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上次吵架后,沃尔特·莫瑞尔有几天的工夫显得羞愧难当,但很快又故态复萌,仍是那样不可一世,满不在乎。尽管如此,他的狂妄自大还是稍有收敛,灭掉了几分威风,甚至身体也有点萎缩,挺拔的英姿已风光不再。他从来就不是个胖大的人,而今缩头缩脑,没有了往日昂首挺胸、龙骧虎步的神气,整个身子似乎也随着他的自豪感和精神的力量缩小了。
不过,他现在意识到妻子拖着有孕身子干活很不容易,后悔及同情交织在一起,连忙上前助一臂之力。煤窑一下班,他就径直回家,每天晚上都足不出户,只有在星期五才坐不住了。不过,他在十点钟之前就回来,而且几乎毫无醉意。
他亲自动手为自己准备早点。他起床早,时间宽裕,不似有些矿工那样六点钟就把妻子从热床上拖起来。他五点钟醒来,有时醒得更早,立刻起床下楼去。他的妻子睡不着觉时,就躺在床上熬过这段时间,等着家里安宁下来。他一出家门,她似乎才能得到真正的休息。
他穿着衬衣走下楼,笨手笨脚穿上下窑的裤子。那裤子放在壁炉前已烘烤了一夜。因为有莫瑞尔太太拢炉子,家里总生着火。屋里人最先听到的是拨火棍咣当咣当捅炉子的声音。壶里早已提前灌满了水,放在炉架上,莫瑞尔砸碎余煤,把水烧开。除了食物,他的杯子和刀叉,所需的一应俱全,都摆在了桌上的一张报纸上。他端来早点,沏好茶,用毯子堵住门下端的缝隙防风,把火加得旺旺的,入座享受上一个小时。他叉着咸肉烤得直淌油,把滴下的油用面包接住,然后将薄片的咸肉夹在厚厚的面包片上,用折刀一块块切下来吃,沏好的茶倒入小碟子里喝,心里乐滋滋的。跟家里人一道用餐,哪有这么自在。他讨厌用叉子吃饭,这种现代玩意儿尚未进入千家万户。他比较喜欢用折刀。他独自一人又吃又喝,遇到冷天气,常常背对暖和的壁炉坐在小凳上,食物搁在围栏上,而茶杯放在壁炉前。然后拿起隔夜的报纸读读,费尽吃奶的力气,能看懂什么就看什么。即便在大白天,他也喜欢放下百叶窗,点亮蜡烛,因为这是挖煤时养成的习惯。
差一刻六点钟,他立起身,切下厚厚两片涂黄油的面包放进白布口袋里,再给铁皮水壶灌满茶。在煤窑里,他喜欢喝凉茶,不加奶或糖。然后,他脱掉衬衫,换上井下作业衫,那是一件领口开得很低的厚绒衫,袖子短短的,看起来像件女衫。
然后,他上楼给妻子送去一杯茶,一是因为她在生病,二是由于他突然产生了这种念头。
“我给你端了杯茶,小姑娘。”他说。
“哦,没这个必要,因为你知道我不爱喝茶。”她回答说。
“把它喝了,养养神再睡一觉。”
她接过茶,细呷慢饮起来,他看在眼里,乐不可支。
“我敢以性命打赌,茶里没放糖。”她说道。
“咦……明明放了一大块。”他满腹冤屈地说。
“这就怪喽。”她说着又呷了一口。
她云发不整时,样子格外迷人。他喜欢听她以这种娇嗔的语气跟他讲话。他又瞧了她一眼就走掉了,连句告别的话都没说。他带到煤窑里吃的涂黄油的面包从来不超过两片,所以带上个苹果或橘子作他的美味佐餐。每次她为他把水果准备好,都会赢得他的欢心。他把围巾裹在脖子上,穿上笨重的大靴子和外套,拎起大口袋,里边放着干粮袋及茶水瓶,随手虚掩上门,步入早晨清新的空气里。他喜欢清晨的气息,也喜欢漫步走过田野。因而,他常常从树篱上摘根花梗衔在牙齿间,闲步来到矿井口。到了井下,他会把花梗咀嚼一整天,保持口腔湿润,觉得就似置身于旷野般兴致盎然。
后来,妻子的产期日益逼近时,他就忙得不亦乐乎,但总是马马虎虎的。上班前,他又是捅炉灰、擦壁炉,又是打扫房子。干完后,他会十分扬扬自得地跑到楼上说:
“我都为你打扫干净了。这一天你都可以坐着不动,尽管看你的书好啦。”
这一番言语让她听了又好气又好笑。
“那么饭能自动烧好吗?”她问。
“哦,我对烧饭可是一窍不通。”
“要是没饭吃,你就会通了。”
“噢,也许是吧。”他边说边走掉了。
待走下楼来,她会发现屋里尽管已收拾整齐,但仍然很脏。她端着畚箕去倒垃圾,因为她非等清理得纤尘不染才能够安心休息。柯克太太瞧见她,会装出一副碰巧到煤屋去的样子,在走过木围栏时冲她喊道:
“怎么,还是忙个不停呀?”
“哎,”莫瑞尔太太满不在乎地说,“闲着也就闲着啦。”
“你看见霍斯了吗?”马路对面有个十分矮小的女人叫喊道。她是安东尼太太,黑色的头发,身躯小得出奇,总是穿着件棕色丝绒衣服,紧紧裹在身上。
“没看见。”莫瑞尔太太回答说。
“嗨,真盼着他快来,我还有一锅衣服要煮呢 。刚才明明听见他的铃声了嘛。”
“瞧,他已在巷口了!”
两个女人朝小巷里张望起来。谷底街的街尾处有个男子弯腰站在一辆老式双轮轻便马车上,面前堆着一捆捆奶油色的货物。一群女人冲着他把胳膊扬得高高的,其中有些手里拿着一捆捆的东西。安东尼太太的胳膊上也搭着许多未经漂染的奶油色长筒袜。
“这星期我织了十打。”她自豪地对莫瑞尔太太说。
“有你的!”对方说道,“真不明白你怎么能有时间。”
“哎,时间都是挤出来的嘛。”安东尼太太说。
“我不明白你怎么挤。”莫瑞尔太太说,“织这许多袜子能得多少钱?”
“每打两个半便士。”另一方说道。
“算啦,”莫瑞尔太太说,“我宁愿饿死,也不愿坐下来为这么多的袜子织棱线去挣那两个半便士。”
“哦,这很难讲。”安东尼太太说,“到时候你会织的。”
霍斯一路摇着铃姗姗走来。女人们在各家的院门口等着他,胳膊上都搭着织好棱线的长筒袜。霍斯是个粗俗的人,跟她们胡乱开玩笑,想方设法哄骗她们,欺负她们。莫瑞尔太太轻蔑地走开,回到自家的院落。
女人们中间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如果谁需要隔壁的帮助,就把拨火棍伸进火里敲敲壁炉的背墙。由于两家的壁炉背靠背,隔壁那一家会响起很大的声音。一天早晨,柯克太太正在和面做布丁,听见自家壁炉里响起敲击声,差点没把魂吓掉。她手上沾着面粉,鬼吹火似的冲到围栏跟前。
“是你敲的吗,莫瑞尔太太?”
“请别介意,有劳于你了,柯克太太。”
柯克太太踩着自家的铜锅翻过墙头,把脚落在莫瑞尔太太煮衣的铜锅上,然后跑进屋找她的邻友了。
“天呀,亲爱的,你感觉怎么样?”她关切地嚷嚷道。
“你最好把鲍尔太太叫来。”莫瑞尔太太说。
柯克太太走到院子里,扯起她那又尖又亮的嗓门喊起来:
“艾——吉,艾——吉!”
这叫喊声整条谷底街从这头到那头的人都能听得到。艾吉最终跑了来,被指派去找鲍尔太太。柯克太太则丢下她的布丁不做了,留在邻家帮忙。
莫瑞尔太太上床休息。柯克太太带安妮及威廉去吃午饭。鲍尔太太摇摆着肥胖的躯体在屋里发号施令。
“给我丈夫准备点冷肉吃,再给他做个苹果奶油布丁。”莫瑞尔太太说。
“他今天不吃布丁也能过得去。”鲍尔太太说。
莫瑞尔通常不抢先到煤井的底端,也不抢着到井面上去。有些矿工不等收工的哨子吹响,四点钟之前就候在那里了。近来莫瑞尔分的掘位很不顺心,离井底大约有一英里半远,他老是要干到副手停工才住手。而今天他对手里的工作感到很厌倦。两点钟的时候,他借着绿绿的烛光(他正在安全区作业)看了看表,两点半钟又看了看。他抡镐猛凿一块碍事的岩石,这块岩石是明日挖掘工作的拦路虎。他时而蹲着,时而跪着,咔嚓咔嚓使劲凿着。
“还没干完吗,可怜人?”他的工友巴克叫喊道。
“干完?看来永远也干不完了!”莫瑞尔含着怒气说。
他继续挖着,浑身已很累了。
“这活真叫人伤心呀。”巴克说。
莫瑞尔怒气攻心,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所以顾不上搭理他,而是鼓起全身的力量一个劲地挖啊凿的。
“不如罢手别干了,沃尔特。”巴克说,“明天可以接着干嘛,别把你累出了毛病。”
“明天我决不……决不愿再跟这玩意儿打交道了,伊斯雷尔!”莫瑞尔高声叫嚷道。
“那没什么,你不愿打交道,可以让别人干嘛。”伊斯雷尔说。
莫瑞尔没听,继续挖掘着。
“喂,上面的,下班啦!”隔壁采煤区的人在离开时吆喝道。
莫瑞尔仍在抡镐作业。
“咱们到上边见。”巴克说着也走掉了。
他离开后,只剩下了莫瑞尔一个人,气得他几乎要发疯。活没有干完,而他已累过了头,狂乱得怒火万丈。他汗流满面地直起腰,扔下工具,穿上外套,吹灭蜡烛,拎起矿灯拔腿走了。主巷道里,矿工们的灯影在胡飞乱舞,飘荡着众人说话的空洞声音。井下的这段路走起来又漫长又艰难。
到了竖井的底端,他坐了下来,那儿有大滴大滴的水珠吧嗒吧嗒朝下掉。许多矿工都在排队等着出井,一边唧唧喳喳说着话。莫瑞尔对别人的问话爱搭不理,说出的话难以入耳。
“天下雨啦,可怜人。”老吉尔斯说,他这消息是从井面上传来的。
唯一令莫瑞尔感到欣慰的是,他那把心爱的旧雨伞就存放在矿灯室里。最后他终于站到了升降机里,转眼就来到了井面上。他把矿灯递进去,拿到了自己的雨伞,这是在一次拍卖会上只花了一先令六便士买的。他在矿井斜坡的边沿伫立了一会儿,放眼眺望茫茫田野。灰沉沉的天空落着淅淅沥沥的雨,卡车上满载着湿漉漉、亮晶晶的煤。雨水顺着卡车的车帮朝下淌,冲刷着上面印着的“卡森-韦特公司”几个白字。矿工们冒雨行进,一个个灰头灰脑,愁眉不展,川流不息地沿着铁道走到田野里。莫瑞尔撑着雨伞,听到雨点嘀嗒打在伞上,从中享受到一点乐趣。
矿工们一路向贝斯伍德吧唧吧唧地走着,一个个淋得似落汤鸡,身上的衣服灰不溜秋、脏不拉唧,但嘴巴却鲜红鲜红的,热热闹闹地谈天说地。莫瑞尔也夹裹在人流里,但他一声不吱,边走边怨天尤人地皱着眉头。许多矿工半路拐进了威尔士王子酒馆,或钻进艾伦酒馆。莫瑞尔抵挡住了诱惑,但心里似打翻了个五味瓶似的很不是滋味。他从罩在公园墙头上的那排滴着雨水的树木下步履沉重地走过,踏上了泥泞的青山路。
莫瑞尔夫人躺在床上听着落雨声,听着矿工们从敏顿矿回家的脚步声及说话声,听着他们从田野走上踏阶时砰砰的闭门声。
“食品室的门背后放着点草药酒,”她说道,“我丈夫如果半路不在酒馆停留,回来后一定想喝上一杯。”
然而迟迟不见他露面。于是她断定,一定是因为下雨,他被人叫去喝酒了。他哪里管她和孩子的死活呢!
每次生孩子,她都要大病一场。
“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她问道,觉得自己虚弱得都快要死了。
“是男孩。”
她为此而感到欣慰。一想到自己给男孩子当母亲,她心里就涌起一股暖流。她瞧瞧那孩子,只见他有一双蓝眼睛和一头浓密的金发,生得健康强壮。她忘掉了一切烦恼,强烈的母爱油然而生。她搂着婴儿躺在床上。
莫瑞尔大脑空空地拖着脚步走上了自家的花园小径,身子累散了架,憋了一肚子的气。他收起雨伞,把它放在水槽里,甩手将沉重的靴子扔进了厨房。此时鲍尔太太出现在了内室的门口。
“哎,”她说道,“她的身体糟得不能再糟了。生下的是个男孩。”莫瑞尔哼了一声,随手将空布袋及铁皮水壶放到食具柜上,进洗碗间把外套挂在那里,然后走回来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有酒喝吗?”他问道。
鲍尔太太进了食品室,只听酒瓶的软塞“噗”地响了一声。她满脸厌恶的神情,“砰”的一声把酒杯放到了莫瑞尔面前的桌子上。他喝口酒,喘了口气,用围巾的一角揩揩胡子,再喝口酒,再喘口气,然后瘫软在椅子上。鲍尔太太懒得再跟他讲话,于是把晚饭摆到他面前,管自上楼去了。
“是我丈夫吗?”莫瑞尔太太问。
“是的。我给他把晚饭摆上了。”鲍尔太太回答。
莫瑞尔将胳膊搁在饭桌上吃起饭来。他心里怒火中烧,怨鲍尔太太没有为他铺上桌布,怨她没有端来大餐盘,而是给了他个小小的餐盘。此时此刻,他全然不管自己的妻子身体有病,也不关心家里添了个男丁。他简直太累了,只想吃晚饭,只想把胳膊架在桌子上休息,不愿意看到鲍尔太太在跟前走来走去的。炉火奄奄一息,也让他不高兴。
饭毕之后,他又闲坐了二十分钟,再把火拢得旺旺的,接着两脚只穿着长筒袜,勉勉强强上楼去了。在这种时候去见妻子让他很不舒心,更何况他已累得不行了。他满脸乌黑,上面汗迹斑斑。他那汗水浸湿的衣衫已经变干了,沾满了脏脏的污垢,脖子上围的羊毛围巾也脏兮兮的。他就是这副模样站在妻子的床脚处。
“哦,你感觉怎么样?”他问道。
“会没事的。”她回答。
“呣!”
他手足无措,茫然不知下文该说什么。他累了,觉得这种麻烦事太叫人讨厌了。他不清楚该怎样才好。
“听说是个男孩。”他喃喃不清地说。
她掀起床单,让他看自己的孩子。
“愿上帝保佑他!”他嘟哝了一句。她听了不由得笑了起来,因为他祝福时语调生硬,强装成激动万分的慈父,实际上心中并无这份感情。
“你走吧。”她说。
“我这就走,小姑娘。”他一边应着,一边转身就走。
他被支走时,想吻吻她,可又不敢。她也有点想让他吻,然而却怎么也无法表示。他扬长而去,在房间里留下了淡淡的一股井下的炭灰味,她这时才深深吸了口气。
公理会的牧师希顿先生天天都来看望莫瑞尔太太。他是个年轻人,家境非常可怜。妻子在生头一个孩子时不幸身亡,他现在孑然一身,孤零零地在牧师住宅里过活。他曾经取得剑桥大学的学士学位,为人腼腆,不是个当传教士的料。莫瑞尔太太非常喜欢他,而他也信赖莫瑞尔太太。当她身体好的时候,他很健谈,跟她一谈就是几个小时。他做了婴儿的教父。
有的时候,牧师会和莫瑞尔太太一道用茶。她早早就铺好桌布,摆出家里最好的镶着细绿边的茶杯,心里希望莫瑞尔回家不要太早。说真的,这一天他就是到酒馆过酒瘾,她也不在意。每天她都烧两顿饭,因为她觉得孩子们应该在中午吃主要的一顿,而莫瑞尔的一顿在五点钟吃。她做糊状布丁或削土豆皮时,希顿先生常为她抱着孩子,一边看她干活,一边讨论下一讲的布道内容。他满脑子奇思异想,观点荒诞不经,而她会明智地把他拉回到现实中。这次讨论的话题是迦拿的婚礼 。
“耶稣在迦拿把清水变成了美酒,”他说道,“这是一种象征,表明一对男女在结婚之前,他们的日常生活,甚至包括血肉之躯都是未经圣灵感召的,淡如清水,而结婚后则灵光四射,醇香如美酒;由于注入了爱情,人的整个精神面貌都焕然一新,充满了神圣的灵性,躯体也旧貌换新颜。”
莫瑞尔太太心中暗忖:“真是个可怜的人,年轻的妻子香魂已散,他就把满腔的爱倾注到了圣灵身上。”
他们的第一杯茶刚喝了一半,就听见了“扑通”扔矿井靴子的声音。
“老天爷!”莫瑞尔太太不由自主地慌乱得叫出了声。
牧师吓得变了面色。莫瑞尔走进屋来,显得怒气冲冲。他对着牧师点点头算作问候,对方立起身来要同他握手。
“算了吧,”莫瑞尔说着让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你瞧瞧吧!上边沾满了十字镐及铁锨的污垢,你总不想握这样的手吧?”
牧师神情慌乱,满脸涨红,又坐下了身子。莫瑞尔太太站起来,去把热气腾腾的平底锅端了出来。莫瑞尔脱掉外套,把扶手椅拖到桌前,沉重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你累了吧?”牧师问道。
“累?我是累了。”莫瑞尔回答,“你不清楚一个人累到我这种地步是什么滋味。”
“是的。”牧师应声答道。
“瞧,你看看这个地方,”矿工指着汗衫的肩部说,“现在干了些。即便这个样子,也像汗水浸透了的破布。你用手摸摸。”
“真有你的!”莫瑞尔太太高声叫了起来,“希顿先生可不愿摸你那肮脏的汗衫。”
牧师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
“是啊,也许他是不情愿,”莫瑞尔说,“可无论怎么样,每滴汗水都是从我的身上流出来的。我的衣服天天都拧得出水来。我说太太,有没有酒喝,给从煤窑归家的丈夫倒上一杯呀?”
“你明明知道所有的酒都被你喝光了。”莫瑞尔太太边说边为他斟茶。
“难道滴酒未剩吗?”莫瑞尔冲着牧师冷言冷语道,“煤窑里到处是煤灰,在井下脏得都成了个灰人儿,回家就需要喝上一杯。”
“是啊,我认为很有这个必要。”牧师说。
“但十回有九回都喝不上呀。”
“有水喝,也有茶嘛。”莫瑞尔太太说。
“喝水!一杯清水哪能清喉咙!”
他倒了一茶碟茶水,饮了几口,隔着大黑胡子灌下了肚,然后叹了口气。接着他又倒了一茶碟,将杯子放到桌上。
“我的桌布!”莫瑞尔太太说着,拿起杯子放到了一个盘上。
“一个矿工回到家中,像我这样累得半死不活,哪还管什么桌布不桌布。”莫瑞尔说。
“真可怜!”他的妻子揶揄地说。
屋里到处都飘荡着肉味、菜味,以及他煤窑工作服的臭味。
他朝牧师探过身去,大胡子朝前翘着,黑黑的脸上嘴巴显得特别红。
“希顿先生,”他说道,“矿工在那黑窟窿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咔嚓咔嚓一个劲挖煤,煤层比这墙壁还要硬……”
“没必要这般叫苦连天的。”莫瑞尔太太打断他的话头说。
她痛恨自己的丈夫,因为他一旦有个听众就装模作样地诉苦,以博得别人的同情。坐在一旁照料婴儿的威廉也痛恨他,一颗童稚的心恨他漫天发牢骚,恨他以这种混账的方式对待母亲。安妮素来对他无好感,见了就敬而远之。
牧师离开后,莫瑞尔太太心疼地看了看桌布。
“乱七八糟的!”她说。
“总不能因为你请了个牧师陪你喝茶,我就应该吊着膀子坐在一旁吧?”他大吼大叫地说。
夫妻俩都在气头上,可她什么也没说。此时婴儿开始哭了起来,莫瑞尔太太去端壁炉前的平底锅;无意中碰疼了安妮的头,惹得小姑娘呜呜咽咽哭个不停,气得莫瑞尔对她大叫大嚷。屋里闹得乌烟瘴气,威廉抬头望着壁炉上方的几个亮光闪闪的大字,声音清晰地念道:
“愿上帝保佑我们家!”
莫瑞尔太太正打算哄婴儿,一听这话便跳起身子,一个箭步冲到他跟前,掴了他一耳光说:
“你到底在添什么乱子?”
紧接着她坐下来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顺着脸颊朝下淌。威廉用脚狠踢他一直坐着的凳子,而莫瑞尔咆哮道:
“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
一天傍晚,牧师前脚走,她便领着安妮,抱着婴儿出了门,因为她再也无法忍受丈夫的惺惺作态。莫瑞尔踢了威廉,做母亲的为此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她走过牧羊桥,经由草地的一角来到板球场。草地沐浴在灿烂的晚霞中,远处驱动水车的潺潺流水声隐约可闻。她在板球场的桤木下寻了个座,面朝着一片晚景。偌大的板球绿茵场平坦而整齐,像是以光筑就的花床。孩子们在泛着微蓝色的凉亭阴影里玩耍。在高高的云端里,许多白嘴鸦掠过如锦似绣的天空,呱呱叫着向着鸟巢飞翔。它们列成长长的弧形队向下俯冲,飞进太阳金黄色的余晖里,接着又聚集起来,像慢速移动的旋风卷起的黑色纸片,盘旋在黑乎乎矗立在绿草中的一片树丛的上空,发出呱呱的叫声。
板球场上有几位绅士在练球,莫瑞尔太太可以听见击球的声音以及男士们的大呼小叫。也可以看见他们白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活跃在绿茵场上,那儿已罩上了一层如烟似雾的暮霭。眺望远处的农场,可见干草垛的一侧被夕阳照得通亮,另一侧已呈蓝灰色。一辆装满干草的马车晃晃悠悠行进在逐渐消失的金黄色落日余晖中。
红日在西沉。每逢晴朗的黄昏时刻,德比郡的群山都会被落日染得通红一片。莫瑞尔太太眼睁睁望着太阳从绚丽的天空往下掉,当空留下了一抹风铃花那柔和的蓝色。西部天际却成了红彤彤的世界,仿佛所有的流火都飘到了彼处,任凭风铃花把纯净的蓝色布满天空。田野那端的木楸果从昏黑一团的叶子后探出脑袋闪现了一下,迸发出耀眼的火红色。麦田的一角竖着几捆麦子,就像活人一样;莫瑞尔太太想象着它们在鞠躬,同时也联想到了儿子,想着他日后也许会成为一个正派人。夕阳照射下的东方有一抹粉红色在浮游,与西方的绯红色遥遥相对。山坡上的大草垛刚才还沐浴着绚丽的阳光,现在披上了一层冷色。
对莫瑞尔太太来说,这是个安宁静谧的时刻,所有的琐碎烦心事都冰消雪融,万物的美霍然映入眼界,此时她才有宁静的心情和力量审视自己的生活。不时有燕子从身旁掠过;安妮不时会抓着一把桤木果来找她。婴儿在母亲的膝头一刻也不安生,频频用小手捕光捉影。
莫瑞尔太太俯首瞧了瞧他。由于对丈夫没了感情,她曾经对这孩子心存畏惧,把他视为一枚苦果。至今她心中还有着异样的感觉。一想到这孩子,她就心情沉重,仿佛他病魔缠身、肢体畸形似的。不过,孩子看起来全无一点毛病。可她留意到婴儿总是古怪地紧锁眉头,眼神也阴郁得出奇,就好像在观察一种痛苦的现象,力求搞清其中的原因。看着孩子那沉思忧伤的眼神,她觉得心头像压了块石头。
“他的表情就像是在想什么伤心事。”柯克太太曾这样说。
瞅着他,母亲沉重的心情突然化为柔情和衷肠。她冲着他弯下身子,心里一阵悲哀,泪水夺眶而出。婴儿举起了小手指。
“我的乖宝宝!”她柔声细语地叫道。
刹那间,她在灵魂深处感觉到她和丈夫都是罪魁祸首。
婴儿仰脸望着她,一双蓝眼睛长得像她,但眼神却阴郁、镇定,仿佛他对世事已有所领悟,灵魂受到了震荡一样。
娇弱的婴儿躺在她怀里,深邃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总盯着她,似乎在窥探她的内心世界。她不再爱她的丈夫,本来并不想要这个孩子,而现在孩子躺在她的怀抱中,揪扯着她的心。她觉得把这个柔弱的小躯体跟她的肉体连在一起的脐带好像还没有断开。对这个幼婴,爱的热浪在她的心头涌动。她用脸紧贴住他,把他搂在心口。孩子是在缺乏温情的环境中降临人世的,而今她要付出全部的力量,倾注全部的感情弥补。既然他已出生,她就要格外爱他,给他全部的母爱。他那洞悉秋毫的清澈的眸子令她痛苦和恐惧。难道他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难道他在母腹时,就一直在倾听外边发生的事情?他的目光里是否含着怨恨?恐惧和痛苦交织在一处,她觉得心都要碎了。
她又一次回到现实,发现红日已沉到了对面的山头上。蓦地,她用双手把孩子举了起来。
“瞧!”她说道,“快瞧,我的漂亮儿子!”
朝着那颤动的血红的太阳,她托起婴儿向上一举,心里几乎产生了一种轻松感。她看到他挥动着小手。她又一次把他搂到胸口,为自己曾一时冲动要把他送回他所来的地方而感到羞愧。
“如果他活下来,”她心里想道,“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呢?他将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她怀着一肚子的忧虑。
“我要把他叫作保罗。”她突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又待了一会儿,她走上了返家之路。茫茫暮色罩住了深绿色的草地,四周昏天黑地。
她的判断没错,家里果真空无一人。不过,莫瑞尔十点钟就打道回府,这一天结束的时候起码还算风平浪静。
沃尔特·莫瑞尔这段时间动不动就火冒三丈。他所干的活似乎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回家后,他对任何人说话都恶声恶气的。如果炉火不旺,他就大呼小叫发脾气,还对晚饭挑三拣四;倘若孩子们叽喳叽喳地说话,他就冲他们吆喝,气得孩子们的母亲要炸了肺,惹得大家都恨他。
有一天是星期五,十一点钟还没有见他的影子。婴儿不舒服,躁动不安的,一放下就哇哇地哭。莫瑞尔太太累得没了半点力气,再加上身子骨仍然孱弱不堪,几乎都支撑不下去了。
“但愿那死鬼快点回家。”她有气无力地对自己说。
婴儿最后终于在她的怀里酣然睡去。她累得连把他抱到摇篮那儿去的气力都没有了。
“不过,不管他何时回来,我都闭口不语。”她自言自语道,“跟他说话只会惹我生气,所以我什么都不说。但看见他做荒唐事,我还是压不住怒火的。”她又这样对自己讲。
听见他归家的脚步声,她不由得唉声叹气,仿佛他的回家让人无法容忍。他喝得酒气熏天,这就是对她的报复。他进门时,她低头望着婴儿,不愿意看见他。然而他在路过的时候,跌跌撞撞地碰上了食具柜,弄得里边的铁罐叮当一阵好响,慌得他抓住白色的锅柄支撑身体。这幕情景叫莫瑞尔太太气昏了头。他挂好衣帽,转过身来,隔着老远的地方把气呼呼的目光投向正在低头照料孩子的她。
“家里没有吃的东西吗?”他的口气很蛮横,像是对仆人讲话。有的时候喝得迷迷糊糊的,他会装模作样,像城里人那样拿腔拿调地说话,而莫瑞尔太太最讨厌这种情况下的他。
“家里有什么东西你该心中有数。”她冷冰冰地说,让人听起来淡漠无情。
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瞪着她。
“我问的是个客气的问题,希望听到客气的回答。”他装腔作势地说。
“你已经如愿以偿了。”她口里说着话,却仍对他视而不见。
他又瞪了瞪眼睛,然后就脚步踉跄地朝前走。他用一只手按住桌子,另一只手去拉桌子抽屉要找刀子切面包。由于抽屉拉歪了,所以就卡在了那儿。他一使性子猛拽一下,结果抽屉飞了出来,什么汤匙啦,刀叉啦,足有一百件金属物什噼里啪啦全掉在了砖地上,吓得婴儿打了个哆嗦。
“干什么呀,你这个笨手笨脚的醉鬼!”做母亲的高声叫喊道。
“你应该为我找东西。你应该站起来,像别人家的婆娘一样伺候汉子。”
“什么,伺候你?伺候你?”她嚷嚷了起来,“好哇,我明白就是了。”
“对,我要让你学会该干什么。你要伺候我,有责任伺候我……”
“决不,我的老爷。我宁愿去伺候门口的一条狗。”
“什么?什么?”
他原来正在试图把抽屉归位,听到她最后的那句话便转过身来。他的脸涨得发紫,眼里布满了血丝。他一声不吭,以恫吓的目光瞪了她几眼。
“呸!”她立刻轻蔑地哼了一声。
他狂烈地用劲把抽屉一拉,结果抽屉掉下来,重重地砸在他的腿上,疼得他捡起抽屉就向她扔过去。
那只浅浅的抽屉,一只角在她的眉心划了一下,然后“哐当”一声冲进了壁炉里。她身子一摇晃,头一晕,差点没从椅子上跌倒。她内心深处难过得要命,紧紧地把孩子搂在胸口。过了一会儿的工夫,她努了努劲使自己振作起来。婴儿哇哇的哭声令人心碎。她的左眉心血流如注。她感到天旋地转,低头看婴儿时,滴下的血渗进了孩子的围巾,所幸孩子皮毛未损。她仰起脸保持平衡,结果鲜血流进了眼里。
沃尔特·莫瑞尔木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只手撑在桌上,神情茫然。等到完全稳住了身子,他才来到她跟前,结果一摇晃,便抓住她的椅背寻求支撑点,差点没把她翻倒在地。他欠过身来,一边左右摇晃着一边用纳闷和关切的语气问:
“砸中你了吗?”
他身子一歪,真像要把整个躯体砸到婴儿身上。大祸已酿成,他吓得站不稳了。
“走开。”她说道,一边拼命要保持理智。
他打了个嗝。“我……让我看看孩子。”他说着又打个嗝。
“走开!”她高声叫嚷起来。
“让我……让我看看孩子嘛,小姑娘。”
一股酒味扑鼻而来,她觉得东摇西晃的丈夫抓住她的摇椅椅背,使椅子也晃动了起来。
“走开!”她说着,有力无力地将他一把搡开。
他仍然无法保持住平衡,傻傻地俯视着她。她用一条胳膊搂着婴儿,拼尽全力站了起来。她宛若置身于睡梦之中,凭着惊人的毅力走到洗碗间,用冷水洗了洗眼睛,但仍感到头晕目眩。她生怕自己会昏死过去,便连忙回到摇椅上,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打着哆嗦。出于母性的本能,她一直牢牢抱着婴儿。
莫瑞尔担心了。他把抽屉终于放回到了抽屉槽中,跪在地上用麻木的手摸索着寻找撒了一地的汤匙。
她的眉心仍血流不止。莫瑞尔立刻站了起来,朝她伸过脖子问:
“伤得怎么样,小姑娘?”他的声音可怜巴巴,低三下四的。
“伤得怎么样,你自己可以看!”她回了一句。
他用手抓住膝盖的上方,撑住身子,果真弯腰细看她的伤口。她躲开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尽可能地把头歪向一边。他见她冷若冰霜,淡漠无情得像块石头,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便感到心灰意懒,情绪一落千丈。正当他哭丧着脸转身要走时,看见一滴鲜血从她那别过去的脸上的伤口落在了婴儿闪着亮光的细发上。他失魂落魄地望着那滴凝滞发黑的血挂在孩子亮亮的发丝上,随即顺发丝朝下渗。又一滴血落了下来,这一下恐怕会一直渗向孩子的头皮。他目瞪口呆地在一旁观望,觉得那血在不断往下渗。最后,他的大男子气概彻底土崩瓦解了。
“这孩子怎么啦?”妻子仅仅说了这么一句,但她低沉、认真的语气却令他的脑袋垂得更低了。她见状,便缓和了语气说:
“你去从中间的抽屉给我取些纱布来。”
他跌跌撞撞走了,一副俯首帖耳的样子,不一会儿就拿回来了一块纱布。她坐着让婴儿躺在她腿上,先将纱布在火上烤烤,然后敷在前额上。
“再把那条干净的下井戴的围巾拿来。”
他摸摸索索在抽屉里乱翻一气,片刻之后拿来了一条窄窄的红围巾。她接过来,用发抖的手把围巾缠在头上。
“让我给你缠吧。”他低声下气地说。
“我自己能缠。”她回答道。待做完这一切,她上楼去了,临走叮咛他拢拢火,再把门锁好。
翌日早晨,莫瑞尔太太说道:
“昨晚蜡烛灭了,黑灯瞎火的,我在煤屋里摸煤耙子,不小心碰到了门闩上。”她那一双幼小的儿女仰脸望着她,惊愕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他们只语未言,但张着嘴巴,似乎已感觉到了家里发生了一场不为人知的悲剧。
沃尔特·莫瑞尔第二天在床上一直躺到近午饭时分。他没去想前一天晚上的事情。他几乎什么都不想,更不愿去想那件烦心事。他高卧不起,像只受了伤的猛兽。他受的伤害最大,由于不愿向她道歉,也不愿让痛苦溢于言表,于是伤害又加深了一层。他试图为自己开脱,心中自我安慰道:“要怨都怨她自己。”然而,任怎么样都无法制止他良心上的自责,那感觉似铁锈般腐蚀着他的心灵,唯有借酒浇愁。
他觉得自己好像没有起床的愿望,也不愿说话或走动,只想似木头般僵卧床上。再说,他的脑袋疼得钻心。这天是星期六,他中午时分起了床,从食品柜里弄了些吃的,垂头丧气地吃完,然后穿上靴子出门,下午三点回家时微带醉意,心头有所舒展,接着又径直爬到床上睡觉。傍晚六点他起来喝杯茶,就又跑出门去。
星期天的情形也雷同,一觉睡到中午,去帕默森酒馆喝到下午两点半,回家吃口饭又上床,几乎连话都不说。莫瑞尔太太将近四点钟上楼换星期天的服装时,他已睡得像死猪一样了。他只要说上一声:“老婆,对不起。”她的心就会软下来的。可他态度死硬,总觉得过错在她。就这样,他糟践着自己,而她不闻不问,任由他走向崩溃。二人的感情出现了对峙的僵局,她在僵局中是强者。
一家人开始用茶点,只有在星期天他们才合家坐在一起吃饭。
“爸爸怎么不起来吃饭?”威廉问。
“让他躺着吧。”母亲回答。
家里一片愁云惨雾,孩子们呼吸着毒化了的空气,也受到了感染,一个个愁眉锁眼。大家的心情都不好,茫然不知该干什么,该玩什么样的游戏。
莫瑞尔睡眼一睁就跳下床来,这一特点贯穿他的一生。他生性好动,僵木死尸般睡了两个上午让他感到手脚都不灵便了。
近六点钟时他下了楼,犹豫不决的神情早已不见了,畏畏缩缩的态度也不见了踪影,换上了强硬的样子。至于家里人心中怎么想或感觉怎么样,他已全然不顾。
茶具摆在桌子上。威廉在大声朗读《儿童百科》,安妮一边听,一边在问那永恒不变的问题:“为什么?”听见父亲穿着长筒袜越走越近的嗵嗵脚步声,两个孩子顿时哑了口,见他走进屋来,便吓得缩头缩脑。不过,父亲平时对他们倒是挺溺爱的。
莫瑞尔粗手粗脚给自己做了些吃的,吃喝时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动。没有人搭理他。他一进门,大家便一反常态,人人缄口不语,对他敬而远之。可是,对家里人的疏远,他也不再往心里去。
他一吃完茶点就站起身,急急火火地要出门。正是他的这种慌慌张张的行为以及急于离家的神情,让莫瑞尔太太觉得很难过。听见他在用冷水起劲地洗脸,用蘸了水的梳子梳理头发,钢梳子把盆边摩擦得刺啦刺啦响,她禁不住厌恶得闭上了眼睛。就连他弯腰系鞋带的动作都让人觉得粗俗,与正默默在一旁观看的家中的其他人格格不入。一遇到思想上起冲突,他总是退避三舍。甚至在内心深处,他也在自我开脱,说什么:“她若非出言不逊,就不会出现这种局面。她这是咎由自取。”在他准备出门的当儿,孩子们提心吊胆地候在一侧。待他离去后,家里才犹如拨云见日。
他随手关上门,如飞出笼的鸟一样快活。此时已近傍晚,天空落着雨,这样帕默森酒馆的气氛就显得更加舒适了。他满心高兴地加快了步子。谷底街上家家户户的石板房顶都被雨水淋得闪着黑黑的亮光。原本到处是黑煤灰的道路此时泥泞一片。他大步流星地只管行路。帕默森酒馆的窗户雾漾漾结着水汽,一双双湿淋淋的脚把过道里踩得乱七八糟。屋里的空气尽管难闻,倒也暖意洋洋。四处人声鼎沸,弥漫着烟酒味。
“想喝点什么酒,沃尔特?”莫瑞尔刚一出现在门口,就有一个人招呼道。
“哈,我的吉姆伙计,你怎么突然冒了出来?”
酒友们给他让了个座,热情地对他表示欢迎。一眨眼的工夫,他便把什么责任啦、耻辱感啦,还有满腹的心事,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浑身轻松,高高兴兴地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
到了星期三,莫瑞尔已囊空如洗了。他害怕跟妻子张口。由于伤害了她,他心里反而滋生了敌意。他身上甚至连去帕默森酒馆快活的两便士钱都没有,而且还债台高筑,这一下他便没了主意,不知怎样才好。趁着妻子带孩子们进花园玩的当儿,他翻了翻食具柜的顶层抽屉,那儿是妻子放钱包的地方。他搜出钱包,翻开看看,见里边装着四枚硬币,一枚是半克朗,两枚是半便士,还有一枚是六便士。他把那六便士掏出来,再将钱包小心翼翼放回原处,然后拔腿就溜。
次日,莫瑞尔太太打算付钱给蔬菜水果店,翻翻钱包想找出那枚六便士的硬币,结果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她坐下来,翻江倒海地想个不停:“钱包里是否有枚六便士的硬币?该不是我花了吧?或者放到了别的地方?”
她心乱如麻,翻箱倒柜四处寻找。找着找着,她心里豁然开朗,认定是丈夫拿了去。钱包里的那点钱是她的全部所有,竟然被他偷了去,简直让人忍无可忍。这样的勾当他以前干过两次。第一次案发时,她并未横加指责,而他在周末竟将偷走的一先令又放回了她的钱包。也正是由于这一放,她才知道钱是他拿走的。第二次作案,他没有归还偷走的钱。
这次的盗窃叫她忍无可忍。当天他早早就回了家,待他酒足饭饱之后,她才开了腔,用冷冰冰的语气问他:
“昨天晚上你从我的钱包里拿了六便士吧?”
“我?”他像是受了侮辱一样抬头瞧了瞧说,“错了,我可没拿你的钱!对你的钱包我从来看都不看!”
可她看得出他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哼,这可是明摆着是你拿的。”她不动声色地说。
“我说过我没拿。”他叫喊了起来,“你这不是在刁难我吗?我已经受够了。”
“你趁我收衣服之际,从我的钱包里偷走了六便士。”
“你说这话可要付出代价的。”他一边说,一边气急败坏地把椅子推开,三把两把洗了个脸,然后头也未回地上楼去了。没多大会儿,他衣帽整齐地下了楼,挎着个用蓝格围巾裹着的大包袱。
“你听着,”他说道,“你要想见我,恐怕得些时日。”
“不等我想见你,你自己会回来的。”她回答道。他不听则已,一听便拿着包袱大步走出了房子。她坐在那里身子有些发抖,心里充满了对丈夫的轻蔑。他要是到别的煤窑找工作,再寻个女人做露水夫妻,那可怎么办呢?不过,她对他了如指掌,知道他不会那样做的。她对他有着十二分的把握。尽管如此,她的心里还是刀剜似的难过。
“爸爸哪去啦?”威廉放学回来一进门就问。
“据他说,他离家出走了。”母亲回答。
“他会到哪儿去呢?”
“哦,谁知道。他拿着个蓝围巾裹的包袱走了,说他再也不回来了。”
“这下咋办呢?”威廉嚷嚷道。
“别担心,他不会跑远的。”
“可他要是真的不回来了呢?”安妮不由得呜咽作声。
她和威廉坐到沙发上,哭成了个泪人儿,莫瑞尔太太见状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们这两个小傻瓜!”她大声地说,“等不到天黑,你们就会见到他的。”
但孩子们听了她的话,还是平静不下来。暮色转浓,莫瑞尔太太筋疲力尽,心头愁云笼罩。她的内心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以后再也不见他反而省心,一个却忧心忡忡,害怕养活不起孩子们。说实在的,她还是不愿意让他走的。她心底里也非常清楚,他不可能离家出走。
当她到花园尽头的煤屋取煤时,隐约觉得门后有样东西。定睛一瞧,原来是那只大蓝包袱放在黑影里。她一屁股坐到一块煤上,忍不住大笑了起来。鼓鼓囊囊的包袱显出一副卑微相,悄悄躺在黑黑的角落里,打结的两头好似垂头丧气、耷拉下来的耳朵,她每看一眼就笑上几声。她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她坐着等他归来。她知道他身无分文,要是在外边过夜就得跟别人借钱。她对他简直厌倦到了极点,生气得要死。他甚至连把包袱拿出院子的勇气都没有。
正当她胡思乱想时,他在九点钟左右推门走了进来,行动鬼鬼祟祟,铁青着一张脸。她没有吭气。他脱掉外套,溜到他的那把扶手椅上,然后动手往下扒靴子。
“你最好在脱靴子之前,去把包袱拿进来。”她声音平静地说。
“我今晚又回到了家中,就冲这一点你得感谢上帝。”他说着,把低垂的头抬起来看了看,面带愠色,尽量做出屈尊俯就的样子。
“哼,你能跑到哪儿去?你甚至连把自己的包袱拿出院子都不敢。”她说道。
看他那副熊样子,她甚至连跟他闹气都闹不起来。他继续扒脚上的靴子,准备上床睡觉。
“谁知道你的蓝围巾里包的都是些啥。”她说,“你如果不愿去取,明早就让孩子们去取吧。”
他一听就立起了身来,出了门去取包袱,不一会儿就走了回来,路过厨房时把脸扭过去,匆匆忙忙上了楼。莫瑞尔太太见他做贼似的悄悄从内室的门道溜过去,不由得觉得好笑,但同时内心又是苦涩的,因为她竟然曾经爱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