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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贵的主顾

“现在不会造成伤害了。”这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回答。在这十年里当我第十次要求他允许我披露下面这段故事时,他如此答复我。由此我终于得到许可,把我朋友的一段经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经历——公之于世。

福尔摩斯和我都有洗土耳其浴的癖好。在那个令人愉快而又懒散的蒸气弥漫的更衣室里,我发觉他比在其他地方都不再少言寡语,也变得更富有人情味了。在诺森伯兰郡大街浴室的楼上,有一个隔离开来的角落,那里并排放着两只躺椅。那是一九○二年九月三日,那天就是我们故事的开始。当时我们就躺在椅子上,我问他是否有些令人感兴趣的案子。他突然从裹着他的被单中伸出他那瘦长而有力的胳臂,从挂在旁边的大衣内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来作为回答。

“这可能是个自寻烦恼、妄自尊大的笨蛋,但也可能是个生死攸关的事情,”他边说边把纸条递给了我,“除了信上说的,我就不知道什么了。”

这封信来自卡尔顿俱乐部,上面的日期是头天晚上。上面写道:

詹姆斯·戴默雷爵士谨向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致以问候:兹定于明日下午四点半登门拜访,将有非常紧迫的要事相商,烦请不吝赐教。若能应允,请致电卡尔顿俱乐部告知。

“华生,我当然已经同意他的请求了,”当我把信递回福尔摩斯时,他说道,“你知道戴默雷这个人的一些情况吗?”

“只知道这个名字在社交界是人尽皆知的。”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多一点。他一向以善于处理那些不宜见诸报端的微妙的问题而出名。你可能还会记得在办理哈默福特遗嘱一案时他与刘易士爵士的协商吧。他老于世故并且天生具有交际手腕。因此,我敢说这不会是他在虚张声势,他真的需要我们的帮助。”

“我们的?”

“是啊,如果你愿意的话,华生。”

“非常荣幸。”

“那么你要记住这个时间——四点半。在此之前,我们暂可以不去考虑这个问题。”

那时我住在安妮王后街,但在那个时间到来之前,我已经开始在贝克街来回转悠了。刚好在四点半,上校詹姆斯爵士出现了。几乎不需要怎么去描述他,因为许多人都会记得他那开朗坦率而又正直的性格,宽阔而且剃刮得干净的面庞,尤其是他那令人愉快而又圆润的嗓音,他那灰色的爱尔兰眼睛闪烁着坦诚的光芒,他那两片灵活带着微笑的嘴唇充满了幽默感。他那光鲜的礼帽,黑色的燕尾服……总之,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节,从黑色绸缎领带上别着的珍珠别针到明亮的皮鞋上的淡紫色的鞋罩,都显示出他那出了名的一丝不苟的着装。这位高大、有着主人派头的贵族完全统治了这个小房间。

“当然,我已经准备好在这儿见华生医生了,”他彬彬有礼地鞠躬说道,“他的合作将会非常有必要,福尔摩斯先生,因为在这个时候我们要对付的是一个惯用暴力的人,毫不夸张地说,是一个毫无顾忌的家伙。我可以说,在欧洲也没有比他更危险的人物了。”

“我过去已经有好几个对手享有过人们对他们的这个尊称了。”福尔摩斯微笑着说道,“你不吸烟吗?如果我点燃烟斗,请你不要介意。如果你说的这个人比已故的莫里亚蒂教授,或者是比还健在的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更加危险的话,那他确实值得一会。敢问他尊姓大名?”

“你听说过格鲁纳男爵吗?”

“你是指那个奥地利的杀人犯吗?”

戴默雷上校脱掉他的羊皮手套大笑着说:“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福尔摩斯先生!太让人感到惊奇了,这么说你已经把他当作一个杀人犯了?”

“关注大陆上的犯罪是我的工作。只要读到过布拉格事件报道的人,都不会对这个人的罪行产生任何的怀疑!只不过是因为一条纯技术的法律条款和一位目击者不明不白的死亡才救了他!当史普卢根峡谷发生了那个所谓‘意外事件’后,我完全可以肯定就是他杀害了他的妻子,就好像我亲眼看见了一样。我也知道他已经到了英国,而且有种他早晚会给我找点事做的预感。好了,格鲁纳男爵现在怎样了?我估计这次不会是这个昔日悲剧的重演吧?”

“不是,比那要更严重。惩罚犯罪很重要,但预防更重要。福尔摩斯先生,眼看着一件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真是一件恐怖的事情,一个凶残的情形就要出现在你的眼前,完全明白这会导致什么后果却又无能为力,太可怕了。还有比一个人身处这样的境地更难受的吗?”

“可能没有。”

“那你就会同情我代表的这位主顾了。”

“我没有想到你只是一个中间人。那委托你的人是谁?”

“福尔摩斯先生,我必须请你不要追问这个问题,我必须确保他的高贵的名字不会牵连到这件事情上去,这点是非常重要的。他的动机绝对是高尚而正义的,但是他不愿意让人知道。我不必说你的酬金也绝对是有保证的,并且你有完全的行动自由。那么这位主顾真实的名字就无关紧要了吧?”

“很抱歉,”福尔摩斯说,“我只习惯我办的案子的一端是个谜,但是如果两头都是谜,那就太令人困惑了。詹姆斯爵士,我恐怕自己只能谢绝去行动了。”

我们的客人变得非常慌张,他那宽大而敏感的脸因为激动和失望变得阴沉起来。

“你还没有认识到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道,“你使我感到非常左右为难了。我可以完全肯定,如果我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你,你会很骄傲地承办这个案子。但是诺言又不允许我直言不讳。至少,我可以把我能说的都告诉你。”

“好吧,就是有点你必须明白,我并没有对你承诺过什么。”

“这点我明白。首先,你肯定听说过德·梅尔维尔将军吧?”

“在开伯尔战役中出了名的梅尔维尔吗?是的,我听说过他。”

“他有个女儿,叫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年轻,富有,漂亮,多才多艺,各个方面都是一个非凡的女人。她就是我们要想方设法从魔鬼手掌中救出来的人,将军的女儿,一个可爱又天真的姑娘。”

“那么,格鲁纳男爵在某种程度上控制住了她?”

“对女人来说是所有控制中最强有力的——爱的控制。这个家伙,就像你听说过的那样,非常英俊,举止迷人,语调温和,又具有女人想要的浪漫而神秘的神态。据说所有女人都对他死心塌地,他也充分利用了这一点。”

“但是像他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能够和维奥莱特小姐这样有身份的淑女碰面呢?”

“那发生在一次乘游艇在地中海旅行时。游客参加时都是经过筛选的,但都是自己承担旅费。毫无疑问,举办者很难意识到这位男爵的性格,知道时已经晚了。这个恶棍缠上了这位小姐,结果是他完全彻底地赢得了她的芳心。说她爱他是远远不足以表达的,她对他非常痴情;她已经被他深深地迷住了,仿佛这世界上除了他别人都不存在了。她一点也听不进别人说他的坏话,我们已经用尽一切办法来治疗她的疯狂,但是徒劳无功。总而言之,她准备在下个月嫁给他。由于她已经到了法定年龄并且铁了心,我们真不知道该如何阻止她。”

“她知道奥地利的那件事了没?”

“这个狡猾的魔鬼已经把他过去所有道德败坏的社会丑闻都告诉她了,但是他总是把自己说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她完全相信了他的说法,对别人的话充耳不闻。”

“天啊!但是你肯定已经不经意地泄露了你那主顾的名字了吧?毫无疑问就是梅尔维尔将军了。”

我们的客人坐立不安起来。

“我本来可以这样说来瞒过你,福尔摩斯先生,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梅尔维尔已经一败涂地了,这位坚强的军人已经完全被这件事弄得垂头丧气了,他已经失去了勇气,而这在战场上是从来不会发生的。他变成了一个虚弱的心力衰竭的老人,完全没有能力和这样一个聪明有力的奥地利的恶棍斗争了。我的主顾是将军的一位老朋友,他和将军已经熟识多年,在这个年轻的姑娘穿着短小的连衣裙的时候就像父亲般关怀着她,他不能眼看着这个悲剧发生而不想方设法去阻止它。苏格兰场又无法插手这样的事,是他亲自提议请你来承办这个案子。但是,我刚才已经说过,他有一个明确的约定,就是他个人不能牵涉到这个案子里去。我毫不怀疑,福尔摩斯先生,以你巨大的力量,你能很轻松地通过我查出我背后的主顾是谁,但是我请求你以名誉保证,千万不要这样做,不要打破他隐姓埋名的愿望。”

福尔摩斯古怪地笑了一下。

“我想我可以承诺这一点。”他说,“我还要说你的案子让我很感兴趣,我准备进行调查此事了。我该如何和你保持联系呢?”

“在卡尔顿俱乐部可以找到我。如果有紧急情况,这有个秘密的电话号码:‘××—31’。”

福尔摩斯把这记了下来并又坐下,仍然微笑着,把打开的通讯录放在膝盖上。

“请问男爵现在的地址是——”

“弗尔诺宅邸,在金斯敦附近,是很大的一座房子。这家伙不知背地里干了什么投机的勾当,侥幸变成了富人,这自然使他变成了一个更加危险的敌手。”

“他目前在家吗?”

“是的。”

“除了你刚才告诉我们的,你能给我提供一些更多的关于此人的情况吗?”

“他有一些奢华的嗜好。他是个养马爱好者,曾经在赫林汉打过马球,当他那个布拉格事件变得沸沸扬扬以后,他就离开了。他还收藏书籍和绘画,很有艺术细胞。我知道,他在中国陶器方面是一个公认的权威,而且还写了一部这方面的著作。”

“一个复杂的头脑,”福尔摩斯说,“所有有名的罪犯都有这种头脑。我的老朋友查理·皮斯是一个小提琴演奏家,文莱特也是一位小有成就的艺术家,我还可以列举出更多这样的人。好吧,詹姆斯爵士,请你告诉你的主顾,我会花心思来研究格鲁纳男爵的。别的我就不多说了,我有一些自己的情报来源,我确信我们会找到一些办法来打破僵局的。”

在我们的来访者离开之后,福尔摩斯坐在那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之中,好像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终于,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嗯,华生,你有什么看法?”他问。

“我认为你最好和这位小姐本人见上一面。”

“我亲爱的华生,如果她那可怜的伤透了心的老父亲都不能使她感动,我一个陌生人又能怎样呢?当然,如果别的方法行不通,这个建议不妨试一试的。但是我认为我们必须从另一个角度入手。我倒觉得欣韦尔·约翰逊可能会有点帮助。”

在福尔摩斯回忆录里,我还没有机会提到欣韦尔·约翰逊这个人,因为我很少从我朋友后期的生涯来取材。约翰逊是在本世纪初成为福尔摩斯的一个得力助手的。我很遗憾地告诉诸位,约翰逊的出名是因为他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恶棍,并在巴克赫斯特监狱两度服刑。后来他痛改前非,为福尔摩斯效力,在巨大的伦敦黑社会里充当他的密探,他提供的情报往往被证明是至关重要的。如果约翰逊是警方的“线民”的话,他很快就会暴露了,但是他参与的案子从来不直接上法庭,所以他的活动从来没有被同伙察觉。由于他有过两次服刑的历史,他可以随意出入伦敦的任何一家夜总会、小客栈和赌场,而且他观察锐敏、头脑灵活,这使他成为一个收集情报的理想密探。现在福尔摩斯准备找的人就是他。

由于我还有我自己的事情急需处理,不可能及时跟上我朋友当时采取的步骤。但是有一天晚上我们约好在辛起森餐馆见面。我们坐在靠窗户的一张小桌旁,俯瞰着斯特兰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他告诉我了一些最近的情况。

“约翰逊正暗中四处打听,”他说,“他在黑社会的阴暗角落里有可能打听到一点消息,因为只有处在罪犯阴暗的底层,我们才能搜寻到这个人的秘密。”

“但是既然这位小姐连大家都知道的事实都不信,即使你有什么新的发现,又怎么能使她回心转意呢?”

“谁又知道呢,华生?女人的心思对男人来说,就是难以解决的谜。杀人罪也许能得到原谅或辩解,但小小的冒犯也许就会招致怨恨,格鲁纳男爵对我说——”

“他对你说?”

“噢,的确是这样的,我还没告诉你我的计划。是啊,华生,我喜欢和我的对手紧密地纠缠在一起。我喜欢面对面地观察他究竟是个什么货色。在我给了欣韦尔一些指示后,我就乘了一辆马车直奔金斯敦,见到了这位有着非常友善面孔的男爵。”

“他认出你了吗?”

“那可并不困难,因为我递上了我的名片。他是一个出色的敌手,冷静如冰,声音柔和轻缓,就像是你的一位上流社会的顾问医师,但也如同眼镜蛇般阴险毒辣。他有着良好的教养,是个真正的犯罪贵族,在浅薄如喝下午茶的社交礼仪下,隐藏着坟墓般的残忍。是的,我很高兴有人要我来对付格鲁纳男爵。”

“你说他很友善?”

“就像一只感觉要逮住耗子喵喵叫的猫。某些人的和蔼可亲比粗鲁人的残暴更加可怕。他的问候非常独特,‘福尔摩斯先生,我早料到我们迟早会见面的。’他说,‘毫无疑问,你是梅尔维尔将军雇来阻止我和他女儿的婚事的,是这样吧?’

“我默许了。

“‘先生,’他说,‘你这样做只会毁了自己受之无愧的大名,这个案子你不可能成功的,你将会白费周折,更不要说还会招致危险。我强烈建议你还是及早抽身吧。’

“‘这真是巧合,’我说,‘这恰恰就是我来想给你的劝告。我尊重你的才智,男爵先生,在我了解了你的人品后,这种尊重也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让我还是直截了当地和你说吧,没有人想把你过去的事抖出来让你变得非常不舒服。过去的就过去了,现在你是一帆风顺,但是如果你坚持这门婚事的话,你就会树立一大群劲敌,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直到你在英国毫无立锥之地。还值得这样去赌一把吗?你如果更明智的话,还是把这位小姐放开为好。如果你过去的事情传到她耳朵里,这会使你变得非常不愉快的。’

“这位男爵的鼻子下有两条油黑的胡须,就像是昆虫的两个短触角,当他听我说话的时候,这触角轻松地抖动着,最后他咯咯地笑出声来了。

“‘请原谅我的笑声,福尔摩斯先生,’他说,‘看着你手里没牌还要赌一把,这真是太好笑了。我想任何人都不会比你把它做得更好,但结果都一样,都是可悲的。你连一张花牌也没有,福尔摩斯先生,只有小得不能再小的牌了。’

“‘只不过你以为如此。’

“‘我知道如此。我还是把事情说明了吧,因为我手上的牌实在太好了,告诉你也无妨。我已经幸运地得到了这位小姐全部的爱,尽管我已经把我过去所有不幸的事都清楚告诉了她。我还告诉她肯定会有某些居心不良的人——我希望你有自知之明——会来向她告密,我已经警示她怎样去对付这种人。你听说过催眠术暗示吧,福尔摩斯先生?那么,你会看到这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对于一个有个性的人来说,可以使用催眠术而不必去采取那些粗俗的手段和愚蠢的做法。所以她对你是有准备的,我敢肯定,她也会和你见面的,因为她对她父亲的意志非常顺从——除了这件小事之外。’

“你看,华生,这样就没必要多说了,所以我就尽可能泰然自若地告辞了。但是,当我的手放在门把上的时候,他叫住了我。

“‘顺便说一句,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你知道勒布伦吗?那个法国侦探。’

“‘知道。’我说。

“‘你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吗?’

“‘我听说他在蒙马特区被一些地痞流氓打伤,变成终身残废。’

“‘一点不错,福尔摩斯先生,这事也很凑巧,在那一周前他还在调查我的案子来着。不要插手这事,福尔摩斯先生,这可不是一件什么好事,好几个人都已经尝到苦头了。我对你的最后忠告是: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再见!’

“你瞧,华生,就是这些情况,现在你知道事情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这家伙看起来很危险。”

“非常危险。我对他的吓唬一点也不在意,不过他是手段比言语要厉害很多的那种人。”

“你必须要插手吗?他和这样的一个女人结婚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鉴于他的确谋杀了他的前妻,我看这事关系重大。此外,还有一个多么不平常的主顾啊!好了,好了,我们不再说这个了。喝完咖啡,你最好能和我一起回家,因为欣韦尔还在那儿等着汇报呢。”

我们果然见到他了,他是一个身材巨大、粗鲁、红面、患坏血病的人,一双充满生气的黑眼睛是他那内在的狡猾头脑的唯一外部标识。看来他好像刚刚一头扎进过他那特有的世界,又带上来一个人,就是坐在他身旁的身材瘦长、急躁如火的年轻女人。她面色苍白而紧张,罪恶和忧伤却使得她看起来异常憔悴,让人一眼就看出可怕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道道伤痕。

“这是吉蒂·温德小姐,”欣韦尔说,他摆动了下他那胖手,算是介绍,“没有她不知道的——好吧,还是让她自己来说吧。接到你的消息不到一小时,福尔摩斯先生,我就把她找到了。”

“我很容易被找到,”那个年轻女人说,“我每时每刻都在伦敦的地狱,胖子欣韦尔也是同样的地址。我们是老伙伴了,胖子,你和我。可是,他妈的!如果这个世界还有半点公道的话,有那么一个人就应该下到比我们还低的地狱,他才是你要找的人,福尔摩斯先生。”

“我看你是对我们寄予厚望了,温德小姐。”福尔摩斯微微一笑。

“如果我的帮助能让他得到应有的下场,那我就老老实实听你的。”这位来客充满仇恨地说道。在她那苍白而又凝固的脸上和火一般的眼睛里有一种非常强烈的仇恨,这种仇恨只有极少数女人才能达到,而男人则永远达不到。“你用不着去问我的过去,福尔摩斯先生,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但是我现在的一切都是格鲁纳给我造成的。要是我们把他拉下来该多好啊!”她两手疯狂地向空中抓着,“天啊,我真希望能把他拉到那个他往里推下了不知多少人的深渊去啊!”

“你知道他现在的情况了吧?”

“胖子欣韦尔已经告诉我了。这次他是要对另一个可怜的傻瓜下手了,还要跟她结婚,你是想阻止他。你当然很清楚这个混蛋,一定要阻止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清白女孩和他接触。”

“她精神已经不正常了。她爱他爱得疯狂,她已经被告知关于他的一切,但她一点也不在乎。”

“也告诉她那个谋杀事件了?”

“是的。”

“我的天,她可真是胆大!”

“她认为这一切都是诽谤。”

“你为什么不把证据放在这个傻瓜的眼皮子底下让她瞧瞧?”

“就是这样,你能帮助我们这样做吗?”

“我自己不就是一个证据吗?如果我站在她眼前告诉她那人是怎样对我的——”

“你会这样做吗?”

“为什么不会?”

“也好,这倒值得一试。但是他已经向她坦白了他的大部分罪恶了,并已经得到她的宽恕,据我了解她是不会再谈这个问题的。”

“我敢说他一定不会把一切都告诉她,”温德小姐说,“除了那件轰动一时的谋杀案外,我还知道一点他的另外一两件谋杀事件。他总是习惯用柔和腔调谈到某人,然后紧盯着我的眼睛说:‘在一个月之内他就死了。’这些话不是空穴来风。但是我什么也不在乎——你瞧,我自己在那个时候也爱上他了。那时他做的一切对我来说就像对目前这个可怜的傻瓜一样!但是有那么一件事使我很受震动。是的,妈的,如果不是他那张充满迷药和假话连篇的嘴皮子不停地解释和安慰我,我当晚就会离开他了。他有一个日记本——一个带锁的黄皮本子,外面有他金质的家徽。我看他在那天夜里十有八九是喝醉了,否则他绝不会把那个东西给我看。”

“那究竟是什么?”

“告诉你吧,福尔摩斯先生,这家伙收集女人,而且引以为豪,就像有人收集蝴蝶标本一样。他把什么都收集在那个本子里,照片,姓名,细节,关于这些女人的一切。这是一本极其下流禽兽不如的本子,凡是人——即便是一个来自贫民窟的人,也绝不会把这样的坏事干尽。但是,阿德尔伯特·格鲁纳却仍然有这样一个本子。‘我所毁灭的灵魂’,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完全可以在本子外面题上这样的话。不过,这都无关紧要,因为这个本子对你也没什么用,即使有用,你也得不到它。”

“它在什么地方?”

“我又怎么能够告诉你它现在在什么地方呢?我已经离开他一年多了,我只知道那时他把它放在某个地方。他在许多方面都像是一只严谨整洁的猫,所以它现在也许仍然被放在内书房一个旧橱柜的格子里头。你知道他的房子吗?”

“我到过他的书房。”福尔摩斯说。

“你已经去过了?如果你是从今天早晨才开始调查的,那你的动作可真够快的。我看这次格鲁纳遇见真正的对手了。外书房是摆放中国瓷器的那间——在两个窗口之间有一个大玻璃柜。在他的书桌后面有一个门直接通到内书房——一个他放文件一类东西的小房间。”

“他不怕窃贼吗?”

“他不是一个胆小鬼,即使最恨他的敌人也不会这样说他。他有能力保护自己,晚上有防盗的警铃。再说,对一个窃贼来说又有什么可偷的呢,除非偷走那些花哨的瓷器?”

“毫无用处,”欣韦尔以一个专家的口气肯定地说道,“收买赃物的人没有谁会要这种既不能融化又不能换钱的东西。”

“确实如此。”福尔摩斯说,“好吧,现在,温德小姐,如果你明天下午五点钟能过来下,我会考虑是否按照你的建议安排你和这位小姐见上一面。非常感谢你的合作,不用多说,我的主顾会大方地考虑……”

“根本不需要,福尔摩斯先生,”这个年轻女人大声说道,“我并不是为了钱才来的。只要让我亲眼看到这个人掉到臭屎堆里,这就是我得到的最好报酬了——掉在臭屎堆里,我再往他该死的脸上踏上一脚,这就是我的出价。只要你在追踪他,我明天或者任何一天都可以来。胖子会告诉你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我。”

直到第二天晚上,我们又一次在斯特兰大街的餐馆共进晚餐时我才见到了福尔摩斯。当我问他这次他的会面运气如何时,他耸了耸肩膀,然后他把情况告诉了我,我就把这记录了下来。他那有点生硬枯燥的叙述需要稍加编辑一番才符合生活的本来面貌。

“安排会面没有遇到什么困难,”福尔摩斯说,“这位小姐竭力想在所有不重要的事情上表现出对她父亲的服从,因为她想弥补在终身大事上不从父命。将军打电话来说所有都安排就绪,火爆的温德小姐也按时到来了,于是在下午五点半一辆马车就把我们送到了贝克莱广场104号——老将军的住所。那是一座使人敬畏的让教堂都自愧弗如的灰色伦敦古堡。仆人把我们引进一间挂着黄色窗帘的很大的会客室,那位小姐就在那儿等着我们,她严肃认真,脸色苍白,泰然自若,就像山上的一座雪人那样遥远不可侵犯。

“华生,我不知道该如何把她向你描述清楚,也许在这个案子完结以前你可以见到她,那你就可以使用你那语言天赋来描述了。她很美丽,但那是一个心思完全在上帝那儿的狂热的信徒才有的仙女之美。我曾在中世纪大师的画上看见过这样的脸,我简直无法想象一个畜牲般的流氓是怎么把他那肮脏的爪子放到这样一个人身上的。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两个极端互相吸引的现象了吧,像精神对于肉体,野蛮人对于天使。但你再也不会看到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了。

“她当然已经知道我们的来意了——那个恶棍早已不失时机地给她灌输毒药来让她对我们反感了。我想温德小姐的到来让她有点吃惊,但她还是挥手叫我们各自坐下,就像一位可敬的女修道院院长在接见两个肮脏的乞丐。华生,如果你的脑袋想要发涨的话,可得好好向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小姐学习学习。

“‘好吧,先生,’她以一种仿佛来自冰山的冷风般的声音说道,‘我已经熟知你的大名。在我看来,你是来诋毁我的未婚夫格鲁纳男爵的。我仅仅是遵从父命才会见你的,我提前告诉你,你所能够说出的一切不会对我产生丝毫影响。’

“华生,我为她感到难过。在那一刻我对她的感觉就像是对自己女儿一样。我并不是一个富有口才的人,我用的是我的头脑,不是情感。但是那天我用我内心所能用到的一切真切的话来请求她。我向她描述了一个在婚后才发现男人真相的女人处在一个多么可怕的境地,她不得不屈服于沾血的双手的拥抱和淫荡的双唇的亲吻。我对她没有任何隐瞒——将来可能面临的羞辱,恐惧,极度的痛苦,所有的一切我都说了。但是我所有热切的话语都没能使她那乳白色的脸颊上增添一丝血色,没能使她那心不在焉的目光中闪现出一丝感情。我想起那个恶棍说的催眠作用,一个人可以完全确信她是生活在远离尘世的着迷的梦中。但是她的回答却是毫不含糊其词。

“‘福尔摩斯先生,我已经耐心地听你讲完了,’她说,‘其效果完全和预期的一样。我对我的未婚夫阿德尔伯特是非常清楚的,他一生波折,使他招致了某些强烈的仇恨和不公平的中伤,你是这一连串在我面前诽谤他的最后一个人。也许你是出于好意,但是我知道你是一个受雇用的侦探,反对男爵和维护他对你来说是一样的。但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彻底明白:我爱他,他爱我,世界上所有的意见对我来说就像窗外鸟儿的叽叽喳喳,毫无用处。如果说他的高贵品质曾一时降低,我可能就是上帝特意派来帮助他恢复真正的高尚品质的。我不清楚,’这时她的目光落在我同伴的身上,‘这位小姐是谁?’

“我正准备回答,不曾想这个女人像旋风一样开了腔。如果说你曾看过冰与火是如何针锋相对的,那就是这两个女人了。

“‘我来告诉你我是谁吧。’她叫喊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在盛怒之下她的嘴气得都歪了,‘我是他的最后一个情妇,我是那成百个被他引诱、利用、糟踏、抛弃到垃圾堆里的人之一,就如同他会对你做的那样。你那垃圾的残渣的最后归宿很可能是坟墓,也许这还算是最好的。我告诉你,你这个蠢女人,如果你嫁给这个男人,他就会置你于死地,也许使你心碎,也许扭断你的脖子,他带给你的不是这个就是那个结果。我不是出于对你的爱护才说这个话的,对于你的死我根本不在乎。我纯粹是出于对他的仇恨,是为了报仇,以牙还牙。但是横竖一个样,而你也不必这么瞪着我,我的大小姐,过不了几天你也许会变得比我更不值钱。’

“‘我认为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德·梅尔维尔小姐冷冷地说,‘我最后再说一遍,我知道我未婚夫一生中曾有三次被狡猾的女人纠缠,我确信即便他做过什么错事也早已诚恳悔改了。’

“‘三次!’我的同伴尖叫起来,‘你这个傻瓜!十足的蠢货!’

“‘福尔摩斯先生,我请求你结束这次会面。’那冰冷的声音说,‘我已经遵从父亲的意愿来见你,但是我不是来听这个人疯叫的。’

“温德小姐怒吼着猛然蹿上前去,要不是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早已揪住那位让人恼怒的女子的头发了。我把她拽到了门口,幸运的是,没有在公众面前大吵大闹就把她拉上了马车,因为她已经出离愤怒了。实话对你说吧,华生,虽然我表面冷静,但是也很恼怒,因为在这个我们试图拯救的女人的极端自信和冷静里面,实在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反感的东西。你现在明白我们的处境了吧。显然我不得不另想办法了,因为这一招没有用了。我会和你保持联系的,华生,很有可能你还会派上用场呢。不过下一步也许是由他们走而不是我们走。”

的确如此。他们的打击来了——确切地说是他的打击,因为我始终无法相信那位小姐也参与了这件事。我还能清楚地指出那天我是站在便道的哪一块方砖上。我站在那里,当我的目光落在一个广告牌上,一阵恐怖感穿心而过。那个地方是在大旅馆与查林十字街车站之间,一个单腿的卖报人正在那里摆放他的晚报,日期正是上次交谈后的两天。报纸上用黄底黑字写着那可怕的大标题:

福尔摩斯遭受袭击

我记得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然后浑浑噩噩地抓了一张报纸,也忘记了付钱,还被卖报人抱怨了几句,最后我站在一家药店门口翻到了那段可怖的电文,写的是:

我们遗憾地获悉著名私人侦探福尔摩斯先生今天上午遭受致命性的袭击,处境危险,至今未得到详细报道。据传时间在十二时左右,发生在里金大街罗亚尔咖啡馆门外。福尔摩斯先生头部及身上受到两名持棍者的袭击,据医生描述,其伤势十分严重。他当即被送进查林十字街医院,随后他本人坚持要求将其送回了贝克街的住宅。袭击他的两个恶棍看起来穿着讲究,肇事后从旁观者中穿过罗亚尔咖啡馆向葛拉斯豪斯街逃去。毫无疑问,凶手属于经常因福尔摩斯精明侦查而屡遭侦破的犯罪团伙。

我来不及看完新闻就跳上一辆马车直奔贝克街而去。我在门厅遇到了著名的外科医生莱斯利·奥克肖特爵士,他的马车在门外等他。

“还没有什么直接危险,”这是他的回答,“有两处头皮裂伤和几处严重淤血。必要的已经缝过针了,吗啡也打过了,现在安静休息十分必要,但是几分钟的谈话也不是绝对禁止的。”

在得到允许后我蹑手蹑脚走进黑暗的卧室。患者完全醒着,我听到一个嘶哑的微弱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窗帘放下了四分之三,但是有一线斜阳射进来,正好照在这个受伤的人裹着绷带的头上,白色的纱布上浸透出一片殷红的血迹。我在他旁边坐下,低下脑袋。

“好了,华生,不要看起来如此害怕,”他用一种非常微弱的声音喃喃道,“情况并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严重。”

“谢天谢地!”

“你知道,我还算得上是棍击运动家,我完全可以对付那些棍击。第二个人上来我才难以招架。”

“我能做点什么,福尔摩斯?当然是那个该死的混蛋让他们干的。只要你说句话,我立刻就去把他的皮给剥了!”

“好华生,我的老伙计!不,我们可不能那样做,除非是警察要抓他们。但是他们早已准备好逃脱法网了,这一点我们可以肯定。等着瞧吧,我自有打算。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夸大我的伤势。他们会到你那里打探消息的,你要大吹特吹,华生,什么能再活一周就算万幸啦,脑震荡啦,精神错乱啦——随你怎么说,越夸大越好。”

“但是莱斯利·奥克肖特爵士怎么应对?”

“哦,他那儿很好办。他将会看到我病情最严重的一面,我会寻找办法的。”

“还有别的事情吗?”

“是的,告诉欣韦尔·约翰逊,让那个女人躲一躲,那些家伙就要找她呢。他们当然知道在这个案子里她和我是一起的,既然他们敢来动我,看起来也不会放过她。事情紧迫,今晚务必要办。”

“我马上就办。还有别的事吗?”

“把我的烟斗放在桌上——还有装烟叶的拖鞋。好!每天上午到这里来,我们将讨论我们的作战计划。”

当天晚上我和约翰逊当即把温德小姐送往偏僻的郊区,确保她度过这次危险。

六天以来,在公众的印象中福尔摩斯已经濒临死亡。病情报告书上描述得十分严重,报纸上也有一些不祥的报道。但是我持续不断的探望使我确信情况并不是那样糟糕,他那坚硬的身体和坚强的意志正在创造奇迹。他康复得很快,我有时候有点怀疑他实际感受到的康复速度甚至比他对我装出来的还要快。他有一种爱保密的倾向,这引起了很多戏剧性的效果,但是往往甚至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也不得不去猜测他真正的计划是什么。他把这个格言推到了极致:只有独自谋划的人才是安全的策划者。没有人比我更接近他了,但我还是经常感到我和他之间有一种隔膜。

虽然报纸上报道说他得了丹毒,但是到第七天伤口已经拆线。在同一份晚报上有一条消息我必须去告诉他,不管他是真病假病。这条消息报道得很简单,说在星期五由利物浦出发的丘纳德轮船卢里塔尼亚号的旅客名单中有阿德尔伯特·格鲁纳男爵,他在美国有重要财产事宜需要处理,归来后就将举办与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小姐——这个独生女——的结婚典礼等。福尔摩斯在听这个消息的时候,他那苍白的脸上显出一种冷冷的、全神贯注的神情,他的样子告诉我他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星期五?!”他大声说道,“只有整三天了。我确信这恶棍是想躲过危险。但是他不可能得逞的,华生,我保证他绝不可能!现在,华生,我想请你替我办点事。”

“我来这儿就是这个目的,福尔摩斯。”

“那好,那你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就全心全意研究中国瓷器。”他什么也没有解释,我什么也没问。长期的经验让我学会了服从的智慧。但是当我离开他的房间走到贝克街上的时候,我的脑子开始琢磨,究竟该如何去执行这样一道奇怪的命令。最后我坐车跑到圣詹姆斯广场的伦敦图书馆,把这个问题交给我的朋友洛马克斯图书馆副管理员,然后我就夹着一本大部头书回到我的住所了。

据说那种仔细将案情死记硬背下来能在星期一就质问证人的律师,不到星期六就把他恶补学来的知识忘记得一干二净了。当然,我还不能摆出一副陶瓷学权威的架势,但是那天整整一个晚上,是整整一夜,除了中间的短暂休息,以及接下来的整整一上午,我确实是在勤学苦记大批名词。我记住了著名烧陶艺术家的印章、神秘的甲子纪年法、洪武的标志和永乐的美丽、唐寅的书法,以及宋元时期的鼎盛历史等。当我第二天晚上来看福尔摩斯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已经装满了这一切知识。他已经没有躺在床上了,可是从报纸的报道中你是不可能猜出这种情况的。他用手支着他那缠满了绷带的脑袋,将整个身体深深坐进他最喜欢的安乐椅里。

“呵,福尔摩斯,”我说,“如果相信报纸上说的话,你已经生命垂危了。”

“那个,”他说道,“正是我打算造成的印象。现在,华生,你学得怎样了?”

“至少我已经竭尽全力了。”

“很好。你可以就这个问题进行内行的谈话了?”

“我想是可以的。”

“那你把壁炉架上那个小匣子递给我。”

他打开盖子,拿出一个用东方丝绸严实包裹着的小物件。他又打开一层包裹,露出一个极为精致的深蓝色小茶碟。

“这东西必须小心翼翼地拿好。这是个货真价实的明朝雕花瓷器,即使找遍整个克里斯蒂市场 ,也没有一件比这好的了。这样的一整套可是价值连城——但实际上除北京紫禁城之外是否还有一整套还很难说。内行人只要看上一眼就会发疯的。”

“我要用它干什么呢?”

福尔摩斯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希尔·巴顿医生,半月街369号。

“这就是你今天晚上的名字,华生,你将去拜访格鲁纳男爵。我了解一点他的生活习惯,晚上八点半左右他是有空闲的。可以事先给他写封信告诉他你要来访,并和他说你将带给他一件独一无二的明朝瓷器。你最好还是自称医生,因为这个角色你假扮的时候不会表里不一。这次你是个收藏家,碰巧得到这套宝物。你曾听说男爵对这方面很感兴趣,而且你对在一个合适的价格出售也不会反对。”

“什么价钱呢?”

“问得好,华生,如果你不知道你自己货物的价钱,那就会大大失败了。这个碟子是詹姆斯爵士拿给我的,我想这是他主顾的收藏品。如果你说它是举世无双的,也不过分。”

“我可以建议由专家来估价。”

“太好了!华生,你今天真是灵光闪现。可以提出克里斯蒂或者索斯比,不好自己提出价钱。”

“如果他不见我呢?”

“会的,他会见你的,他对收藏的狂热已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尤其是在这一方面,在这方面他是一个公认的权威。坐下来,华生,我来口述这封信的内容,无须回信,只要说明你会来访和来访的原因。”

这是一封非常绝妙的信函,简短,彬彬有礼,而又能刺激收藏者的好奇心。街道送信人被恰当安排好送了过去。就在同一天晚上,我手里拿着珍贵茶碟,口袋里揣着巴顿医生名片,就开始自己的这场冒险了。

华美的房子和庭园显示出格鲁纳相当富有,就像詹姆斯爵士说的那样。一条长长曲折蜿蜒的甬道,两旁栽种着稀有的灌木,直通饰有雕像的铺满碎石的广场。这座宅子原是南非一个金矿大王在其最鼎盛时期修建的,那带角楼的低矮狭长的房子,尽管在建筑学上就像噩梦一样的阴沉,但其规模和坚固性却让人印象深刻。一个可以增添主人光彩的男管家把我领到大厅,转交给一个身穿华丽长毛绒衣服的男仆,他又引导我来到男爵面前。他正站在位于两扇窗子之间的一个敞开的大柜橱前面,里面摆放着他的部分中国陶瓷。我进屋时,他转过身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棕色花瓶。

“医生,请坐,”他说,“我正在检查我自己的收藏,想知道我是否还出得起高价来增添它们的数量。你瞧,这个小花瓶是唐朝时期的珍品,七世纪的古物,这也许会引起你的兴趣,我相信你从来没见过比这更精的手工和更美的瓷釉了。你把你说的那个明朝碟子带来了吗?”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并递给了他。他在书桌前坐了下来,因为天色越变越暗,他把灯拉近,并开始仔细鉴赏。由于黄色灯光照在他脸上,我可以从容地端详他的容貌。

他确实是一个引人注目的英俊男人。他在欧洲享有美男子的盛名也确实名不虚传。他虽然中等身材,但是体态优雅而灵活。他的脸黑黝黝的,几乎就像东方人,有着一双黑亮又忧郁的大眼睛,对女性极具诱惑力。他的头发和胡须都十分乌黑,胡须短而且尖,并精心修饰过。他五官端正而且迷人,只有平坦而单薄的嘴唇有些例外。如果我看到过一个杀人犯的嘴的话,那就是这个——它是脸上的一道残酷的硬生生的切口,双唇紧闭,冷酷无情,令人恐惧。他把胡子向上留起而露出嘴角是不明智的,因为这成了天然的危险标志,使他的受害者警觉。他声调迷人,举止倜傥。我看他在年纪上至多不过三十出头,而事后通过他的档案了解到他已经四十二岁。

“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他终于说道,“你是说你有六个配成一套?让我奇怪的是我居然没有听到过这样奇妙的珍品。我知道在英国只有一个能和它相配,但那是绝不可能出现在市场上的。恕我冒昧问一句,巴顿医生,你是如何得到它的?”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尽量用一种最无所谓的口气说道,“你能看得出它是真品,至于价格,我要求让专家来评估。”

“太不可思议了,”他的乌黑大眼睛里闪过狐疑的目光,“就如此珍贵物品进行交易,人们当然想知道关于交易的全部了。它确实是真货,对这一点我一点也不怀疑。但是假如——我不得不把每种可能性都考虑进去——事后证明你没有权利出卖呢?”

“我保证没有任何人对它有权利。”

“当然,这又引出另一个问题,就是你的保证又有什么价值。”

“我的信用银行会回答这个问题。”

“那自然。但是整个交易让我感到太稀奇古怪了。”

“成不成交悉听尊便,”我漠不关心地说,“我首先考虑到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是有名的鉴赏家,但我在别处成交也不会有什么困难的。”

“谁告诉你我是个鉴赏家?”

“我知道你写过这方面的一本著述。”

“你读过那本书吗?”

“没有。”

“好家伙,这让我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了。你自称是一个鉴赏家和收藏家,你的收藏中有一件稀世珍品,而你却不愿花点心思去查阅一下唯一能告诉你所持有珍品价值的著作,你怎么解释呢?”

“我是一个大忙人,我是个开业医生。”

“这并不是答案。如果一个人真有癖好,他会认真钻研的,不管他别的业务是什么。而在信里你说你是鉴赏家。”

“的确如此。”

“我能否问你几个问题来试试你?我不得不实话跟你说,医生——如果你确实是一名医生的话——情况变得越来越让人怀疑了。请问,你知道圣武天皇吗?你认为他和奈良附近的正仓院又有什么关系吗?怎么,你感到茫然吗?那么请你讲一讲北魏王朝并说说它在陶瓷史上的地位。”

我假装发怒地跳了起来。

“先生,这简直无法忍受!”我说,“我来这里是给你恩惠的,而不是当学生让你来考试的。我这方面的知识也许和你差得不远,但我不能回答如此无礼的提问。”

他紧紧盯着我,眼中的慵懒全然不见了。他的目光突然锋利起来,残忍的嘴唇之间的牙齿突然一闪。

“玩什么把戏?你是个奸细,你是福尔摩斯的探子,你是在欺骗我。我听说这家伙快完蛋了,于是他就派个奸细来刺探我。你未经允许就闯入了我的住宅。好哇!你进来容易,出去难!”

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我退了一步防备他来进攻,因为他已经气过头了。可能他一开始就对我产生怀疑了,也有可能是来回的提问使我露了马脚,总之再骗他是没指望了。他把手伸到一个小抽屉里去狂怒地乱翻着。这时,他站在那里竖起耳朵倾听着,有什么动静传到他的耳朵里了。

“哎呀!”他大声喊道,“天啊!”他一下子冲进身后那间小屋。

我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个景象,通往花园的窗户大开着,在窗前,福尔摩斯就像一个恐怖的幽灵般站着,他头上缠着血迹斑斑的绷带,脸色煞白。转眼间他已不见,我听见了他身子穿过灌木丛的声音。宅院的主人大吼一声也冲到了窗口。

就在那时,只是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一只手臂——一只女人的手臂——从树丛中猛挥了下手。与此同时,只听男爵发出一声可怕的惨叫——我的记忆里会经常响起这声惨叫。他两手猛烈拍打着脸满屋乱跑,头在墙壁上疯狂地乱撞,然后他倒在地毯上痛苦地翻滚着,一声声的惨叫在屋内回响。

“水!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要水!”他叫着。

我从茶几上抄起一个玻璃水瓶朝他奔去。与此同时,男管家和几个男仆也从大厅赶了来,当我跪下一条腿把受伤者可怕的脸转向灯光时,我记得他们中的一个晕倒了。硫酸正在腐蚀整个面孔,并从耳朵和下巴往下滴,一只眼已经泛白并且变得呆滞,另一只变得红肿起来。几分钟以前我还在欣赏的五官,如今就像一幅美妙的油画被画家用又脏又湿的海绵乱抹了一通。它们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失去色泽、没了人形、令人恐惧。

就他们关心的泼硫酸的袭击,我简短地解释了一下发生的情况。有几个仆人爬过了窗口,有的已经冲到了草地上,但是天色已暗,又下起雨来。男爵在嚎叫之余痛骂着那个复仇者。

“一定是那个女魔温德!”他大叫着,“天啊,她这个魔鬼,她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一定会的!我的天哪,我疼得受不了了!”

我用油把他的脸清洗了下,并用药棉包扎了起来,还给他注射了一针吗啡。在这样的冲击下,他对我的怀疑全都消失了,他紧紧攥着我的手,仿佛我有能力把他那呆滞望着我的死鱼般的眼睛救转过来似的。要不是想起他那咎由自取的罪恶一生,我也许会对这样的毁坏事件流下同情的泪水。而此时我对被他那发烫的手抓着只感到十分厌恶,所以当他的家庭医生和紧随其后的专家前来接替我的时候,我感到一阵轻松。一个巡警也赶了来,我递上了我的真实名片——再使用假名既是无用的也是愚蠢的,因为在苏格兰场,人们对我的面貌几乎和福尔摩斯一样熟悉。然后我就离开了这座阴森可怕的住宅,不到一小时便回到了贝克街。

福尔摩斯正坐在他常坐的安乐椅中,看起来面色苍白筋疲力尽。除了他的伤情外,甚至他那钢铁般的神经也被今天晚上的事件震惊了,他悚然地听我叙述男爵的毁容。

“这就是罪恶的报应,华生,罪恶的代价!”他说道,“这迟早会到来的。天晓得,这个人真是恶贯满盈。”他补充说道,并从桌上拿起一个黄色的本子,“这就是那个女人所说的本子,要是这个本子还不能终止这场婚事的话,那就再也没有办法了。但是这个本子会的,华生,一定会的,这是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女人都不能忍受的。”

“这是他的恋爱日记吗?”

“不如称作他的淫乱日记,怎么说都可以。当那个女人告诉我们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如果我们能拿到它,这会是一个很有力的武器。当时我什么也没说,就是担心这个女人可能会走露风声。但我一直在思考这事。后来他们把我打伤让我感到有机会让男爵认为对我没有再防备的必要了。这都是有利的。我原本打算多等几天,但他的去美国的行程迫使我马上行动。他绝不会把如此暴露的文件留在家里,因此我们必须立即行动。夜间去偷窃是不可能的,他有所防范,但是如果在晚上能把他的注意力引开,那就是一个机会。这就需要你和你的蓝色茶碟儿了。但我必须弄清这个本子的位置。我知道我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去行动,因为我的时间受你关于中国陶瓷知识的限制。所以,最后我还是找来了这个女人。我又怎么会知道她偷偷藏在怀里的小包儿是什么呢?我还以为她是为我的事情而来呢,哪曾想她还有自己的特殊任务。”

“他已猜到我是你派过来的了。”

“我就担心这个。但是你缠住他的时间让我拿到日记已经足够了,只是还不够让我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哦,詹姆斯爵士,欢迎,欢迎!”

这位温文尔雅的客人已经应邀过来了,他全神贯注地倾听福尔摩斯讲述所发生的事情。

“你已经创造了奇迹,绝对的奇迹!”当他听完之后大声说道,“但是如果伤势就像华生医生描述的那样严重,我们即使不用日记也能够阻止这场婚姻了。”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

“像德·梅尔维尔这种女人是不会这样做的。她会把他当作一个毁了容的受难者而更加爱他。不,绝不,不是他的外形,而是他的道德,那才是我们要毁坏的。这本日记会使她清醒过来,除此之外我想再没有别的东西了。这是他亲笔写的,她不可能不以为意的。”

詹姆斯爵士把日记和那个珍贵茶碟都拿走了。由于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去办,就同他一同走到了街上。一辆马车在等着他,他跳上车,匆忙地对戴帽徽的车夫发了句话,就快速地驾车离开了。他把半边大衣挥出窗外来遮住车箱上的家徽,但我仍然借着从我们扇形窗射来的灯光看清楚了。我大吃一惊,转身就冲到楼上回到福尔摩斯的房间。

“我发现我们的主顾是谁了,”我大声喊出我的爆炸消息,“你当是谁,福尔摩斯,原来就是——”

“是一位忠实的朋友和慷慨的绅士,”福尔摩斯举了下手示意我打住,“不必多说了。”

我不知道这本作为罪证的日记是怎样被利用的,可能是詹姆斯爵士办的,更可能是把这个微妙的事情交给这位小姐的父亲去办了,无论如何,效果就像期望的那样圆满。三天之后,晨报上的一则报道说阿德尔伯特·格鲁纳男爵与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小姐的婚礼已经取消了。同一份报纸也刊载了刑事法庭对吉蒂·温德小姐受到的泼硫酸的严重指控第一次开庭。但在审讯过程中出现了种种情有可原的情形,结果只判了这类犯罪的最轻徒刑。夏洛克·福尔摩斯有受到盗窃指控的威胁,但是当目的是好的而主顾又十分显赫时,连刻板的英国法庭也变得富有同情心和弹性了。我的朋友始终没被传讯。 R1FucOUuWPguUIq9g7acDrXSSVc5bmpqzYRB3yTuYPCWVApkfIzFSKcE6gWzMjK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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