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在机耕队的短暂日子,我重新扛起了钯头。这天晚上,我奉命提一根梭镖去站岗,看守工区堆放在路边的杉木,防范附近村里的小毛贼。
公路那一头有点动静,大概是来自老鼠或野兔。我刚想去看看,突然扑嗵一声倒在地上,梭镖也不知去向。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感觉两眼发花,胸中气堵,脖子剧痛,后来才知道是脖子被一条毛巾紧紧勒住。
什么人?我吓得差点尿了裤裆。
我被蒙上双眼,反捆双手,押着往什么地方走。我在黑暗中听见一些人声,但口音有南有北,不像是小毛贼说话。当蒙眼布带取下来,我发现眼前是一个山洞,就是茅草地附近常见的那种大溶洞。松明火把散出烟焦味,手电筒到处乱晃,七八个人影约隐约现。一个缠土布头巾的黑脸汉踢了我一脚,手中大马刀泻一道寒光,逼近我的喉管。“喂,晓得我们是什么人吗?”
应该表现勇敢,表现沉着,我提醒自己。
“听清楚了:我们是反共救国先遣军第八纵队……”
什么?我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天晚上全县暴动,有国军的飞机来增援。你们农场已经被包围了!明天一早我们还要占领县城,要兴兵北上,改换乾坤。你这个嫩崽子识相点……”
我立刻想起了烈火、刑具和尸体,就是革命电影里的那些场面。
“说!”黑汉子眼一瞪,在火光中逼上前来,满嘴酒气喷在我脸上。“你们场里哪些是共产党?都住在什么地方?你们武装部的枪放在哪里?你们的场长、书记、队长、副队长叫什么名字?统统说出来!说了就没有你的事。”
“快点!”
“快点!”
其他人一齐起哄,黑洞洞的枪口一齐对准我胸口。
“打倒反动派!打倒狗特务!打倒帝国主义……”我担心迟疑会使我胡思乱想,于是不停地高呼口号,挣扎,嘶咬,吐唾沫,不给自己留下时间。
我惹恼了他们,被他们一顿好打。拉枪栓的声音也清晰传来。这就是最后的一秒乃至半秒了吧?我头上是洞顶,是波浪般的岩石。说实话,我害怕就这样死去,求饶的话已到了嘴边。那黑森森的波浪里有茅草地,有甘溪水,有很多朋友,还有她——我怎么能就这样结束?我应该妥协和讨好吧?至少可以暂时屈服,等有了机会再传送情报或里应外合什么的……我后来没有那样做,是觉得敌人不会轻易受骗。 再见了,我所有的亲人……我忍住泪,忍住心中的悲屈,绝望地盯着洞顶,体会着生命的最后一刻。奇怪的是,过了好一阵,我还活着,还能睁开眼睛吐出长气,还能咬一咬自己的嘴唇。
一只手拍拍我的肩。我回头看,发现场长变戏法一样出现了,腰扎皮带,手提驳壳枪,眼睛闪着激动的光辉。他捶了我一拳,“嘿嘿”两声,没说出话。
“搞什么鬼?”我大叫起来。
“不要闹,不要激动。”刚才那个拷问我的黑汉子笑了,“马小钢同志,恭喜你考查合格了。刚才没把你打得太痛吧?”
我事后才知道,刚才这一切不过是场长导演的一出戏,是一次演习,目的是配合全国阶级教育运动,抽查一下大家的革命立场和思想觉悟——你说这算怎么回事?我还好,算是幸运过关的一个,在全场员工大会上登台亮相,与其他考查合格的英雄们一起,戴上了大红花,喝到了庆功酒。场长把我们一个个拉到台前介绍,如示家珍,爱不释手。“这才是共产党的好伢子呵,好妹子呵。碰到第三次世界大战,我们要靠什么人?就靠这号人……”
当然,一些没通过考查的倒了大霉,是党员的丢了党籍,是团员的丢了团籍。据说猴子一见“反共救国军”的枪顶上火,吓得立即报告他父亲也是国民党员,解放前还是个戴金丝眼镜戳文明棍的人物……虽然他后来没有团籍可丢,但挨了场长一顿臭骂,受到的惩罚是担大粪,整整担了两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