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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寻找格瓦拉

我想起刚才骑行的那段上坡路。这其实很像我们追逐梦想的过程,虽然目标明确,但在实际过程中支撑我们前进的可能并不是那些宏大的愿景,而是身边的一些小事。就像那些花、那些树,看起来毫不起眼,但在某个瞬间,我们的意志全靠它们维系,让自己不至于半途而废。

我坐在长途大巴上。

长途车晚上9点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长途车站出发,第二天早晨6点抵达科尔多瓦。上车前我把大背包塞进行李箱,随身只带着一个小背包,就是那个被“鸟屎”光顾的黑色帆布面背包。虽然污迹已经擦净了,但那股味道仍旧阴魂不散,青旅前台伙计用他的古龙水帮我喷了两下,却让那味道变得更加难闻了。

小背包里装着一本南美洲版本的《孤独星球》,书里囊括了背包旅行需要了解的吃住行攻略,我打算用它来重新规划旅行线路。既然去不成秘鲁,那就在阿根廷多待几天吧,我可以去南方看冰川,可以到北方看瀑布,伊瓜苏大瀑布横跨阿根廷、巴西两国,要是边境的巴西领馆好说话,我就去里约热内卢,反正南美那么大,一条路堵死了,还有千万条可以走!想到这,我发现这纯粹是自己在跟自己怄气,其实心里仍旧为不得不放弃《摩托日记》之旅而耿耿于怀,我原本希望通过重走这条路来获得一些精神方面的指引,结果又退回景点大串联的观光式旅行,那和这几年走的路也没什么区别,走了很远却仍旧原地踏步。

根据以往在其他国家搭乘长途夜车的经验,这一夜肯定无法睡个囫囵觉了。可我刚把《孤独星球》翻到阿根廷这一章,在笔记本上写下“New Plan”这两个单词之后,意识就逐渐涣散,就像聚在一起的萤火虫一下子飞进了黑暗森林。再次醒来时,车窗外的天色已经泛出白光。这一夜连梦都没做一个,完全处于雷打不动的深度睡眠状态,又像是被人下了迷魂药,让我睡醒后担心自己的财色是不是都被偷走了。这是身体在连续几天奔波后的一种自我调节,之前的亚健康疲劳感终于一扫而空,生物钟也终于调到了阿根廷时间。

长途车抵达科尔多瓦客运总站后,还要再转一趟车前往一座叫作上格拉西亚的小镇,格瓦拉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

下车后我沿着小镇的主街朝格瓦拉故居方向走去,街上的树比房子多,房子又比人多,放眼望去,满目苍翠。极高的森林覆盖率为这座小镇换来了阿根廷著名疗养胜地的美誉,小镇里还有池塘和湖泊,空气清新得就像经过了花香鸟语的过滤。我也一下子明白了格瓦拉的父母把家搬到这里的原因。小格瓦拉不到两岁时就得了哮喘,显然这绿肺一样的环境可以帮他缓解病情。

故居所在街道两侧全是独门独院的花园别墅,冷不丁冒出的几声狗吠却让这里更显宁静。建筑外墙的用色都比较素雅清淡,淡绿、浅灰、乳白,与四周的绵绵绿意非常合拍。若是把斑斓的Caminito搬到这里,就会显得十分突兀。

格瓦拉故居在2000年时被当地政府收购,随后在2001年改造成切·格瓦拉博物馆并对外开放。之前格瓦拉一家使用的卧室、起居室、厨房都被重新设计成展室,通过一条单向路线,参观者就能对格瓦拉的一生有一个俯瞰式了解。

博物馆展出着大量实物与历史照片。比如那辆在《摩托日记》里频繁出镜的诺顿牌大力神Ⅱ型摩托(真品早在路上就散架了),这个黑家伙车轮很大,车座很矮,看起来能驮很多东西,难怪被叫作大力神,似乎天生就是为长途旅行准备的。

小格瓦拉的卧室里摆着许多西班牙语书籍,都是他幼年时的课外读物,我只认识其中一本,就是塞万提斯的传世名著《堂吉诃德》。心中马上有个疑问,十来岁的男孩能啃得动这么大部头的著作吗?很快我就在旁边的注释文字中找到了答案。小格瓦拉因为哮喘休学一年,在这一年里,他的妈妈就成了他的全科教师。贵族出身的塞莉亚女士博学多才,在她的辅导下,格瓦拉利用这宝贵的一年时光阅读了大量书籍,这其中就包括《堂吉诃德》。这本书对格瓦拉的一生产生了深远影响,在那次摩托日记的旅行中,他有同伴有摩托,就像堂吉诃德有桑丘有瘦马,说不定他在出发前设定人员配置时就照搬了堂吉诃德的模式。在故居里我还看到格瓦拉写的一封家书,开头第一句话他就以堂吉诃德自比:“我的脚跟再次碰到了罗西南特的肋骨,我将手挽盾牌,再次出征。”罗西南特就是那匹瘦马的名字。

格瓦拉故居外观

诺顿牌大力神Ⅱ型摩托

博物馆对格瓦拉的父母也做了比较详尽的介绍,我从他们身上找到了一些构成格瓦拉性格的遗传基因。塞莉亚女士虽然出生于贵族家庭,却天生叛逆,她喜欢穿男士长裤,在公共场合抽烟,开着自家汽车到处乱跑,她还是阿根廷最早乘飞机上天的女性之一。故居里挂着许多她的照片,她身材高挑,容貌俏丽,充满新时代女性的魅力。格瓦拉的父亲林奇先生虽然不像太太那样光芒四射,但他也曾做过一个非常勇敢的决定,当年为了给格瓦拉治病,毅然放弃了一座200公顷的马黛茶种植园,举家乔迁到上格拉西亚,一住就是十年。

我还在这里了解到那张著名肖像照背后的故事。在那张照片上,格瓦拉头戴贝雷帽,帽子正中缀着一颗金星,帽檐将他火焰般的乱发压住,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坚毅的眼神。那是在1960年,已经成为古巴国家领导人的格瓦拉在出席“库弗”号纪念活动(1936年,古巴“库弗”号轮船被美国中情局击沉,136人遇难)时被摄影师抓拍到的。摄影师后来回忆:“我永远忘不了他当时既坚定又痛苦的目光。”很快这张照片就被传遍世界,在格瓦拉去世后的1968年,巴黎爆发了一场由学生领导的“五月风暴”,走上街头的大学生举着格瓦拉的头像,高喊着:“切!切!切!”彼时的格瓦拉,已经成为全世界理想主义青年的代言人。

在故居走廊上,我遇到了少年时代的格瓦拉,那是一尊青铜雕像,七八岁大的格瓦拉留着偏分,穿着短裤和半袖衬衣,他坐在走廊栏杆上,面朝远方。我在那稚气未退的面孔上看到的却是一种隐忍的表情,似乎深藏着巨大的痛苦,可能长期与病魔作战的焦虑让他的心智远比同龄孩子早熟,说不定那时的格瓦拉已经在思考关于人生的问题了。

整个上午我都是博物馆里唯一的参观者,当我把所有展品都仔仔细细浏览了两遍之后,又找管理员借来一本格瓦拉传记,坐在院子里的长凳上安静阅读起来。

今天只能看到半边天空,剩下的半边被乌云遮住了,但云层移动速度很快,看来头顶正狂风大作。天一直阴着,这让草坪的颜色略显暗淡,青草上还挂着露珠,一滴就能映出整个世界。树枝上站着两只小鸟,叽叽喳喳聊着天,也不知道它们在说些什么。

这时手机忽然震了一下,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看,是孟老师发来的语音信息:“小鹏,我看你微博上写你在南美是吧,准备待多久?我过几天也要去智利拍个片子,有时间帮我客串一个角色吗?”

孟斌老师是我在旅行路上遇到的贵人之一。所谓贵人,并不是给你金银的人,而是给你机会的人,可往往机会的价值远超金银。九年前我去央视一档旅游节目毛遂自荐,孟老师当时是那档节目的编导,他把我的简历推荐给制片人,我如愿以偿得到了实习编导的工作。虽然后来我和孟老师见面次数不多,但每次见面时聊起这件事,我都心怀感恩。孟老师却从不居功,他说如果我当时没有遇到他,还会遇到张老师李老师,只要我坚定地走这条路,总能看到曙光。可我不这么认为,至少因为孟老师的提携,让我少走了几年弯路。

理想主义的代言人

坐在自家走廊上的少年格瓦拉

少年格瓦拉

听到孟老师的语音微信,我马上回过去:“有啊,我有时间!您大概什么时候过来,我去跟您会合。”我的智利签证是多次往返的,可以随时进出。

“那太好了,大概十天后吧,现在签证还没办下来,一出来我就马上跟你联系。”

“好的好的,那咱智利见!”

我突然感到心中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但这兴奋似乎与他乡遇故知无关,那又究竟从何而来?我把刚才跟孟老师的对话重新听了一遍。客串、签证、智利见,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思路竟前后贯通,就像习武之人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我马上给孟老师追发了一条微信。

“孟老师,我正在办秘鲁签证,使馆需要一份在职证明。秘鲁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非常重要,您能不能帮我开一份?就实话实说写客串拍摄就行,但是落款的地方一定要盖个公章。”之前听秘鲁签证官的口风,只要我能拿出一份盖公章的证明,他就能向上级交差。而孟老师正好要来南美,可以把证明信原件亲手交给我。

很快手机屏幕上蹦出三个字:没问题。我亲爱的孟老师,您又要第二次成为我的大贵人了。

这时天上的乌云全被大风刮走了,天晴得刺眼。我真想大吼一声,又怕惊飞了树上那两只正在卿卿我我的小鸟。

1951年12月的一天,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内某个咖啡馆里,两个年轻人正围着一张南美洲地图研究旅行路线。其中一个是时年23岁、还未拿到医学院毕业证书的格瓦拉,另一个是比格瓦拉大五岁、刚刚失业的麻风病专科医生阿尔维托,他们计划在四个月内,从阿根廷出发,经过智利、秘鲁,最终抵达南美大陆的最北端。他们对彼此承诺:永不放弃,直到梦想实现。阿尔维托忽然碰了一下格瓦拉的胳膊,指了指后面咖啡桌旁一个身材肥硕的家伙,那个家伙面前摊着一张报纸,可他已经坐着打起瞌睡。阿尔维托小声说:“你想那样生活吗?你不应该活成那样。”

1952年1月4日,两位摩托骑士整装待发,格瓦拉全家一起为他们送行。在电影《摩托日记》中,这一幕被导演处理得充满温情。林奇先生把格瓦拉叫到一边,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不要把旅途想得太容易了,孩子。但事实上我一直梦想着做同样的事情,我要是再年轻一点的话,就跟你一起跳上摩托车了!”听到父亲的鼓励,格瓦拉的喉咙哽了一下说:“我做这件事就是为了完成我们两个人的梦想。”塞莉亚女士直到儿子马上要出发才嘱咐道:“给我写信!”格瓦拉笑着说:“妈妈,您会收到最美丽的信的。”

大力神摩托启动时发出轰隆隆的怒吼,可他们刚开出一个路口就差点撞上一辆公共汽车,就在大家的惊呼声中,摩托日记的旅行正式启程。

格赛尔镇是他们此行第一站也是最后一站补给地,格瓦拉的叔叔住在那里。老爷子慷慨地送给他们拥抱和美食,还嘱咐格瓦拉到了湖区后记得给他发一份电报,他要用电报号码的数字买彩票。随后两位摩托骑士沿海岸线南下,经过马德普拉塔后来到海滨小镇米拉马尔,格瓦拉的女友奇奇娜正在那里度假。温柔的海水和女友的痴缠款款消磨着这个未来英雄的意志,后来格瓦拉在《摩托日记》中写道:“我不知道该留下来陪她还是该继续旅程,当我离开的时候,我知道她有多悲伤。”格瓦拉把自己的小狗“归来(come back)”送给了奇奇娜,小狗的名字像是一个承诺,可女人的预感总是十分灵敏,她预感到格瓦拉再也不会“归来”,于是分离就像诀别,让她撕心裂肺。

“米拉马尔怎么走?”我问帕里西奥。

离开上格拉西亚后我又原路返回布宜诺斯艾利斯,随后既没有南下也没有北上,而是来到大海边的马德普拉塔。自从孟老师给我吃下定心丸后,我决定仍旧按照原计划重走《摩托日记》之路。帕里西奥是马德普拉塔一家叫作Hostel del Mar青旅的老板。顺便提一句,格赛尔镇、米拉马尔、马德普拉塔都是我从《摩托日记》的书中发现的中文地名,然后费了很大工夫才在地图上找到对应的Villa Gesell、Miramar、Mar del Plata。

“这个季节很少有人去米拉马尔,那边只有海滩,夏天的时候有很多布宜人自驾去那里度假。可现在是淡季,没有车愿意载你过去,出租车也不乐意,因为得空驶回来。不过倒不是太远,开车半个小时就到了。”

这是我第一次为没有像格瓦拉一样骑摩托车旅行而后悔,要是胯下有摩托,灵活机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过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这个打算,一是过境手续麻烦,到现在我连自己的签证都没搞定,更别说给摩托车办理各种出入境手续了。另外我看格瓦拉在书中不止一次写道“翻车了”、“翻车了”、“又翻车了”,我就更不敢铤而走险。毕竟他们是两个人,而我一个人骑摩托在城市里还好,至少路人多,能随时找到帮手;要是在深山老林里翻车,可能我被压住后都无法自己把车抬起来,想想都觉得后怕。而且我向来独来独往,这次更不想拉帮结伙,因为和别人一起旅行时,人际上的交流在所难免,这样就缺少了独立思考的空间。对旅行者来说,这种思考弥足珍贵,很多灵光乍现的火花都是在思考中迸射而出的。

青旅离海边很近,海滩上除了两条正在调情的大黄狗,一个人都看不到,淡季的萧条可见一斑。帕里西奥说夏天的时候海滩上全是涂着橄榄油晒成巧克力色的大长腿,可现在……只能等明年啦!

青旅挨着一条东西向的长街,大街两头高中间低,青旅正好位于东边高地。黄昏时我站在门口朝西方眺望,夕阳正好在路的尽头缓缓落下,将大街上的行人和汽车全都映成逆光下的剪影。这时红灯亮起,眼前的画面就像被按了暂停键。一只小狗紧张地跑到马路中间,左看看右看看,然后鼓足勇气飞快地跑向马路的另一边。

海风不管不顾地刮着,它跟普通的风不同,还暗藏着一股潮湿气息。我的冲锋衣能挡风,却阻止不了湿气乱入,在大街上站了一会儿,就感到寒风刺骨。青旅里倒十分暖和,壁炉里轰轰地冒出火光,大家穿着袜子在木地板上走来走去,这才是真正的避风港吧。沙发上卧着一条十个月大的斑点狗,帕里西奥一个劲儿地叫它“罗拉罗拉”,罗拉却不为所动。我从背包里拿出一根香肠,还没叫,它就自己跑过来。除了经营青旅,帕里西奥还有一份冲浪教练的工作,现在也基本停工了,因为海水冰凉,没人再愿意下水。

海滩上非常冷清

阿根廷的日落大道

青旅里也很萧条。我住的四人间只有我一个,连墙上贴的那些热门一日游路线也因为游客稀少而暂时歇业了。晚上大家聚在公共活动室里聊天,可这个“大家”一共只有四个人,我、帕里西奥、马丁和他的女友。

马丁是这家青旅的长住客,以前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上班,有天突然厌倦了大城市的生活,带着女友一起来到这座海滨小城。他当网球教练,女友在一家咖啡馆上班。他说自己虽然收入不多,但在这里有女友,有朋友,还有份自己喜欢的工作,这就已经足够了。我注意到马丁穿着博卡青年队球衣,而他的女友却穿着河床队的,我问马丁,德比时你们怎么看球?马丁的女友抢答道:“我找跟我一样支持河床队的朋友去看球,他找他的。”马丁坏笑着说:“晚上从不讨论比赛细节,直接上床。”

我和马丁聊天时,帕里西奥在厨房里烧水,水烧开后,他泡了一杯马黛茶。我知道马黛茶也是格瓦拉最喜欢的饮料,尤其在他下国际象棋的时候,他说马黛茶可以帮他润滑思路。

我还知道喝马黛茶有一些规矩。茶杯里只有一根吸管,你嘬一口,我吸一下,大家聚在一起分享,谁也不会嫌弃谁。只有好朋友之间才会这样,所以当帕里西奥把马黛茶端到我面前时,我竟有点感动。另外喝茶时不能改变吸管的位置,用他们的话说就是这不吉利。茶杯里结结实实地塞满了马黛茶叶,热水只是被用来填充茶叶之间的缝隙,所以每次喝不了几口就要重新添水。至于马黛茶的口感,我只能说它勾起了我第一次喝可口可乐时的回忆,就跟喝中药一样,看来还得花点时间慢慢适应。帕里西奥说:“马黛茶就是阿根廷人的星巴克,也是唯一允许在任何场合饮用的饮料,包括总统开会。”

我们共同分享马黛茶

虽然我只在帕里西奥的青旅住了一天,但感觉这里就像一个家。在这儿没有什么条条框框,但也没人说出格的话做出格的事,大家心中自有一套为人处世的规则。我们聊天的话题大多跟梦想、幸福、快乐有关,可能乌托邦指的不是一种现实存在,而是一种氛围吧。

坐在车里拍摄的第一张圣马丁照片,第一眼我就爱上了这里

转天一早,我坐上一辆向西开行的长途车,下午到了布兰卡港(Bahía Blanca)。打车到市中心转了转,感觉小地方的人都比较和善。在一个街心公园我成了十来个滑板少年的围观对象,他们的英语还处在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往外蹦的水平,说不清时就咯咯地笑,直到我离开也没跟他们解释清楚北京在哪儿,又是个什么地方。晚上继续坐夜车一路向西,第二天黄昏时抵达湖区重镇圣马丁德洛斯安第斯。这里是安第斯山脉东麓起点,山势高耸,另一边就是智利。

阿根廷的长途车都是双层的,我喜欢坐在二层车头的位置,因为视野开阔。一路所见全是一马平川的草原,看到无数头牛羊和数得清次数的彩虹,有时天阴得像要哭,有时又布满各种款型的云朵。在这样的天地间驰骋,总让人感到豪情万丈。在《摩托日记》的电影海报上,阿尔维托开着摩托,格瓦拉坐在他身后,张开双臂,像雄鹰一样展翅。不知他当时会不会说出“老子就是公路之王”这样的傻话,如果是我,就会那么傻。

画面摘自《摩托日记》

这两天虽然被闷在大巴车里,但我却不知不觉找回了旅行状态。所谓旅行状态就是指在旅行中将感知器官全部打开,无论视觉、听觉、触觉都高度灵敏,充满好奇,乐于接受新鲜事物,并且有想要创作和表达的冲动。这种状态已经消失很久了,来南美之前的几次旅行直到结束我都还一个字不想写一张照片不想拍。而这次旅行中却有太多事情值得记录,从抢劫未遂到足球场上的硝烟,从故居里的少年到凶巴巴的中国领事,下车时笔记本上已经留下了二三十页的内容。

自从圣马丁被旅行者意外发现后,镇子里的交通、自来水,居民用电等民生问题就毫无意外地迎刃而解了。现在小镇的主路两边开满了餐厅、旅行社和纪念品商店。虽然室外天寒地冻,屋子里却暖意融融,可以烤火,吃羊排。晚上商店打烊后橱窗里也照样灯火通明,可以让那些喜欢晚上逛街的游客看上心仪物品后第二天再来下单。我就被诱惑过一次,一眼看上一个红色的精灵,它就像个大法师,拄着一根拐杖,两耳尖尖,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着绿色的光。

被我收入囊中的红精灵

橱窗里摆满各种旅行纪念品

在圣马丁的第二天,我参加了一个旅行团,前往拉宁国家公园。团里只有我讲英语,其他都是阿根廷本地游客,导游不得不辛苦地把导游词用英语和西班牙语说了两遍。他问我知不知道山羊在当地土话中怎么说,我自然说不知道。他得意地说:“午餐!”原来还是个脑筋急转弯。

公园里长满高大的山毛榉树和茂盛的南杉树,冰雪覆盖的拉宁火山(Volcán Lanín)是这里的镇园之宝。“冰”与“火”本来是一对反义词,这只能说明火山已经太久没有喷发了,从里到外一点火气都没有。

其实一进公园大门,拉宁火山就矗立在眼前了。可我刚要举起相机,就被导游一把按住,他神秘地说:“等等,再等等。”这时汽车开上一条陡坡,到了最高点后,我马上明白了导游的用意,雪山脚下出现了一潭深湖,洁白的山峦映在深蓝色的湖水中,景色比之前美了绝对不止两倍。导游很会搞气氛,这时恩雅的《Only Time》(唯有时光)轻轻在耳畔响起。

回程时导游说车上有位老先生今天过生日,我赶忙翻开笔记本,找到搂大卫教我的那句“生日快乐”说给他听。可能是我一字一顿的语气非常有节奏感,我刚说完,车上其他游客就一起唱起生日歌,我也混在歌声里滥竽充数。生日歌旋律天下大同,只不过把“祝你生日快乐”换成西班牙语的“Cumpleaños Feliz”。知道我来自中国后,老先生翻出夹克领子上的商标指给我看,我一看又是“中国制造”。老先生说了一个“20”的数字,我心想中国制造的衣服可真便宜,才20比索(合2美元),可他接下来却说:“这件衣服我已经穿了20年,中国制造的东西很好!”想起几天前古董集市里的某些店主担心游客觉得自己的商品来自中国,特意挂出“非中国制造”的木牌,看来“中国制造”这四个字在不同年代的阿根廷人心中,含义也是截然不同的。

第三天一早我租了一辆山地车,骑向半山腰处的观景台。一路都是上坡,我跟变速器一直较着劲。天又冷,风又大,逆风时不得不下车推着走,还得拼命使劲,否则就会不进则退。骑行时让我继续向前的动力并不是那座高高在上的观景台,而是身旁的一朵花或者一棵树。我跟自己说,再加把劲儿,骑到那朵花的位置再休息;等骑到了,又跟自己说,骑到那棵树再说吧。就这样一步一步,在花和树的鼓励下,终于骑到了山顶。人一旦停下,身上的热汗就被冷风降了温,我连着打了两个喷嚏,鼻子里流下两行清涕,心想不好,这是感冒的前兆。

拉宁雪山

在群山之间缠绕的拉卡尔湖

从观景台能看到圣马丁镇全景,它一面挨着湖水,三面被暗青色的大山包围,再往远方眺望,湛蓝的拉卡尔湖又缠绕在更远的群山之间。

格瓦拉在摩托日记的旅行中也曾路过圣马丁,他对这里评价极高:“我们经常渴望驻足于那些令我们心潮澎湃的人间仙境,但唯有亚马孙森林和这里才能唤起我们内心深处驻足长留的渴望。也许有一天,等我已经厌倦了环游世界,我会回到阿根廷,在安第斯湖区安顿下来,就算不是久住也至少会住些时日,在那儿或许我的世界观会有所改变。”他还有具体打算,就是在森林里建一座医学实验室,透过落地玻璃窗就能将整个湖区尽收眼底。可惜直到英雄离世,这个愿望也没能实现。

望着眼前这座就像从森林里长出来的小镇,我也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我想的并不是要在这里安家,而是想起刚才骑行的那段上坡路。这其实很像我们追逐梦想的过程,虽然目标明确,但在实际过程中支撑我们前进的可能并不是那些宏大的愿景,而是身边的一些小事。就像那些花、那些树,看起来毫不起眼,但在某个瞬间,我们的意志全靠它们维系,让自己不至于半途而废。

曾有很多读者问过我一个相同的问题:“我很喜欢旅行,也想像你一样做一个职业旅行者,可我已经在路上走了三四年,还一无所获,我是否应该坚持?”我的回答是:“在我旅行的前几年,也跟你一样,一直在摸索,一直找不到方向。但在这段时间,总会出现一些小机遇、小转折、小台阶,让我发现这条路走着走着又出现了新的方向。这些事在当时都无法单独产生足以改变命运的影响,但把这些小台阶连在一起,就往上跨了一大步。所以你要问的是自己,是否也出现过这样的机遇与转折,如果没有,就要考虑这条路是否适合自己。”

第四天一早我发现自己并没有感冒,整理好背包又可以出发前往下一个目的地了。我想所谓健康,就是当你爬了一天山或者骑了一天车,晚上回来像死猪一样瘫在床上,睡着后连山崩地裂都不为所动,次日一早却可以精力充沛地重新上路。

巴里洛切(San Carlos de Bariloche)与圣马丁之间连着一条七湖路,顾名思义,这条路要绕过七座大大小小的湖泊,这也让湖区的名号落到了实处。湖边全是不知已经生长了几个世纪的高杉巨柏,幽幽发出树脂松果的香气,这气味似有一种魔力,让人吸入一口等不及消化又赶紧去吸第二口。

巴里洛切是巴塔哥尼亚(Patagonia)的门户,沿着RN40号公路一路向南就能看到成群的企鹅、一望无际的雪原和漂流在河流上的淡蓝色冰川。而我的旅行路线却要往西翻越安第斯山脉前往智利,这也是格瓦拉当年曾经走过的路。我在巴里洛切的博物馆里看到许多当地特产的动植物标本,比如鸸鹋、美洲豹,还有半人多高的安第斯神鹰。博物馆里用图表和数字详细阐释了巴塔哥尼亚地形地貌的成因,风、水、火山都曾施加过或大或小的影响。

阿根廷湖区

安第斯神鹰标本

在巴里洛切的两天基本处于半休整状态,早中晚都会在青旅门前的纳韦尔瓦皮湖边走一走。岸边全是黑色礁石,被冰冷的湖水轻轻打磨着,光滑得就像涂了油脂。孟老师发来信息说摄制组的签证和我的工作证明都已办好,我们约好在圣地亚哥会合的时间,我计划提前一天出发前往智利。

从巴里洛切到智利巴拉斯港(Puerto Varas)有直达大巴,但旅行攻略却强烈推荐另一条颇费周折的道路。走这条路又贵(8小时收了250美金)又折腾(要穿越三个高山湖泊,中途就得不停地把行李从汽车搬上轮船,再从轮船搬上汽车,前后一共搬了七次,中间还要背着所有行李通过两国边检站),但美景总藏在人迹罕至之地,Cruce de Lagos(这条路线的名字)的工作人员口沫横飞地跟我描述着一路美景:“你在弗里亚斯湖能看到空中翱翔的安第斯神鹰,到了延基韦湖(Lago Llanquihue),又能看到奥索尔诺火山(Osorno),比富士山还漂亮!每个人走完都觉得这250美元花得很值。”他又拿出几张印着奥索尔诺火山的邮票和明信片,圆锥形的山体从湖心生长出来,山顶覆盖着千年不化的冰雪,就像一把倒悬的扇子,还真有几分富士山的样子。

到了出发这天,老天爷竟一点面子都不给,一路上只有大雨小雨的区别,坐在游艇里穿越弗里亚斯湖时,别说神鹰,连鸟毛都没看到一根。到了延基韦湖,奥索尔诺火山又被藏在云雾之后。当我最后一次把行李从船上卸下再装进汽车行李箱时,已经精疲力竭,但一想到格瓦拉当年还得和阿尔维托医生把那辆大力神摩托搬上搬下的情景,心里就叫了一声万幸。快到巴拉斯港时天色终于放晴,晚霞就像从奥索尔诺火山喷出的火焰,灿烂得像要把整个世界吞噬。

准备登船前往智利

黄昏时天色终于放晴,晚霞似要把整个世界吞噬

格瓦拉在跨出祖国边境时给他妈妈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妈妈,当越过边境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种感觉,时间好像凝滞在那一刻。忧郁被遗忘在身后的土地上,在新的土地上我充满激情……”

这也是旅行的魅力之一吧,既让我们忘却过去的烦恼,又让我们可以和未来的那个自己无限接近。 NvT+ZFLn95ZbBpjnaFLTOAesbIZ5KUi9OsOhYwzfPfRub1sr52uL00cBug6Blq+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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