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出任村头,怎么看怎么不像,起码不那么知识化,比方既不会用电脑也不懂OK的意思。他黑头黑脑,毛头毛脑,一只裤脚长而另一只裤脚短,还经常在路边呆呆地犯晕,比如盯着一只蚂蚁、一根瓜藤、一个机修师傅拆散的拖拉机零件,一盯就是大半天,直到旁人一再大叫,他才“哦”一声,像从梦中醒过来。
“老三,你的手机响了。”
“天要下雨么?”
他又经常这样答非所问。
虽说也外出打过工,但他没学回太多文明,只学回了几句牛屎样的普通话。有一次在城里进小饭店,他开口就找女店主要“妇女”,见对方先是愕然,接着啐一声“下流”,便满脸的困惑不解:“我吃饭的时候就是喜欢妇女啊。我又不是不给钱。你这个人真是!”
其实他要的不是妇女而是“腐乳”,即村里人说的毛乳或霉豆腐,只因口齿不清,才让女店主万分紧张,差一点跳起来操刀抗暴。
当上村头以后,老三的一张大嘴还是常出乱子。特别是在乡上开会,任乡长说要建设“小康社会”,他没听头也没听尾就插上一嘴:“小糠社会有什么好?我看还是不如大米社会,更不如猪肉社会。社会主义搞了这么多年,怎么还要吃糠呢?”任乡长提到“唯心主义”,他不知道什么意思,居然兴冲冲发表感言:“对对对,任乡长说得就是好。做人就是要凭良心,一个脔心要在胸口里端端正正地放好,严严实实地守住,不能被狗吃了。我这个人几十年来没有别的本事,就是喜欢唯心主义。”
乡长受不了这种胡言乱语,更讨厌老三造谣——当时是小组讨论,老三愤愤声讨县林业局一个刚刚案发的贪官:“王眼镜要吃就多吃点,要喝就多喝点,拿那么多钱干什么?邓小平说的么,男人有钱就变坏,女子变坏就有钱……”
乡长敲敲桌子:“何大万,何老三,小平同志什么时候讲过这话?哪本书上有?哪张报纸上有?”
老三注意到乡长的脸色,手对门外指了指,把责任推给门外一片青山。
“你亲耳听见了?”
“我们村的国少爷,给我发短讯……”
“国少爷?就是那个偷牌照的?什么人放屁你都信?”
“你的意思,是邓小平他没有……”
“你呀你……”
乡长觉得村干部的文化素质太成问题,只好再一次耐心宣讲,让大家知道“一忠二孝”这类口白都得改改了,更重要的是:“小康”不是“小糠”,“唯心”其实是黑心和闹心,邓小平更不会说什么男人和女人——他老人家连国内外大事都管不过来,还会来编这种无聊的三句半?会后,他还把满头大汗的老三留下来,找了几本理论学习资料,比较通俗易懂的那种,让他带回家去好好读一读。又忍不住把改革形势和干部职责说了一通,把信息与流言的区别说了一通,恨不能把对方那个猪头割下来,狠狠灌上一些科学与文化,再装回他肩膀上去。“你读不读诗?”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还随口问一句。
老三听后抹了一下嘴巴,啧啧感叹:“看不出,你年纪比我轻了一轮,原来还是个四类分子。”
“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好学问,装一肚子文章,了不得,了不得。”
“学问就学问,怎么扯上四类分子?”
“徐矮子就是四类分子啊,最会写对联,办书函,看风水,讲古书,没有什么字不认识的。”老三再一次兴冲冲。
乡长事后才知道,对方是指村里一个老地主,以前的阶级敌人,划入“四类分子”的那种,但那人中过秀才教过私塾,开口之乎者也,让你不得不服。
“你怎么不夸我是陈水扁呢?怎么不夸我是恐怖主义呢?”乡长没好气地大吼一声,摔门走了。
老三挠挠脑袋,明白自己再一次祸从口出。他不大明白的是,“四类分子”大多是以前的有钱人,读过书的人,难道读书有什么不好?这不是眼下最时兴的事吗?徐矮子早已不吃田租了,已死去多年了,他那顶帽子莫非还是不怎么干净?……要是在村里,他一看到报纸上难懂的语句,看到牌匾或碑刻上的繁体字,头昏眼花之际,总是习惯性地大喊一声:“找个四类分子来!”
意思是找个有文化的老先生来。
看来新时代的很多东西,确实需要他认真学习了。光知道蛇如何偷蛋,鸟如何偷蜜,木匠如何凿榫,铁匠如何打链,是远远不够了。光是看看电视农业频道里的新技术也远远不够了。生活真是山外有山和天外有天啊。
这以后,他在村里是条龙,到乡上是一条虫,严防自己的嘴,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尽量不说话,以一种万能的笑脸广结善缘,算是礼多人不怪。如果有可能,他能不见官就不见官,一听到乡上通知开会就装耳聋,或是冲着手机连声喂喂喂,似乎手机没电了,或者信号不好。一见乡干部上门来,他就从后门溜出去,紧急上山砍柴或下河放钓,躲避各种危险情况。实在躲不过,被人家堵在路上了,他就往太阳穴贴两块黑膏药,再在鼻梁上拔出一道红红的痧痕,到时候响亮地咳上两声,咳出吐清水的样子,然后笼起袖子坐在墙角,双目无神,唉声叹气,气若游丝,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任乡长觉得他的病态十分可疑,“老三,你怎么开会就病?要不要我给你挂急症、请医生?恐怕是思想病吧?”
“鼻炎……”老三笑一笑。
“争扶贫款的时候,你的鼻炎到哪里去了?找我要茶园的时候,你的鼻炎到哪里去了?那时候你惊天动地,张牙舞爪打得鬼死,大嘴巴吞得下一头牛。现在要你们做点贡献,你不是鼻炎就是牙痛,不是血压高就是牛皮癣,连电话都不接。”
“对不起,手机坏了……”老三又笑一笑。
“想搞独立吧?台湾的民进党挂绿旗啊?”
“我哪敢挂绿旗呢?嘿嘿,乡长你有的是导弹,今天丢三个,明天甩五个,不早把我炸一个粉身碎骨?”
“你晓得就好。”
财政所长在一旁接过话头:“你说说吧,这一次,你们村能集资多少?”他是指乡政府开发旅游的集资任务摊派。
老三望望自己身后。
“你不要望后面,就是说你呢。”
老三又看看左右两边。
“你不要看旁边,就是说你们村,你们小湾村。”
老三指指自己的鼻子。
“对,说你们村。听明白了吧?要开发旅游就得修路,要修路就得集资。这个道理同你们说过一百遍了。这是为了大家好。其实我们并不想收这个钱,但应该收。”
“你们不想收?”
“你说什么?”
“你刚才说,你们不想收钱,是应该收钱?”
“对啊,应该收钱。”
“这就怪了。昨天说你们要收钱,今天又推给了什么应该。应该在哪里?怎么我没有看见他?”
台下发出一片哧哧的笑声。
财政所长差一点气歪了嘴。“你长着什么耳朵?你不明白‘应该’的意思?‘应该’不是一个人。‘应该收钱’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解说清楚。
老三仍然满脸的无辜和认真:“既然不是人,那他来收什么钱?收肚子、收肠子、收骨头啊?大家的几个血汗钱,凭什么要给这个家伙?”
台下的笑声更为浩大了。乡长敲敲桌子,“何大万同志,这是开干部会。你有意见就提,不要装疯卖傻。你未必连‘应该’这个词的意思都不明白?”
老三继续谦虚:“乡长,你是大学生。但我是个农夫子啊,读的几句书都还给老师了。不过的但是……”他一激动就情不自禁地多用虚词和滥用虚词,大概是想加强自己的文化。“我还是一心多学习,争取提高觉悟。我刚才不正在请教所长吗?我问谁收钱。他说是‘应该’。这话你们都听到了吧?所以的因此,我非常想同这位应同志会个面,谈一谈,交个朋友。这有什么错呢?既然的而且,如果的可能,乡领导都说不想收钱,那么凭什么这家伙比乡领导还大?常言说得好: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他姓应的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这位所长又说,‘应该’不是一个人。那就更怪了。他不是个人,未必是只狗?是堵墙?是个变形金刚?是个激光化学原子弹?……”
会场上已经笑得东倒西歪,笑出了仿鸡、仿鸭、仿蛤蟆的音响,笑出了电击、蛇咬、冠心病发作之下的动作。但老三还是文绉绉地申诉下去,时而京腔时而土语,时而虚词时而科技,只是口齿呼噜呼噜的一锅粥,不大容易听清楚。
这已经是第三次集资动员无果而终。前两次是另外几个村官叫苦,这一次是黑老三搅局,而且搅得很恶劣,让财政所长大为冒火。“你还说老三没文化,我看他一肚子坏水,是个最大的刺头,非拔了不可!”他事后对任乡长抱怨。
乡长也觉得老三说傻就傻,说刁就刁,不是一只善鸟,也早有换马之意。他亲自下村了解情况,但访过来问过去,发现可以取而代之的人选并不很多。原因是年轻人大多进城打工,高学历者有的当砖厂老板,有的跑钢材生意,赚了个盆满钵满,连老婆孩子都接进了城,哪还愿意回到村里领这个一百八——穷困村的干部补贴就这么一耳勺。有个叫国华的复员军人倒是主动请缨,而且能写会算,见多识广,玩得了电脑上网,说得出CPI和PPI。不过此人刚偷过乡政府一台小面包车的牌照,转眼就笑嘻嘻地伸手要官,真不知道世上还有羞耻二字!
这样,乡长只好把换马之事暂时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