出来整个王国一个礼拜印刷的所有报纸,您也不能使我相信在威灵敦曾经有过一个外科医生,因为我一生下来就住在这儿,从小到大现在已经五十七岁了。我觉得我应该认识这么一位医生,至少我敢斗胆说他的业务一定不怎么发达——确实是,如果绅士们都能经常乘着驿马车光顾这条羊肠小道,那么对于一个外科医生来说,在山顶上造一所房子倒也不失为一笔不坏的投资。然而说到那所别墅,我向您保证,先生,事实上那是——(尽管从这么远看它表面上挺漂亮的——)其实跟本教区里的任何一座双户住宅大同小异,我的牧羊人住在一头,三个老太太住在另一头。”
他说着就接过了那两张纸条,看完了以后又补充说:“我相信我能解释这件事了,先生。您的错误在这儿,在这个国家里有两个威灵敦——您这张广告指的是另一个——是大威灵敦,还有威灵敦-艾伯茨 ,离这儿有七英里,是在白特尔战役区 的另一边——威尔德地区 的最南部。而我们呢,先生,(相当自豪地说)并不在威尔德。”
“不是在威尔德的南部,我相信,先生,”旅行者快乐地回答,“让我们花了半个小时爬您这座山。嗯,先生,我敢说就是您说的这么回事,是我犯了一个愚不可及的大错误。全怨我心血来潮;我们到了城里,在刚要离开的前半小时才注意到那则广告;那会儿一切都是急急忙忙乱乱哄哄的,在这种情况下永远都是没有多少时间仔细考虑的——人们老是做不完事情,您知道直到马车已经到了家门口了才算了结——因此我只是简单问了一下就觉得没问题了,接着就发现我们实际已经在某一个威灵敦地区穿行了一两英里了,我就没有再往前探路……我亲爱的——(跟他的妻子说)我很抱歉,自讨苦吃,把你带到了这种尴尬的境地。不过别为我的腿不安。只要我不动就一点儿也不痛——等到这些好人儿把马车整修好,等到他们让马儿回心转意改弦易辙了,我们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向后转,退回到收税路 上去,继续前进,直奔海尔歇姆,然后就到家了。再也不往远处走了——两个小时我们就能到家,从海尔歇姆——只要我们到了家,你知道我们马上就能有救了——只消我们自己的海边那么一点点清爽的空气马上就能使我重新站起来。你相信我好啦,我亲爱的,这确实是只有海边才能解决的问题。有盐分的空气和全身浸泡在水中才是我真正需要的。我的感觉已经告诉我了。”
黑伍德先生在这时以一种最友好的举止插了一句话,恳求他们千万别想赶路,一定得等到检查过脚踝的情况,适当地休息一下再说。他非常和蔼地再三挽留他们去他家休息养伤。
“我们家什么都不缺,”他说,“一般救治擦伤扭伤的药一应俱全,而且我敢担保,能够竭尽全力为您及这位夫人效劳会让我的妻子和女儿们感到高兴的。”
一阵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在这位旅行者试着挪动他的那只脚时,使得他考虑,正如他开头所想的,索性接受现成的援助能够带来的益处,于是就说了下面那句话征求他妻子的意见:“唔,我亲爱的,我相信这样做我们要更好些。”又转向黑伍德先生,说:“在我们接受您的好意之前,也是为了避免造成哪怕是一点点坏印象,您已经发现了我那种追赶野鹅似的徒劳无益的傻劲儿,恐怕已经给您留下了坏印象——请允许我向您通报我们的身份。我叫帕克,沙地屯的帕克先生;这位夫人,是我的妻子帕克太太。我们这是从伦敦返家途中;我的名字也许——虽然我绝不是我们家族的第一号,却也在沙地屯教区广有地产,可能在远离海滨的此地无人知晓,但是沙地屯其地——人人都听说过沙地屯,是旅游热点——作为一个新兴的正在开发的海滨浴场,当然是沿苏塞克斯海岸所有那些刚刚发现的旅游点中最热门的了——最受大自然宠爱的,而且有望成为人们旅游的首选之地。”
“是的,我听说过沙地屯,”黑伍德先生回答,“每隔五年,就会听说有新的地方或是别的什么名堂在海滨崛起,渐渐成为时髦——这些地方若能塞满一半人也就够神的了!到那些地方去的人都是既有金钱又有时间的闲人!对于一个国家来说真乃大不幸;必定会使得食品价格上涨,对穷人一点儿好处也没有——我敢说您能发现,先生。”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根本不是!”帕克先生热情洋溢地喊道,“完全相反,我向您担保。您这是一种普遍的看法,不过却是错误的。您刚才说的可能适用于你们这种地域辽阔杂草蔓生的地方,像是布莱顿 啦,或者沃尔星 啦,还有伊斯特波恩啦,然而绝不适用于像沙地屯那样的小村子。它本身的面积之小就决定了它可以免于遭受文明造成的任何祸害。相反,该地区的发展,楼台屋宇、苗圃绿地的出现,对于各种需求的增长,都激发了穷人勤勉干活,给他们带来种种改善,使他们的生活普遍变得舒适。该地是名副其实的疗养地,在那里您可以找到最好的伙伴,因为那里的人家都是规规矩矩、靠得住的,那里的人绝对有教养,有好名声,他们无论在哪儿都造福于一方——不,先生,我向您担保,沙地屯绝不是一个——”
“我并不是有意要以偏概全一概而论,先生,”黑伍德先生说,“我只不过是觉得我们的海滨已经被这些东西塞得够满的了——但是如果我们现在不先把您——”
“我们的海滨现在挤得满满当当的,”帕克先生重复道,“在这点上也许我们并不是完全不一致的;至少已经足够了。我们的海滨已经够热闹的了,不需要再增加旅游点了——适合各种品味和各种财力的人——至于那些好心人,他们力图再增加旅游点的数目,在我看来是过于荒谬了,他们马上就会发现他们自己的一孔之见让他们上了当。像沙地屯这样的地方,先生,可以说是符合天时地利应运而生的——是得天独厚的宝地——如果用最有学问的字眼说——在海岸边吹拂着最和煦最纯净的海风——这是世所公认的最出色的浴场,质地精良的粗沙,离海岸十英尺的深水,没有污泥,没有野草,没有黏糊糊的岩石——天底下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像是专门为病残之人设计的疗养地了。这正是成千上万的人需要的那种地方。距离伦敦不远不近,真是太理想了!比伊斯特波恩正好近一英里。只要想一想,先生,在长途旅行中,节省一英里路程的好处。但是说到布林肖海滨,先生,我敢说您很清楚——有两三个搞投机生意的人想打布林肖的主意。去年这个时候,修建了那个破破烂烂的小村庄,就在两片光秃秃的沼泽地之间,一边是荒凉的石楠荒原,一边是一年四季散发着恶臭的连绵起伏的海草,他们最后除了两手空空什么也得不到。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布林肖到底有什么可取之处呢?对身体极其有害的空气,路是天下闻名的难走,水是前所未有的咸,在方圆三英里之内要找到一杯能喝的茶那简直比上天还难——说到那儿的土质,又硬又没有肥力,简直连一棵卷心菜也长不出来。我说的全是实话,先生,这是对布林肖的可靠描绘,一点儿也没有夸张——如果您以前听到的和这不一样的话——”
“先生,我这辈子还从来没听人说起过那地方呢。”黑伍德先生说,“我过去根本不知道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地方。”
“您真的没听说过!瞧,我亲爱的(欣喜若狂地转向他的妻子),你瞧是怎么一回事。这就是那闻名遐迩的布林肖!——这位绅士竟然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个地方。嗯,说真的,先生,我们不妨把诗人柯珀 描写那位笃信宗教的雇工郎的诗行用到布林肖,正好和伏尔泰 相反——‘她,从来没听说过超过她家半英里以外的地方的事情’。”
“先生,我诚心诚意地——您喜欢引用谁的诗就请尽管引用,但是我想看看对于您的腿最适合的是什么。从尊夫人的脸上我看出来她完全同意我的意见,认为再继续浪费时间就太遗憾了——这不,瞧,我的女儿们来了,她们一定是前来表示她们自己及她们的母亲都愿意提供帮助。”现在能够看见两三个有大家风度的年轻女子后面还跟着好几个女仆,从大宅里鱼贯而出,“开头我还以为这阵骚乱不一定会让她们听见呢。这种事情在我们这种穷乡僻壤往往会弄得家喻户晓的。先生,现在咱们看看怎么样把您抬到屋子里才最妥当。”
那几位年轻女士走近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都很有分寸,使得她们父亲的建议听上去切实可行;她们绝无一点儿矫揉造作,一心要想让陌生人不要感到局促不安。而这时帕克太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想让她丈夫赶快得救——她丈夫那份儿焦急这时候也和她不相上下——因此稍微客气谦让几句也就足够了,特别是马车现在已经给弄正了,发现掉进沟里的那一侧被碰坏不能拉人了。帕克先生因此就让人抬着进了大宅,而他的马车则是被推着轮子滚进了一座空着的谷仓。
这两家人就这样彼此认识了,虽然开始时挺尴尬,但是他们的相识既不是短暂的也不是无足轻重的。因为这对旅人在威灵敦整整待了两个礼拜。帕克先生的扭伤结果被查明很严重,不宜过早行动。他落到了好心人手中,受到了非常好的照顾。黑伍德氏系德高望重之家,夫妻两人为人都平实质朴和蔼可亲,都对伤员无微不至地嘘寒问暖。男的亲自照拂伤员端汤奉药,女的则是温存备至软语款款,不住地安慰伤员为他鼓气。每一殷勤好客和友谊的表示也都被对方以恰当的方式接受了,因为一方的关爱之意与另一方的感激之情是不相上下的——哪一方都不乏文雅怡人的举止,在这两个礼拜的时间内他们处得非常好,都越来越喜欢对方了。
帕克先生的性格和身世很快就向他们披露了。关于他自己,凡是他能说明白的,他都娓娓道来;他这人非常直率,所以就连一些可能他自己也不甚了了的情况,他的谈话仍然能提供有关信息,能让黑伍德夫妇注意到。因此在如下的议题上能让人觉得出他是一个热情洋溢的人:比方说沙地屯,沙地屯这么一个小小的时髦的浴场是他百谈不厌的话题,好像是他赖以生存的生活目标似的。就在几年以前,沙地屯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平平静静的小村庄;但是其自然环境和地理位置的优越性以及几件偶然的事件忽然使他灵机一动,而其他几位为首的领主也和他一样,看到了眼前是一笔有利可图的投机生意。他们说干就干,制订规划,进行修建,大造声势,大造舆论,结果使沙地屯身价陡增,变得小有名气——是故帕克先生现在三句话不离沙地屯。
事实是,在更加直率的交谈中,他向他们吐露了他差不多三十五岁,早就结婚了,结婚已经七年了,过得非常幸福美满,家里还有四个可爱的孩子。也就是说他的家庭是一个体面的家庭,虽然说不上富甲一方,可家道殷实,生活过得也是满舒适的。他没有职业——作为家庭的长子,他继承了家里的财产,那是两三代人经营和积累起来留给他的。也就是说,他还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姐妹,全都自立了,可全都未婚——事实上,他的大弟弟继承了旁系亲属的财产,和他一样生活得很体面。
他离开大道不走,去打听一位刊登广告的外科医生,其目的也都如实道来:并非出于医治他的脚踝扭伤的考虑,也不是想到有这样一位外科医生可以给他随时医治外伤,也不是(例如黑伍德先生一开头随便猜想的)要与那位医生建立某种合作关系;其初衷只不过是要在沙地屯安置一名医务人员,就是那则广告的内容引诱得他期待能在威灵敦实现他这一愿望。他相信有一名医生近在手边这一优越条件,一定能极大地促进该地区的繁荣,会带来许多实际好处——事实上前程看好一定能使他财源滚滚;除此以外其他什么都不需要了。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有一家人去年没能来沙地屯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而且可能还有很多人家也是如此;还有他自己的妹妹们,她们都不幸疾病缠身,他迫切希望能在今年夏天把她们弄到沙地屯来,然而她们却不敢孤注一掷贸然前往一个她们得不到便捷的医疗服务的地方。
大体上说,帕克先生显然是一个温和厚道、顾及家庭的人,他钟爱妻子、孩子、弟弟和妹妹们——他看起来心地善良——慷慨大度,有绅士风度,知足常乐——性情快活,自信豁达,不过他的想象力要高于他的判断力。而帕克太太显然也是一样的温文尔雅,厚道善良,脾气平和,是一个悟性极高的男人的最规规矩矩的妻子,但是却缺乏提供比较冷静的意见的能力——那正是她自己的丈夫有时需要的。所以她在每一件事情上对丈夫都是唯唯诺诺,无论是他拿着自己的财产去冒险还是扭了他的脚踝,她都是一样的一无用处。
对于他来说,沙地屯是他的又一个妻子和四个孩子——对他来说简直是差不多的宝贵,而且当然还要更加让他操心费神。一提到沙地屯他就滔滔不绝,简直成了他生活的最高目标;不仅是因为那是他的出生地、那里有他的祖产、那里是他的家,沙地屯就是他的金矿、他的一张巨额彩票、他的一张最大的司派克投机 王牌,就是他须臾不可离身的马形道具 ,沙地屯就是他的事业、他的希望和他的未来。他极为渴望吸引他的威灵敦的好朋友们都到那里一游;他在游说这件事上所花的那番努力,是非常至诚毫无私欲的,非常让人感动。
他想要得到他们前来拜访的许诺——他自己的府邸能招待多少人他就要请多少人去,就跟他一道去沙地屯能多早就多早——而且他们家的人都显而易见地很健康——他已经预料到他们中的每一个人肯定都能大大受益于海边的空气。他坚信不疑的是,没有一个人能真正感到良好,没有一个人(由于偶然的运动,外表上一时看起来无论是多么的气色不错和身体健康)能够真正永葆一直健康的状况,如果他一年中不去海边至少消磨六个星期的话。海滨的空气再加上海水浴对于每个人来说几乎都是必不可少的,这二者中无论哪一项对于胃部、肺部的任何不适或是血液问题都是攻无不克的;它们有抑制痉挛,抗肺部感染和抗菌防腐的功能,还能抗胆道疾病,抗风湿。只要到了海边没有一个人会得感冒,没有一个人会胃口不好,没有一个人会萎靡不振,没有一个人会觉得体衰力亏。他们会痊愈,会减轻症状,会放松情绪,会变得身强力壮,会振作起精神——他们都会如愿以偿——不是这个病好了就是那个病好了。如果海风没能奏效,海水浴就是当然的调理药剂;如果海水浴不对症,光是那清凉的海风显然也是大自然设计的治病良方。
然而他的这一番高谈阔论还是未能奏效。黑伍德先生及夫人是从来不出门的。他们俩结婚很早,有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他们的行动早就只局限于某一个小圈子了;他们俩在习惯上比在年龄上还要衰老。一年中除了去两次伦敦,去取回他的红利,黑伍德先生从来也不让他的双足或是他的那匹饱经沧桑的驽马带他去更远的地方,同样黑伍德太太的冒险活动也只不过是偶尔去她的邻居们的家做客,就是乘上那辆旧马车——在他们新婚燕尔时是崭新的,十年前他们的长子达到成人年龄时又重新油漆了一遍。他们的财产相当可观,足够他们花的了,只要他们一直精打细算,他们完全过得起符合绅士身份的不乏变化的享乐奢华的生活——这一笔财产本来足够让他们体体面面地养得起一辆新马车,改良改良道路,偶尔去唐布里奇-威尔士待上一个月,以及在发现痛风症的症候时去巴思 待上一个冬天;但是十四个孩子的日常需要、教育以及服饰装备却要求他们恪守一种非常宁静、安定和精打细算的生活日程,使他们不得不安于在威灵敦过一种健康的生活。
他们开头是出于审慎的考虑给自己下了许多禁令,年长日久已经成了习惯让他们感到很自在。他们从来也不离开家,而且他们在说到这一点时还流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但是他们绝非希望他们的孩子也和他们过一样的生活,他们很乐于鼓励孩子们尽可能地走出家门去见见世面。他们在家里生了根,可是他们的儿女可以出去;他们一方面把家里治理得很舒适,同时也欢迎任何一项变化以便使他们的儿女能建立起有用的联系结识一些体面的人。因此当帕克先生夫妇不再敦请一次全家倾巢而出式的出访时,就把他们的意向限定在了只带走一个女儿跟他们一道回去的范围内。这一邀请使得皆大欢喜,当然就被接受了。
他们的邀请是向夏洛特·黑伍德小姐发出的,她芳龄二十二岁,是一位讨人喜欢的女郎,是家里的大女儿,而且是这样一个人:她忠心地执行母亲的指令,特别能干,满足大家的一切需求;大部分时间一直都是她在照拂着大家,是她对他们最了解。夏洛特要走了——她身体非常健康——她可以去洗海水浴,而且如果可能,最好还能——由于那几位她将要与之一道去旅行的人的感恩图报之心——去接受沙地屯能够供给的每一种快乐,还要去图书馆 为她自己以及妹妹们购买新阳伞、新手套和新的胸针。帕克先生是急切渴望大家都能去为他的图书馆捧场的。
黑伍德先生被游说得做出了承诺,谁要是要求去沙地屯观光他都会打发他们去,但是什么东西都不能诱使他,哪怕是只花五个先令就去一趟布林肖海滨。
每一个居民区想必都有一位了不起的夫人。沙地屯的这位了不起的夫人,则是丹海姆爵士夫人;在他们从威灵敦到海滨的旅途中,帕克先生已经给夏洛特做了一番比之以前在她被问到时要详细得多的介绍。在威灵敦时,出于需要此人经常被提到,因为她是他做投机事业的同道,如果不介绍丹海姆夫人,那么沙地屯本身是没有多少好谈的。丹海姆夫人是一位富有的老太太,她已经埋葬了两任丈夫,她深谙金钱的价值,她德高望重,有一位穷侄女和她生活在一起,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是更进一步地介绍她的历史和性格,会有助于减轻在漫长的山坡上爬行的无聊,以及在一段险路上跋涉的劳顿,还能给那位前去做客的年轻女士吹吹风,让她适当地了解她可能期待与之竟日盘桓的那个人的一些情况。
丹海姆夫人过去是一位富有的布利利吞小姐,天生有钱,可是并没有受到多少教育。她的第一任丈夫是某一位豪里斯先生,居住在乡间,拥有一笔可观的财产,包括在沙地屯教区内的一大块地方,由采邑和豪华的邸宅组成。当年她嫁给他时他已垂垂老矣;她自己那时则是三十岁左右。她缔结这样一门婚姻的初衷到底是什么,由于这已是四十年前的往事,因此几乎鲜为人知。不过由于她对豪里斯先生一直呵护备至,曲意逢迎,因此他在身后将每一样东西都留给了她——他的全部地产财产,全部由她随意支配。过了几年寡居生活之后,她禁不住诱惑再次嫁人。这位已故的哈利·丹海姆爵士,是沙地屯居民区内丹海姆园的主人,他成功地将她本人及她的大笔进项都迁移到了他自己的势力范围内,但是他却没能成功地做到使他的家庭永远富足。这责任全在他。而她则一直是明察秋毫事无巨细无一不管——哈利爵士亡故后她又回到了她自己在沙地屯的家。据说她曾经跟一位朋友拿这件事情夸口说,虽然她从那家只得到了个封号,其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可是她却是无偿地得到这个封号的。
至于那个贵族封号,人们都猜忖她就是为了这个才再醮的——帕克先生承认从表面情况看这一封号确实还是有点儿用的,比方说使她的一举一动都得到了合乎常情的解释。“有时候她有点儿……”他说,“显得自视甚高,不过倒还不让人讨厌;还有在某些场合下,在某些事情上,她对于金钱的追求过于热心了。但是她确实是一个性格温厚的女人,一个心地非常好的女人,一个非常爱帮忙的、非常讲交情的邻居,一个性格快乐、独立不羁的奇人。她的缺点可能全都怪她少年时代缺少教育。她很有人情味,然而相当粗野。她生气勃勃头脑敏捷,对于一个七十岁的老妇来说她的体格也是相当强健的,她宝刀不老地投身于沙地屯的开发利用,其精神着实令人赞叹不已,虽然时不时地会显得小里小气的。就我所知她的眼光放得不够远大,老是看见眼前的一点儿破费就大惊小怪,而想不到一两年以后她将会得到什么样的回报。就是说——我们考虑得不一样,我们时不时地对事情的看法是不同的,黑伍德小姐。那些讲他们自己故事的人,你知道,你必须长点儿心眼。听他们讲——当你看见我们接触时,你就能自己做出判断了。”
丹海姆夫人确实是一个远非寻常的社会规范所能衡量的了不起的女性,因为她以后每年会有大笔大笔的钱遗赠予人,赠予对象分成了三拨不同的人:第一拨是她自己的亲戚,他们可能很有理由希望在他们中间平分她自己原有的三万镑;第二拨是豪里斯先生的法定继承人,他们肯定应更多地指望她本人的正义感,而不是寄希望于他原本允许他们企盼于他的正义感;第三拨是丹海姆家族的那些成员,她的第二任丈夫曾经希望能为他们成交一笔好交易。她无疑早就,而且仍然继续受到他们全体,或者是他们中部分人的猛烈攻势。说到这三拨人,帕克先生毫不迟疑地说豪里斯先生的亲戚是最不吃香的,而哈利·丹海姆爵士的亲戚则是最受宠爱的。前者,他相信,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败局已定,无可挽回。因为在豪里斯先生故去的时间这一问题上,他们显得非常不明智,颇有微词,出言不逊;而后者,由于沾了忝列她当然很器重的一个家族的余绪的光,再加上从他们孩提时代起她就对他们很熟悉,他们老在她周围团团转,有足够的理由得到她的注意,使得他们得以维护他们的利益。爱德华爵士,现任男爵,哈利爵士的侄儿,长年住在丹海姆园;因此帕克先生几乎不怀疑,他和他的妹妹丹海姆小姐——她就和他住在一起——一定会在老太太的遗嘱中被首先记起。他真诚地希望如此。丹海姆小姐有一份少得可怜的供给,她那位哥哥就其社会地位来说也是个穷人。
“他是沙地屯的一位挚友——”帕克先生说,“如果他有能力,那他帮助人会一掷千金,因为他心地善良慷慨大方。他会成为一名高贵的副主教!实际上,他总是说干就干——他三下两下就搭起一座很雅致的奥尼式小农舍 ,就在丹海姆夫人授予他的一小块荒地上,我毫不怀疑我们很快就会看见想要租用的人会蜂拥而至,甚至不等这个季节结束。”
直到十二个月之前,帕克先生还认为爱德华爵士是无可匹敌的人伦雅范,他认为他是继承老太太必然会放手的那部分较大的财产的最佳人选,可是现在突然又冒出来另一个人,据称也有权继承那部分财产。此人属于那拨年轻的女亲戚,丹海姆夫人早就被引诱得将她们接纳进了她的家庭。长期以来老太太就一直反对将任何人增加到继承人的名单中,她经常挫败她的亲戚们的企图,将这位或是那位年轻小姐引到沙地屯府里来为她做伴。在享受到节节胜利之后,就在去年的米迦勒节 ,她从伦敦带回来一位布利利吞小姐,这位姑娘品格端方,才华出众,足以与爱德华爵士争宠,以确保她自己及她的家庭能够得到那份她们当然最有权利继承的累积得越来越多的财富。
帕克先生对克莱拉·布利利吞赞不绝口,由于这一角色的引入,使得他的故事越来越引人入胜。夏洛特现在不光是觉得好玩儿——她充满了好奇和渴望,听得津津有味,她听见这位小姐被描摹得这么可爱、迷人、文雅、谦逊,她的表现始终如一,显示出她具有非凡的头脑,显然是由于她固有的气质和美德使她得到了她的保护人的青睐——美貌、可爱、贫穷和寄人篱下,并不需要一个男人再发挥什么想象力了。除了正常的例外,女人对于女人的同情往往是非常迅捷地油然而生的——他列举了种种细节说明克莱拉是如何得以被允许进入沙地屯的,这件事可以说明在他眼中丹海姆夫人的性格是一个多么奇妙的混合体,小气鄙俗,可是又心地善良,有头脑,有时甚至还很慷慨开通。
在避开伦敦多年之后,主要就是因为这帮侄儿侄女们,他们一直坚持不断地写信,邀请她去做客,把她折磨得不得了。这帮人她本来决心要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的,可是后来她不得不在去年米迦勒节时去了一趟伦敦,原本以为她在那儿至少得待上两个礼拜。她去了那儿,起初在一家旅馆下榻——据她自己说是尽可能地节约开支,因为这样一个舒适安逸的地方,花费是出了名的昂贵,她一定要顶住。她打算在三天头上取来账单,好估摸一下她的财力。结果是账单上的数目使得她下了决心不在这家旅馆再多待一小时。她气得火冒三丈心烦意乱,一心以为她是在那家旅馆被大大地宰了一通。她也不知道到底去哪里比较好,一气之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离开了那家旅馆。就在这时,那帮侄儿男女们,那帮精明狡猾的走运的侄儿男女们,他们好像永远都在侦察着她的行踪,就在这一重要的时刻前来自我介绍了,了解了她的处境,竭力劝说她暂时将就一下,屈尊光临他们那间位于伦敦一隅非常简陋的寒舍,度过那余下的时间。
这样她就去了;她受到了每一个人的热烈欢迎,他们对她殷勤备至曲意奉承使她感到很受用——她出乎意料地发现原来她的这帮布利利吞侄儿男女们都是些挺好的人——最后她私下里打听到他们收入拮据入不敷出,于是脑子一热就邀请这家的一位姑娘跟她回沙地屯去过冬。她先邀请一位姑娘去跟她住上六个月,如果有可能再让另一位姑娘来代替这位姑娘;也就是在挑选这位姑娘时,丹海姆夫人显示出了她性格中好的一面——在将这家的姑娘们的实际情况一一考虑过之后,她选择了克莱拉,一位侄女——她更孤苦伶仃,当然也就比其他人更值得怜悯了,她一无所有寄人篱下,她是一个负债累累的家庭的额外的负担,她还是这样一个人,从世俗的观点来考虑,她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低人一等,因此虽然她有着天赋的才能和魅力,她也只能准备接受一个比当保姆好不了多少的前途。
克莱拉跟老太太一块儿回去了。由于她头脑精明品格端方,她现在显然已经牢牢地获得了丹海姆夫人的欢心。六个月早就过去了,但是没有片言只字吐露出来说是要换个姑娘来,也不见有其他的改变。克莱拉得到了上上下下的人的喜欢;她的稳重平和,她的温文尔雅,使每一个人都如沐春风。她初来时人们在某些方面对她抱有的偏见现在都烟消云散了。她被认为品格高尚值得信任——作为丹海姆夫人的良伴非她莫属,她被认为能够引导和软化丹海姆夫人——她将可能使老太太扩大见识,变得大方起来。她之亲切和蔼不下于她的秀丽美貌,而且由于他们沙地屯的微风的滋润,她之秀美现在更是完美无缺了。
“这房子看上去挺隐蔽的,是谁家的呀?”夏洛特问,他们这时正在经过距离大海不出两英里的缓缓下降的低地,一幢不大不小的府邸近在咫尺,府邸四周的树篱密不透风,修剪得整整齐齐,菜园里生机盎然,果园里果实累累,草坪上绿草如茵,为这一住所生色不少。“这儿看起来和在威灵敦一样蛮舒适的。”
“哦!”帕克先生回答,“这是我的老宅,我的祖先们的房子,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们就在这所房子里出生长大,我自己的三个大孩子也在这所房子里出生——直到两年前帕克太太和我还在这所房子里住着,直到新房子落成,我们才搬走。我很高兴你喜欢这所房子。这是一座远近闻名的老屋,希利尔把它管理得井井有条。你瞧,我已经把它让给了主管我的大部分田产的那个人。他因此得到了比较好的房子,而我呢,则是情况比以前变得好得多了!——再翻过一道山我们就到沙地屯了——现代化的沙地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们的祖先们,你知道一向都是在山洞里修房子的。就在这儿,我们过去被圈在这个小小的偏僻隐蔽的角落里,呼吸不到新鲜空气,也见不到美景,仅仅只是距离壮丽浩瀚的海洋一又四分之三英里,被夹在南面的海角和陆地的尽头之间,却沾不上一点儿海洋的光。等咱们到了特拉法尔加府,你就不会以为我这个交换不上算了。那所房子,顺便说一句,我几乎希望我并没有将它命名为特拉法尔加 ,因为滑铁卢 现在听起来更合适。不过滑铁卢是要留待后用的。如果我们今年得到了足够的赞助,投资修建一座小型新月形楼房(因为我相信我们一定会的),那么,我们就可以把它命名为滑铁卢新月楼——这个名字再加上楼房的外形,这一点永远是奏效的,就能使我们将房客们牢牢地掌握在手心里。碰上了合适的季节,我们一定会招徕比我们所能预想的更多的主顾。”
“这所房子住着一直都很舒服,”帕克太太透过后窗户看着那座老宅,爱慕的口吻中流露出了几分遗憾,“而且有这么一个美妙的园子——这么出色的一个园子。”
“是的,我亲爱的,不过也许可以说我们随身带上了它。它一如既往,现在仍然给我们提供我们所需要的一切水果和蔬菜;我们现在事实上享有一个出色的菜园子所提供的一切方便,同时也免得整日价看见那些有碍观瞻的东西;也闻不到每年蔬菜烂了令人作呕的气味了。谁能受得了十月份满地的卷心菜呢?”
“噢!亲爱的,是的。我们现在的蔬菜水果供应得很充分,和以前一样——因为如果万一没有得到及时供应,我们总是可以在沙地屯府买到我们需要的东西。那府上的园丁,很高兴满足我们的需要。不过过去孩子们在那里玩耍得多开心啊。到了夏天,那里面可真凉快啊!”
“我亲爱的,我们在山上也会有足够的阴凉的,用不了几年就会有让你受用不尽的阴凉;我的小树林的生长速度真令人吃惊。在这期间我们有帆布凉棚,可以使我们在室内完全感到很舒服——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在怀特比商店里给小玛丽买到一把阳伞,或者是在杰伯商店里买到一顶大凉帽,至于男孩子们,我必须说我宁愿他们在阳光下跑来跑去而不是躲在阴凉里。我相信我们俩的意见一致,我亲爱的,希望我们的孩子们尽可能地锻炼得能吃苦耐劳。”
“确实是,我相信我们看法一致——我要给玛丽买一把小阳伞,这样会使她的自我感觉很良好。她打上它散步该会有多么庄重啊,她一定会想象自己是一个小大人了。噢!我一点儿也不怀疑我们在现在这个地方过得要比过去好得多了。如果我们中任何人想要洗澡,用不了四分之一里路就走到了。但是你知道(还是回头看),人们总是喜欢看看老朋友,看看一个你曾经在那里生活得很幸福的地方。希利尔家去年冬天似乎根本没有觉得那场暴风雨有多厉害。我记得在一个可怕的夜晚过后我看见过希利尔太太,我们躺在床上被摇晃得睡不成觉时,她却好像根本不觉得那风暴有什么异样。”
“好了,好了,你好像已经说够了吧?我们好歹也领略了风暴的全部壮观的气势,同时也并不真那么危险,因为在我们的房子周围,风暴没有碰到什么阻挡或者是限制,就只不过是玩闹玩闹寻寻开心然后就溜之乎也;可是在低处,在这个小沟里,在森林的覆盖之下,根本就不知道刮风是怎么回事。住在这里的人可能会浑然不觉,然而在峡谷里只要有一股可怕的气流,那危害可就要严重得多了,那可要比大风暴刮过旷野时还要厉害呢。不过我亲爱的,说到蔬菜水果什么的——你刚才一直在说万一偶尔有个欠缺,丹海姆夫人的菜园子是可以满足我们的供应的,然而我忽然想到碰到这种情况我们可以到其他别的地方去——老斯特林吉父子更需要主顾。我鼓动他动手搞起来,可我又担心他搞不好。就是说,现在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毫无疑问他将来会干得很好,但是万事开头难;所以我们得尽量帮助他,所以万一碰巧需要买什么蔬菜水果,隔三岔五的缺这少那并不为过;只要有一点点弥补,那个可怜的老安朱就不会丢掉他的日常工作了,只要我们是到斯特林吉家去买我们所消耗的大部分蔬菜。”
“很好,我亲爱的,那很容易,而且厨师正巴不得这样呢!那会让她很高兴的,因为她现在总是在抱怨老安朱,说他拿来的东西从来都不是她需要的。瞧那儿,老房子已经过去很远了。那是什么?你弟弟说是个医院的那地方?”
“噢,我亲爱的玛丽,他只不过是开了一个玩笑。他假装要劝我把它改造成一座医院。他假装要嘲笑我所进行的种种改良。西德尼总是信口开河,这你是知道的。他老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跟谁说就跟谁说。大部分家庭里都有这么一个成员,我相信,黑伍德小姐。大部分家庭里都有这么一个人,才能出众,性格快活,天生就肆无忌惮,善于高谈阔论。而在我们家里,这么一个人就是西德尼;这小伙子非常聪明,最有本事讨人喜欢。他老是周游世界,根本不能安顿下来;那就是他唯一的缺点。他不是在这儿就是在那儿,到处都能看见他。我希望我们能把他弄到沙地屯来。我应该让你认识他。他一定能使本地生色不少!像西德尼这么好的青年,仪表堂堂地站在时代的风头,你和我,玛丽,很清楚会产生什么效果:就会让许多可敬的家庭,许多精明的母亲,许多漂亮的女儿,对我们这里趋之若鹜,一定能砸了伊斯特波恩和海斯汀斯的生意。”
他们现在正在接近教堂了,还有那实实在在的沙地屯。这个村庄就坐落在他们待会儿就要攀登的那座小山的脚下——这座山,山梁上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森林和沙地屯府的圈地,山顶上是一片开阔的草地,一会儿就能看到那儿的一片新楼房了。只有一条支脉,从山谷里伸出来的,坡度很大,蜿蜒曲折伸向海边,给一条不起眼的小溪让出一条通道来,因而在其出口,形成了第三个适于居住的地带,就在这里集中了一小片渔夫们的房屋。
村子里的房屋无非都是些农舍,但是现时的气氛已经被感受到了,正如帕克先生高兴地让夏洛特注意到的,其中最好的两三间农舍挂出了白色的窗帘以及“招租寄宿”的招牌,因而颇有蓬荜生辉的效果。再往远点儿,在一家古老农舍的绿色庭院里,果真能看见两个穿着非常高雅的白衣女子,手中持书坐在折叠凳子上;在拐角处面包坊那边,能够听见阵阵弹奏竖琴的声音从高处的玻璃窗中飘然而出。
此情此景真让帕克先生心荡神怡。并非是这个村庄的成功与他本人的利益有着什么直接的关系;因为考虑到此地离海滩太远,他根本没有打这个村子的主意——而是因为这个村庄是整个地区向现代化逐日迈进的确凿证据。这么个小村庄尚且具有吸引力,那么整座山肯定能住满游客了。他已经预见到了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避暑季节。去年的同一时期(七月下旬),这个村子里还连一个寄宿的客人都没有呢!整个夏天他都不记得有一个人来,除了一个孩子众多的家庭,他们是从伦敦来的,想呼吸呼吸海边的空气来治疗百日咳,但他们的母亲不许他们走近海岸一步,生怕他们掉到海里边。
“文明,真的是文明!”帕克先生动情地喊出来,他高兴极了,“你看我,亲爱的玛丽,你看看威廉·希利的橱窗。蓝色鞋子,还有南京靴 !如果是在过去的老沙地屯,谁想得到能在一个鞋匠的橱窗里看到这样一幅景象呢?只有一个月这里就焕然一新了。一个月以前我们从这条路经过时,这儿还没有蓝色鞋子呢。真了不起,真让人打心眼儿里喜欢!哦,我觉得在我精力旺盛时我还真的做出一番事业了。好了,到了我们的山上了,我们这空气清新使人健康的小山。”
在登山时,他们路过了沙地屯府的看守人小屋,看见了府邸的屋顶掩映在密密树丛中。这座府邸是这一地区老年间硕果仅存的建筑。再往高处一些,就是现代的建筑了;在穿过草场地时,是一座普罗斯派克特府邸,一座贝尔沃尤别墅,还有一座丹海姆场屋。这一切都被夏洛特尽收眼底,她怀着饶有兴味的好奇可是又不失平静,帕克先生的那双眼睛则是希望看见没有一所房子是空着的。窗口的广告要比他所估计的多,山上能看见的人群比他估计的要少,马车也少,散步的人也少。他猜想这时候他们这些人都是刚刚做了户外运动归来去吃午餐了,但是洁白的沙子和泰利斯台地永远都对某些人具有吸引力,海潮想必正在翻滚——现在正是潮水涨到一半的时候。
他渴望自己现在是站在沙滩上,站在峭壁上,就站在他自己家里,他希望自己在同一时间能站在他自家外头的四面八方。看见了大海,使他的心潮滚滚逐浪升高,他几乎能够觉得自己的脚踝已经变得越来越结实了。特拉法尔加府邸,就在草场地的制高点上,是一座风格优美的高雅建筑,屹立在一个小草坪上,四周环绕着一片小树林,离一座悬崖的岩顶大约有一百英尺远,不过那座悬崖并不太高——离它最近的建筑,除了一排矮小的漂亮房子,就数泰利斯台地了。台地前面是一条宽阔的人行道,有朝一日可望成为本地的莫尔 林荫道。在这一排房子中就有那家最好的女帽商店和图书馆,离它稍微远了一点儿的是旅馆和弹子房——从这里道路就向下倾斜了,通往海滩,通往海水浴换衣车所在的地方——这里于是就变成了寻求美感和时髦的人最最心向往之的地方。
在特拉法尔加府邸,即泰利斯台地后面微微有些突起的地方,旅人们安全地下了车,爸爸妈妈和孩子们皆大欢喜地抱成了一团;夏洛特也被迎接到了她的客房,她站在威尼斯式大窗户 跟前觉得真是好玩极了。她俯瞰窗外,看见尚未完工的建筑工地上斑驳陆离的景象,随风摆动的衬衫被单,高楼大屋的房顶;她还看见了大海,在灿烂的阳光下,在醉人的空气中,波光潋滟,翩跹起舞。
吃午饭时他们再度聚首,在这之前帕克先生一直都趴在桌子上翻阅一大堆信件。
“西德尼连一个字儿也没有!”他说,“他可真是个懒鬼。我在威灵敦时给他写过一封信向他报告我这次出事的详情,我原以为起码他也该屈尊给我个回信吧。但是也可能这意味着他要亲自来一趟。我相信会是这样的。不过这儿有一封我的妹妹们的信。她们从来就没让我失望过。女人们才是唯一靠得住的通信者。你瞧,玛丽(对他的妻子微微一笑),在我打开这封信之前,我们来猜一猜写这封信的那些人的身体状况怎么样?要不干脆就猜一猜如果西德尼在这儿他会说什么?西德尼是个莽撞的家伙,黑伍德小姐。你要知道,他会硬是说在我两个妹妹的抱怨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想象出来的——不过真的并不是这样的——充其量也只不过有那么一丁点儿想象——她们俩身体都很糟糕,这你已经听我们说过好多次了,她们不是这儿有毛病就是那儿不舒服。事实上,我真不相信她们会明白哪怕是拥有一天的健康的滋味;可是她们俩其实都是非常出色的乐于助人的那种女性,她们同时又都具有非凡的精力,性格非常富有魅力,凡是需要行善的地方,她们老是要迫使自己倾尽全力,结果在那些对她们全然不了解的人看来,她们显得挺古怪——然而她们真的一点儿也不矫揉造作。她们只不过身体比一般人弱,心智却比一般人都要坚强,不管是分开还是合起来。我们的最小的弟弟就和她们住在一起,他不过二十出头,我得说让我感到很遗憾,几乎和她们一样也是个大病人。他身体太虚弱了,根本不能出外求职。西德尼老是要笑话他,不过这真的不是开玩笑——虽然西德尼经常弄得我也觉得他们大家都挺好笑,尽管我自己本心并不愿意这样。你瞧,如果他在这儿,我知道他一定会跟我争个面红耳赤不可,无论是苏珊、戴安娜还是阿瑟在这封信里都会显得像是出不了一个月就要呜呼哀哉了。”
将那封信匆匆浏览了一遍,他摇摇头又开始说:“没有机会在沙地屯看见她们了,说出来真让我遗憾——对她们自己的情况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顿,真的。说真的,非常轻描淡写。玛丽,得悉她们这一向是病得多么厉害而且现在依然很严重,你一定会非常遗憾的。黑伍德小姐,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就要把戴安娜小姐这封信高声念出来。我喜欢让我的朋友们都彼此相识,而且我恐怕这是我所能成全你们的唯一方法。对于戴安娜的信我是没有一点儿顾忌的。因为她写出信来文如其人,你可以看出她是天下最生气勃勃的、友好的、古道热肠的人,因此她的信让你听了肯定会觉得如雷贯耳。”
他开读了。
我亲爱的汤姆,听说你出了事我们都非常难过。如果你没有描述你得到了好心人的照料,那么说什么我也要在接到你的信后马上就赶到你身旁,尽管不巧的是我自己也老病重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间歇性的胆汁功能失调弄得我几乎连从我的床到沙发那么近的距离都爬不过去。不过你的伤看得怎么样了?下封信给我说得再详细一点儿。如果真的只不过是脚踝扭伤,正如你那么称呼的,那么什么方法都比不上摩擦治疗法更合适的了。如果这一点马上就能办到,那么只用手摩擦即可。两年以前我碰巧在谢尔顿太太家做客,她的马车夫在清洗马车时把脚给扭伤了,一步也走不了,就连房门也走不到,但是马上就给他进行摩擦治疗,持续不断(我自己亲自用手摩擦他的脚踝,一连干了六个小时),他三天就好了——非常非常感谢,我亲爱的汤姆,感谢你好心记得我们,感谢你把你出事的情况告诉了我们。不过求你千万别再出事了,也千万别专门为我们找药剂师了,因为即使你在沙地屯有一位最最精通业务的医生,那对我们来说也是白搭。我们已经与医药这一行当结下不解之缘了,是久病成医了。我们请教了一位又一位的医生,结果是徒劳无益,最后我们恍然大悟,他们对我们一无用处,因此我们必须依靠我们自己对于自己的病体的知识来解除我们自己的痛苦。不过如果你认为对你们那里有益,要给那里找一位医生,我将会很高兴效劳,我肯定会成功的。我能够迅速地将必要的铁投入火炉 。至于说我自己亲自去沙地屯,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很懊恼地说我不敢轻举妄动,然而我的感觉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就我目前的状况而言,海边的空气可能会置我于死地。况且我亲爱的伙伴们谁也离不开我,否则的话我就要撺掇她们到你那里去待上两个礼拜。但是说真的,我怀疑苏珊的神经是不是能抵挡得住旅途的劳顿。她最近老是闹头疼,一连有十天她都是每天用六只水蛭 ,可是也不顶什么事。因此我们觉得应该改变我们的方子了——经过检验相信她的病主要是出在齿龈上,我就劝她把主攻方向对准齿龈上的乱子。于是她就一口气把三颗牙都拔掉了,效果明显地好多了,但是她的神经现在是大大地不正常了。她只能低声说话——今天早晨还晕过去两次,就因为听到可怜的阿瑟想憋住咳嗽。而他呢,我可以高兴地说还差强人意,虽然要比我能容忍的更懒怠动。我现在为他的肝病担心。自从上次你和西德尼一块儿进城来过以后,我再也没听到过他的消息,不过我断定他要去怀特岛 的计划并没有实行,否则的话在他的旅行途中我们就会见到他的。我们最真诚地祝愿这个季节你在沙地屯过得愉快,虽然我们不能对你的美丽的伯蒙德 亲自有所贡献,我们还是尽我们的一切力量给你们那里送去一些可靠人家;我们觉得可以打包票给你们介绍两个大家庭,一户是从苏里 来的富有的西印度人 家庭,另一户是一家名声最佳的女子寄宿学校,要不就是女子学园 ,是从坎伯威尔 来的。我不打算告诉你为了办成这件事我雇用了多少人——总而言之是圈套圈 ——但是成功的喜悦要远远大于对于回报的计较。你最诚挚的。
“唔——”当他将信念完时,帕克先生说,“虽然我敢说西德尼可能会在这封信里发现一些非常好玩儿的事情能够让我们足足笑上半个小时,可是我宣布就我自己而言,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地方,我只有感到让我怜悯,我觉得字字属实。尽管她们受了那么多苦,你还是可以觉察出为了促进他人的福利,她们是多么呕心沥血啊!为沙地屯如此焦虑!两个大家庭,一个也许可以把他们安顿在普罗斯派克特府,另外一个,丹海姆场二号或者是泰利斯台地的边屋,旅馆里另外要多加些床位。我告诉过你,我的妹妹们都是些无与伦比的女性,黑伍德小姐。”
“我也相信她们肯定是超群绝伦的,”夏洛特说,“这封信的欢快风格令我大为吃惊,想一想那两姐妹的身体状况,一下子拔掉三颗牙!太可怕了!令妹戴安娜听上去是疾病缠身,可是令妹苏珊那三颗牙,要比其他一切更加令人胆战心惊。”
“噢!她们对动手术已经习以为常了——无论什么手术都不在话下——具有如此的大无畏精神!”
“您的妹妹们深知自己要做的事情,我敢说,但是她们的方法在我看来不免过于极端。我认为不管是得了什么病,我无论如何都要先去请教专业医生,我自己是一点儿险也不敢冒的,我所爱的每一个人我也不敢让他们这么去冒险!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们家人身体一向都很健康,因此我无从判断这种自我治疗的习惯优劣与否。”
“当然说真格的,”帕克太太说,“我确实觉得帕克小姐们有时候太走极端了,其实你也明白,你也知道,我亲爱的。你老是认为她们将会好过一些,如果她们对于她们自己的身体能够稍微听其自然一些,特别是阿瑟。我知道你认为他病得这么厉害,她们还是这样让他担惊受怕的,这可真让人遗憾。”
“好了,好了,我亲爱的玛丽,我同意你的看法,这对阿瑟来说真是不幸,在他的有生之年他老是得想到自己是个不健康的人。太糟糕了;他必须想象他自己身体太差了,根本不能谋个职业——只有二十一岁却只能坐在家里,就依靠他自己的那么一点儿钱的利息过活,根本不敢想改善自己的状况,或者试图去找个工作可能对他自己或是旁人都有好处。不过咱们谈点儿让人高兴的事吧。这两个大家庭正好是我们所需要的,而且,现在还有件事情马上要办,是更让人愉快的——莫根来了,我听见他喊‘开饭啦’。”
午餐后这一群人很快就行动了。帕克先生急不可耐地要早早地参观图书馆,尤其对于那里的认捐簿他更是想先睹为快。夏洛特也是一样的高兴,她希望快点儿走,能看到的东西越多越好,因为那里是全新的世界。这天风和日丽,适于去海边散步嬉戏,他们出发时正是一天中非常静谧的时候,几乎在每一处住所里都正在进行着午餐和午餐后小坐的重大事宜;可能会看见一位形单影只的孤老头子这里走走那里站站,为了身体的健康他不得不早早出来散步,但是总的来说,这里人迹全无,无论是在泰利斯台地,抑或是悬崖还是沙滩,都是空无一人静悄悄的。
各个专柜都是空荡荡的——草帽和垂饰花边在屋里屋外到处可见,似乎任由它们自生自灭,管理图书馆的怀特比太太正坐在里间,读着一本小说,因为此时没人光顾。认捐簿不啻于一本备忘录。上面写着丹海姆夫人和布利利吞小姐,她俩的名字可以说是打响了这一旅游季节的头一炮,其后不外乎是马修斯太太、马修斯小姐、E.马修斯小姐、H.马修斯小姐——布朗博士及太太——理查德·普莱特先生——史密斯·R. N.中尉、利特尔上尉——莱姆豪斯 ——简·费舍尔太太、费舍尔小姐、斯克罗格斯小姐——汉金牧师先生、伯德先生——下级法院律师、格雷法学学会 ——戴维斯太太和麦瑞-威瑟小姐。
帕克先生只是觉得这份名单不仅看不出来区别,而且也远不如他所希望的人数多。好在现在还只是七月份,八月份和九月份才是真正的旅游旺季;除此以外,原先已经说好的从苏里和坎伯威尔来的那两个大家庭,已经是一个很大的安慰了。
怀特比太太闻声立即从图书馆的里间跑出来迎接,以表示她再次见到帕克先生而感到很高兴。后者的态度自然是谁见了都喜欢的。这两个人忙不迭地交换着各种礼仪及互相表示着问候。这时夏洛特已经把自己的名字加到了那份名单上,在这一行人里头一个表示了预祝这一旅游季节成功的心愿。一看见怀特比小姐匆匆忙忙地从梳妆室往下走,她马上就跑上前去为家里的人买东西。怀特比小姐满头的发卷亮闪闪的,浑身上下的小装饰品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殷勤备至地为夏洛特服务。
这间图书馆当然是应有尽有;世界若没有了它们就不成其为世界了,一切没有用处的东西都可能在这里找到。置身于这么多美丽的诱惑之中,尽管帕克先生鼓动她大量花钱而使她产生了无尽好感,但夏洛特开始觉得她必须克制自己了——或者毋宁说她省悟到处于二十三岁的年龄,她没有借口不这样做——第一天下午就把自己的钱花得精光,有点儿太不像话了。她拿起了一本书;碰巧是一卷《卡米拉》 。她没经历过卡米拉那样的青年时代,她也无意去体味她的那份苦难——这样想着,她从琳琅满目的指环手镯柜台前转过身去,强压下更多的购买欲去付钱了。
专门为了让她高兴,这一行人就转弯向悬崖出发,可是他们刚一出了图书馆就碰见了两位女士,后者的到来使得他们改变计划成为必要的了。原来是丹海姆夫人和布利利吞小姐。她们刚刚去过特拉法尔加府,然后就径直来到了图书馆。虽然丹海姆夫人非常富有活力,不可能把散步一小时当成很累的事情而非休息不可,而且还一直在说她们要回家去,但是帕克夫妇知道他们非打道回府不可了,而且必须邀请她俩一道喝茶,这才是对待她的最得体的态度,因此去悬崖漫步就让位给了马上打道回府。
“不,不,”爵士夫人她老人家说,“我可不愿意让你们因为我的原因着着急急地喝茶。我知道你们喜欢晚点儿喝茶。我喝茶早的习惯不应该让我的邻居感到不方便。不,不,克莱拉小姐和我要回我们家去喝茶。我们出来没有别的打算,我们只不过是想要来看看你们,想要确定你们是否真的来这儿了。现在我们要回家喝茶去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朝着特拉法尔加府走去了,而且悠闲自在地在会客室落了座——进门时对于帕克夫人给仆人下达的立即上茶的命令,她似乎一个字儿也没有听见。夏洛特对于失掉这次散步的机会感到很欣慰,因为她现在正置身于她非常渴望看见的那几个人中间,早晨的谈话引起了她极大好奇心的正是她们两个人。她非常仔细地打量着她们两人。丹海姆夫人是中等身材,体格强壮,身板儿绷得直直的,一举一动都很利索,目光锐利机敏,显出一副非常自负的神气,但是她的面容并不让人讨厌。夏洛特依稀觉得虽然她的态度很直率,不免带有几分生硬,因为像她这种人总是认为自己说起话来可以直来直去的,可是她确实显得乐乐呵呵的,待人很热诚,对夏洛特她彬彬有礼地打招呼,表现得很友好,对于她的老朋友们她则是衷心地热烈欢迎他们归来,使得大家都感到很亲切——至于布利利吞小姐,她的外表完全证实了帕克先生对她的赞美。夏洛特心想她没有见过比她更可爱,或者更让人感兴趣的年轻女子了。
身材修长袅娜,五官匀称秀美,肤如凝脂,肌骨莹润,长着一双蔚蓝色的眼睛,仪态谦恭温婉,然而从谈吐中透露出与生俱来的优雅气质,从她身上夏洛特看见的是所有一切小说最漂亮最令人销魂的女主人公们中间所可能有的顶顶完美的肖像,这许多小说也在怀特比太太的书架上摆着,她们刚刚把它们撇下了。这番想象的原因也许部分出自于她刚刚从一家流动图书馆 出来,然而她怎么也不能将克莱拉与一个小说女主人公的意象截然分开。她与丹海姆夫人的这种关系更加有力地印证了这种意象!她似乎是有意使自己处于这种被虐待的地位。如此贫穷无依却又如此美丽高雅,似乎情况只能是这样的容不得有一点儿选择的余地。
这种种感觉并不是任何罗曼司的影响在夏洛特身上激发出的。不,她是一个头脑非常冷静的年轻小姐,虽然读了大量的小说,给她的头脑提供了足够有趣的想象,但是她并没有被它们过度地影响着;因此在头五分钟里她幻想出来的种种虐待和迫害——这正应该是那位令人感兴趣的克莱拉所遭受的命运,这让她感到很好玩儿。她尤其是把丹海姆夫人一方对待克莱拉的最野蛮的做派想象得特别生动,但是从后来的观察中她却毫不迟疑地发现,她得承认,这两个人看起来关系处得很好。在丹海姆夫人身上她挑不出有什么差错,除了她还是按照老派做法过于拘泥形式地管她叫克莱拉小姐——从克莱拉对待老太太的恭顺和关心的态度上也看不出有半点儿的不满意。她们一方表现出来的是一种保护人的善良,另一方表现出来的则是真心实意的尊重。
话题完全转到了沙地屯上,看样子客人很多,会是一个令人满意的旅游旺季。显而易见的是丹海姆夫人要比她的那位副手更加焦虑,更加害怕受损失。她希望这地方更快地塞满人,鉴于出现了某些住处廉价转租的情况,她似乎更加忧心忡忡、心烦意乱。戴安娜小姐提到的两个大家庭没有被忘掉。
“太好了,太好了,”她老人家说,“一家西印地 人和一所学校。听起来很好。会带来钱的。”
“我相信,比起西印度人来,再没有别的人花起钱来更像流水一般了。”帕克先生指出来。
“就是,我听说过。因为他们的钱包都是鼓鼓的,没准儿他们还一心以为自己能跟你们这些古老的乡村世家平起平坐呢。然而,他们这些人这样大把大把地撒钱,从来也不想一想他们是不是可能会种下导致物价上涨的恶果——我所听说过的西印金 人的情况和你说的差不多,如果他们到我们中间来提高了我们这里的生活必需品的价格,我们可不会大大感激他们的,帕克先生。”
“我亲爱的夫人,他们只能提高消费品的价格,由于对这些东西的格外大量的需求,以及货币在我们中间的流通,对我们来
说还应该是利大于弊的。我们的屠宰商们和面包师傅,一般说来如果他们不能给我们带来财富他们自己也富不了。如果他们没有收益,我们的房租就得不到保证,因此我们的房屋的价格应该增值,这样才能和他们的利润成正比。”
“哦!是这么回事。可是我不会喜欢让屠户们的肉价提高的,虽然——而且我只要可能就一定要让肉价不断往下降。哎哟,我看见,那位年轻小姐在笑呢!我敢说她一定以为我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傻瓜,不过她到时候也会关心这类事情的。是的,是的,我亲爱的,请相信我的话,你到时候也会考虑屠户的猪肉价格的,虽然你不可能凑巧也有这么一大屋子的仆人需要养活,就像我现在似的。而且我确实认为那些人是真正享福的,就是那些雇用仆人最少的人。我不是个爱讲究排场的女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要不是为了保留对于可怜的老豪里斯先生的怀念,我决不会还像现在这样维持着沙地屯府的规模;这绝不是为了我自己的高兴。唔,帕克先生,那么说另外一家是一所寄宿学校了,一所法国寄宿学校,是不是?这倒也不坏。她们要住满六个礼拜。这么多人,谁知道要消耗掉多少东西需要多少驴奶啊!我目前有两头产奶的驴子。不过这些小丫头们可能会弄坏家具的。我希望她们会有一位厉害的女教师来照管她们。”
说起他此番威灵敦之行的目的,可怜的帕克先生从丹海姆夫人那里和从妹妹们那里一样没有受到什么褒扬。
“天哪!我亲爱的先生,”她喊道,“你怎么能想到这种事情?我很遗憾你遇了车祸,但是要让我来说这全是你自讨苦吃。去找一个医生!嗯?我们在这儿要一个医生干什么?这只能鼓励那些仆人和穷小子一天到晚地想象他们自己生了病,如果身边就有个医生的话,噢!可别,可别让我们沙地屯也来这么一帮子人。我们会像现在这样过得很好的。这里有大海有草地,还有我的产奶的驴子——我曾经跟怀特比太太说过如果有人需要一台室内木马 ,他们花很公道的钱就能得到——(可怜的豪里斯先生的那台室内木马,还完好如新呢)。人们还想再要些什么别的东西呢?在这里我已经在世上足足活了七十年了,找医生没超过两次——这辈子连医生的面都没见过,我说的是为了我自己的缘故。而且我深信不疑,如果我那位可怜的亲爱的哈利爵士也从来没见过一个医生,那他肯定还能活到现在呢。十次出诊费,一次接一次,那个人全拿走了,就是他把他的命送了。我求你帕克先生,千万别把医生弄到这儿来。”
茶具端上来了。
“噢!我亲爱的帕克太太,你真不应该,你干吗这么客气呢?我不过是正好碰上了时辰就顺便跟你道个好的。可是你这么盛情,我相信克莱拉小姐和我还是留下来好,恭敬不如从命嘛。”
帕克夫妇的好人缘使他们在次日清晨就招来了客人,其中就有爱德华爵士和他的妹妹,他们刚刚去过沙地屯府接着就来问候帕克夫妇;写信的任务刚刚完成,夏洛特就安安心心地与帕克太太坐在会客室里,正好把他们全都见上了。
丹海姆兄妹是客人们中唯一激起特别注意的一对。夏洛特很高兴自己能被介绍给他们,这样她就能得到关于这家人的完全的知识了。她发现,这兄妹中,至少那较好的一半(因为单个挑出来时,那位绅士有时候可以被认为是。这一对兄妹中,较好的一半)不是不值一顾的。丹海姆小姐是个模样姣好的姑娘,但是冷若冰霜矜持寡言,给人的印象是她非常高傲地感觉到自己的显要地位——她又非常不满地觉得自己太穷了,她一坐定就因为没有一辆比较精致的马车而感到烦恼,因为她现在只能坐在自家的那辆简陋的两轮马车里旅行。说这话时他们的马车夫牵引着马车的情景仍然还被她看在眼里——比起她来,无论是神气还是举止爱德华爵士都要远胜一筹——当然是仪表堂堂了,但是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高雅的谈吐和待人接物的彬彬有礼以及善于营造愉快的气氛。他一进了屋子就如同鹤立鸡群,就滔滔不绝地与人交谈,尤其是跟夏洛特谈得特别起劲,因为碰巧他被安排坐到了她身边——她马上就觉得他长得很英俊,声音悦耳动听,善于辞令。她很喜欢他。他和她一样头脑冷静,她认为他很合群,而且丝毫也不怀疑他对她有着同样的发现,从他明显地不理睬他妹妹表示要走的动议就可以看出来这一点,他还是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继续进行着他的谈话。我并不因为我的女主人公的虚荣心而感到愧疚。如果世上真有年轻的小姐们正当绮年玉貌的年华,一点儿也不富于幻想,更不留意于赏心乐事,那么我是不认识这些小姐的,我也决不希望认识她们。
终于,从会客室的低低的法国式窗户 ,俯瞰着那条大路和穿过草地的所有的小道,夏洛特和爱德华爵士尽管还是坐着,可是却不仅能看见丹海姆夫人和布利利吞小姐在散步,而且在爱德华爵士脸上立刻就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当她们二人往前走时他目不转睛地焦急地盯着她们,接着就很快向他的妹妹提议:不仅是要动身,而且是要和她们一块儿去泰利斯大街散步——结果给夏洛特的幻想来了个猝不及防的急转弯,治愈了她发了半个小时的高烧,把她放到了能够做出更加切合实际的判断的位置上,当爱德华爵士走了以后,好来判断他之为人实际上到底有几分是真的合群的——“也许他是徒有其表吧。对他来说倒也无伤大雅”。
她很快就又加入了他的小团体。帕克夫妇的头等大事,在摆脱了清晨第一批客人之后,是他们自己也要出门了。泰利斯大街是大家共同向往的地方——每一个散步的人,都必然要从泰利斯开始。在那里,坐在安放在沙砾路上的一条绿色长凳子上,他们发现了会聚于一处的丹海姆家族;但是虽说是会聚一处,却又变得界线分明——那两位高贵的女士坐在凳子的一头,爱德华爵士和布利利吞小姐在另一头。夏洛特瞥见的一眼告诉她,爱德华分明是一副含情脉脉的恋人的模样。他对克莱拉一往情深这是确定无疑的。但是克莱拉如何接受这一片赤诚,却不那么明显——不过夏洛特倾向于不那么乐观的推想;因为虽然是和他另外坐到了一处(也许她没能够阻止这一点),她的神情却是平静而悒郁的。
而坐在这条凳子另一头的那位年轻小姐正在做着告解,这是显而易见的。丹海姆小姐面部表情的变化,从冷峻地高高在上地坐在帕克太太客厅里由于别人的再三请求才张口说话的丹海姆小姐,变成了在丹海姆夫人近旁,洗耳恭听有说有笑甚至像敬若神明有求于人似的丹海姆小姐,这一变化简直太明显了,而且分外有趣,也可以说是可悲可叹的,恰似讽刺剧或者道德剧所造成的效果。丹海姆小姐其人的性格已经在夏洛特那里有了定评。爱德华的则还需要较长时间的观察。他让夏洛特吃惊的是他们大家都走到了一块儿要去散步时,他竟然立即就离开了克莱拉,把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夏洛特身上。
他挨得她紧紧的,好像是要尽量把她从其余的人那儿分开就让她一个人听他演说。他开始了,语调抑扬顿挫感情奔放地侃起了大海和海岸,继而又气吞山河地用平常的词语赞美了它们的崇高,然后又绘声绘色地描绘了它们在感情细腻的心灵中所激发的无可名状的激情——狂风暴雨中波涛汹涌的海洋的严峻壮丽,风平浪静时海面的波光潋滟,盘旋的海鸥,还有海蓬子,深不可测的海底,洋面的瞬息万变,可怕的海市蜃楼,阳光灿烂时水手们在海中的冒险,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又使他们遭到灭顶之灾,所有这些话题都被娓娓道来;也许有些过于老生常谈了,但是从这么一位漂亮的爱德华爵士口中说出来却变得兴味无穷。她只能觉得他是一个热情奔放的人,直到他开始用他背得烂熟的名家名言来压倒她,用他的某些长篇大论来搅昏她的头脑,她才觉得受不了了。
“您记不记得,”他说,“司各特 描写大海的美妙的诗句?噢!它们表达得多么生动啊!每当我走到这儿它们就从我的脑子里油然而生。如果有人读了它们居然无动于衷的话,那他们的神经肯定都让大麻叶子弄得麻痹了!老天保佑我不要遇见这样的冷血动物。”
“您指的是哪段描写?”夏洛特问,“这会儿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司各特描写大海的哪一首诗我都记不得。”
“您真的不记得?这会儿我也记不清楚开头了,可是——您不可能忘记他对于女性的描写吧?‘噢!给我们带来安逸和温馨的女性……’美极了!美极了!即使他再没有写其他的,他也一定是永垂不朽的。还有,那首赞美父母之爱的无与伦比的,无可比拟的诗——‘一些感情给了凡夫俗子,要更少一些尘世的色彩而更多一些天堂之爱’,等等。 但是既然我们现在在谈论诗歌,您觉得彭斯 致他的玛丽的诗怎么样,黑伍德小姐?噢!那种哀婉简直令人心碎!如果世上果真有那么一个用心去感觉的人,那人就是彭斯。蒙哥马利 拥有诗歌的全部火焰,华兹华斯 拥有诗歌的真诚的灵魂,坎培尔 在他的《希望之乐趣》中触及了我们的情感的极致——‘宛若天使降临,若即若离’。您能设想出比这一行还要更加克制、更加柔和、意蕴更加充满深邃崇高的诗句吗?但是彭斯,我现在是在表述我对他的卓越性的理解,黑伍德小姐。如果说司各特有什么缺陷,那就是缺乏热情。温柔、高雅、描述性强,然而平和。如果一个男人不能公平地对待女性的属性,那他一定会遭到我的蔑视。有时候确实好像有一丝感情使他豁然开朗,正如在我们刚刚说到的那几行诗中——‘噢!给我们带来安逸和温馨的女性……’但是彭斯永远都是一团烈火。他的灵魂就是一个祭坛供奉着那可爱的女性,他的精神真的散发出永恒的馨香——那是她应该享有的。”
“我曾经怀着极大的喜悦读过彭斯的几首诗,”夏洛特一有了机会就赶紧说,“但是我这人不够诗意,因此不能将一个人的诗和他的人品截然分开——可怜的彭斯的有名的不检点,使我在读他的诗歌时感受到的快乐大大地打了折扣。我很难相信他在表达一个恋人的感情时到底有几分是真的。我不能信任他在描写一个人的爱情时那种所谓的真诚。他心血来潮,于是就写了下来,然后他就忘了。”
“噢!不不——”爱德华爵士狂热地发出了惊叫,“他完全是一片赤诚一片真情!他的天才和他的敏感难免使他会误入歧途,可是谁又是完美无缺的呢?倘若要求一个高贵的天才的灵魂也像芸芸众生一样规行矩步,那就是吹毛求疵就是假道学。天才的焕发,被一个人心胸中激昂的情感所激发出来的,可能是与生活中某些平庸的行为准则格格不入的;你也不能,最可爱的黑伍德小姐——(显出极度伤感的神态说),任何女人都不可能公正地评判一个男人纯然地在无穷无尽的热情冲动的驱使下可能说出来的话、写出来的东西或者做出来的事情。”
这真是一番妙论,他大量地使用了带有前缀的词 ,但是如果夏洛特完全听懂了的话,那么这段话可并不怎么合乎道德,何况他对她特别恭维的语调并没有使她高兴。她严肃地回答说:“我真的对此一窍不通——今天天气可真美。我猜现在刮的是南风。”
“幸福的,幸福的风啊,原来是你占据了黑伍德小姐的头脑!”
她开始认为这人简直愚蠢透顶了。他之选择和她一道散步,她现在恍然大悟了。他这是做给布利利吞小姐看的,就是要惹她生气。她观察出来了,在他向旁边投去的一两次瞥视中——可是究竟他为什么要说这么多无聊的话,除非他没有别的高招了,真是太不可理解了。他看上去十分伤感,总是在感时抚事,非常醉心于那些最新潮的时髦的生硬的词汇——她推测他脑筋并不很清楚,他说了这么一大堆全是死记硬背的。日久天长,事态的发展肯定会使他的性格得到进一步的解释,不过一听到一声去图书馆的建议,她就觉得今天整个早上爱德华爵士已经让她受够了,她就非常愉快地接受了丹海姆夫人的邀请,继续留在泰利斯陪她了。
其他人全都离开了她们,爱德华爵士非常恋恋不舍地强使自己走开,流露出骑士派头的无限惆怅的绝望,她们两人则都觉得如鱼得水——就是说,丹海姆夫人俨然一个真正伟大的夫人,一个劲儿地说啊说啊,只说她自己的事情,夏洛特则是支起耳朵听——想到她这两个谈伴的对比觉得真有意思。当然,在丹海姆夫人的谈话中根本没有令人可疑的感伤,也没有任何困难的短语及解释。她非常自然地挽起夏洛特的一只胳膊,让人感觉到来自她这一方的任何一点注意都是无上的荣光,是一种交流。同样是出于对于自己的重要性的意识,或者是出于对于谈话的天然爱好,她马上就非常满意地打开了话匣子,目光中流露出睿智和精明:“伊斯特小姐想要我邀请她和她哥哥陪我在沙地屯府待一个礼拜,因为去年夏天我请过他们,可是这回我可不干。她想尽了一切方法来奉承我,不是夸这就是夸那;但是她究竟想要干什么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我把她整个人都看穿了。我可不是那么好哄的,我亲爱的。”
除了简单地问了一句“爱德华爵士和丹海姆小姐”,夏洛特再也想不出什么更不关痛痒的话了。
“是的,我亲爱的。我的年轻的亲戚,我有时候就这么称呼他们,因为我是很注重他们的利益的。去年夏天这个时候我请过他们和我在一起,有一个礼拜;从星期一到星期一;他们非常开心和感激。因为他们是很好的青年,我亲爱的。我不会让你以为我对他们的关注,仅仅是为了可怜的哈利爵士的缘故。不,不;他们自己是非常值得受到关注的,否则的话请你相信我的话,他们是不会老来这里陪我的。我可不是那种滥好人对什么人都帮助。在我尽举手之劳之前,我一向都非常留意,事先要搞清楚我到底要干什么,我需要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我并不认为在我这辈子曾经有过上当受骗的时候;一个结过两次婚的女人足以夸口的东西很多。可怜的亲爱的哈利爵士(我们只能私下里这样说),开头还想得到更多的东西。但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走了,我们不应该在死了的人身上挑毛病。谁也比不上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时过得快活——他是一个谦谦君子,完全是一派古老世家的绅士风度。他死了以后,我把他的金表给了爱德华爵士。”
她说着瞟了一眼她的同伴,这暗示着她这句话应该给人很深的印象——看见在夏洛特的面部并没有出现那种着了迷的吃惊,她又很快地补充道:“他并没有把它遗赠给他的侄儿,我亲爱的,那不是遗赠。那并没有写进遗嘱。他只不过是告诉我,那只有一次,他希望他的侄儿得到他的金表;但是他并没有在这件事上加以约束,如果我不愿意。”
“非常仁慈,真的!非常好!”夏洛特说,纯粹是不得不强使自己假装很佩服她。
“是的,我亲爱的,那还不是我为他做的唯一善事。对于爱德华爵士我一直是一个非常慷慨大方的朋友。而那位可怜的年轻人,这对他是不够的;因为虽然我只是一个受有亡夫遗产和称号的寡妇,他是继承人,但是我们两人之间的情况却并非通常一般这种关系之间应该有的那样。从丹海姆庄园我连一个先令 都没有得到过。爱德华先生从来没有给我付过钱。他并没有站在最高处,请相信我。那是我,是我给了他帮助。”
“确实是!他是个挺好的青年,尤其是谈吐特别文雅。”
这话说出来主要是为了敷衍敷衍,但是夏洛特马上就看出来她的话已引起了丹海姆夫人的怀疑,因为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说:“是的,是的,他这人长得很帅——希望哪位富家的千金也能这么想,因为爱德华必须为了金钱而结婚。他和我经常反复讨论这件事情。像他这么一位漂亮的小伙子,一定是到处招花引蝶给姑娘们献殷勤的,但是他明白他必须为了金钱而结婚。爱德华爵士大体上是一个很稳重的青年,而且脑子是很够用的。”
“爱德华·丹海姆爵士,”夏洛特说,“人品这么好,有这么多长处,那是不成问题的,一定能找到一位有钱的女子,只要他愿意。”
这句漂亮的恭维话说得入情入理,似乎完全打消了怀疑。
“是啊,我亲爱的——此话说得极是,”丹海姆夫人大声说,“只要我们能把一位年轻的女继承人弄到沙地屯来!不过女继承人净是些又丑又怪的东西!我不认为自打沙地屯变成公共场所以来有什么女继承人来过,就连女共同继承人都没来过一个。来过这里的人家一家接一家,但是就我所知,一百个人家里没有一个是真的有财产的,不管是有地产的还是搞投资的。也许有点儿收入,但是却没有财产。他们不外乎是些牧师,或者是从城里来的律师,或者是只领半薪的军官 ,要不就是只有寡妇授予产 的寡妇们。这些人有什么用呢?除了他们正好租了我们的空房子,还有(你我私下说说不足为外人道也)我觉得他们都是些十足的傻瓜蛋,放着好好的家里不待。现在,如果我们能得到一位女继承人,她是为了健康的原因被打发到这儿来的(如果她被命令要喝驴子奶我就能供应她),那么只等她一痊愈,就要让她爱上爱德华爵士!”
“那可就太幸运了,说真的。”
“还有,伊斯特小姐也应该嫁给一位有钱人——她必须弄到一位富裕的丈夫。啊!没钱的年轻小姐们着实让人可怜!可是——”略微一停顿又说,“如果伊斯特小姐想要跟我说让我邀请他们来沙地屯小住,那她就会发现自己是打错了主意。自从去年夏天,你瞧——我这里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我现在有克莱拉和我做伴,事情就大不一样了。”
她说这话时口吻是这样严肃,夏洛特立时就看出来她这时才变得真正深刻了。她也就准备聆听一段内容更加充实的重要谈话了,不料接着听到的只不过是:“我才不会幻想把我的府邸像是旅馆似的塞得满满的呢。我决不情愿让我的两个打扫客厅和卧室的女仆一上午都忙个不停,老是扫除卧室里的垃圾。她们每天要整理克莱拉小姐和我自己的屋子。如果要让她们多干活,她们就会要求加薪了。”
要对这类事情做出应付,夏洛特一点儿准备也没有,而且她发现甚至不可能装出同情的样子,因此她干脆就缄口不言。丹海姆夫人很快又补充道,语调很欢快:“除此以外,我亲爱的,难道要我塞满我的房间而对沙地屯造成损害吗?——如果有人想要到海边游逛,那他们干吗不去租房子呢?这儿空房子多着呢——就在这条泰利斯大街就有三所;就在这一时刻不下于三所租房的广告,让我们看得眼花缭乱呢,三号、四号和八号;考挪拐角楼对于他们来说可能有点儿太大了,但是其余的那两所无论哪一所都是很舒适的小房子,非常适于一位年轻绅士和他的妹妹居住。所以就这样,我亲爱的,下回要是伊斯特小姐再开始叨叨丹海姆园有多潮湿,以及洗海水浴对她怎么怎么好,我就要劝他们来这儿租下一所房子住上两个礼拜。你不觉得这个建议是很公平的吗?——你知道仁爱先从自家开始。”
夏洛特此刻感到又有意思又气愤,不过气愤占的比重要大一些,而且越来越大。她不动声色保持着有礼貌的沉默。她再也无法容忍了,不想再听下去了,只是意识到丹海姆夫人仍然在喋喋不休,她沉思着任由自己胡思乱想。
“她真是个小气鬼。我根本没想到还有这么坏的人。帕克先生把她说得太好了。他的判断显然是不可信的。他自己的好心使他认不清是非。他心肠太好了,因此分不清好人坏人。我必须自己判断。他们两人的密切关系使他产生了先入之见。他曾经劝她从事同样的投机事业,因为他们在这件事上的目标是一致的,他幻想她喜欢他。但是她真是太小气,太小气了。我在她身上看不到一点儿长处。可怜的布利利吞小姐!她把她周围的人都弄得鄙俗不堪了。这位可怜的爱德华爵士和他的妹妹,他们身上到底还有几分令人可敬的地方我是说不上来的,但是他们就是因为对她奴颜婢膝而必定要变得鄙俗了。我现在,对她表示敬重,表面上对她随声附和,也变得鄙俗了。原来如此,有钱人都是这般卑鄙可耻。”
这两位女士继续在一块儿散步,直到其余的人也加入进来。他们刚刚从图书馆出来,后面跟着一位小怀特比,胳膊下面夹着五卷书跑到爱德华爵士的马车跟前。爱德华爵士迎着夏洛特走来,说:“您可以知道我们一向都是怎样打发时光的了。在挑选某些书籍时我妹妹需要听从我的劝告。我们有很多消闲的时光,因此读了很多书。我读小说并不是不加选择的。说到公共流动图书馆的那些垃圾,我是根本不屑一顾的。您绝不会听见我鼓吹那些直冒傻气的东西,那里面除了连篇累牍地描写一些根本不能自圆其说的自相矛盾的原则就什么也没有了,要不就是些平淡无奇的陈芝麻烂谷子,一点儿有用的东西也不能演绎出来。我们也许是徒劳无益地把它们放进了一个文学的蒸馏器里,可是我们蒸馏不出一点儿能为科学增光的东西。我相信,您理解我的意思吧?”
“我拿不准完全理解了您的意思。不过如果您能详细说说您认为合格的小说是哪一种,我敢说那会使我更明白的。”
“非常愿意效劳,可爱的提问者。我认为合格的小说是以庄严宏大的笔法展示人类天性的,诸如通过描写充满强烈激情的崇高人物来揭示它,或者展示强烈感情的变化,从最初的情感的第一次萌芽发展到半迷狂的激情迸发的高潮——我们从中看见了女性的魅力迸射出强烈的火花,在男性的灵魂中燃起了熊熊烈火,致使他(虽然不免要蹈入偏离正路打破传统藩篱的危险)不顾一切铤而走险,敢作敢为,排除万难,去得到她。这些书令我乐此不疲,细细玩味,而且我希望我可以说,是怀着改良人性的愿望去读的。这些书以最美妙的画像展示了高贵的思想、无边无尽的美景、不可限制的情欲和不屈不挠的决心——甚至当故事情节全是描写主要角色,即那位强有力的,让人处处感觉到其存在的男主人公的机关算尽的阴谋诡计受挫时,它还是让我们不由自主地对他怀有宽宏大量的激情。我们的心灵如同中了魔法。如果有人断言我们觉得他的惊心动魄的生涯,还不如任何相反角色的静如止水的病态的美德更能吸引我们,那这人肯定是假道学。我们对于后者的赞同只不过是一种施舍。而这些能够开拓耕耘人的心田,既不抨击也绝不会置之不理那位角色,即那位最明智最成熟的人的感情的小说,才是人们应该熟读的。”
“如果我的理解正确的话,”夏洛特说,“那么我们两人对小说的兴趣是完全不同的。”
说到这儿他们俩也该分手了——丹海姆小姐早就对他们两人不耐烦了,再也等不下去了。
实际情况是爱德华爵士,由于环境所限几乎没离开过此地,他读过的感伤主义小说 太多了,对他是很不适宜的。他的幻想早就被理查逊 以及那些看去是步理查逊后尘的作家的小说中那些充满激情的、最异想天开的部分牢牢地占据了;那些小说津津乐道的是男人对女人的穷追不舍,全不顾人情常理,就是那些小说占据了他的大部分读书时间,并且形成了他的性格——他形成了一种反常的判断,那应该归咎于天生头脑不够坚强,故事中那位恶棍的翩翩风度、坚强意志、精明和锲而不舍全都让爱德华爵士对他的荒唐和凶残视而不见。在他眼中,这样的举动就是天才,就是烈火,就是感情。这样的举动令他兴味无穷,将他全身燃烧,激起他的欲望;因此他老在焦急地企盼这样的举动的成功,以用小说作者们所能想到的还要深沉的柔情蜜意为那恶棍的失败举哀悲伤。
虽然他的许多理想都归功于这种阅读,那么要说他根本就不读别的书,或者说他的语言不是在对于现代文学更加全面了解的基础上形成的,这也有失公允。他阅读当时的一切随笔、旅游通信和批评文章,可是同样不运气的是那些阅读只使他从道德说教中汲取了虚伪的条文,从历史垃圾中拣出导致堕落的动因,他专门收集生僻的词汇,醉心于我们最受称赞的作家们笔下那些风格独特的句子。
爱德华爵士最伟大的人生目标是引诱妇女。他深知自己的外表具有何等的魅力,他还满以为自己具有同等的天才,因此他相信引诱妇女是他责无旁贷的义务。他觉得他生就是一个危险的男人——完全是劳沃累斯一流的人。就连爱德华其名,他都以为本身就带有几分魅力。 泛泛地对金发碧眼的白雪公主们殷勤备至,显出一派骑士风度,对每一个美貌的姑娘都送以甜言蜜语,这只不过是他必须扮演的人物中的下等角色。黑伍德小姐,或者任何其他姑娘只要是模样长得俊俏的,尽管是刚刚认识,他都认为自己有权利有资格(按照他自己对社会道德的认识)去追求,去对她们极尽恭维之能事;但是只有对克莱拉一个人他是真有企图的;只有克莱拉他是有意要去引其上钩的。
对她进行引诱他是完全下了决心的。她的地位从各方面来说都呼唤他当仁不让赶快行动。她在争取丹海姆夫人的宠爱的竞争中是他的对手,她年轻、可爱,而且无依无靠。他早就看出来这件事情的必要性了,因此早就小心翼翼地一丝不苟地行动着,要在她的心田中留下深深的印象,以摧垮她的原则。克莱拉也早就看穿他了,丝毫没有愿意被他引诱的意思,但是她具有足够的耐心忍受他,因此就加固了她的人格魅力所引起的那份爱慕依恋。说真的,即使受到的挫折再大也不会影响爱德华爵士,他是全副武装准备好来对付天大的轻蔑和恶感的。倘若她不能被爱情赢得,他就要把她拐走。他对自己的事业很清楚。对于这件大事他已经冥思苦想很久了。如果他不得不采取这样的行动,那他自然就要希望搞出新的花样,要超出那些先行者们,因此他怀有强烈的好奇心要想落实在蒂姆巴克图一带是不是能找到一所僻静的房子适合于接待克莱拉;可是这笔开销,天哪!那所风格壮丽的华屋是不适合他的钱包的,谨慎的考虑责成他为他的爱欲目标选择那种不事张扬逐渐毁灭其名誉的策略,而不是采取比较轰轰烈烈的惊人之举。
有一天,就在夏洛特到达沙地屯不久,她正从沙滩往泰利斯大街走时,有幸看见一位绅士的马车,是由驿马拉着的,就停在旅馆的门口。这辆马车到达这里已经很晚了,从搬下来的行李的数量上看,可以指望,它带来的是某个体面的人家,决心要在这里待一阵子了。
她满心欢喜有这么好的消息向帕克夫妇报告。他们二人比她走得早,已经回家了。虽然她已经与一股径直吹向海滨的风搏斗了足足两个小时,可还是急不可耐三步并作两步地直奔特拉法尔加府;然而还没等她走到那块小草坪,就看见有一位女士脚步矫健地紧随在她后面;她觉得此人不可能是她的相识,就决定加快步伐,如果可能的话抢在这位女士前头先进去。但是这位陌生人的脚步不能让她捷足先登:夏洛特刚一踏上了台阶就按门铃,可是门没有开,这时另外那个人已经穿过了草坪;当仆人来开门时,她们俩同时准备好进去了。
那位女士的从容不迫,她的一声“莫根你好——”以及莫根看见她时的表情,都让夏洛特感到瞬间的惊讶——但是下一分钟就把帕克先生带进了大厅,前来欢迎他的妹妹,这是他从客厅里望见的,她马上就被介绍给了戴安娜·帕克小姐。这太让人感到意外了,但是当然更加高兴了。再没有比同时受到丈夫和太太的热情接待更让帕克小姐感到宾至如归的了。她这一向可好?和谁一块儿来的?还有他们看见她经得起这趟旅行的折腾都感到很欣慰!还有她现在又要属于他们了,当然是很令人高兴的事了。
戴安娜小姐约莫有三十四岁,中等身材很苗条;与其说是面带病容还不如说是面容娇嫩;长相讨人喜欢,眼睛炯炯有神;她的举止有着与兄长同样的从容不迫和直率,虽然她的语调要更加果断而不那么柔和。她一分钟也不耽搁就汇报开了她自己的事情——感谢他们的邀请,然而“当时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她们三个都要来,那得要带多少行李呀,结果就老也走不成”。
“三个人全来!什么!苏珊和阿瑟!苏珊居然也能来了!这当然是锦上添花了。”
“是的,事实上我们全来了。完全是不得已的。除此以外别无他法。你们一会儿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我亲爱的玛丽,还是先打发人去把孩子们叫来吧,他们真让我想死了。”
“不过一路上苏珊可怎么对付的?还有阿瑟呢?我们怎么没看见他和你一起来呢?”
“苏珊一路上很好。我们出发前一天的晚上以及昨天晚上,在奇切斯特 她都是整宿整宿没合上眼,因为这种情况对她来说可不像我那样不算回事,着实让我提心吊胆了一路。不料她一路上挺好,直到我们走到这儿能看见可怜的古老的沙地屯了,她的歇斯底里才刚刚发作。还好她这次发作并不十分严重。我们到达你们这儿的旅馆时她差不多已经好了,所以我们把她扶下马车时她已经完全没事了,只有伍德科克的帮忙就行了。我离开她时她正在指挥卸行李,还帮着老山姆解开箱子上的绳子。她要我向你们问候,她感到万分抱歉,由于身体状况不允许,她不能和我一块儿前来。至于可怜的阿瑟,他绝不是不愿意自己亲自来,可是风这么大,我觉得让他冒这个险是不安全的,因为我确信他现在有点儿腰痛,所以我帮着他穿上了他那件大衣把他送到泰利斯大街去了,去给我们联系住处。黑伍德小姐肯定已经看见了我们的马车就停在旅馆跟前。我一看见她在草坪上走在我前面,马上就猜到了那是黑伍德小姐——我亲爱的汤姆,看见你走路这么好,我真高兴啊。让我摸一摸你的脚踝。没问题;一切正常,处理得很干净利落。你的肌腱的活动受了点儿小小不言的影响,不过几乎觉不出来。好了,现在来解释我为什么来这儿吧。我上次在给你们的信里说过,那两个值得考虑的家庭,我希望能给你们保住的——就是那家西印度人和那家书院 。”
听到这儿,帕克先生把他的椅子拉得离他的妹妹更近了,更加亲热地拉起她的手回答:“太好了,你说过的——你真是雷厉风行,你真好心!”
“那家西印度人,”她继续说,“我觉得这两家人中他们对你们更有用——是好的里面挑好的——原来是格瑞菲思太太一家。我是通过别的人才知道她们家的。你应该还记得我提到过凯泼小姐,我的特别要好的朋友范妮·诺里斯的特别要好的朋友;你听着,凯泼小姐与一位达灵太太特别熟,后者与格瑞菲思太太本人长期保持通信联系。就是这么一条短短的链条,你瞧,在我们之间,却是环环入扣缺一不可。格瑞菲思太太想要来海滨,这是为她家的小辈着想起见——已经定好了就去苏塞克斯海岸,但是没有决定到底去哪块儿地方,想要去一个比较幽僻的地方,于是就写信给她的朋友达灵太太征求意见。格瑞菲思太太的信接到的时候正好凯泼小姐和她在一起,于是她就被征询对这个问题有何高见;同一天她就给范妮·诺里斯写信向她提到这件事。范妮对我们的情况了如指掌,马上就提笔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转告了我,除了没写名字——那是后来得知的。对于我来说只有一件事可做。我通过同一趟邮车给范妮去了信,竭力向她推荐沙地屯。范妮开头担心你们这里的房子不够大,放不下这样一个家庭。不过看来我这故事扯得有点儿太远了。你瞧事情就是这么安排的。通过那同一根简单的关系链条,我很快就高兴地获悉沙地屯已经得到了达灵太太的推荐,那家西印度人十分愿意到那儿去。这就是我给你写信时的情况;但是两天以前,是的,就是前天,我又从范妮那里获悉,她说她从凯泼小姐那里听说,后者接到了达灵太太的一封信,说是格瑞菲思太太在给达灵太太的一封信里表示对到沙地屯休养一事心存疑虑。我说清楚了没有?说了这么半天,你们可别还是稀里糊涂的。”
“噢!很清楚,很清楚。后来呢?”
“使得她犹豫不决的原因是她在那个地方没有关系,所以她无法落实是不是一到达那里就能妥善地安顿下来;在种种顾虑当中她特别提到一位由她照顾的兰伯小姐,是位年轻姑娘(也许是位侄女),对她的情况她比对自己的女儿还要考虑得更加周到仔细。兰伯小姐,富可敌国,比其他人都有钱,然而身体也是最羸弱的。说到这儿你可能已经很清楚了,格瑞菲思太太是何种样人——爱依赖别人,懒得动弹,金钱财富和炎热的天气很容易使我们每个人都变成那个样子。不过我们大家并不是天生下来精力平等的。那么该怎么办呢?我有几分钟颇为踌躇:是告诉她们说我给你们写信呢,还是给怀特比太太写信告知给她们留一所房子?但是哪个办法都不能使我满意。我讨厌麻烦别人,当我自己能行动的时候,我的良知告诉我这就是召唤我行动的时刻。眼前有一个无依无靠的疾病之家我必须为她们服务。我探了探苏珊的口气,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阿瑟也没反对,我们的计划马上就安排好了,我们昨天早晨六点就动身了,今天在同一时刻离开奇切斯特,于是我们就到了。”
“太棒了!太棒了!”帕克先生喊道,“戴安娜,谁也比不上你对朋友这么忠心耿耿,有这么一副普济众生的古道热肠。我知道没有人能比得上你。玛丽,我亲爱的,她不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吗?好了,现在,你想要给她们订什么样的房子?她们家有几口人呢?”
“我一无所知,”他的妹妹回答说,“根本不知道;压根儿就没听说过一点更具体的情况了;但是我敢肯定沙地屯最大的房子她们家也不会嫌大的。她们更像是还想要第二所房子。不过我只先订一所,就一个礼拜。黑伍德小姐,我让你吓着了。我从你的眼神中看出,你不习惯这样当机立断地办事情。”
“莫名其妙,多管闲事!活跃得简直发疯了!”这些话在夏洛特的脑子中一闪而过,但是要想出一句礼貌的回答也非难事。
“我敢说我确实显得挺吃惊,”她说,“因为这些事太劳神费力了,而且我知道您和令姐都是拖着怎样的带病之躯的。”
“带病之躯是真的。我相信全英格兰再没有哪三个人有如此令人悲哀的权利获此称号了!不过我亲爱的黑伍德小姐,人生在世就是要尽可能地有所作为。既然被赋予了相当发达的脑力,我们就不能借口身体虚弱而不为,或是赞成我们自己为自己开脱责任——尘世的人被分成了弱智的和强智的——能够行动的和不能行动的,绝不能让有所作为的机会从自己身边溜走,这是能者的责无旁贷的义务。家姐和我的病痛幸而并不是那么缠缠绵绵的,并未对我们的生存造成迫在眉睫的威胁,只要我们能投身于对别人有用的事,我相信身体反而会好起来,因为大脑在履行义务时会变得清爽振奋。我在旅行途中,由于心系重任,我的自我感觉一直好极了。”
孩子们进入室内使她结束了她赞美自己个性的这篇小小的颂文,在把他们一个个搂搂抱抱地亲热了一番之后,她准备走了。
“你不能和我们一块儿用餐吗?你不留下来用餐?怎么劝你都不行吗?”发出了这样的惊叫;知道答案是绝对的否定之后,又是一个问句:“那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看见你呢?我们能对你有什么帮助呢?”接着帕克先生就热心提议,要帮着给格瑞菲思太太踅摸房子。
“我吃完饭就去你们那儿,”他说,“咱们一块儿去找。”
但是他的建议马上就被婉谢了。
“不,我亲爱的汤姆,我自己的事情绝不要你来插手,压根儿没有这个道理。你的脚踝还需要休息呢。我从你的脚走路的姿势判断,你已经走路走得太多了。不,我要自己直接去办找房子的事。我们的晚饭定到六点钟以后了,我希望在这之前能办成这件事。现在才四点半。至于说今天还想再看到我——我现在可说不好;那两位整个下午都待在旅馆里,他们随时都会高兴地看见你们,不过我一回去就应该能听到阿瑟报告给我们自己找住处的结果了,可能一等晚饭开过,就要再度出去办理相关事宜,因为我们希望搞到几所出租的房子,要在明天早饭之前就安顿下来。对可怜的阿瑟找住处的本事我不那么放心,可是他好像挺喜欢那个差使似的。”
“我觉得你干得已经太多了,”帕克先生说,“你会累垮的。晚饭以后你可千万别再挪窝儿了。”
“说得对,你确实不能再动弹了。”他的妻子也喊道,“因为晚餐对你们来说都只不过是个名义,你们吃了也和没吃差不多。我知道你们的胃口有多大。”
“我的胃口最近以来已经好多了,我敢向你保证。我一直在喝我自己炮制的苦味黑啤酒,作用可真奇妙。苏珊从来也不吃晚餐,我承认——此刻我也是什么也不想吃;在旅行之后差不多有一个礼拜我都不吃东西的——但是说到阿瑟,他可是太愿意吃东西了。我们老是不得不管着他点儿。”
“不过你还一点儿也没跟我说另外那个要来沙地屯的家庭呢,”帕克先生把妹妹送到门口时说,“就是那间坎伯威尔学园;我们还有机会接待她们吗?”
“噢!当然了。我一下子倒把她们忘了,不过三天以前我收到我的朋友查尔斯·杜皮斯太太的一封信,肯定坎伯威尔会来的。坎伯威尔一定会来不成问题,而且很快。那个好女人(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像格瑞菲思太太那么有钱那么独立,因此不能随心所欲地旅行和自作主张。我要告诉你们我是怎么把她搞到手的。查尔斯·杜皮斯太太和一位女士算得上是隔壁,后者有一位亲戚
最近在克拉彭 定居了,他如今加入了那所学园给几位姑娘讲授修辞学和纯文学 。我从西德尼一位朋友那儿给那人弄到一只野兔——他就推荐了沙地屯;我可没露面,全是查尔斯太太一手操办的。”
戴安娜·帕克小姐凭她自己的感觉得知海边的空气对于她目前的身体状况来说无异于一大杀手,但离她说这话还不到一个礼拜,她本人现在却已经到了沙地屯了,而且还打算住些时候,根本看不出她曾经写信说海边的空气不适应她这件事。因此对夏洛特来说就不可能对如此异乎寻常的体质不大大地怀疑其幻想性的程度了。身体不适和恢复健康竟然都如此的迥异常规,更像是特别爱动脑子有才智的人于无所事事之际的自娱消遣,而不像是真的有什么病痛折磨或是真的得到了缓解。帕克家族无疑是一个富于想象和感觉敏锐的家族,做兄长的以计划旅游工程为他的过剩的兴奋情绪找到了发泄的机会,做妹妹的则可能也以不由自主地发明各种莫名其妙的病痛来消解她们的多余的能量。
她们活泼生动的智力明显地没有得到充分的发挥;有一部分是消磨在立志要有所作为的热情上了。看样子她们不是必须为他人的福利忙碌奔波,就是走上了另一个极端把她们自己弄成病骨支离的样子。事实上,由于她们体质中先天的纤弱使她们不幸染上了对于医药的需求,特别是热衷于江湖骗子卖的假药,使得她们早就在不同的时令容易发生形形色色的不适症状;而她们的苦难的其余部分则纯粹是幻想出来的,来自于喜欢出名的心理和标新立异的嗜好。她们拥有慈善之心和丰富的悲天悯人之情,但是,她们在贡献她们的善心义举时,总是显出坐卧不宁的病态,也不乏觉得自己比谁都劳苦功高的那种自鸣得意——结果她们所做的一切,和她们的无病呻吟一样,无不显得空虚自负。
帕克先生及太太那天下午在旅馆里盘桓良久;但是夏洛特只看见戴安娜小姐两三眼,当时后者正在急匆匆地穿过草坪,为那位她根本未曾谋面也不曾雇用她的女士找房子。直到次日她才认识了其他的人,这时既已搬进了出租房而且大家都平安无事,做哥哥和嫂子的以及夏洛特就被邀请去和他们一道喝茶了。
他们进了位于泰利斯大街上的一所房子。她发现她们被安排在一间小巧整洁的起居室里消磨黄昏,如果她们愿意就可以领略海滨美丽的景色,可是虽然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英吉利夏日,那里的窗户却没有打开,而且沙发和桌子以及房间的整个布局全都集中在了房间的另一头——在火炉旁边。看见帕克小姐,由于想起来那个在一天内连着拔下了三颗牙的故事,夏洛特就怀着诚惶诚恐的热忱向她走近,她无论是长相还是举止都和她妹妹不相上下——虽然由于罹病和用药显得要更加苗条和憔悴,神态上更加随意,声音压得更低。不过她还是挺能说,整个下午就和戴安娜一样说个不停,所不同的是她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个盐罐,壁炉台上已经随意乱摆上了几小瓶药水,她有两三次从里面倒出来几滴,不住地做出苦相。夏洛特看不出她身上有什么生病的迹象,她觉得,仗着她自己的好身体,那些病根本用不着去治,只要把炉火熄灭,打开窗户,把什么盐罐啦药水啦统统扔掉就好了。她早就怀着很大的好奇心想一睹阿瑟·帕克先生的尊容;原先把他想象成一个发育不全、面貌清秀的小伙子,让她大为吃惊的是他原来和他哥哥一样高,而且比他的块头还要大得多,身材很宽,一脸贪吃相——与其说他一脸病态,倒不如说他显得呆头呆脑。
戴安娜显然是这家的主心骨,主要的推动者和行动者,她一早上都马不停蹄地为格瑞菲思的事跑来跑去,还忙活她们自家的事,自然也是三人中最活跃的。苏珊只是监督将她们的东西最后全部从旅馆搬出来,她还亲自提了两个重箱子。阿瑟发现外面这么冷,他只是从这所房子走到那一所就已经冻成冰棍儿了——坐在火炉边想了半天,给自己杜撰了一个非常好的借口就大吹大擂起来。戴安娜,她的运动一直局限于安排家务,不好计算其工作量有多大,但是她,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在七个小时内根本没能坐下来一分钟,承认她自己有点儿累了。虽然累得筋疲力尽,她却是战果辉煌;她走了很多路,费尽了口舌,克服了重重困难,终于以一周八个基尼 的价格给格瑞菲思太太搞到一所很合适的房子;她还与厨子们、女仆们、洗衣妇们和浴场女工们订了好些条约,这样在格瑞菲思太太到达后就几乎万事俱备了,她只消一挥手把人招来进行挑选就可以了。对于这件她效尽犬马之劳的大事,她的结尾是用几句有礼貌的话向格瑞菲思太太本人做了一番通报,因为时间不允许采用迄今为止她们一直采用的那种迂回曲折的通风报信的方法了——她沉浸在终于为新友打通了第一条堑壕的欢乐中,为自己如此雷厉风行地完成了一项意外地落在她头上的义务而颇感快慰。
帕克先生夫妇和夏洛特在动身时看见有两辆邮车穿过草地驶向旅馆——令人愉快的景象——而且是让人猜测不已的。帕克姐妹和阿瑟也看见了一些情况;从她们的窗口能分辨出有人到达旅馆了,但看不出来有多少。她们的客人回答说有两辆出租马车。那么可能是那家坎伯威尔学园吗?帕克先生完全相信还有一个新的家庭来到了。
为了能观看海景和观察旅馆的动静,他们挪动了一下位置,待大家全都落座之后,夏洛特现在是到了阿瑟身边,后者喜形于色地坐在炉火旁边,说了许多客气话,希望她坐在他的椅子上。看到在她表示拒绝的姿态中没有丝毫可疑之处,他就又非常心满意足地坐了下来。她把她的椅子拉回去,使得他整个人在她面前就像一道屏障似的,她因此非常感谢后者那每一寸超过了她先入之见的脊背和臂膀。阿瑟的眼皮和他的身材一样沉重,但他绝不是不愿意与人交谈;当另外那四个人坐到了一块儿谈兴正浓时,他显然感到有一位漂亮小姐坐在身旁,绝非坏事,按照通常的礼节要求他予以关注——就和他的哥哥一样,他觉得绝对需要一个行动的动因,需要能让他充满活力的有力的目标,因此他侃侃而谈,显得相当愉快。
这就是青春本身和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所造成的影响,甚至使他近乎道歉似的说家里不该生火。“我们不应该在房间里生火,”他说,“但是海边的空气老是太潮湿了。我什么也不怕,就怕潮气。”
“我真走运,”夏洛特说,“从来也不知道空气到底是潮湿的还是干燥的。海边的空气对于我来说都是令我精力充沛全身心兴奋的财富。”
“我也喜欢海边的空气,和任何其他人一样;”阿瑟说,“不刮风的时候我非常喜欢站在开着的窗户跟前,然而不幸的是潮湿的空气不适于我。它让我害了关节炎。您没得过关节炎吧?”
“根本没有。”
“那您可太有福气了。不过也许您害过神经衰弱吧?”
“不,我相信我没有。我想我没得过这种病。”
“我神经衰弱得厉害。说真的,要让我自己来说神经衰弱是我的病里面最严重的。我的姐姐们认为我是胆汁质的体质,但是我怀疑不是。”
“你这样怀疑是对的,你应该尽可能地怀疑,我相信。”
“如果我胆汁过旺,”他继续说,“那么你知道酒对我就是有害的,但是喝酒对我永远都有好处。我喝的酒越多(当然是适度的了)就越觉得舒服,晚上我总是觉得很舒服的。如果今天晚饭之前您见到我,您就会觉得我是个倒霉鬼了。”
夏洛特不相信他的话。可是她不动声色地说:“就我所知,要治愈神经衰弱,呼吸新鲜空气和体育锻炼是非常有效的良方:每天坚持锻炼要有规律;我应该向您推荐进行更大量的体育锻炼,我觉得您的运动量还不够。”
“噢!我本人非常喜欢体育锻炼——”他说,“我是说我在这儿的时候要走很多的路,如果天气暖和,我每天早饭之前就要出去活动,在大街上走好几个来回。您还会看到我经常去特拉法尔加府。”
“不过,您不是把步行去特拉法尔加府也叫作大运动量锻炼吧?”
“不,不过是几步路,不过山路可真陡得够呛!徒步上山,在每天的正午时分,真要把我扔进大蒸锅里了!我每次到那儿的时候你肯定会看见我就跟泡澡似的!我非常容易出汗,再没有比这更明显的神经衰弱的症状了。”
他们俩现在的讨论已经深入到物理学了,以至于夏洛特发现仆人端着茶具进来时,真觉得如蒙大赦。马上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位年轻人的关注旋即就踪影全无了。他从托盘上给他自己端了杯可可,上边好像放着好几个茶壶,够每个人一把。帕克小姐喝的是一种草药茶,戴安娜小姐喝的是另外一种,阿瑟完全转向了火炉,舒舒服服地坐下来自斟自饮好不惬意,还烤了几片薄面包,是从那儿现成放着的烘烤架上取下来的。在这个过程中她听不到别的声音,只听到几个断断续续的句子,嘟嘟囔囔的好像是表示味道好极了,烤得好极了之类。
当他大快朵颐之后,他把他的椅子拉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还是那么殷勤,为了证明他刚才不光是为他自己工作,诚恳地邀请她喝可可吃烤面包。她已经喝过茶了,这让他感到吃惊——他是那样专心致志,竟然没有注意到。
“我觉得我应该赶得上的,”他说,“没想到可可用了那么多时间才沸腾。”
“我非常感谢您,”夏洛特回答,“不过我宁愿喝茶。”
“那我就自己用了,”他说,“每天晚上一大盘淡可可,比什么东西都对我合适。”
让她吃惊的是,当他倒出他所谓的相当淡的可可时,涌出一股颜色非常深的溪流。与此同时,他的两位姐姐同时喊道:“噢!阿瑟,你每天晚上给你弄的可可一次比一次浓——”阿瑟则是明知故犯地回答:“今天晚上确实是有点儿太浓了。”这让她相信阿瑟绝不是像她们所想要的那样喜欢被饿起来,或者是他自己所感觉的那样一向被饿着。他显然很喜欢将话题转为烤面包,再听不见他两位姐姐的话了。
“我希望您也吃几片烤面包,”他说,“我很得意自己烤得一手好面包;我从来也没烤煳过,首先我从来不把面包放得离火太近了——这不,您瞧,没有一处没烤好。我希望您会喜欢烤面包干。”
“我喜欢抹上适量的黄油,很喜欢——”夏洛特说,“不过不喜欢别的。”
“我也不喜欢别的。”他格外高兴地说,“在这一点上我们真想到一处了。除了烤面包干,我觉得对胃口都不好。我相信这一点。我会很高兴马上给您抹上黄油,然后再给我自己也抹上点儿。黄油对胃黏膜很不好,是真的,但是有的人不相信。它让你感到上下翻腾,就像是有一盘肉豆蔻磨碎机在转动似的。”
可是不经过一番斗争他是得不到黄油的;他的姐姐们谴责他吃得太多了,宣布他是不可信任的;他则再三说他只是吃得足够维持他的胃黏膜完好;除此以外,他现在只想为黑伍德小姐弄点儿黄油。
如此的请求应该能奏效,他得到了黄油,为她抹上了分量非常精确、起码能让他高兴的黄油;但是当她的烤面包弄好后,他把他自己的拿在了手里,夏洛特看见他注视他的姐姐们时她几乎不能控制自己了,他几乎把抹上去的黄油又全部一丝不苟地刮掉了,然后看准时机又加上了一大块,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进了自己嘴里。显而易见,阿瑟·帕克先生对于疾病的享受与他的姐姐们是非常不同的——绝没有半点儿脱俗的意味。尘世的许多东西哪怕是杂芜之类也能吊起他的胃口。夏洛特只能怀疑他采取这样的生活方式的真实动机,无非是为了满足他的好逸恶劳和口腹之欲——可以断定他并未患有消化不良症,而是对于暖和的房间和好吃的东西的病态需求。
她很快就发现,他抓住了新的话题。“哎呀!”他说,“您一晚上竟能喝下两杯浓茶?您可该得神经衰弱了!我多羡慕你啊。我要是能吞下您这么一杯也就够好的了——您觉得它会对我起多大的作用?”
“可能让您一晚上都睁着眼睛吧?”夏洛特回答,想要用她自己的高贵庄严的概念将他的故作惊讶之状一举推垮。
“噢!要是只那样就好了!”他惊呼,“没那么简单——浓茶对于我的作用简直跟毒药一样,没等我咽下五分钟我的右胁就会失去了使用的功能。听起来令人难以置信,可是我经常发生这种情况,所以我深信不疑。我的右胁失去使用的功能往往会持续好几个小时呢!”
“听起来真古怪得不能让人相信。”夏洛特冷静地回答,“不过我敢说,结果会被那些对右胁和绿茶进行过科学研究,因此完全理解这二者之间相互作用的可能性的人,证明这其实是世上最简单的事情。”
用完茶点后不久,就由旅馆给戴安娜·帕克小姐送来一封信。
“是查尔斯·杜皮斯太太来的,”她说,“是由专人送来的。”
读了几行之后,高声惊叫起来:“哎呀,真是不可思议!真正不可思议!那两家人的姓竟是一模一样的。两位格瑞菲思太太!这是一封给我的推荐信和介绍信,是关于那位坎伯威尔的女士的!她的名字碰巧也是格瑞菲思。”
又读完了几行,她的脸颊变得通红,她略为有些惶惑不安地说:“真是前所未有的稀罕事!——又有一位兰伯小姐!一位家财万贯来自西印度的年轻小姐。但是不可能是那同一家。不可能就是那同一家。”
她把那封信高声念出来好让自己镇静下来。这封信仅仅是:“介绍持信人,坎伯威尔的格瑞菲思太太,以及被她照顾的三位年轻小姐,去请求帕克·戴安娜小姐多加关照。格瑞菲思太太在沙地屯人地生疏,急于得到可靠的介绍,因此查尔斯·杜皮斯太太,作为一个中间的朋友,特写此信,知道她不可能给予她亲爱的戴安娜有比给她这封信更能让她感到自己有所作为的良好意愿了。格瑞菲思太太主要关心的是住房问题及由她照顾的这几位年轻小姐中的一位,即名叫兰伯小姐的舒适问题,这位小姐系西印度的富豪之女,身体非常娇弱。”
“这事太蹊跷了!太让人惊奇了!非常不可思议!”但是他们都一致同意得出结论,有两个家庭要来也不是不可能的;报告中所涉及的两套人马使得这件事很清楚了。想必有两个家庭。“不可能”和“不可能”被怀着极大的热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只不过是名字和情况碰巧都一样,开头当然引起了震惊,可是后来却觉得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了,于是疑团就这样解决了。
戴安娜小姐本人马上就决定要抢先一步以消解她的困惑。必须把披肩披到肩膀上再一次到处奔波。虽然她很疲劳,她还是必须即刻赶到旅馆,去核实情况并且提供她的服务。
绝不会的。在这出戏里并非整个帕克家族都能私下里估计到,并非人人都能够演绎出一个比从苏里来的家庭和从坎伯威尔来的家庭原来就是一家这令人大吃一惊的突然变故能够更令人开心的了。那个有钱的西印度家庭,也就是那个女子学校的全班人马乘坐着那两辆驿车全都进驻了沙地屯。这位受到其朋友达灵太太关照的格瑞菲思太太,原来就是那位其计划在这同一时期(然而那是另外一种表现)已经确定无疑了,任何艰难困苦都不放在眼里的格瑞菲思太太,她曾经因为恐怕胜任不了这次旅行而踌躇再三。
之所以会产生这两份看上去大相径庭的报告,平心而论,可能应归咎于被咱们那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包打听似的戴安娜·帕克小姐拉入这一事件中的许多人的捕风捉影,无知,以及鲁莽。她的那班密友想必也和她一样过于爱管闲事,这一话题提供了足够多的信件和片断,还有各种各样的信息,使得每一件事情都走了样。戴安娜小姐可能因为她首先不得不承认错误而感到有点儿狼狈。不辞辛苦地大老远从汉姆普郡 赶来,结果却一无所获——一位大失所望的哥哥——一所她租下的租期一个礼拜的价钱不菲的房子,想必马上就掠过了她的脑海——另外比什么都更糟糕的,想必是那种认识到自己远不够明察秋毫,远非她过去自以为是的那样从不失误的感觉。
不过这件事看上去并没有让她心烦多久。在这份奇耻大辱中那么多人都有份儿,因此当她把这份耻辱按照比例均分给达灵太太、凯波小姐、范妮·诺里斯、查尔斯·杜皮斯太太和查尔斯·杜皮斯太太的邻居诸人时,最后恐怕就只剩下一丁点儿责备留给她自己了。不管怎么样,反正第二天一上午都看见她跟着格瑞菲思太太跑来跑去地看房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机敏灵活。
格瑞菲思太太属于那种举止优雅很有礼貌的女人,她招收大家闺秀以及其他的年轻小姐为学生以维持生计,她们不是需要专门教师指导以完成她们的教育,就是需要一个像家庭似的场所以开始她们在人生舞台上的亮相表演。在她卵翼保护之下的除了这三位来到沙地屯的还有另外几个姑娘,不过那几位碰巧都不在。而在这三人之中,其实是所有的姑娘之中,兰伯小姐鹤立鸡群,不消说是最最重要身价最高的,因为她的学费是与她的财富成正比的。她约莫有十七岁,是半个穆拉托 ,弱不禁风,冷若冰霜,随身带着她自己的女仆,占了最好的一个房间,在格瑞菲思太太的每项计划中都占据着头等重要的位置。
另外两位姑娘是博福特姐妹俩,是那种在整个王国至少三分之一的家庭里司空见惯的小家碧玉;她们的模样长得都还说得过去,身材曲线婀娜,很惹人注目,仪态果决表情自信——她们琴棋弹唱样样精通,但却又非常无知,她们的时间一部分花在了一心要引人顾盼的种种刻意追求上,另一部分花在了取媚异性的手段和各种技巧的训练上。通过这些训练,她们能够穿戴出远非她们的经济状况所能承受得起的那种风格;她们属于领导时尚变化的敢为天下先之列——她们的终极目标,是要捕获一个远比她们自己有钱的男人。
格瑞菲思太太之所以宁愿来沙地屯这般又小又僻静的地方,全是为了兰伯小姐的缘故——至于博福特姐儿俩,虽然她们本心并不喜欢又小又僻静的地方,可是因为在春季一次三天的造访中每个人都购置了六套新衣服,也就不得不委屈一下,觉得沙地屯也还凑合了,等到她们的经济状况有所改善再说。于是给她们中的一个租了一把竖琴,给另外一个则是买了一些绘画纸,由于她们两个人刚刚买来的那些漂亮衣服,她们现在想厉行节约,想显得非常高雅,想显得远离尘嚣;博福特大小姐一心巴望那些从旁经过的人们会沉浸在她的竖琴弹奏出的优美曲调中,她一定会赢得他们的赞美和喝彩,而她的妹妹勒蒂霞小姐的愿望,则是引起那些在她画画时驻足观望的人们的好奇和狂喜——两个人共同的心愿是她们一定要成为本地最高雅时髦最有风度的姑娘。格瑞菲思太太特地将她们二人向戴安娜·帕克小姐做了介绍,这使得她们马上就认识了特拉法尔加府和丹海姆家的人——用一句很恰当的话来说,博福特两姐妹很快就对她们“来到沙地屯进入的社交圈子很满意”,因为每个人现在都必须“进入一个圈子”——这种趋从社交风尚的心理,正是时下许多人轻浮和虚荣心的写照。
丹海姆夫人肯于拜访格瑞菲思太太,除了表示对帕克家的敬意外她还另有打算,她的真正兴趣是在兰伯小姐身上——这位年轻小姐,孱弱而富有,这正是她一直踅摸的人选;她是为了爱德华爵士的缘故才去结识这拨人马的,当然也还是为了她的驴奶的缘故。她的这一打算到底是否合乎男爵的心思还有待于证实,可是说到她的那些动物,她很快就发现她的一切想要谋利的计算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格瑞菲思太太根本不允许兰伯小姐显出哪怕是一点点那种驴奶很可能对之产生奇效的体力衰弱或是不适的症状。“兰伯小姐过去一向是在一位很有经验的医生的照拂下治疗的——他的处方就是她们的规矩。”她除了特别喜欢一种补药,那是她自己的一位表亲发明的,格瑞菲思太太是将医生的处方奉为圭臬从不敢越雷池于一步。
泰利斯台地的那幢考挪拐角楼是戴安娜·帕克小姐很高兴安置她的新朋友的地方,考虑到从前面可以俯瞰那间所有的客人都喜欢去的休息室,而在一旁,无论旅馆里进行什么活动,都没有比这里更能保证博福特姐儿俩的修身养性了。因此还没等到她们把自己调整得适合了抚琴弄弦,或是挥笔丹青的新形象,她们就已经由于在楼上矮窗前频频亮相,不是将百叶窗关住,就是将其打开,把一盆花放在阳台上,或是举起一具望远镜遥望一片虚空,而吸引了许多人引颈仰视,招惹了许多人频频回首。
在针尖大小的这么一个地方,哪怕是一点点新奇事物都会引起轰动效应;博福特姐儿俩,在布莱顿可能引不起别人的兴趣,到了这儿可不会默默无闻的——甚至就连阿瑟·帕克先生,虽然几乎连一点儿额外的心也不肯操的,可是为了能一睹博福特姐儿俩的风采,也禁不住老要离开泰利斯台地,不惜奔波二分之一乘四分之一里的行程,再加上攀登两个台阶往山坡上爬,去与考挪拐角楼毗邻的哥哥家拜访。
夏洛特在沙地屯已经十天了,可是还无缘瞻仰沙地屯府,每一个去拜访丹海姆夫人的企图都因事先遇到了这位夫人而被挫败。不过这一次十有八九是没问题了,她们赶了个大早,因为要去向丹海姆夫人致意是来不得半点儿马虎的,同时也不能无视夏洛特的好奇心。
“如果你们要想找到一个最能投其所好的开场白,我亲爱的,”帕克先生说(他不打算跟她们一块儿去),“我觉得你们最好提提可怜的穆林司家的情况,知会她老夫人为他们搞一次募捐。我不喜欢在这种地方搞慈善募捐,对于所有来这儿的人,这无异于向他们课税,不过她们的情况真是很惨,所以昨天我几乎是一口答应了那可怜的女人一定要为她做点儿事。我相信我们应该马上着手搞一次募捐,而且越快越好——把丹海姆夫人的大名列在榜首,无疑是一个非常必要的开端。你不会不愿意跟她谈这个问题吧,玛丽?”
“我愿意去做你希望我做的每一件事情,”他的妻子回答,“可是要是你自己去做这件事一定要好得多。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亲爱的玛丽,”他喊起来,“你不可能真的会感到为难的。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你只消陈述一下那家人现在的惨痛状况,她们怎么样向我乞哀告怜,以及我现在很愿意发起一个小型的募捐活动以解她们的燃眉之急,只要能得到她的首肯。”
“天下最容易的事——”戴安娜·帕克小姐喊道,她碰巧在这时来拜访,“把这件事说完并且做完这件事,用的时间比你们现在谈论这件事的时间还要少。既然你们正说到募捐这个话题,玛丽,我将要感谢你,如果你能向丹海姆夫人提及一件最令人悲伤的事例,这件事有人用最感人的措辞跟我描绘过。在沃斯特郡 有一个穷苦的妇人,我有几位朋友对她格外感兴趣,我已经为她着手搜罗我所能搞到手的一切东西。如果你能跟丹海姆夫人提到这事!——丹海姆夫人能捐的,如果正好说到了她的心坎儿上——我把她看成那样一种人,这种人一旦被说动了拉开她的钱包,那就会心甘情愿地把十个基尼当成五个捐出来。所以,如果你发现她正好处于那种心境,那你还可以乘机再为另外一件善事美言几句。那件事让我以及几位朋友十分挂心,就是在特兰特河畔的伯顿 成立一个慈善基金库。另外还有,上一次巡回法庭 在约克郡 吊死的那个倒霉鬼的家庭,虽然我们确实筹集到了要把他们全都安顿下来所需的数额,可是如果你能替他们出面,从她那儿即使只是搞出一个基尼来,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我亲爱的戴安娜!”帕克太太惊叫道,“要让我跟丹海姆夫人提这些事情比让我上天还难呢。”
“这有什么难的?我但愿我自己能跟你们一道去,可是我必须在五分钟之内赶到格瑞菲思太太那儿,去鼓励兰伯小姐下水游泳,这是她第一次。她是这么胆小,可怜的东西,我答应了要去她那儿给她鼓劲儿,如果她希望的话就陪她去用那架机器锻炼——等这件事办完,我又得马上跑回家,因为苏珊要在一点钟用水蛭治疗——这件事要用三小时呢!所以我真的是一分钟也不能多待了——除此以外(这是咱们悄悄说),我本来在这会儿该躺在床上才对,因为我几乎连站也站不住了——等把水蛭的事料理完,我敢说我们俩就该回到我们各人自己的屋子里去打发余下的时间了。”
“听你这么说我感到很遗憾,真的;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希望阿瑟来我们这儿。”
“要是阿瑟接受我的劝告,他也会去上床的,因为倘若他一个人自己一直待着,他当然会吃吃喝喝地超过了他的定量的;不过你看见了吧,玛丽,要让我跟你一道去丹海姆夫人府上是多么的不可能。”
“玛丽,我转念一想,”她丈夫说,“我不麻烦你去游说穆林司那件事了。我要找机会亲自去看看丹海姆夫人。我明白让你勉为其难地去做一件事是多么不合适了。”
就这样他的申请撤销了,他的妹妹也不能再为她自己多说一句话了。这正是他的目的,因为他已经觉察出她的那些话是何其荒唐。他确信不疑,它们必然要连累他自己那个比较合理的请托。帕克太太如蒙大赦,很高兴地带着她的朋友以及她自己的小姑娘出了门,登程去沙地屯府了。
这天早晨天气闷热而多雾,当她们到达山顶时看见一辆马车也在上山,却有好一阵子看不清究竟是什么样的马车。它一会儿一变样,开头像是两轮轻便马车,后来又像是四轮敞篷轻便马车——开头看见一匹马拉,后来又变成了四匹马;当她们正要倾向于那是两马纵列拖拉的马车的结论时,小玛丽那双年轻的眼睛认出了马车夫,马上就喊出来:“是西德尼叔叔,妈妈,真的是他。”果真不错。
西德尼·帕克先生坐在一辆由他的仆人驾着的很干净的马车里,旋即与她们迎面相遇,他们全都停下来了。帕克家的人在他们自家人中间永远都表现出令人愉快的举止——西德尼和他的嫂子之间的会面非常友好,后者非常亲切地向他问好,满以为他正要去特拉法尔加府。然而他却否认了。“他刚刚从伊斯特波恩来,打算待上个两三天,也就是要在沙地屯——不过他要在旅馆下榻——他在那儿要等一两个朋友来和他会面。”
剩下的就都是些寻常的问候和寒暄了,西德尼非常亲热地跟小玛丽问了好,在黑伍德小姐的芳名被提到时颇有教养地鞠了一躬并致以得体的问候就分手了,说几个小时以后再见面。西德尼·帕克大约二十七八岁,生得一表人才,满面春风,一副时代骄子的样子。这次不期而遇给她们提供了好一阵子的令人愉快的讨论。帕克太太沉浸在西德尼将给她的丈夫带来的快乐中,想到他的到来将会使本地蓬荜增辉而感到喜不自禁。
通往沙地屯府的路是一条宽阔、美观、绿荫夹道的进路,两边都是田野,绵延四分之一英里,到了尽头穿过第二道门直达庭园。庭园虽然不甚广阔,然而那片郁郁葱葱的佳林秀木却把它装点得美丽气派。这类入口门多开在庭园或是围场的角落处,离它的边界又是那么近,一道外层篱笆几乎直逼路上——不是这里有一处角隅就是那儿有一处拐弯,因此显得距离很长。那道篱笆全是树桩围起来的一个维护得很好的漂亮园子;沿着篱笆长着挂满串串榆钱的榆树和成排的古老的荆棘。
应该说是规划得挺不错的。瞧,那儿还有几处空地——就是在穿过其中的一处空地时,她们刚一进入了围场,夏洛特马上就瞥见了在篱桩的另外一边有一个白色的形体。像是女人的;这形体马上就把布利利吞小姐带入了她的脑海——走到篱桩那儿,她真的看见了,而且很有把握,尽管雾气很大;布利利吞小姐坐着,就在她前面不远处,坐在从篱桩外边伸进来倾斜而下的堤坝底下,好像有一条狭窄的小路沿着篱桩延伸;布利利吞小姐坐着,显然很平静,而在她的身边坐着爱德华·丹海姆爵士。
他们二人彼此坐得是这样靠近,看样子是正在非常亲密地进行着愉快的交谈,夏洛特立时觉得她只能倒退回来而不能造次,不能吭声。他们的目的当然是要隐蔽起来了。眼前的情景只能激起她对克莱拉相当的反感;不过从她的地位看是不必太较真儿的。
她很高兴地觉察到帕克太太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如果夏洛特不是两人中最高的,那么布利利吞小姐的白色飘带就不会落入她那双更加明察秋毫的眼睛的视野之内。在眼前这一幕促膝谈心的场景激发出的其他道德思考中,夏洛特不得不想到秘密情侣们在寻找一个适合他们幽期密约的场所时的极端困难。也许就是在这儿,他们以为自己被隐蔽得万无一失呢!整个田野在他们眼前展开,他们背后是从未被人的足迹践踏过的一条陡峭的堤坝和篱桩,再加上这时云烟氤氲,真可谓天助人也。可是就是在这儿,她看见了他们。他们可真是时运不济啊。
沙地屯府高大华丽;两个仆人出来了,把她们请进去,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丹海姆夫人一向以她的产业丰厚而自诩,她以极大的乐趣强调她的生活方式的秩序及其重要性。她们被领进了通常使用的起居室,这里布置得很得体,家具很考究;虽然这些家具不是新的,也不是花里胡哨的,它们原本质地就很优良,被保护得很好——因为丹海姆夫人并不在场,夏洛特可以优哉游哉地尽情浏览。她由帕克太太口中知道那幅很庄严气派的绅士的全身像,即挂在壁炉上方的那一幅,一眼就能看见的,就是哈利·丹海姆爵士的画像——而在这间屋子的那头,在许多小型画像中间,有一幅很不显眼的,画的就是豪里斯先生。可怜的豪里斯先生!不可能不让人感到他是受到了虐待;不得不在他自己的府邸里靠边站,眼睁睁地瞅着那最好的位置让哈利·丹海姆爵士牢牢地占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