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赵汉生教出来的炮兵,在我军打击曹祖荫部时发挥了重大作用。他的生活习惯还是老样子,早上打拳,操步伐,背诗词,晚上则给我们讲书。师长常和他一起棋场酣战,做诗唱和,海阔天空地闲聊。不久,他准备回去找熟人朋友招集旧部,拉一支队伍来参加红军,临走时师长还送给他一首诗。诗的前几句好像是这样的:“云低雾暗笑时艰,薄酒送君赴沙场。翘首心清呈北斗,欲铸长矢射天狼。”
我不一定记得准。赵汉生也回赠了几句,记得头两句是:“逢君恨已晚,握别泪沾衫。”后面几十句我已记不清楚了。
他走后不久,中央一个党代表就来到了师里。这个人在苏联留过学,穿着黑皮夹克,抽着歪把子烟斗,动不动就是说一些洋名词,还教我们唱什么《马赛曲》。不知为什么,他一直对师长不满,后来借口师长“私放敌军将官”、“右倾”、“通敌”、“对抗中央”,把师长抓进了保卫局,在大转移时还把师长杀害,投尸长江。当时我们很多人也关进了保卫局,没法搭救老师长。
师长他死得好冤啦!大大小小几十场战斗,他死里逃生。老蒋悬赏五万光洋,也没有拿到他的人头。没想他最后死在自己人手里。
第二年,赵汉生派人送信来,说他串通了两个团准备起事,请红军前去配合支援。但这时师长不在了,那位中央代表又以“中间势力最危险”为借口,以“鹤蚌相争鱼翁得利”为策略,拒绝派兵前往。
直到红军在万家坪一仗,歼灭曹祖荫一个旅,吃掉黔军三个团,打破了国军的进剿计划,曾去协助赵汉生工作的老吴经过几个月的流落才找到了我们。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眼里旋着泪花,谈起了赵汉生的故事。
经过是这样的:就在这个万家坪,赵汉生领着一个起义团与八倍之敌拚死战斗,坚持了七个白天黑夜。最后弹尽粮绝,除了少数突围出去之外,大部分都牺牲了。赵汉生身中四弹,腿也被打断了,但还亲自守着迫击炮向敌人射击。敌人抓住他的时候,他已昏倒在炮座旁,腿上血肉模糊,整个一条裤子都已染红。
敌人的军事法庭在万家坪审判他。审判长卢迅是赵汉生的老同学,当时脸色有些沉重,亲手替赵汉生松绑,扶着他下马车。赵汉生呢,失血过多,脸色惨白,但非常安详平静。他搀着拐杖,拖着一条僵硬的假腿,来到一个高岗上,看看四周在微风中摇曳的野花,嘴角浮出了微笑。他回头说:“这里风景太美了,就在这里开枪吧。”
卢迅一抬手:“不,不要这样说。你的罪行其实要大可大,要小可小。上峰一直器重老兄的才华和战功,只要你悔过自新,事情还可以……”
赵汉生说:“兄弟,我领了你的情。不要说废话了,开枪吧。”
卢迅说:“汉生兄,还有最后一刻,你不要逼我。你一不是共产党员,二又没正式参加红军,即使附逆作乱,据我所知也有权奸相逼的隐情,你何必要赌这一口气?”
赵汉生轻轻叹了口气,扶扶眼镜片,拍拍身上的灰,一跛一跛走向更高处。他仰望长天,脸上露出一丝淡笑,口里喃喃背诵着文天祥《正气歌》里的诗句:“……顾此耿耿存,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型在夙昔……”
这是他最后一次背诗。
审判长看了好几次手表,最后只得闭上眼睛,举起了白手套。
那一天,审判长向他的尸体三鞠躬,以尽学友之谊。在他的默许下,一些国军中赵汉生的学生也朝天鸣枪致哀。
在老吴介绍了这一切后,我们也去那座高高的山岗上,找到赵汉生的坟墓,在坟顶上安放一顶红五星军帽,还在坟前摆满了各色灿烂的鲜花。
事情就是这样。
1978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