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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美艳的妓女

京城岛原名太夫,

艳姿美形无人比。

游里风俗千百种,

做派奢侈世人惊。

在清水寺的西门,我听见有人拉着三味线自弹自唱,便不由地竖起耳朵细听了两句。唱词道:“红尘艰辛,妾身薄幸,愿此贱命,化作朝露。”歌者是位乞丐模样的老妪,虽说歌声婉转,但她寒酸邋遢的外表实在让人不忍多看一眼。这位老妪夏天穿着褴褛棉服,冬天反倒可怜地只着一件单薄的夹衣。眼下这山风呼呼作响的大冷天里,想必她一定冻得彻骨寒凉。我问她过去究竟是做什么营生的,谁知她说花柳街还在六条三筋那会儿 ,自己就已是后来享有“葛城”盛名的太夫 了。

那年秋天,我去赏樱树的红叶时,曾挤在熙熙攘攘的女人堆里嘲笑过这位沦落为乞丐的落魄老妪。但人的命运因果轮回,没人知晓明日的归途。果不其然,很快我也因双亲惹上了麻烦。原来,我父亲架不住别人的再三请求,便糊里糊涂地为一桩买卖当了保人。谁知那人却无声无息地失踪了,五十两的债务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父亲头上。他没有别的办法,不得已只好把我卖给了岛原一家名叫“上林”的妓院。就这样,我操起了这份从前想都没有想过的卖笑生意。那时我区区十六,容色在京都数一数二,妓院老板很是满意,判定我必将艳惊四座。

妓女这个行当也不是朝夕可以成就的,一般需从“秃” 开始做起,每天察言观色、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就能学会伺候人的本事,因此不用特意教授其中要诀。我是中途起意当了妓女,所以还是临时抱佛脚地学了学青楼的规矩。总之,胭脂胡同里的一切都与寻常百姓的那一套不同。妓女不兴留眉,要把眉毛一根不剩地剃干净,用眉笔在青痕上描出又粗又黑的眉形;梳岛田髻时不放小枕 ,而是用一根黑色细绳扎起来,还务必保证从外面看不见细绳;脖子后面不许留下一根散落的绒毛,要彻彻底底地拔掉,只留下光润圆环的凝脂;袖口是当下最时兴的足有二尺五寸长的大敞口,腰上不垫棉花,好让衣摆自由下垂,使臀部好似打开的折扇那样扁平;一条无芯的宽幅腰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蛮腰上,贴身裙比普通女子系得高,虽说里里外外穿了三层衣裳,看上去却合体贴身。

每逢到了妓女盛装打扮、在花街集体出行的日子“道中”,必须赤裸双脚。入妓院的时候需脚步轻快,迈进置办酒席的大宴会厅时则要踮着脚尖走路,尽量不发出声音,而上楼的时候则要加快脚步,最好咚咚作响。还有就是,穿礼服、踩木屐的时候眼神绝不能看着脚底,对面来了人不必主动让行,对那些根本没打算进妓院大门,只是远远地站在路边看热闹的男人,要深情款款地回眸顾盼,好让他自以为是美人一见钟情的相好。黄昏时分,妓女要守在妓院门口,一瞅见熟人从大老远走过来,便假装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等他。只要发现四下没人,她们也会让街上那些四处游逛的打秋风的闲杂拉拉手,并看准时机夸赞对方,比如衣服上的家徽好看啦,今天的发型不错啦,手里拿的扇子眼下正流行啦。妓女就这样一边有意无意地说着温存体贴的知己话,一边冷不丁地重重在男人后背捶几下,说什么你这个让女人死心塌地爱上的臭男人,我是为了你才特意梳了这个发型,然后一转身便悄然离去。听了这些,无论是多么精于此道的风流子弟,也没法说个不字。那些充串客的闲人自以为只要借机会再哄上两句,就能抱得美人归了,便不惜割舍下个人得失,尽心尽意地在出手阔绰的男客面前说尽这姑娘的好话,如果坊间风传关于这位女子的恶评,他更是会挺身而出,哪怕牺牲自己也要帮着姑娘说几句好话。至于把读罢的信揉烂撕碎,捏成一团砸在男人身上以撩拨对方欢心的小把戏,对青楼女子来说早就驾轻就熟了。一来这种打情骂俏的小插曲不需要什么额外花销,二来可随时信手拈来。不过,那些天性愚笨、尚不开窍的妓女可是连这些雕虫小技也不会呢。

有的妓女从模样上并不低人一等,但在纹日 就是没有一位客人上门,没办法只能自掏腰包把份子钱交给妓院,并可怜相地装出一副心焦气躁地等相好的样子,好像明明熟客约好要来捧她的场子,不想却被放了鸽子。妓院上上下下的人其实早就看穿是怎么回事了,故而待她冷冰冰的。遭人白眼的她躲在妓院的小屋子里不敢出来,就着盐腌茄条淋上酱油吃着冷米饭,一样小菜也没有,还自以为没人看见。回到住处还得看鸨母的脸色,就连让小丫鬟帮自己打几桶洗澡水,也不敢理直气壮,声音小得好似蚊子哼哼。妓女类似的苦境还有很多。反正,若是怠慢了花钱如流水的客人,或是丧失了争做头牌的上进心,平日里只求得过且过,这种人定会拖累老板的生意。这种妓女才是真真正正的糊涂虫。

其实,当妓女也大有学问。觥筹交错间,不仅要靠着一张巧嘴与客人周旋,有时还得故意板起面孔,摆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话也不说两句。熟客倒还好办,就怕那些才逛过几回妓院却假装深谙此道的粗野男人,得时刻小心伺候着,由不得自己像平素那样全无拘束地招待他们。

比如,两人在被窝里躺下,光听见男人粗重的鼻息,却不见他动弹一下,即便偶尔跟自己搭腔几句,声音也听上去战战兢兢的。明明花钱找女人是供自己享乐的,不料对方竟这般忍气吞声。这就像把不懂如何品茶的人奉为座上宾是一个道理。其实,妓女最开始也不是因为讨厌对方才故意对他不理不睬的,都怪他自己非要愣充不是门外汉。既然这样,那妓女也有意刁难他一番,并不宽衣解带,而是客客气气地与他相互礼让,然后钻空子假装睡着了一般。这样一来,男人大多会靠近妓女,蹑手蹑脚地依偎在她的双腿边。不过妓女往往佯装浑然不觉,偶尔睁眼悄悄一看,谁知那男人竟痉挛起来,全身被汗濡湿了。与此同时,隔扇那一头的房内却是截然相反的另一番模样。也不知接待的是熟客还是第一次上门的新人,反正听见姐妹们肆无忌惮地大声叫喊着:您的身子可比看上去丰满呢。随即传来两人扭打在一起的声音。邻屋的客人不顾碰倒了挡在枕头边的屏风,如野兽般粗鲁地晃动着身躯,女人歇斯底里地嘶吼着将枕头扔开,就连插在头上装饰用的梳子断裂的咔嚓声都听得一清二楚。楼上的动静也同样激烈,只听男客嘴里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一边好像仍在用鼻纸 揩拭秽物。另一侧房间的女人则撩拨着美梦渐入佳境的男人,说什么天眼看着就要亮了,真是不想就这样跟你分开啊之类的情话。男人则在半睡半醒间答道,放过我吧,再多一点也不行了。本以为他们在互相劝酒,谁知立马传来女人替男人松解兜裆布的声音,真没料到两人竟爱得这般死去活来。

男女之间的由衷妙趣,只有通过妓女才能觅得,这也是妓女应得的幸福。

满院子都充斥着淫声浪笑,唯独一间房里死寂一片。整夜无眠的男客叫醒妓女,说九月重阳节就要到了,问她有没有约会。妓女一眼就看出他这是盘算着讨自己的欢心呢,便使着性子冷淡地回应,不光九月,就连来年正月都约好了跟某某会面呢。这下,那位吃了闭门羹的客人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就连刚才好不容易抓住的机会也眼看着溜走了,只得百般遗憾地像平常那样起身道别。不过,妓女这时一定会把头发草草地盘在头上,梳成茶筅状,然后重新理好腰带,让人看起来二人好像刚刚颠鸾倒凤了一番,想来真是滑稽。

男人受了这般打击,往往从心底恨透了现今眼前这个女人,心想下次来的时候专门挑选别的妓女,连续五六天在妓院里尽情地寻欢作乐,非要让那日的红粉追悔莫及。也可能他从此以后再也不进窑子,而是决意专心宠幸男妓。就在同伴正与陪伴自己温存了一夜的妓女恋恋不舍地道别之时,只见他急急忙忙地招呼大家,说快点快点,差不多就行了,我们快走吧。他满肚子的苦水和酸楚,心想从此不再与昨夜招待自己的妓女来往。即便如此,妓女仍有挽留他的方法。那就是故意当着同行客人的面,一边整理摇摇欲坠的发髻,一边贴在他耳边呢喃:“你真是个倔脾气,都不让人把腰带解开就要回去,真惹人讨厌。”然后敲敲男人的后背,便快步向厨房走去。这些被一起来的同伴看在眼里,出门后都异口同声地夸他有一套,头一次见面就能将女人驯得服服帖帖。男人听了必然得意扬扬起来,自命不凡地说自己是能让女人家奋不顾身的嫖客。他还说,昨晚女人伺候得周到体贴,替自己揉了酸痛滞重的双肩,不过就是想不通那女人为何痴迷于自己。想来想去,恐怕是你们在她面前说我是个不缺钱的贵公子了吧。同伴听了赶紧煽风点火地说,哪里哪里,烟花女子是不会因为钱财这般可心的。这样一来,他已中了妓女的圈套,以后哪有不再点名要她陪侍的道理。所以说,即便头一次生米没煮成熟饭,也自有化解周全的办法。若真是碰上待人接物圆滑体贴而让人不失脸面的妓女,男人当然会深陷其中,迷恋得不可自拔。

对于一无是处的普通男客,妓女不会因为第一次见面而对他漠不关心。不过,这种男人往往会因为对方妓女的身份而吓得畏首畏尾,错过了本应高潮迭起的最好时机,只得郁郁寡欢地离开。同样,身为妓女,是不会因为嫖客是位英挺俊朗的公子哥而一厢情愿地投入真心的。只要是京城里名头响亮的某位老爷,哪怕是步履蹒跚的耄耋老翁,抑或像和尚一样脑袋精光的秃瓢,对妓女来说都是无所谓的。当然,如果对方年轻有为,且凡事处理得当而不失礼数,还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的话,定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不过,这种面面俱到的美事,在人世间可是打着灯笼也难得碰到的。

当今世上,妓女们中意的客人往往是此种打扮:身穿纯黄底子上染有竖条纹并加印了黑色家徽的短襟和服,腰系黄褐色的“龙门织” 腰带,外褂的内里则用泛红的茶色“八丈绸”精心缝制而成。裸足穿着木屐。酒席间仪态大方,佩挂短刀的身体略微前屈,用扇子往袖口内扇风以解暑纳凉。隔一会儿就要如厕一趟,即便石盆里有水,也要重新换上清水,不急不慢地净手漱口。时而让贴身丫鬟从侍者手中取出包在高级白纸里的烟丝来吞云吐雾一番。膝盖上铺着小杉原产的高级鼻纸,以备不时之用。偶尔唤来负责在席间打杂的“引舟女郎”,说想借对方的玉手一用,然后让对方从自己的袖口伸进手去,给前几日针灸过的肩膀挠痒痒。或者让俗称的“太鼓女郎”一边弹奏三味线一边哼唱“加贺节”小曲,还没耐着性子听上几句却又与陪坐在一旁的帮闲聊起天来,连声夸赞昨晚的狂言和布刈 演得不错,还说其中的配角演员与以饰演配角为专长的名门高安流不相上下。又说自己向大纳言 询问了前几日读的一首古诗,果然不出所料,确实是在原元方 的作品。这种人往往谈笑风生,并不矫揉造作,一副从容不迫之态。妓女被客人仪态翩翩、略带威严的气势所吸引,暗生以身相许之意。在这种男人面前,神魂颠倒的妓女自以为言谈举止样样聪慧伶俐,其实不知不觉间反倒生出隔膜拘束,妄自菲薄地不敢端半点妓女该有的架子,而是主动讨起客人的欢心。

要说青楼头牌女子的做派,真是奢侈之极,这全与客人的出手息息相关。在江户的有名花街吉原 兴盛的那段时期,有个长于此道的人叫板仓。他与一名叫千岁的太夫是两情相悦的老相好。千岁嗜酒,最喜欢用陆奥国 的最上川产的花蟹做成的盐渍蟹肉当下酒菜。曾几何时,板仓让狩野派 画师在花蟹的甲壳上用金粉画上自家家徽,即圆圈里包着竹叶的图案,一年到头陆陆续续地赠与千岁。每个装饰精美的甲壳可价值一步金一枚呢。

京都有个叫石子的人,迷恋上了太夫野风,只要听说世上有珍奇玩意或流行物件,就早早地买来送到野风手上。他把野风秋天穿的红色窄袖便服上所有用“鹿子绞”染法染成的白色凸起圆圈,一个一个劳神费心地用纸烛烧成小洞,为的是让里面的红色棉絮隐隐约约地从小洞露出来。据说这个偏好珍玩喜欢风雅的主顾,为这件衣服花掉了三贯 银子。

大阪有个叫五兵卫的人,虽说现在去世了,但过去常到新町 的妓院“长崎屋”捧太夫出羽的场子。但凡碰着花街上还有没被客人相中带走的妓女,他总会大发慈悲把她们全都点名留下,以此安慰自己的意中人。院子里的一丛胡枝子开花了,出羽看见叶尖上残留着水滴——白天不可能下露水,没准是洒水时留下的——竟生出哀怨怜悯之情,说这一定是眷恋妻子的雄鹿的长眠之地吧,真想亲眼看看那情种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就算头上长有犄角也不怕。五兵卫听闻后说此事容易,连忙下令让人把客厅拆了,全都种上胡枝子,把院子修成田野风光。还连夜吩咐丹波的猎人捕来多头雄鹿和母鹿,第二天供出羽观赏。事后,便立即差人又将客厅恢复成原样。

我本无才无德,却享受着比贵族还要奢华的生活,想来注定一日会受到老天的责罚。对不合自己心意的男客,我虽卖身于他,却并没有真心相待,所以世人难免觉得我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女子。时光流转间,我渐渐被人嫌弃,客人日益稀少,终于失去了做妓女的资格。事到如今,唯有怀念往昔风光,不胜悲切。妓女只有在被人众星捧月的全盛期,才能对客人挑肥拣瘦,待到人老珠黄时,不管是打杂的伙计还是乞丐、跛子或兔唇,只要寻上门来,我就已经求之不得了。

细细想来,世上再没有比妓女更悲惨的了。 ZD1dTk6eHB7+yx8zsWA2y+T54qmnuB/CyF1SdQqrGREobhvO5QRFuAP8Q/1Kguk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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