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寒鸦的音色最是伤人。
是谁家女子冷清清地立于香雪的闺阁,蹙眉含颦,无限恨,几多情!
容若的这首小令是描摹一位因爱情而伤心的女子,这位女子是谁,或者,是不是真有其人,我们都无从知晓。甚至,这首小令也像很多很多的同类作品一样,字面上写尽一位不知名的女子的相思,实际上却表达着作者自己对在水一方的某位女子的深深思念。设身处地地模拟你对我的思念,那也同样就是我对你的思念。说你,就是说我;说你,就是在说我们。词家传统,由来有自。
但是,到底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也许,真的有那一只蝴蝶,一只翩翩飞舞在江南湖光山色里的美丽的蝴蝶?
黄昏正在窃走一天里最后的一抹阳光,阳光也因为流连不去而分外绚烂迷离,最后的一群乌鸦也向着黑暗中飞去了,那清厉刺耳的鸣叫昭示着寒冷、寂寞、刺骨、惊心,还有无边的黑暗。冬天的闺房,没有春意。
感物,总是难免伤怀。宋人小令里“窗外忽惊春草绿,镜中忙画黛山青”,这才是女儿家本应有的天真烂漫的情愫,而秋去冬来、夕阳西下、寒鸦空掠,这般意象,又怎么属于一位芳华初放的江南女子?
也许真的是一位江南女子,仅有的线索便是这《梦江南》的词牌,孱弱似无凭。
那一年,无数的伤心往事似乎都已褪了颜色,或者,终于被封锁在了记忆的最深处。秋风时节,容若的莫逆之交顾贞观重返京华,随行的有一位江南女子,名叫沈宛。
这是容若和沈宛的第一次相识,却远非他们的第一次相知。在以往的三年里,在顾贞观和容若从未间断的通信中,容若早已经知晓了沈宛这位吴兴才女的芳名,而沈宛也早已由风传天下的纳兰词深深懂得了这位浊世佳公子的心。这一次,当真由天涯久慕到对面相逢,两个人一下子便听懂了上天的隐语:他们,是属于彼此的。
容若为沈宛安排了临时的住处,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就这样不期然地发生了。
和以往的经历一样,短暂的幸福出现只是为了以后的失去做好铺垫。很快,容若作为康熙皇帝的一等侍卫护驾巡视江南—这是何等的荒诞,沈宛从江南千里迢迢地到了北京,容若却要从北京赶赴千里之外的江南。
这是皇命,难违。
他们所能做的,只有约誓。他们约定,等容若回返京师,两人便即刻完婚。
容若出发了,这是一次漫长的旅程,也和以往的公务一样是一次辛苦的旅程。金丝雀也许天性便喜爱金笼中的生活,但海鸥的天性却是热爱自由。容若,这样一个热爱自由的孩子,这样一位只属于林中风、篱边菊的旷世才子,又是怎样受得那份一等侍卫的差使呢?
这一伤别的远行,便遥遥行到了江南。那里,是多少知心旧交的家乡,也是爱人生长的地方。侍卫生涯,江南水色;皇朝大任,辞赋清谈。多少事,倚栏杆!
这是一次不得已的远行,也终于成为一次快乐的远行。容若虽是地道的北国才子,却真心地眷念南国,阳羡赌茶,西泠醉酒,秦淮听橹,梁溪赏画。这样的生活天然就是属于容若的,而容若也天然就属于这样的生活。
就是在这沈宛的生长之地,容若体味着爱情的相思:我爱你,也许爱的不是你之为你,而是爱的和你在一起时的那个我。是的,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和你家乡的水土在一起的时候,那个我,才是飞出牢笼、脱出羁绊的真正的我!
于是,就是在这次不得已的别离、不得已的征途上,容若写下了著名的组诗《梦江南》:
其一
江南好,建业旧长安。紫盖忽临双渡,翠华争拥六龙看。雄丽却高寒。
这首小令,少温婉而多奇崛,这位一等侍卫随龙伴驾,写尽康熙皇帝巡视南京的盛况,给六朝金粉的靡靡带来了一番雄丽高寒之气。“紫盖”“六龙”象征帝王车驾,这是帝王的尘世之气魄,也是容若的艺术之气魄。
其二
江南好,城阙尚嵯峨。故物陵前惟石马,遗踪陌上有铜驼。玉树夜深歌。
这一首,仍是抒写金陵所见,苍凉兴废之情溢于言表。词中之陵,是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墓孝陵,在明清易代之际,孝陵毁于兵火,陵中苑囿里放养的梅花鹿遭到世人肆意的捕杀,断壁残垣,一派萧瑟,只有陵前石马空空伫立,无言无泪黯然神伤。
词中所谓铜驼,本是洛阳之物。当初,汉皇铸造铜驼一对,精工细作,堪为极品,因此铜驼伫立之处便被称为铜驼街,慢慢成为洛阳城最为繁华的街道。“金马门外集众贤,铜驼陌上集少年”,是为太平盛世的绚丽典范。但时移事易,风云变幻,西晋的索靖在一个飘摇风雨之夕隐隐然预感到天下将乱、繁华将逝,手抚铜驼长叹气:“将来再见到你的时候,你该已经被嚣张的荆棘深深埋没了吧?”
铜驼以喻兴亡,当初汉家繁华地,遗踪只有旧铜驼。容若虽是满清新贵,但汉化日深,浸淫日久,对此纵无家山黍离之悲,亦当有几分弹指兴亡之叹。
玉树依然用典,是为南朝陈后主亲手谱制之《玉树后庭花》,淫靡哀婉,世称亡国第一音。不多时,门外楼头,悲恨相续,王国陨落,红颜委顿。那六朝金粉之往事,历历如在眼前,历历又重现在不久之前。这,便是兴亡。
其三
江南好,怀故意谁传?燕子矶头红蓼月,乌衣巷口绿杨烟。风景忆当年。
燕子矶,是南京首屈一指的胜地,位于南京郊外,长江水滨,三面孤绝临江,双翼如燕,可登临、可观兵。乌衣巷,在南京城内,为旧时王谢之大宅故居。都是过去了,只如今,燕子矶头,红蓼花轻盈地开放在月光底下,乌衣巷口,垂杨柳清冷地编织出一层层迷离的清烟。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此时此地,亦真亦幻,亦今亦古,书里事成当下事,眼中人似梦中人。当年风景,皆在眼前。
其四
江南好,虎阜晚秋天。山水总归诗格秀,笙箫恰称语音圆。谁在木兰船。
虎阜即虎丘,苏州名胜,传说当年“春秋五霸”之一的吴王阖闾葬在此地,葬后三日有猛虎盘踞其上,故名虎丘。容若随銮驾到访苏州,在这虎丘名胜地,领略那一向只在传闻里令人动心的江南锦绣,领略那近日只在沈宛身上呼吸触摸到的江南烟水。虎丘之上,晚秋天气,山水如诗,吴侬语软。笙箫起处,是谁在木兰舟上渐行渐远?是姑苏女儿的娇媚,是远在北地的爱人的娇媚。
其五
江南好,真个到梁溪。一幅云林高士画,数行泉石故人题。还似梦游非。
“竟然真的到了梁溪!”为什么容若会生出这样的感慨呢?
梁溪是无锡以西的一道河水,原本河道狭窄,梁朝时得到疏浚,故称梁溪。梁溪既在无锡以西,有时也被用作无锡的代称。而无锡,正是容若的至交好友顾贞观的家乡—顾贞观当初就是从这里出发,带着明媚多才的沈宛,北上千里,与容若相会。此刻,容若到了无锡,故人故乡即我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深情呢?
词中云林,是元代无锡的书画大家倪瓒,字云林,世以书画自况,隐居避世,素有高士之誉;词中故人,当指容若所交往的江浙一带的汉人文士,顾贞观自是其一,而另一位好友严绳孙尤工书画,无锡人每以倪瓒目之。无锡山水,恍如倪瓒的画作,高傲隐逸,妙处自非俗人能体会;行走之间所见一泉一石,题铭处每每都是故交好友的名字,容若身在他乡,却以这样一种形式屡遇故知,此番感受,当真要问一声“还似梦游非”?
其六
江南好,水是二泉清。味永出山那得浊,名高有锡更谁争。何必让中泠。
二泉,是无锡惠山泉,茶圣陆羽评之为“天下第二泉”,故此也称“二泉”。
二泉,是个熟悉的名字吗?盲人阿炳就是无锡人,他的《二泉映月》说的就是这个无锡惠山泉,阿炳当年就是在惠山泉的泉边一天天地拉着他的那把举世无双的二胡。
那么,天下第一泉又是哪里呢?
天下第一泉,即词中末尾“何必让中泠”的“中泠”。中泠泉也在江南,就在镇江金山之下,只是后来,泉水由江中到陆地,给世人留下了永久的遗憾。
容若对中泠泉是不服气的,所以才说“名高有锡更谁争。何必让中泠”。是说二泉之美,已是天下无双,为何要逊中泠一筹?
这里的有锡即无锡。这是一个有趣的也有历史的地名。无锡近处有一座山峰,在周秦时代盛产铅锡,故此得名锡山;及至汉代,锡山之锡渐被采尽,所以山边之县便得名为无锡;待到新莽时代,锡山锡矿复出,传为奇迹,故此县名改为有锡;时间到了东汉,光武年间锡矿再次枯竭,顺帝时便改有锡县为无锡县。无锡地名的来历,便是这么复杂而有趣。
容若写泉,也是写人。“味永出山那得浊”一句,暗用杜诗“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反用其意,以为惠山泉水质清绝,无论在山还是出山,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这里边,实则是容若的自况,我们可以读出两层意思:一是容若自谓虽然身浮宦海,但赤子之情操永远不会受到一丁点的污染;二是此时此地对沈宛的思念,无论在家还是离家,无论江南还是塞北,真情缱绻,金石可鉴—这就是诗词语言的歧义之美,围绕着字面里一个主要的意象,可以做出多个层面的解读,而这些解读往往互不矛盾、深浅各异、所指有差。所谓“诗无达诂”,便是一个例子。
那么,我们到底应该接受哪一种解释呢?其实,哪一种都可以,因为这是诗词,不是论文。
其七
江南好,佳丽数维扬。自是琼花偏得月,那应金粉不兼香。谁与话清凉。
维扬,这也是一个来历有趣的地名。《尚书·禹贡》划分天下九州,其中有“淮海惟扬州”,“惟”是动词,是说淮河与黄河一带是九州中的扬州。后来儒家的另一部经典《毛诗》把“惟”字写作了“维”,后人便也将错就错,摘取“维扬”二字作为扬州的别称。当然,这个扬州和九州中的扬州并不一样。
这里的佳丽不是指美女,而是美景。容若是说,江南风景处处美,美中之美数扬州。而扬州名闻天下的风景,一是琼花,二是月色。
琼花,扬州后土祠琼花天下只此一株,所谓“维扬一枝花,四海无同类”;月色,扬州月色之美得益于徐凝诗中名句的流传:“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月色天下共三分,扬州得其二,后人诗词增益,愈见其美,愈见其名。“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更被传为千古绝唱。
词中金粉,义有两说,一说是琼花花粉,二说是指黄菊。所谓兼香,是说香气之馥郁倍于群芳。而最后结语,在扬州这般琼花得月、金粉兼香的佳丽之地,又有谁和我一同欣赏、一同分享、一同快乐呢?
如果快乐仅仅属于自己,那只是不完满的快乐;只有可以和心爱的人分享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
其八
江南好,铁瓮古南徐。立马江山千里目,射蛟风雨百灵趋。北顾更踌躇。
铁瓮,即铁瓮城,是镇江北固山(又名北顾山)前的一座古城,三国时孙权所建。南徐,镇江旧称。
北固山,这是辛稼轩词中经常出现的一个地名,多少国仇家恨,多少英雄血泪,都在这北固山前后、铁瓮城周遭。一个看似平凡的地名,在普通人看来无非是街谈巷议、柴米油盐,而在容若看来,却是历史的沉积岩、兴亡的诸世纪。
射蛟的典故用得巧妙,既是用典,又是写实。这原本是汉武帝南巡时候在江心射蛟的往事,如今物是人非,两汉魏晋、唐宋元明,朝代换了多少,皇帝做过几人,康熙南巡,仍是江南旧地,仍是射蛟盛况,遥想汉武当年,难免踌躇万千。
其九
江南好,一片妙高云。砚北峰峦米外史,屏间楼阁李将军。金碧矗斜曛。
妙高云,是妙高山上之云。妙高山是镇江金山最高峰,峰上的妙高台为宋代僧人所建。此地孤峰登览,景致奇绝,最有名的就是终年缭绕的祥云,经久不去,盘旋不歇,似乎仙家宫阙隐然可见,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缥缥缈缈,非复人间。容若在这妙高台上极目远眺,但见峰峦叠嶂,楼阁阴晴,夕阳西下,斜晖漫天。江南胜景,蔚为壮观。
“砚北峰峦”之“砚北”,是说砚山园之北,米外史是说宋代大书画家米芾。这又是一个富有文化情趣的掌故。早先,南唐后主李煜得到了一方名砚,砚台四周雕刻有三十六座峰峦,都有手指般大,故称砚山。南唐灭于北宋,覆巢之下无完卵,国宝飘零,最后落到了米芾手上。米芾是宋代书画巨匠,这也算物得其主了。但米芾对房地产的兴趣似乎更大,拿这方砚台在镇江甘露寺下临江之处换得了一块地皮,建宅于其上。及至南宋绍兴年间,米芾的这方砚台换来的宅子归了岳飞的孙子岳珂,岳珂在这片地上建筑了一座园林,想到此地几番易主之传奇经历,便以李后主那方名砚为园林命名,是为砚山园。
李将军,是说唐代宗室李思训、李昭道父子。李思训官拜右武卫大将军,是唐代绘画大家,喜用金碧重色,画称金碧山水,气象富贵无极。李昭道人称小李将军,还继承了父亲的画风,宋琬词中有“金碧楼台青黛树,小李将军”。
容若这里用米外史和李将军二典,当真是以风景如画来描绘镇江:峰峦如同米芾笔下的超然山水,山水之间若隐若现的亭台楼阁恍如出自二位李将军的金碧重色。这般美丽依然不够,最后夕阳以斜曛点染,仙境无极。
其十
江南好,何处异京华。香散翠帘多在水,绿残红叶胜于花。无事避风沙。
这是一种“忘记他乡是故乡”式的喜悦,是一番“游人只合江南老”式的流连。这里,重帷帘幕荡漾水中的倒影,清清婉婉,了无北国的风沙。斯人独立,一抒才子之心;爱侣心头,怎揾英雄之泪。全篇清新婉转,悠扬喜悦。因为这是江南,因为这是多少知交好友的家乡,更因为这是沈宛的生长之地。
限于篇幅,小令总是无法铺陈,但若干小令合为一组,成为一首完整的组诗,这便超越了小令的体裁限制。这一写法,从宋代无名氏的《九张机》直到欧阳修的《采桑子》系列,创为词家的一种独到的修辞。容若以《梦江南》的词牌来抒写这唯一的一次江南行旅,在爱侣的故乡做着组诗一般的梦。
这次江南之行,容若不仅留下了这一组《梦江南》,还去拜访了一位重要的朋友,种下了一颗以后将会枝繁叶茂、光耀万世的文学种子。
这个朋友,就是曹寅。
曹寅小容若三岁,早年曾经做过康熙的侍读,后来又做过御前侍卫,青年俊彦,文采斐然,和容若在北京早有惺惺相惜的交往。而此刻的曹寅已经离开了北京,在南京任江宁织造,豪俊一方。
曹家在南京是一个显赫的家族,而他们的显赫却源自他们的卑微。曹家世代为包衣之族,所谓包衣,是满语“包衣阿哈”的简称,意思是家奴。曹家从多尔衮时代起就做了皇室的家奴,后来渐渐受到宠信,曹寅的母亲便做过康熙皇帝幼年时的乳母,而曹寅的父亲曹玺则被派往南京做了江宁织造,从此,曹家便成为了南京大族。
康熙二年(1663年),曹玺来南京任江宁织造后不久,即移来燕子矶边的一株黄楝树,栽种在江宁织造署的庭院之中,久而久之,树渐长大,荫蔽喜人,曹玺便在树荫之下建了一个休憩的小亭,以树名亭,名之为楝亭。日后,曹玺便常常在楝亭之中督促自己的两个儿子曹寅和曹宣学习。
一个楝亭,就这样伴随了两个孩子的童年。等曹寅长大以后,还把“楝亭”作为自己的号,著作也名之以《楝亭集》。此时,容若拜访曹寅,两人扺掌谈笑话说当年,就是在这个楝亭之内。
这次会面之后,曹寅携当世名家手笔的《楝亭图》前往北京,请容若及顾贞观等文学名士为之题咏,是为《楝亭图卷》,计图十幅,题咏者四十五家,堪称稀世之珍,现藏于北京图书馆,有幸者仍然能得一览。容若所题咏的,就是这首《满江红·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亭在金陵署中》:
籍甚平阳,羡奕叶、流传芳誉。君不见、山龙补衮,昔时兰署。饮罢石头城下水,移来燕子矶边树。倩一茎、黄楝作三槐,趋庭处。
延夕月,承晨露。看手泽,深余慕。更凤毛才思,登高能赋。入梦凭将图绘写,留题合遣纱笼护。正绿阴,子青盼乌衣,来非暮。
这大约要算容若长调的绝笔了。从图画追想江南,天涯曾经咫尺,咫尺却已天涯。
多年之后的一个秋天,曹寅的楝亭又有客人来访了:一个是庐江郡守张纯修(容若许多传世的手札都是写给张纯修的),一个是江宁知府施世纶(他就是《施公案》里的主人公施不全)。三人在楝亭秉烛夜话,张纯修即兴作了《楝亭夜话图》,然后三人分别题咏。这真好像是往事再现啊,而这个时候,距离容若去世已经整整十年了。
往事再现,往日难再。题咏的主题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三人共同的好友纳兰容若身上。
曹寅《题楝亭夜话图》,其中叹息“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容若词名早已经遍及天下,《饮水词》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诵,但是,容若那“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心事究竟又有几人懂得?容若,这位相国府中衔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词中那斑斑驳驳刻骨铭心的愁苦却连自己的父亲也无法理解。
容若享尽了别人眼中的快乐,而他的内心深处,却很少有过几回真正的快乐。
又多少年过去,乾隆晚年,和珅呈上了一部《红楼梦》,乾隆皇帝看过许久,掩卷而叹:“这书里写的,不就是明珠的家事吗?”
曹雪芹就是曹寅的孙子,虽然在他出生的时候容若已经谢世,但家族的传说很可能给了他许许多多往事故人的影子。红楼在哪里?梦又在何方?“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这些都是容若的句子。容若所思念的,到底是一个真实的红楼,还是一处虚拟的红楼?或许,那只是一处精神世界里的红楼。当初,江南逆旅,容若写信给京城的顾贞观,信末说道:
夫苏轼忘归思买田于阳羡,舜钦沦放得筑室于沧浪。人各有情,不能相强,使得为清时之贺监放浪江湖;何必学汉室之东方浮沉金马乎?傥异日者,脱屣宦途,拂衣委巷,渔庄蟹舍,足我生涯。药臼荼铛,销兹岁月,皋桥作客,石屋称农。恒抱影于林泉,遂忘情于轩冕,是吾愿也。然而不敢必也。悠悠此心,惟子知之。故为子言之。……
容若是个天生的隐士、天生的词人,这一次江南之旅,被江南的湖光山色所浸染,更加激发了他胸中那赤子的天性。遥想苏轼当年,买田于阳羡,被这里的风光所迷恋而忘记了归家的路;苏舜钦宦海失意,沦落苏杭,却悠然寄情于山水,筑沧浪亭以悠游。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只是,容若的仕途之上哪有一丝一毫的艰难险阻呢?他一直受到皇帝的宠爱,他的父亲又是权倾天下的大学士明珠,他的性格更是从未在官场树敌,就连宫中的奴婢们也都喜欢他、热爱他、开他的玩笑。
但是,他还是倦了,累了,渴望退下来了。
就像天空虽然广袤无际,但不会被鱼儿所羡;就像大海虽然深邃绝美,但不会被飞鸟所喜。尤其是容若这等的天才,总是要生活在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天地里。如果不能够,那就用诗词的神笔来虚拟出一个美丽新世界吧。
但到底又要虚拟到何时?容若说,我要辞官而去,我要在渔庄蟹舍里烹茶煮酒,我要在皋桥石屋里耕读一生。我属于林泉,不属于人间。容若,仅仅在而立之年的容若,便已经像一个饱经宦海沉浮的沧桑老者,清隽的眼睛仿佛看破了一切。
是呀,仔细想想,生活其实不需要很多。两间房,一轮月,半壶酒,满床书,一个心爱的、知心的女子,舍此而外,夫复何求?(以容若的家底,这样的日子应该不会被猪肉涨价之类的事情困扰。)
幸福不是其他,而是每个人的主观感受。
容若在江南就这样坚定地打算着:等回到京城,就退出官场,好好在林泉之下读书填词,好好地享受和沈宛在一起的生活。
回家了。终于从江南返回了京城,终于回到了有沈宛的温柔乡,终于可以把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反复构想付诸实践了。可是,刚刚踏进家门,等着他的却是一场伤心的变故。
吴兆骞死了。
当初,容若应顾贞观之请托,历尽磨难,终于救出了蒙冤流放于宁古塔的吴兆骞,后来,又将素昧平生的他留在了明珠府上,做了容若弟弟揆叙的西席。吴兆骞,这位江南才子,历经了二十余年的边塞流放,费尽了顾贞观和容若多少搭救的心血,在归来的两年之后便一病而逝了。
才进家门,容若便遭遇了好友之死,马不停蹄地安排着他的丧事……然后等到生日,然后等到新年。待这一切都尘埃落定,容若才算喘息了一下,他默默地打算着:现在,就在这一刻,该是我为自己的人生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迎娶沈宛。
这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容若是父亲的骄傲,更是家中的长子,所以,这世上有许许多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他都可以轻松做到,但也有一些就连草民百姓都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情他却始终难以逾越。
沈宛,就算她貌再美、德再淑、才再高,也只不过是一个汉人民间女子,这等门第悬殊的婚姻又怎能得到家人的首肯、被社会接受?
但容若这一回心意已决,这,不仅仅是争取自己的爱情,也是从世间手里夺回自我的第一步,所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于是,跟许多俗套的电视剧情节一样,矛盾、争执、哭泣、咒骂接踵而至……唯有最强健的精神才能够支撑得住,唯有最坚毅的决心才可以看到希望。
最为难处是无言。熬到了最后,终于熬出了希望,但容若和沈宛的爱情早已经遍体鳞伤。两个人静静地对坐着,连互相拉一拉手的气力都没有了。容若就这样娶了沈宛,但是,容若有一个续弦妻子官氏,沈宛的身份只能是妾,因此,她不能住在相府之内,容若只能单独为她安排了一个相府之外的小院。对于有些人来说,快乐从来不会凭空而来,快乐是有代价的,一分的快乐就要付出一百分的代价,为了笑颜绽开的一点涟漪就要迎接多少日夜的雷鸣电闪、狂风暴雨。
容若争取到了自己的爱情,作为让步和对家庭的回报,他暂时放下了归隐林泉的打算,继续在朝廷里做着那些他自始至终都心怀抵触的事情。每天下了班,他先要回到相府给父母请安,然后照顾妻儿,最后用仅剩的一丁点空闲奢侈地与沈宛相会。容若和沈宛,不像是相府里的一双公子贵妇,倒像是闾左穷巷里的一对贫贱夫妻。他们就这样双双憔悴,双双在痛苦的幸福中衰老。
沈宛眼睁睁看着丈夫日渐憔悴,看着丈夫艰难地在自己与相府之间纠结。这幸福来得太难,这代价来得太大。毕竟,沈宛渴望的容若,是一个健康快乐的容若。于是,在一个无眠的夜晚,沈宛提出要暂时离京,回江南老家休养一段日子。
沈宛又何尝真想离开?如果可能的话,她愿意变作丈夫的诗笔,变作丈夫的侧帽,只要是可以和丈夫形影不离的东西,她什么都愿意变。
但她还是执意离开,她不想因为自己而加剧丈夫和他父母之间的裂痕—这是一个贤淑的妻子所应该做到的,也是一个深爱丈夫的妻子所应该做到的。
容若又何尝舍得沈宛离开?不,一分一秒也不!但他眼睁睁看着妻子笑颜渐少、眉峰常结、心锁难开,又怎能拒绝妻子的要求?
就这样,沈宛离开了京城,返回了江南。容若该是怎样的心情呢?当沈宛曾经赶来京城的时候,自己却匆忙南下;当自己在沈宛的家乡沉醉吟诗的时候,沈宛正在自己的家乡怔怔相思;当自己回返家乡的时候,沈宛却又不得不再下江南。
沈宛走了,车子渐行渐远,春草渐稀,春光渐瘦,那千里的长亭短亭啊,下一站会停在哪里?下一站可会停在天国?
如果下一站不会到天国,来沾湿我的眼睛做个记认,然后,然后各自梦游余下生命,彼此都要更高兴……
如果下一站真是天国?
沈宛的一路,念着丈夫《梦江南》的组诗度过一山又一山的寂寞,容若的一天天,也念着《梦江南》的组诗挨过一世又一世的哀愁。
京城空空的小院,失去了女主人的空空的小院,徒留容若呆望江南的昏鸦、暴雪、伊人……又是一首《梦江南》,只是,这首《梦江南》不属于那一组江南组诗,而是在那浩大而婀娜的组诗之外,孤零零地合着同样的旋律。同样的旋律,不同的心事,仿佛是一个形销骨立的幻影,伤心人别有怀抱。这,便是我们开头的那一首: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秋去冬来、夕阳西下、寒鸦空掠。江南似乎不再是一个琼花与明月的佳丽之地,却变成了一座冻云与飞雪的伤心城堡。这是容若和沈宛的另一个江南,仿佛是一个影子世界,与真实的江南重重叠叠,却永远无法交织在一起、融合在一起。
时间过得漫长,他越发记得她玫瑰花盛开的发香,她也越发记得他那洒脱不定如烈火纷飞的率性,只是,何时才有柔软绕心间的笑声,何时才能迎上那归家的温馨眼光?
就是在这样的一幅布景里,那个江南女子袅娜地站着,一心把思绪抛却似虚如真,一心把生关死劫与酒同饮。待昏鸦飞尽,人依旧冷冷地站着,不知那美丽的眉间心上正在爱着谁、恨着谁?
雪花疾掠的黄昏,闺阁里看雪花如柳絮飘飞。容若以柳絮比喻飞雪,看似轻盈剔透,实则暗藏深意。这是一个若有若无、欲说还休的用典手法:当初的谢家众人在庭院里赏雪,谢安忽然问道:“这雪花像个什么呢?”侄子谢朗抢先回答道:“就像往天上撒盐。”众人大笑,侄女谢道韫答道:“不如比作‘柳絮因风起’更佳。”仅仅因为这一句“柳絮因风起”,谢道韫便在古今才女榜上雄踞千年。后来谢道韫嫁给了王凝之,这便是“旧时王谢”两家的一次强强联姻。而今,在这个江南,正是王谢故地;大雪飘飞,也正如当时谢家子女群集庭园的样子。只是,若再问起一句“何所拟也?”还会有谢道韫那样的江南才女给出一个惊艳千年的答案吗?
“一定会的,”容若当然这样想,“但是,她现在走到哪里了呢?可到了她的江南吗?”
暴雪飘飞,黄昏的风吹进了女儿的闺阁,吹到了闺阁里那一枝插在瓶中的梅花,梅花似雪,雪似梅花,都称奇绝,却在伊人的眼中视而不见。
闺阁里的香已经燃烧尽了,那本是珍贵的心字沉香啊。在江南以南的岭南,有一种特殊的沉香木,有氤氲的香气,有入水即沉的性格。当地人把沉香木薄薄地切割成片,在茉莉花盛开的季节里趁含苞待放之时把花儿采下,均匀地铺在沉香木的薄片上,一层一层,装在瓮里密封起来,一天一夜。这时候,待放的花儿已经静静地在瓮中开放了,人们把瓮打开,拿掉那些花儿,换上全新的含苞待放的茉莉花再次密封。如此三番,有时候甚至要经由整个茉莉花开的季节,才能把茉莉花的香气和沉香木本身的香气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再把沉香木的薄片镂刻成心形,经过多次的精心打磨,做成一瓣“心香”。这样的香气,恍如历尽艰辛、历尽岁月而沉淀下来的爱情。
但是,香总是会烧完的。只留得冷冷的灰,散落在地上,仍旧是心的形状。只是,成灰的心,稍有一阵风就会被吹散,稍有一场雨就会被打得泥泞。
江南,沈宛的心时时牵挂着容若,牵挂着两人那刻骨缠绵的过去。当初的书信往来,当初的似真似幻,而今不再。心事已无人可说,只对着旧衣衫偷偷泪湿。沈宛的忆旧伤情,也借诗词浅浅抒发,让那小小的薛涛红笺随着自己的丈夫一起传世:
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声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
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京城,明珠府。容若已经躺了整整七天七夜。他终于没有能够做回自己,也终于没有能够拥有他的宛儿。天黑了,花谢了,天才陨落了,他所失去的,终于再也不会有机会重新获得。
江南,那个天才词人的小小骨肉从沈宛的腹中凄凉地降生。他的哭声被昏鸦的声音掩住了,他的眼睛被翻飞的疾雪迷住了,沉香木的灰尘跟随着江南湿冷的空气轻轻地浮起,浮过了胆瓶中的那枝带雪的梅花,柔柔地飘到了他的额上。
那一刻,他听到了妈妈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