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保降职为副场长,变得有点消沉,不再操一根竹竿在地上吆喝,也很少去开会,不是借故自己头痛,就说脚痛或腰痛。若有人私下里问起来,他气呼呼地说:“开什么开?老子上次去开,一块肉皮都没吃到。厨房师傅本事大,做出了哪吒闹海。”
他是指干部会的伙食越来越差,美其名曰四个菜,其中三碗是汤,尽是一些水,没什么意思。
“怕是住在湖边上,肖书记他挑水挑上了瘾呵。”这是谴责公社领导拿清汤寡水来唬弄与会者。
他更愿意带上几个人去抓鱼、捕鸟、挖洞打蛇,甚至烧野蜂窝,看能不能在那里掏一点野蜂糖(本地方言中的蜂蜜)。有一天夜里,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两杆民兵用的老式79,带我们去打野猪。但我们在一个山谷里守了大半夜,连一根野猪毛也没看见,回到工区时已快天亮。大概觉得这一晚无功而返,什么也没做,有点说不过去,他就在山坡上教我们一点“牛皮鳞”的拳法——据说是向一个牛贩子学来的。我们即学即用,互相比试,结果“牛皮鳞”夹杂蛤蟆拳和王八拳,一直打得好几个鼻青脸肿。大家面向鲜润的东方红日一阵叫喊,觉得这个晚上还算过得充实。
采茶的季节到来了。这是女人的季节,附近各村的妇女们,即吴天保嘴里的“妖精们”,挎着篮子来采茶,算是季节性临时工以弥补茶场的人手不足。一枝两叶是一级茶,四分钱一斤;一枝三叶是二级茶,三分钱一斤……鲜叶价格分出档次,多采多得,过秤付钱。但妇女们结成团伙以后就难免有些疯野,三个蛤蟆闹一塘,妇女解放运动张牙舞爪。“毛主席说妇女是半边天。你算哪根毛,比毛主席还大?”这是她们经常抗议男人的话。她们突然一阵哄笑,不知有何原因。又一阵哄笑,仍不知是何意思。再横蛮的男人面对满山满坡的女人,在这种来历不明的大笑前也有点不知所措。
看准了这一点,她们就笑得更开心,更夸张,更猖狂,然后乘人不备,把已经过秤的茶叶再称一次(赚两份钱),往茶叶里偷偷塞两个石头(虚增重量),不管有关两叶、三叶、四叶的技术规定,把一根根茶枝呼啦啦捋成光杆(茶叶质量可想而知,茶树存活也凶吉难料)……她们投入一场捣乱大比赛,包括毫不在乎吴天保这个家伙,不久前还在挂牌挨斗的货。
“猴子!”
“老猴子!”
“不给老姐送点茶水来?”
“我住在你三姨妈的对门,你也不给我一张饭票?”
她们总是这样叫叫嚷嚷。一个叫梅艳的少妇,大概仗着自己丈夫是现役军官,胆气特别壮,多次成为闹事带头人。她带头偷吃黄瓜和菜瓜,带头在茶园里烧火烤米粑,还扣过茶场的一个秤砣,说你们再不提价,老娘就把秤砣丢到河里去。吴天保来找秤砣时,她还无耻放刁:“铁秤砣没有,肉秤砣倒有两个,就怕你不敢要!”一句话臊得对方成了个猴屁股,在女人们的哄笑中狼狈而逃。
这一天,不知用了什么高招,猴子竟然整得她放声大哭,披头散发,两眼通红,死了爹娘一般,要不是两个女人拉住,立马就要朝水泥电线杆一头撞过去,留下一摊浓浓的血迹和身边哭号的娃仔——谁都觉得事情的下一步就是这样。我来到现场时,发现她涕泪横飞,隔了两三个规劝者,指定猴子的一张脸。“老贼,你凭什么血口喷人?凭什么造谣?”
猴子眨眨眼,“你没被强奸呵?那就好,那就好。”
“你装什么蒜?就是你说的!今天当面锣,对面鼓,你不把证据摆出来,老娘非割你的舌头不可!”
“是我说的吗?”
“就是你!”
“我什么时候说了?”
“就是你,就是你,三妹子都告诉我了……”
“我什么地方说的?”
“就在供销社门口。我至少有两个人作证……”
猴子叹了口气,“好吧,就算我说了,那也是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他伸出两个指头朝前点了点,“艳妹子,我不这样说,如何把你搞臭?我不把你搞臭,你会还秤砣?”
“你去死吧你——”梅艳绝望地一闭眼,一头撞上前,把对方冲了个趔趄。刹那间茶园泥沙飞溅,竹篮、泥块、木凳在尖叫声中都成了武器,在空中飞来飞去。尽管有很多人大加劝阻,猴子下坡时,脖子上还是有两道鲜红的抓痕,衣襟被扯破一块,头上的痰液被他一抹再抹。
但他很得意。“这叫什么?这叫恶狗服粗棍,蛇精怕雷打。茶场的秤砣是好扣的?不来点邪的,她就不晓得厉害。”
梅艳气病了,一连几天没来茶场。吴天保发现这一结果后更为得意,成天在女人国里蹿来蹿去,脸上刮得发青,一个铜哨挂在胸前,鸭公嗓漏风跑气地到处叫唤,还经常透出一股辣辣的酒气。他管得太宽,不但检查采茶的质量,还要这个戴好草帽,要那个擦净鼻涕,命令另一个扣好腰身一侧的裤扣,不得露出内裤坏了社会风气。为了加强权威性,他不时假造圣旨,宣布各种最新的中央精神:“四十六号文件怎么说的?生产时不准打架!”“根据中央军委的最新规定,妇女不能随便插嘴,踩死了花生苗的要交罚款,一根苗一块钱!”……如此条款似真似假,镇得女人们不敢吱声。
当然,混迹于一个乳房密集区、肥臀密集区、花头巾密集区、发油气味的密集区,陌生的体味似有似无,撩来撩去,一个酒鬼难免更晕。这一天的情况正是这样:他出门时踩塌了一脚,差点摔了一跤。朝一口大水缸笑了笑,后来才发现那不是一个人。把挑水的曹麻子喊成王会计,也搞得对方十分疑惑。接下来,深一脚浅一脚,走到茶场的烘房前,见一个叫胖婶的妇人弯腰忙碌什么,在晒垫前撅起一个肥大屁股,十分触目和碍事。一定是酒力乱性,他见屁股不见人,心花怒放情不自禁地把扁担一丢,上前一把搂住大圆臀,顶上自己的下半身,隔着裤子又撞又蹭,乐呵呵地大笑:“好热乎呵,好软和呵,好心痛的家伙呵……”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事后连他自己也有些吃惊,即便对方是老熟人,无皮无血的一块老抹布,但光天化日之下,玩笑还是太过分了吧?
胖婶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炸红一张脸:“你这个猪——肏的猪肏的猪肏的猪肏的猪肏的——”
一道声音的弧线由高到低,直抵气绝之处。
一口气灌下了多少个“猪肏的”,谁也数不清。在场者只记得那声音剧尖,是吸髓的、抽筋的、揭头皮式的,揭得大家都觉得脑袋凉飕飕。这以后,大家还能听到猴子的声音,至少能听到零碎的呼叫,但已不见他的人影,只见胖婶全身发动,扩张成一辆肉坦克,在墙根那里轰隆隆地又冲又撞,好像与墙壁过不去。
“我看你臭,我看你骚!”
肉坦克全方位遮盖的缝隙里,“住手”飘了一下,“救命”闪了一下,“玩笑”蹦了一下,基本上不成句子。
“你还嘴硬!”胖婶觉得不解气,又一屁股骑上去,恨恨地解怀露胸,掏出大奶头,挤得奶汁喷射。可惜打斗之际不易定位,她只是把胯下人胡乱射了一通。“臭猴子,你吃了老娘的奶,就是老娘的崽。看你以后还敢没大没小!”她哈哈大笑,“你说,是不是我的崽?是不是我的崽?你老实说……”
围观人笑得前栽后仰的,捂的捂嘴,跺的跺地。
“翻天……”坦克下还有零碎的声音挤出,“老子”飘了一下,“哎呀”闪了一下,“裤子”的声音更瘪也更弱。
妇人们立即七嘴八舌:
“他要脱裤子?吓白菜呵?好呵,让他脱!”
“今天他不脱还不行!”
“正好阉了他!”
“把他那四两臭肉割了!”
一些小媳妇和小姑娘看不下去了,红着脸跑开。几个老娘们看得过瘾,倒是叫叫嚷嚷地加入恶搞,不但三下五除二剐了副场长的裤子,而且找的找柴刀,找的找绳子,要为民除害,替人民政府法斩草除根。特别是那个梅艳,终于找到报仇雪恨的机会,抓来一团牛粪,不光是朝仇人的胯下砸,还一个劲往他嘴里塞。
她们不至于真阉,但下手还是够狠,把一个尖屁股的猴子绑在一张椅子上。一条麻绳缠紧胯下的那四两肉,绳子的另一头从木凳下通过,系住身后不远处一块立砖,相当于装了一拉线开关。闲人们好容易才看明白,她们是要看看猴子的厉害,拿他的命根子做一次惩罚性的试验——什么时候那根肉棍举起来了,把绳子拉动了,拉紧了,把后面那块砖扳倒,她们就来还裤子。这是她们宣布的规则。
“臭猪婆——”猴子发出杀猪一般的号叫,脑袋左一撞,右一甩,无奈自己被绑成个粽子样,头部大回旋也不解决问题。
大概是有人同情副场长,或是同情普天下男人,不一会儿,把天保的老娘请来了。老娘平时不来茶场的,这一天刚好也是赚几个小钱,没想到来得太不是时候。远远一见儿子这模样,哇的一声大哭。她一头白发,一双小脚,一个牙齿零落的口腔,眼角处积有暗黄色的眼泥,黑斑密布的一张豹子皮松松地披挂在颈根和手臂,吓得妇人们吐吐舌头,哄的一下作鸟兽散。
“我怎么还不死呵?”老人越走近儿子越走不动,最后颓然坐倒在地,抽打自己的脸,“我吴家一根独苗,我养了四十年的儿呵,遭这些狗婆欺侮呵。这些丧天良的,欺我一个老寡妇。老天在上,老天有眼,你们的鸡要发瘟,你们的菜要烂根,你们的房子要起火,你们以后只能叉开胯裆生蛇蛋呵。你们拿刀来呀,拿斧子来呀,杀了我这个老不死的,就是你们行善积德呵。我还有什么活头?我不是赖着不走……”
“娘……”老儿子鼓出一个鼻涕泡也哭起来,“我又犯错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